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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像〉
一個不張揚亦不忸怩、只露出上排牙齒的得體微笑,在她的臉上浮現。
剛下床、還迷迷糊糊的她,在穿衣鏡中看見人影時,習慣性地露出了那樣一個微笑。發現到自己是在對著倒影微笑時,她才笑著嘆了口氣,鏡中的表情變得像在說「真拿妳沒辦法」。與清新早晨不相稱的疲憊氣息,從口中飄送而出,消融在冰涼的空氣中,那個像是畫上去的笑容,卻無法跟著消失。
她把手伸到頸後,攏好光亮滑順、不需多加梳理的金色長髮,清了清喉嚨。
「我等奮鬥只為三事:我軍之勝、敵軍之敗、正義普世。」
(Victory for our allies, defeat for ourenemies, and justice for all.)
這是她每天醒來後會在鏡中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出自「蒂瑪西亞優良公民行為準則」這本書。根據教官的指導,重音必須放在「勝利」與「正義」這兩個字上;結尾的「普世」二字,則要放慢速度,帶有一點慈悲的口吻。說出這句話時還得抬頭挺胸,才能體現德邦公民固有的自豪。
剛才那個甫睡醒的拉克絲還不夠完美,此刻充滿朝氣、聲音清朗的她,才是足以出去見人的拉克絲──拉克珊娜.皇守。
「皇守大人,您醒了嗎?」
房門傳來規律的三下敲擊,隨後是一個女性謹慎的問話聲。
她用音量適中的聲音回答:「我醒了,進來吧。」
「失禮了。」
女僕拿著水盤與毛巾走進來,準備服侍她更衣。
天才剛亮,朝陽尚未完全升起,外面的風景還沒染上色彩,顯得有些灰暗。這個風景喚醒了一些兒時記憶──是她想忘但無法忘掉的。
她趁著女僕低下頭時,看向窗外,皇冠守衛的住所離王族居住的城堡很近,於是她能從這房間眺望城堡的尖塔與高樓,看見西方金鷹的國旗在風中飄揚。無論何時,那座大理石建築都泛著淡淡的瑩白色,彷彿它並不需要曉日的照耀,僅靠當中人們的諸多美德,就能保持光輝。
待會,她即是要前往那裡,在整個蒂瑪西亞的人民面前,接受國王嘉文三世的表揚──因為她成功憑著本身的天賦,以及軍隊嚴密的訓練,完成了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竊盜行動。
「『蒂瑪西亞刑法總綱』中不是說過,竊盜罪依照程度輕重,會被處以一年以上、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而且決不能以易科罰金或勞動服務代替嗎?」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出任情報部外勤人員時,曾這樣天真地詢問過。
「皇守中士,這並不是竊盜,請稱它為『情資活動』。」
而那個五官瘦削的長官,連視線都沒撇過來,就隨口回答,模樣宛如一個對手底下的獵鷹不加注意的輕率獵人。
此刻,想到自己即將因作為一個高明的竊賊而被獎賞,她忍不住顫動身子、噗哧一笑,令女僕抬起頭來,疑惑地看向她。
「怎麼了嗎,皇守大人?」
她輕輕揚手。「不,與妳無關,請繼續。」
她越來越無法解釋,發出笑聲的衝動究竟所為何來──奉著上級的命令完成一個又一個的機密任務,帶著長官的嘉勉離開軍情室時;對著別人行禮如儀,朗聲重複「德邦光輝,永不磨滅」時;在講台上解釋如何使用光魔法進行情資活動時,她都想把頭狠狠撞在牆上,笑到不能自己。
出身自蒂瑪西亞由來已久的軍事望族,皇冠守衛家的孩子世代都投身公職。無論是成為法議會成員、加入軍隊,在實際戰鬥中衝殺,或參與軍方的秘密行動,往往皆能在極為年輕時便嶄露頭角,攀上高位,取得無人能及的成就。
而拉克珊娜.皇守的才能,更是皇守家數百年來都未有過的。
小拉克絲剛出生時,她的父母發現她渾身散發奇妙的氣息,白皙的肌膚被眩目的光粒綴得閃閃發亮,無邪的藍眼有如倒映星光,彷彿剛出生的並非一個活生生的嬰孩,而是一顆有著人形的星星。
儘管女兒有著天仙般精緻的外貌,在新成員到來的興奮感消退後,皇守夫婦卻感到十分失落。他們原本希望生的是個男孩,大兒子蓋倫便能帶著弟弟在軍中闖蕩,殊不知生的是個女兒。他們擔心女兒會因為身子太弱無法從軍,也就不能替皇冠守衛的名號再添光彩。
幸好,在各方權貴前來祝賀的彌月宴會上,一位宮廷魔法師興奮地告訴皇守夫婦,拉克絲皮膚上的晶瑩光點,並不只是她光彩外表的一部分,更是她體內的魔力與光有所共鳴的證明。倘若對這才能加以訓練,假以時日,拉克絲一定能成為役使光之力的高手。
因此,在拉克絲有記憶之前,她的父母就對她寄予厚望。禮儀、典籍與魔法課程將小拉克絲的生活填得滿滿的。儘管如此,生性活潑、光芒四射的拉克絲卻像匹不馴的野馬,才四五歲就知道爬窗逃課,拉著剛從軍事學校下課的哥哥去玩。
「拉克絲,妳又從窗子爬下來,衣服都鉤破了!」
「哥哥,快點走啦,待會席道爾老師過來,他又要罵我了!」
蓋倫雖然依言帶她前往熱鬧的中城區,卻總會在路上叨念,說她不該辜負父母的期望,成天只知道玩;但看見妹妹皺著眉頭、淚眼汪汪的樣子,他也無法多說什麼,只得乖乖掏錢,幫她買零嘴或小玩具。有時拉克絲沒法控制自身的魔法能量,整個人發起光來,惹眼得要命,他還得手忙腳亂地脫下身上的制服外套,把妹妹整個人給包得緊緊的、扛上肩膀,飛也似地逃回家去。
回家後,蓋倫總是會被父親給訓斥,說他應該直接把妹妹帶回家上課,而不是跟著她四處去野;她每次都躲在哥哥身後,看見他抓抓頭,說:「很抱歉,父親。不過拉克絲──呃、拉克珊娜上課上得無聊了,我想給她買點東西放鬆心情,應當是無妨的。」
「見微知著,兒子。連課都沒法好好上,又怎麼能成長為國家棟樑?」父親總是沉沉地嘆氣,沒把視線放在她身上,好像犯錯的是蓋倫,而不是他妹妹。「你最不應該做的,就是這樣由著你妹妹。既然你在金錢的使用上有餘裕到可以給妹妹買東西,那顯然是太多了。過與不及都不是美德,下個月的零用金減半。」
「是,父親。」
雖然每次都畢恭畢敬地表示深切的反省,蓋倫卻從沒真的聽過父親的話。她之後回想起來才發現,這大概是哥哥唯一一件沒照著父親命令去做的事情。在哥哥離家前,他們並沒有相處太久,但就是因為在這幾年裡,他經常冒著被罵的風險帶她四處去玩,兩人才建立起深刻的手足之情。
「對不起,哥哥,又害你被扣零用錢了,可我真的討厭上課。」
晚餐上桌前,她抱膝坐在椅子上,把下巴靠著桌緣,小聲跟哥哥道歉。蓋倫抓抓頭,不在意地笑了笑。
「不要緊。我明天想辦法把嘉文拉來,讓他請妳吃東西──上課嘛,那種事情誰都討厭。拉克絲年紀這麼小,要妳坐在房裡學習一整天,太折騰了。」
有時候,蓋倫會帶著蹺掉下午課程、溜出城堡的嘉文四世回來,三個人順理成章地一起到中城區最繁華的地方逛街。在她的印象中,嘉文會像在餵小動物一樣,買很多種不同的零食或玩具給她,手筆著實是蓋倫怎樣都比不上的。
「謝了,嘉文。我的零用錢被扣到──」
「連支鉛筆都買不起,這種事誰都看得出來。不礙事,我不缺錢──哪,拿去吃。」
「哇──謝謝殿下。」
「蓋倫,教教你妹妹,別讓她叫我殿下,待會給哪個路人聽到,整個中城區都會知道我蹺課了。」
「拉克絲,妳叫他嘉文就行了。別看他這樣,他也不是什麼高尚得不得了的傢伙。」
「總比某個被扣零用錢的傢伙好點。還想吃什麼?我替妳哥買給妳。」
她總是樂陶陶地讓嘉文請她吃東西,吃得小肚子圓鼓鼓的。不過,她還是比較喜歡哥哥買的東西──零用錢老是被減半的他,總是站在攤子前,對著兩個價格差不多的商品猶豫半天,最後終於決定兩個都買,把東西給她時,笑臉看起來還是一樣楞。
如果嘉文在,蓋倫總會好聲好氣地請他一同回去皇冠守衛的住所,說他只要露個面,就能讓兄妹倆免於被父親責備。她隱約記得,嘉文每次都會露出鄙視的表情,說只是被罵一罵,根本沒什麼好怕的,直到她也拉著他的袖子,口齒不清地說「拜託您,殿下,我不想哥哥被罵」,他才會聳聳肩,跟回去露個臉。
「蓋倫,你又帶著拉克珊娜去玩──啊,殿下。」
「是我邀請他去的。」
「殿下,最近常聽說您逃課,這樣實在不是合乎規範的舉止。」
「那些都是我早就會了的東西,你不必替我擔心。」
「殿下要不要留在寒舍用晚飯?」
「不了,我得回去跟父王解釋我去中城區視察的結果。還是謝謝妳。」
她總是躲在哥哥身後,看到父親在嘉文面前露出複雜的神情,而偷偷地笑著。那時,蓋倫總會矮下身子,小聲跟她說:「沒事了,嘉文又救了我們一次呢。」
而儘管這段時光是如此輕鬆,卻持續得不長。在她七歲時,蓋倫成為志願兵,和嘉文一同從軍,自此不再帶她去玩,幾乎完全從她的童年裡消失。
那天清晨,她在睡夢中聽見奇怪的聲音,於是抱著有星星圖案的藍色毯子,猛地從單人床上彈起來。她跳下床,邁開腳步跑向窗邊,踮起腳尖,往家門口望去。
清晨尚未被朝陽著上色彩,顯得十分灰暗,在那片陰沉的景象當中,蓋倫的棕色頭髮顯得很沒精神。她哥哥穿著深藍色的制服,看起來有些疲倦地佇立著,似乎正在聽取父母的教訓,身旁有一隻皮箱。
「哥哥!──哥哥!」
她抓著毯子,也顧不上穿鞋,就光著小腳丫衝下樓,跑到庭院中。父母站在門口,和蓋倫一同瞪視著她──然而,蓋倫的表情有著充滿離情的罪惡感;她父母看著她的眼神卻滿是震驚,像在質問,她怎麼可以連鞋子都不穿就跑出來。
「拉克珊娜,我們是怎麼教妳的,妳怎麼可以──」
「哥哥,你要去哪裡!」
蓋倫皺起眉頭。「拉克絲──拉克珊娜,父親在跟妳說話,別打斷他。」
「可是──」
「回妳的房間去。」母親伸手想把她牽回房間,卻被她拍開。
她鑽過父親的手臂,衝上前去抱住蓋倫的腳,仰頭看他。「你要去哪裡,為什麼要準備大箱子?哥哥,你要去哪裡?」
她看見他伸手制止父母走上前,這才蹲下,認真地凝視著她。「抱歉,只要一下下就好──拉克絲,妳聽好,哥哥要去當兵。」
「那是什麼?」
「『蒂瑪西亞優良公民行為準則』裡面的第一句說什麼?」
儘管拉克絲經常逃課,腦袋卻不是不靈光──甚至該說是太靈光了──況且,這本書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她本能地將這本書的第一句話背誦出來:「我等奮鬥只為三事:我軍之勝、敵軍之敗、正義普世。(Victory for our allies, defeat for our enemies, and justice for all.)」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哥哥要去當兵。」蓋倫用手順了順她的短髮,神色中有著刻意的安撫。「所有人都要為蒂瑪西亞付出,為我們的國家帶來榮耀。」
「那你不回來了嗎?」她吸著鼻子,把毯子跟哥哥的腳抓得更緊。
「我偶爾會回來看看你們。」蓋倫把她的毯子拿起來,按按她的眼角,她這才知道自己哭了。「哥哥會和嘉文哥哥一起去當兵,等妳長大了一點,妳也會當兵,到那時,我們又會在同一個地方了。」
他扯出一個傻呼呼的、有點勉強的笑容,站起身來。「抱歉,我好了。」
語畢,蓋倫拿起行李箱,跨出大門。她想追上去,卻被母親抱住,硬是往屋子的方向帶去。
她硬是把腳跟卡在路上,想阻止母親,卻只是被拖拉出一條長長的、絕望的痕跡。她哥哥垂著肩膀的身影,消失在冰涼細密的晨霧中,前進的步伐快得像是一點猶豫都沒有。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時候,她才嗚咽出聲音,任由父母將她拽回屋裡。沾了土的毯子髒兮兮的,她卻抱著她哥哥最後拉住的這樣東西,把身子縮起來哭泣。
那天,她抱膝坐在客廳沙發上,拒絕吃早餐、拒絕吃午餐,並在乾咳著走進廚房找水喝,卻拒絕吃晚餐時,被父親給打了一耳光。
父親的力道用得沒多沒少,足夠讓她站不住腳、往旁一摔,卻意外地並沒有帶來太過火辣的痛楚,威嚇意味居多。
「胡鬧該到此為止了,拉克珊娜。」
「馬可斯,別打臉,你至少該打衣服能擋住的地方……」
「──你們為什麼要讓哥哥走?」
她散亂著頭髮坐在地上,惡狠狠瞪著父親,用手摀著發熱的右頰,執拗的聲音宛如砂礫自雙唇洩出。廚房的燈光從高大的父親身後投落,在她臉上打下影子。母親站在父親的身側,與其說在安撫,倒不如說是在勸解。
「妳現在還不明白,但以後會懂,拉克珊娜。」父親坐上椅子,椅腳跟地板接觸的地方發出軋聲。「每個人都該為國家付出,皇冠守衛家的孩子更該如此。妳母親跟我在職法議會,妳哥哥進了軍隊,幾年後必將大有所成──妳也一樣。」
「我也要當兵嗎?」
「妳還要繼續坐著跟我討論這個問題嗎?」父親嚴肅地說。
「起來,拉克珊娜。」母親走到廚房,幫父親倒了杯茶。
「妳哥哥是為了妳才晚一年去當兵的,拉克珊娜,說妳太容易寂寞……我們去年就告訴他,皇守家的孩子說要延後加入志願役,那是天大的恥辱。我受夠了副議長總是用那個玩味的表情看我,問我『什麼時候才要讓令郎出來見見世面』──」
她自暴自棄地用手指隨便梳了梳頭髮,才爬到椅子上,垂首看著空無一物的餐盤。父親的長篇大論又開始了──軍隊的必要性、公民應當奉行的美德、國家所需要的忠誠,諸如此類的文字,如同怎麼樣都打不上牆的鐵釘,毫無意義地敲擊她的腦袋。
她唯一能從這段話當中理解到的是,他們所在的這個名為「蒂瑪西亞」的地方,是一個所有人全心向善的國家。他們同時也致力於將這種崇高的道德觀念向外發展,試圖讓整個瓦羅然的人,都能依循他們的正義生活。為了讓那些無法理解這種道德之必要的人,能接受他們的觀念,他們不惜發動戰爭。
為此,他們需要軍隊,以及能組成軍隊、對國家有著無限忠誠的士兵。
就像她的哥哥一樣。
她那時還很年幼,無法向父親提問。換作現在的她,或許就能問父親:他們喜歡吃蘋果,並不代表喜歡吃柳橙的人就是錯的,對嗎?
「──妳都聽懂了嗎,拉克珊娜?」
「懂了。」
從那天起,她失去了哥哥,也失去了任性的空間。即使在上課時爬出窗外,也沒人能再接應她,帶她去中城區溜達、買東西給她吃。久而久之,她習慣了不去記起自己還有一個哥哥,而只在老師誇獎她的哥哥有多英勇時,露出完美的笑容。
蓋倫並沒有像他承諾過的一樣,經常回來看他們,而只會在聖誕節時回來吃個晚餐,隔天就又回到軍隊。
頭幾年,蓋倫吃飯時很沉默,像是軍中的規範跟口號消耗掉了他所有的力氣。只有在父母開口問他教官都教了些什麼,而他是否能照著長官的命令完成所有訓練時,他才會勉強笑笑,說他「絕不會給皇守家丟臉」。偶爾父母問蓋倫是否還跟嘉文保持著「良好的交往」時,她會看見他差點沒忍住一個心虛的笑容。
那個笑容能讓她確認,哥哥長大的速度,還不至於快得讓她追趕不上。
等到她年紀大了些,蓋倫也差不多要二十歲了。她十二歲那年,他回來時,會和父親談論現行軍事法規的修訂情況,或詢問母親軍備採購案的審議進度。直到睡前,他才在兩人的房前叫住她,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遞給她一本最新修訂版的《蒂瑪西亞優良公民行為準則》。
「聖誕禮物?」她微微偏著頭,做出合乎禮儀的疑惑模樣。
「聖誕快樂。」
「這是我收過最糟的禮物,比去年的軍用小刀跟前年的『德邦軍武簡史』還糟。」
她把雙手背在身後,聲音中不禁多了幾分俏皮。嘴上是這樣說,其實她還滿喜歡那把小刀的,那本寫了些筆記的《德邦軍武簡史》,也好好地擺在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
「抱歉,我下次問嘉文拿本,嗯……皇家版的給妳吧?」
「那更糟。」
雖然這樣說,可是她無法忍住微笑,並將書用力地抱在胸前,讓蓋倫生硬地像以前一樣,摸摸她的頭頂。重新開口時,他的聲音多了幾分試圖叨念的味道,如同以前,他在父母親面前裝出個兄長的樣子,假意斥責她。
「拉克珊娜,收到禮物的時候應該先說謝謝。就算不喜歡,也要說『謝謝你這麼費心,替我準備這樣的禮物』。」
「其他時候我都是這樣說的,哥。」
「我只是擔心妳在外頭,一不小心露出這樣子來,會給我們的父母丟臉。」他抓抓頭髮,似乎有些侷促。「母親說妳要去參加皇家學院的入學考試,準備得還好嗎?」
「完美。」
她神態自若地說,並且把右手舉在蓋倫面前,用手指憑空喚來光點,勾勒出自己的名字。不過,她只寫出暱稱用的「拉克絲」,而非正式的「拉克珊娜」。
「魔力不夠用?」她哥哥對魔法不甚精通,單純地以為她只是因為無法維持足夠長的光芒,才沒把名字寫完。
她搖搖頭。「我喜歡『拉克絲』,討厭『拉克珊娜』。」
蓋倫看上去有些無法理解她的話,於是只用大手拍拍她的頭,說:「不管是拉克絲還是拉克珊娜,都是我的好妹妹。祝妳考試順利。」
拉克絲振作起精神,肌膚上的光粒子也跳動起來,讓她的模樣精神許多。她仰著頭,衝蓋倫燦爛地笑笑,不想他太擔心自己。他在軍中過得肯定沒有以前輕鬆,這點能從他日益嚴峻、越來越難扯出笑容的臉上看出來,也能從他為了完成訓練、而長了許多硬繭的手上感覺到。
「妳會是個很棒的魔法師的。」蓋倫笑了笑,像是很期待似地說:「妳會是個能為蒂瑪西亞做出巨大貢獻的人,也能為皇守家爭光。我會很期待在軍隊裡看到妳的,我的妹妹一定會很受歡迎,我每次跟同梯的人說到妳,他們都羨慕我有個可愛的妹妹。」
「……哥,我不想當兵。」她把頭髮撥到耳後,囁嚅著說:「雖然你是個很棒的軍人,可是我不想當兵。」
「為什麼?我們都該當兵,妳的能力經過訓練以後,對我們會很有用的。」陰影照在她哥哥立體的五官上,讓他皺眉的表情顯得更深沈。「不當兵的話,妳要做什麼?」
她垂著頭,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回答。「我想先去上學,再決定我以後想做什麼。」
「那就這樣吧。」他背過身,準備回房。「晚安,拉克珊娜──拉克絲。」
她瞪著房門,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通常,她只會在練習太過困難的魔法時有這種感覺──這就像面對一團毛線球,她必須把它理清,變成一條一條的毛線;但她找不到源頭,也找不到結尾,每當她拉扯著想往裡探索,卻會發現一切都亂了套。
拉克絲在蒂瑪西亞皇家學院的入學考試上展現出絕佳的魔法技巧,著實讓來陪考的父母大大風光了一次。包括高層的幾位教授在內,所有人都來向皇守夫婦祝賀,稱讚他們的女兒五官精緻、頭腦靈光、行禮如儀,不僅有著絕佳的淑女氣質,亦深具魔法潛力,未來必定大有所成。
「太優秀了,皇守先生,能有拉克珊娜作為本學院一年級新生的表率,著實是我們的榮幸。」
「謝謝你們,能將拉克絲託付給你們,是我們的光榮。在你們的教導下,她的魔法能力必定會日益精進。」
「那是當然的,我們絕不會辜負二位的期望。以吾王之名起誓。」
「以吾王之名起誓。」
她讓母親扶著自己的肩膀,並做出能與周遭場景絕妙呼應的得體微笑。那時的她還不夠成熟,在看見幾位高級軍官前來向父親祝賀時,她的神色黯淡了一些,嘴唇也輕微顫抖起來。
「非常精采,馬可斯。」軍官中的其中一位梳著軍人髮型,五官略顯瘦削。他合乎禮節地向她與她母親點頭致意,隨即將視線擺回她父親身上。「我想你不會否認,你的女兒是非常適合從軍的人才。」
「就和她的哥哥一樣,是的。」
她別開頭,和母親低聲說她有些累了,希望能回家休息。儘管對她提早離開這個場合的行為頗有微詞,母親還是看在她蒼白的臉色跟冒出冷汗的額頭上,同意帶她回去。一路上,她沒有間斷地告訴拉克絲,進了學院後該有什麼樣的舉止,以及像剛才那樣提早離開眾人前來祝賀的場合,究竟有多麼地失禮云云。
因為離開了那些軍官,她感到輕鬆許多,便能打起精神,向母親承諾下次決不再犯。
她已經不是幼時那個有如脫韁野馬,甚至能拖著生性老實的哥哥一起逃課的拉克絲了;在別人,甚至在她的父母面前,她都逐漸地成為了一個生活安穩、無憂無慮、聲音明亮、毫無煩惱的少女。隨著年紀增長,她逐漸明白,自己身周的光掩蓋的不僅是她的皮膚,也隱藏起她真正的情緒──每當她感到低落時,她周圍的光芒反而跳動得更加歡暢,像是在責備她,不該有著所謂的陰暗。
常常她看進鏡中,會發現自己習慣性地跟蓋倫一樣,做出一個勉強的微笑;而在禮儀教師的修正下,那個笑容更臻完美──就像她今天曾操弄過,自玻璃窗投進皇家學院大廳、交相形成魔幻景象的光束一般,毫無瑕疵、純淨而不帶一分陰暗──完美得不像是真的。
在皇家學院的課程開始後,拉克絲出色的學業成績與術科表現,再次讓人對「皇守家的孩子」讚不絕口。面對教授的稱許與同學欣羨的言語,她總是將手背在身後,像是很開心地用腳尖輕輕點碰地面,微笑時剛好露出上排潔白的牙齒。聽見「拉克珊娜以後一定會成為──」的評論時,她沒有一次不得體地感謝對方的嘉勉,並合乎禮節地表示自己一定會更加努力。
在外面,為了不給父母丟臉、為了能跟上已經帶著一個小隊出去戰鬥的哥哥,她幾乎用盡了全力。回家後,她累得沒有力氣說話,只能死板地回答父母的問題;睡前,她拚命按摩臉頰,直到僵硬的笑容終於自臉上消退。
「妳想成為怎麼樣的人呢,皇守同學?」
「我願成為能為吾王、為我蒂瑪西亞奮鬥的人,就像我的哥哥一樣。」
「非常好,皇守同學。妳的哥哥在軍中頗富盛名,是個前景看好的軍官。」
「是的,我以身為他的妹妹為榮。」
她還記得,白天的公民與道德課程上,自己將手放在胸口,任由明燦眩目的光自皮膚上閃爍而出,掩蓋住她真正的想法,才安心地對老師說出了回答──這是個合乎《蒂瑪西亞優良公民行為準則》的答案,是他們想聽的話。
她必須一次又一次地說服自己,那並不是謊言。就像禮儀教師曾告訴過她的一樣,人都有想聽的東西,而她學會了禮儀、學會和人應對進退的方法,才能恰當地說出他們想聽的東西。
如果說那是謊言,也決不是她的責任。
汗水從她的脖頸淌下,滲入潔白、質地優良的白襯衫內,帶來濕黏的觸感。不習慣狂奔的小腿開始感到痠疼,步伐開始不規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會扭到腳。裙擺飛揚著,讓她包裹著黑色長襪的腳往外接觸午後的陽光。
拉克絲正在狂奔。
剛才,她在中階魔法預修課程上,成功將光明異點維持住,並且規律地令它的能量逐漸收縮,達到使周圍的物體減緩移動速度的效果。
素來嚴格的史匹克教授在看見她的表現後,第一次從講台後面站了起來,拿下眼鏡,走向她,問她「是否能夠再做一次剛才那樣的魔法」。她緊張地重複了一次那個近乎完美的光明異點,並成功地讓史匹克老師從窗外抓進來的鳥被緩速,最後在爆裂的光線中消逝。
「太完美了。告訴我,皇守同學,妳是怎麼讓能量收縮得這麼穩定的?」
「我讀過教授之前提出的論文,認為光在空間中──」
拉克絲已經沒有更多心思用來回想,或擔憂自己是否會因為缺席稍後的魔法史而被登記曠課;她只想讓父母看看自己的魔法學習成果,並告訴他們,她因為絕佳的魔法表現得到教授的讚許。她也跟哥哥一樣,是個能為皇守家爭光的孩子了,興奮感從她的脊椎下方竄向頭頂,和奔跑的疲累感混雜在一塊,讓她眼前一片昏眩。
她推開大門,腳步敏捷地跑進家中,聽見廚房傳來熟悉的碰撞聲,心情不禁為之一振。現在是下午五點,母親應該正在準備晚餐──
「是的,我同意。」
三位軍官立在她和她父母之間,站姿筆直得像牢房的鐵柱。他們似乎正在和她的父母談話,注意到這點的同時,她就本能地向後退,知道自己不該打擾。
興奮的情緒忽遭中斷,感覺就像猛然撞上了一堵牆,儘管如此,她還是垂著肩膀,試著安靜地退出大門,忖度起該如何跟魔法史教授解釋自己的缺席。
「──不,我們訓練拉克珊娜成為一個完美的淑女、同時也是個端正的公民,這當然不是出自於我們本身的理由。我們希望她全方位地學習,如此一來,才能符合蒂瑪西亞對她的任何需要。」
聽見自己的名字時,拉克絲的腦袋忽然一片空白,就像兩歲時她第一次不意爆出全身上下所有的光之力,光芒猛烈得讓半夜三點的屋內有如白晝。直到現在,她都能記得自己那時有多麼驚嚇,以為自己生病了、或成為了童話書中的怪物──但那跟現在的恐慌絲毫無法相提並論。
她跪在地上,探頭偷看父母和對方談話的景象。
「能把拉克珊娜託付給你們,是我們一家人至高無上的榮耀。她會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如同她的哥哥蓋倫一樣。」母親站起身來,椅腳磨的地板咿呀咿呀作響。
「妳是認真的嗎,莉莉亞?妳女兒在這個年紀,最需要的就是父母,特別是她的親哥哥被帶走之後。」一個較為年輕的軍官皺眉說。
「以吾王之名起誓。拉克絲在你那裡會得到她所需要的教養與培育。」
「好的,那就這麼決定吧。」
當三位軍官結束談話,轉身離開時,她才看見那個梳著軍人髮型、五官瘦削的人,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微微揚起眉。
「日安……皇守小姐。」
「拉克珊娜?妳現在不是應該在上課──拉克珊娜!站住!」
她猛地彈起身,將父母的喝斥聲拋在腦後,逃進了自己的房間。她把窗戶啪地關起、放下窗簾,用被單裹著自己,緊咬下唇。門把轉動的聲音傳來時,她立刻跳下床,把小矮櫃、書桌、椅子等所有她搬得動的東西全都拖到門前,擋住所有想進來,將她拖進軍隊的人。
「開門,拉克珊娜,以皇守家之名,我命令妳立刻把門給打開!」
趕來她房前的父親沉聲喝道,即使是面對女兒突來的反抗,他也沒有失掉一分該有的風度,彷彿早已預料到了她會有的行為,而只將此刻的混亂,當作某種需要排除的麻煩。
「我不要!為什麼我要加入軍隊,我才十二歲!」
「越早開始為妳的國家服務越好,拉克珊娜,」母親的聲音加入時,口吻中有著刻意的懷柔。「妳的哥哥如果再早一點從軍,他現在絕不會只是個二十人小隊的隊長。」
「那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不要當兵,我不要!」她緊緊環著雙肩,長久以來對軍隊的厭惡,彷彿終於收縮到了極限的光明異點,此刻全都爆裂而出。「你們根本沒問過我想做什麼,你們憑甚麼要我就這樣跟哥一樣──」
「想做什麼?」
父親的聲音冷冷的,毫無痕跡地加入了一點輕蔑,彷彿在嘲弄她的天真。
「妳居然以為我們有資格『想做什麼』?當國家需要妳的才能時,妳怎麼能夠拒絕它的需要,妳以為我和我母親是自願成為法議會成員的?那是我們的才能、也是職責所在,德邦耀日對我皇守家的庇佑,讓我們有了這種天賦,不拿它來報效國家,是一個皇冠守衛家的孩子該有的心態嗎!」
「馬可斯……」
「夠了,莉莉亞,拉克珊娜不能帶著這種想法從軍。去找工具來,我待會就把這扇門給打開。我會自己管教我的女兒,思想不正的歪磚決不可能成為良好國家的基石。」
她死死把背抵在牆板上,知道自己什麼也無法挽回,但父親終於破門而入、將擋路的小家具都挪開,伸手抓住她的上臂,要將她拖出房間時,她依然本能地掙扎──宛如當年,那個不想跟哥哥分開的小拉克絲,用腳跟將地面扯開一條長長的、絕望的痕跡。
拉克絲哭喊嘶吼,不知道究竟是在跟父親、或在跟某個更鋪天蓋地、難以逃脫的東西搏鬥。她的長髮掉了好幾根、制服也扯破了,直到她失去氣力,仰倒在地,感到胳膊疼得像是被拆下來又重裝回去時,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哥哥會和嘉文哥哥一起去當兵,等妳長大了一點,妳也會當兵,到那時,我們又會在同一個地方了。
蓋倫離開時用來安撫妹妹的話,忽然浮現在淚眼模糊的她的腦海。
可是哥哥,我不想。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可是我不想從軍。雖然我很想你,也想讓爸媽為我感到光榮,但那並不代表我想當個軍人。如果我從現在開始不再說謊、不再騙你們說我想成為可以報效國家的人,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加入軍隊了?
還要三個月,那時的拉克珊娜.皇守才滿十三歲。在她宣佈加入軍隊,服膺蒂瑪西亞情報局,成為史上最年輕、最有潛力的新人後,馬可斯與莉莉亞.皇守夫婦的一對兒女,終於都眾望所歸地,踏上了為國家犧牲奉獻的道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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