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魚(38) 作者:敷米漿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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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來了。

　　我抱著頭不知道往哪裡逃，於是只好盡我所能地，停留在原地，

　　等待大水什麼時候會退去。


　　Apple說完之後，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緊捏著手裡的摺紙。

　　我們這樣安靜坐著，也不知道等待些什麼。這個遊戲就這樣告一段落，

　　沒有掌聲，沒有散場後的空虛。



　　我看看手錶，時間過了十二點，而且過了很久了。

　　一九九三年的七夕，我最後終於回到縣政府廣場，跟著Apple，我所喜歡的

　　她。



　　突然發現從第一眼見到Apple，喊錯她的名字到現在，竟然也過了這麼多年。

　　我把艾唸成了人，只因為下面都有兩撇。我把波唸成了皮，因為我不知道加

　　了水的皮，唸做波。


　　我胡思亂想，想著Apple的名字，想著我自己的名字。

　　我發現，我名字第二個字，文，下面也有兩撇。這大概就是我跟Apple的緣分

　　吧。

　　可惜，Apple最後一個字，有水，而我文杰的杰，下面卻是個火。




　　這是不是注定了，我們兩個不應該在一起？

　　「張文杰，對不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Apple沙啞地說著，我才發現她掉下了眼淚。

　　『不必對不起啊，這沒什麼的。』我說謊了。

　　「你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賴俊龍，對吧！」

　　『所以，妳要去找他？天亮的時候？』

　　「可以這麼說，也不可以這麼說。」

　　『妳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明白。』

　　「那你為什麼都不問我？」

　　『不知道，』我聳聳肩，『我習慣先把妳的話聽進去，記住。』

　　「然後呢？」

　　『然後，嗯……然後，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我說完，Apple哭了，真真正正哭了起來，不只是沒有聲音地掉眼淚。

　　我慌了手腳，像個站在馬路中間的流浪狗。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能。

　　眼淚就像催促著我的喇叭聲，我只想摀著耳朵，什麼都聽不見。

　　『不要哭了，對不起。』

　　「你，你不要跟我道歉。」



　　我渾身一震。

　　這句話，黃珮君也跟我說過。

　　好像有著什麼人扭住我的心臟，我發抖著，卻沒有辦法掙脫。

　　眼淚直下。

　　Apple在我身邊，我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你知道，我許了什麼願望嗎？」她哽咽著。

　　『不知道。』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跟現在一樣，不要改變。」

　　『這是拒絕吧。』我勉強擠出笑容。

　　Apple拼命搖頭，好像多搖一下，就可以多賺到幾萬塊一樣。

　　「我真的不希望這樣，真的……」




　　Apple哭著，頭靠在我的肩上。除了上次她摟著我的腰，這是我跟她最近的

　　距離。


　　我不過是魚而已。

　　雖然我總是自由自在在海裡游著，但是我怎麼遁逃，永遠都活在水裡。

　　真正自由的，應該是Apple。水瓶座的Apple。



　　我突然有種感覺，Apple的眼淚，把我的自由還給了我。我終於了解我不是

　　她心中的那個人，於是我可以擺脫掉好多東西。從第一次見到她，一直到現

　　在，我不過是把自己從國小，搬移到國中，從國中搬移到現在。最後我永遠

　　都活在她的世界裡。



　　怎麼逃？




　　『沒關係，我知道了。』我說。

　　「你知道嗎？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我知道了。』

　　「謝謝你，我真的謝謝你。」

　　『不要這樣說。』




　　就這樣一直到天亮，我把自己武裝起來，讓自己顯露出毫不在意的樣子。

　　「情人節快樂。」

　　發動摩托車，準備動身前往火車站之前，Apple對我說。

　　『謝謝妳，也希望妳有個完美的情人節。』

　　「謝謝。」



　　我們一路安靜往火車站，跟清晨的街道一樣，沒有多餘的吵鬧聲。

　　「不必陪我等了，我坐最早班的車。」

　　在火車站大廳前，Apple對我說。

　　『沒關係，來都來了。』

　　「不要陪我進去了。我說真的。」

　　『沒有關係的。』我說。

　　「那我們玩一個遊戲。」

　　『又玩遊戲？』

　　「我們最熟悉的那個，」她舉起手，「猜拳。」

　　『現在？』

　　「還記得規則嗎？」




　　贏的人可以離開。輸的人只能在原地等待。不可以哭。

　　『記得。』

　　「剪刀、石頭、布。」


　　我看見Apple伸出拳頭的時候，很自然的，伸出了兩根手指頭，剪刀。

　　「我問你。」Apple看著我，「為什麼你從來不贏我？」

　　『有嗎？』我裝傻。

　　「從國小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我跟別人玩都會輸，跟你都不會。」

　　『這個……』

　　「你是不是故意輸我的？」她說，「為什麼？」

　　『因為……』我猶豫著，『因為贏的人可以離開，輸的人只能待在原地。』

　　『我不希望妳待在原地，感覺害怕，所以我寧可看著妳離開。』



　　Apple眼眶紅著，始終沒有恢復過。

　　我說完之後，她的眼淚開始掉下來，一滴接著一滴。

　　「為什麼不讓我輸一次？一次就好……」



　　我搖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呆杵在原地發愣。

　　「我要走了，你就待在那裡，不要過來。」她說。

　　說完，她轉過身去就要離開。

　　『等一下。』

　　「怎麼了？」她轉回頭，微笑著。

　　『這個給妳。』我還是待在原地，只把手用力往前伸。

　　「這個是什麼？」她走過來，拿了就想打開。

　　『等等，』我趕緊制止，『上車之後，再打開來看。』

　　「就這樣？」她問我，我點點頭。

　　「你沒有其他話要跟我說了嗎？」我還是搖頭。

　　「那……我走了，張文杰。」

　　『再見。』




　　我說完再見，Apple離開的腳步突然停下來，回過頭看著我。

　　「不要說再見。」她說。

　　『那……』

　　「不要說再見，好嗎？」她哭著，「你還記得蘋果的懲罰嗎？」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不要跟我說再見。」她說。

　　『這是第三個要求嗎？』我問。

　　她沒說話。

　　『這還是第二個，對吧。』我故作鎮定，還自以為幽默。

　　「這是最後一個要求。」她說，「最後一個了。」




　　說完，她調頭就離開了。

　　看著Apple離開的背影，我才發現之前那種被人扭住心臟的感覺是什麼。

　　原來，那個叫做『心痛』。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現在才知道，原來心痛比

　　牙齒痛還要厲害。



　　就好像，掉落到深不見底的海裡，掙扎著想要一點點空氣。

　　可是，卻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站在原地，堅守著我跟Apple的約定。輸的人不能哭，只能待在原地，

　　贏的人可以離開，一如我跟她玩過無數次的遊戲一樣，我待著，沒有哭。



　　對我來說，Apple說過太多太多話。

　　我唯一可以做到的，只有不要忘記。




　　一九九三年，大水來的這一年，我在火車站大廳前，渾身溼透。

　　沒有哭。

　　我只是不小心讓風吹痛了眼睛而已。

　　我沒有哭，只是一夜沒睡，眼淚不聽使喚而已。

　　我真的沒有哭，沒有破壞約定。只是到如今，這個約定不知道還有什麼意義。

　　我沒有哭，真的沒有。




　　『再見。』我說。

　　對著遠方不知道在哪裡的Apple，我還是說了。



　　雖然她要我別說，但是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沒有『再見』的道別。

　　我希望自己可以跳上那班車，可惜我速度不夠快，我也不敢輕易離開這個地

　　方。而且，火車上的那個位置，恐怕不是我的。不屬於我的。



　　我離開了。

　　經過了這麼多年，我離開了。

　　只在火車站大廳前的階梯，流下幾滴眼淚。




-待續-

　　　　　* 我沒有哭，只是有些東西太過清楚，我只好讓自己看得模糊。*

　　　　　* 我沒有哭，即使我能看得模糊，那些東西卻還是這樣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