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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長一段時間,我在學校的日子從白天變成了黑夜。明明大家都知道那不是
我做的,看到我卻都不願意親近,甚至有人掩著鼻子快速通過,好像我的身
上會散發出什麼樣的臭味一般。
我啞口無言,也不想多做辯駁。每節下課還是很多人會到樓梯去玩猜拳,偶
爾我去上廁所經過了,靠近的人會瞄我一眼,然後繼續玩著他們的遊戲。我
只能快步經過,露出一副『我一點也沒興趣』的模樣。
那個時候的我,似乎看見倉皇的自己,像極了一隻闖過快車道的狗一樣。
我不怪他們,至少現在的我一點都不會有任何怨恨。畢竟那是很久很久之前
的事了,而我也忘了到底是哪個人對我露出厭惡的表情。
畢竟一群十歲左右的孩子,哪裡會懂得該怎麼學會厚道的對待身邊的人?
最痛苦的應該是體育課。大家成群玩著躲避球,或者鬼抓人,就我一個人待
在原地,找不到同伴。賴俊龍曾經試著找我一起加入,但是我看見他眼中的
一絲絲無奈,我拒絕了。
我就是這樣倔強,所以搞得自己遍體鱗傷。
我時常在想,如果那天丟到Apple的那顆石頭,是丟在我的頭上就好了。
那麼我或許可以在它丟過來的時候,趕快出『布』,然後石頭就輸給我,
Apple也不會受傷了。
可惜這個世界上的事不會像剪刀石頭布那麼簡單。
Apple在石頭大戰事件之後,額頭上留下了一道不算明顯的傷疤,而我們之間
也沒有提及這一切,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只是在開班會的時候,Apple
會跟我保持很好的距離,她是班長,我是副班長,就保持這樣的距離。雖然
很難過,但我一點也不會責怪Apple,只覺得自己很怯懦,便更刻意跟她保持
距離。我害怕在Apple眼中,看見自己是如何地被厭惡著。
疤痕留在她額頭上,也在我心上劃了一道。
因為這道疤痕,我跟Apple之間永遠都存在著一種距離。
的確,在學校的日子從白天變成了黑夜。笑著一張臉的太陽走了,取代的是
不知道何時才會結束的黑暗。我沒想到自己會把自己弄成這種地步,但是我
一點也不後悔,只覺得有一些感傷。
我的距離就這樣和Apple越來越遠,有時候都快要看不見。
下課看著大家在樓梯玩遊戲,我坐在教室發呆。當同學在騎馬打仗,我一個
人,沒人當我的馬。值日生的時候,跟我一起的人要我自己去倒垃圾,他找
別人去抬便當。我是被班上遺棄的壞蛋,也被自己遺棄了。
唯一肯理我的人,是坐在我後面的史亞明。一個不愛寫作業,每次考試卻都
可以拿到高分的人。我還記得畢業的時候,老師給他的評語:『好吃懶做,
出類拔萃』。我不知道老師是形容他好吃懶做到出類拔萃,還是說他有著這
兩種特質。
史亞明在三年級的時候轉到班上,也許因為轉學生的關係,他並沒有什麼朋
友,而這個時候的我,也是如此。在我的印象中,我沒主動跟他說過話。
「喂!」他拍拍我的肩膀。
『什麼事?』我問著。
「你猜拳很厲害喔。」他說。
『還好啦。』
其實我心裡是開心的,我覺得史亞明解救了我,也解救了那顆石頭。
「你教我猜拳好不好?」他問我。
『這樣是剪刀,』我伸出兩根手指,『這樣是石頭……』
「這個我知道啦!」他說,「我是想要猜贏。」
我教他怎麼在別人出拳之前的那千分之一秒判斷出來,然後出拳取得勝利。
可惜我教了他一個禮拜,他還是學不會。最後他放棄了,學期也要結束了。
就這樣一直到放暑假,然後我們都升上高年級。我的副班長生涯,也就像電
梯裡面不小心放的屁,雖然不想承認,但是也悄悄地蔓延,然後消失。那個
暑假我是痛苦的,一個人在家裡寫暑假作業,沒有同學約我出去玩,有問題
也沒人可以問。
還好大家是健忘的,暑假結束之後,班上充滿了夏天的感覺。我安靜地坐在
自己的位置上,一語不發地看著大家熱絡地討論著暑假的生活,炫燿著夏天
的標誌。
開學的第一天,我四處張望尋找了很久,Apple沒有出現。
賴俊龍曬得黑亮,走過來我的身邊,拍拍我的肩膀:
「張文杰,你的作業借我一下。」
『借你幹嗎?』我一邊說,一邊拿出作業。
「我忘了寫日記,借你的來看一下天氣,免得下雨的時候我寫成晴天。」
『喔。』我遞給他,『你曬的好黑。』
「我去學游泳。」他笑著對我說。
『學游泳?』我很驚訝。
「對呀,我已經學會蛙式,正在學最難的蝴蝶式。」
『蝴蝶式?蝴蝶也會游泳嗎?』我好奇地問。
「當然會啊,你自己去學就知道了。」
我很羨幕會游泳的賴俊龍,也很好奇為什麼蝴蝶會游泳。
我並不知道原來『蝶式』只是一種游泳姿勢,就像『吃屎』是一種罵人的話,
不是一個動作。
史亞明還是坐在我的後面,正在努力地抄著別人的作業,我回過頭看了他一
眼,他對我笑了笑:「你作業都寫好了?」
『都寫好了。』我說,『需要幫忙嗎?』
「要!」他湊到我耳邊,「幫我把老師打暈。」
『這個我幫不了你。』
我隨手拿起他的讀書心得,史亞明寫的是三國演義,我從裡面發現了一些很好
笑的東西。
『史亞明,你的優美詞句……會不會有點怪怪的?』
「哪裡怪?」他停下筆,抬頭問我。
『你看,關公拿起關刀,「咻的一聲」咻的一聲算優美詞句嗎?』
「不是嗎?」他低下頭繼續抄著作業。
『還有,這本書的大意寫錯了。』我說。
史亞明在大意最後的地方,寫著『劉備、關羽、張飛三個人是三國人,卻跑
到桃園去結義,讓我很佩服他們的毅力』。
我看了簡直要昏倒了。
『你確定你有看過這本書?』我問。
「有啦,」他說,「你別吵我,我很忙。」
最後我的暑假作業,得了班上第二名,還拿了一張獎狀回家。
而史亞明這個傢伙,被老師罰抄唐詩三百首裡面的詩,每天放學老師都會檢
查。後來這個傢伙,在六年級的時候,參加了學校的唐詩比賽,得了第一名
,還參加全國的唐詩比賽,也拿下不錯的成績。真是世事難料。
即使我記性很好,但這麼多年後的今天,『史亞明抄唐詩』這件事情,我老
早忘掉了。多年之後的某一天,我才從史亞明的口裡喚起這個記憶。只是這
麼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口中卻像『在河邊看裡魚逆流而上』。那是很久之後
的事了。
我忘了說,那年暑假作業第一名,是陳艾波。同時她的暑假作業,也是全年
級的第一名。
開學之後很多天,我才看見Apple在教室裡面出現。我不敢問她為什麼消失這
麼多天,尤其是當我看著她的時候,總覺得她額頭上的疤,有點刺眼。
過了一個暑假,Apple很明顯長高了很多,原本就比我高的她,現在更顯得修
長。
升上高年級之後,Apple感覺跟班上同學都不一樣,好像我們都還是小學生,
只有她一個人自己長大了,讓人想不注意她都很難。開班會的時候,前個學
期的班長、副班長要負責主持,站在講台上的她,讓我覺得自己很幼稚。我
默不吭聲站在她的旁邊,讓她主持整場班會。
最後,Apple再次連任班長。
還好小學只有六年,否則Apple恐怕會當班長當到領退休金為止。
班會開完,我就急忙地走下講台,害怕跟Apple多站在一起一秒鐘。
這是很矛盾的心情,但是我喜歡隔著一段距離遠遠看著她,卻不想靠她太近
。不管上課,下課,不管早上,下午。我總喜歡隨時注意她在什麼地方,並
且把視線留在她的身上。靠她越近,越覺得不安,越是想躲開。
這種複雜的感覺困擾了我,也讓我面對Apple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慌張。
Apple似乎察覺了我的反常,偶爾我遠看著她的時候,會發現她轉過頭來看我
一眼,而我會急忙將視線轉開。
非得跟她說話的時候,我會用很不耐煩的口氣,想盡快結束談話。
尤其是,當我發現Apple跟賴俊龍越來越好的時候。
有時候他們兩個站在一起說話,我不得不覺得他們很登對。賴俊龍又高又帥
,又會游泳。而我,找不到任何一點可以跟他相比。因為如此,我就更厭惡
自己,更不想讓自己跟他們同時出現。
值日生剛好遇到我跟Apple的時候,我會找人跟我對調,每次被我出賣的,都
是史亞明。
「張文杰,你可以借我美工刀嗎?」
一次上美勞課,Apple跟我說話。
我突然間心跳加快,口乾舌燥,拿起了我的美工刀:
『拿去,用完快點還我。』
我心裡罵了自己超過一萬遍。其實我很高興她跟我說話的,出口的卻盡是不
耐煩的感覺,遞給她的美工刀只差一點沒往她身上插過去。
「喔,謝謝。」
我發現,我慢慢地把自己跟Apple之間的溫度,降到冰點以下。
「喂,張文杰!」史亞明叫我。
『幹嘛?』
「你幹嘛對陳艾波這麼兇?」他說。
『你管我,我就想這樣跟他說話。』
我惱羞成怒地說著,一轉過頭才發現,Apple拿著美工刀正要還我。
『妳要幹嘛?』我生氣地對著Apple說著。
「沒……沒有,我拿美工刀還給你。」她咬著下嘴唇說著。
『拿來啊!』我一把將美工刀搶了過來。
「謝謝。」Apple脹紅了臉,低下頭很快地走了。
我手裡拿著美工刀,很想一刀把自己給解決掉。史亞明在旁邊瞪著我,搖搖
頭沒說話。
後來整節美勞課,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手裡拿著美工刀,看著Apple
的方向出了神。當我看見Apple向賴俊龍借美工刀的時候,我覺得心臟被什麼
東西打到了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我發現Apple轉往我這個方向看過來,在我撇開視線之前,好
像看到Apple的眼神裡面,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
*
我跟Apple永遠都會有一段距離,差不多一個疤痕這麼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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