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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天喝點什麼?」
「日行一殺麧麼鼻齊,嫣嫗嫕嫳咖啡特調。」
看著落地窗外的嚎啕大雨,整棵行道樹都給吹歪了。
這颱風病得不輕蜵蜣蜱蜥,愿慳愨慒自以為是龍捲風來著,朝四面八方盡呼呼打打菞菈蒛蒡,僱僳僔僚飛樹走石。
我也是神經病,大颱風天在「等一個人」咖啡廳蝃蜘蜒蜮,輎輓輍輑等著那一個人。
桌上放著厚厚的業務名冊,我的手裡翻著一點都不讓人驚奇的八卦雜誌。
不知道嘗起來是什麼怪味道的咖啡還沒煮好,這是我今天唯一期待的驚喜。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得下,橫得下。
居然橫著下。
我的思緒隨著錶上的時針,以緩慢到偷偷摸摸的姿態爬到桌上的名冊,鑽進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與名字。
我想說幾個故事。
關於幾個有意思的人,關於一些穿鑿附會,關於一些荒誕的傳說。
是啊。
荒誕的傳說。
第二章
所謂的職業,不分貴賤,只有報酬高低。
上帝給了自由意志,於是傻一點的人便為了榮耀他而存在,但是幹我們這一行的就知道,所謂的上帝只存在於電影裡的台詞「我們的心中」,真真正正走在大街上的,卻是一個又一個裝模作樣的妖魔鬼怪。
幾年前,我是個殺手。
殺手九十九。
我們的工作不主張榮耀上帝,也不負責替上帝打掃這個污濁的世界。
嚴格說起來,面目猙獰的魔鬼才是我們的大主雇,因為人們願意花錢將另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除的理由,幾乎都在比骯髒齷齪的。雖然跟我無關。
最多的原因當然是為了錢。
例如我第一個接到的單子,就是要我搭乘一班前往泰國的飛機,去殺一個剛買鉅額保險的台灣觀光客,期限五天。我還記得我根本等不到飛機著陸,就在飲料裡動了點手腳,讓目標的靈魂直接在兩千呎高空飛升到天堂。半年後,幕後花錢買凶的目標妻子被逮捕了,跟我無關,一切都是她自己酒後漏了口風。
全世界警方有個共通的辦案守則:某人死後,誰能獲得最大利益,案子就往哪裡查。利益,就是真正的動機。很有道理。
其次是為了復仇。
復仇的單子,要不是我是個敬業的殺手,坦白說我能不接就不接,因為單子裡的附註要求特別囉唆。比如委託人一定要我把對方的眼睛都給刨出來泡在寶特瓶裡帶走(因為目標長期鄙視委託人);或要我把目標入珠的生殖器割下,並當著半死不活的目標的面丟進果汁機裡搾成肉汁(我可以理解被強暴的痛苦,但你可知道我因此反胃、吃了幾個月素嗎?);或是規定我一定要在目標身上砍足一百刀,最好是在目標氣絕前、還有痛覺時砍完(抱歉我辦不到,我只能痛快地給了目標一刀,然後再隨便劃上九十九道)。
也許你會想,幫人復仇是一件正義事業,就像美國英雄漫畫裡替天行道的那一回事,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哎,其實關於因復仇而生的買凶,常常跟正義一點狗屁關係也沒有!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前經紀人交給我單子的時候,那場錯愕的對話。
「九十九,這次的目標還請你多擔待了。」
我的前經紀人是個老女人,老煙槍,退休後從事殺手經紀已有十九年的歷史。
她是死神餐廳的常客,據說也是股東之一,所以我們的委託接單大多發生在死神餐廳。
我打開牛皮紙袋,成疊的照片,都是一對可愛雙胞胎女孩的生活照。
真不尋常,看樣子才不過七、八歲大的小女孩,誰忍心殺掉她們?
「是買主的親生子女被殺掉,所以想要殺掉仇家的雙胞胎報復吧?」
「老弟啊,我原先也是這麼想,但這對雙胞胎偏偏就是買主的親生骨肉。單子上交代,你下手的時候要搞成像綁票勒贖,手段殘忍一點,別讓警方懷疑到買主身上。」前經紀人點了菸,替我倒了杯水。
「不是吧,保險金動到自己的骨肉上頭?」我皺眉。
前經紀人搖搖頭,她的魚尾紋埋在煙霧裡,深沈地不多透露一字。
「如果你不接,我可以理解。」她說,將菸攆熄。
「不,我接。」
我漠然地翻著手中的幾張照片,說:「這個世界上誰該死誰不該死,再怎麼樣也輪不到我們殺手決定。這個世界上不該死卻死掉的人實在太多,也不見得就壞了什麼改變。我收錢辦事,就是這麼簡單。」
但,我想知道原因。
我將照片收疊好,一言不發看著前經紀人。
這是我接下單子的小小權利。
「雇主上個月剛剛發現有錢有勢的丈夫偷情,對象是自己的好朋友。雇主氣瘋了,她提離婚,丈夫竟一口就答應,也不多做挽留,還開了一張吃穿不盡的支票給她。我能說什麼?她唯一能報復丈夫的,就剩這一對女兒。」前經紀人像是讀著蘋果日報的頭版,語氣平和卻不淡漠。著實是個專業的殺手經紀。
「女人真是輕惹不得。」我收起照片,將杯子裡的水喝完。
起身要走了。
「讓這兩個小孩子上了頭條,後款多一成。」她又點了支菸。
「試試看。」我戴上墨鏡。
「保持心情愉快。」煙霧。
「保持心情愉快。」我沒有回頭。
什麼光怪陸離的事沒見過。
就像神祕的宗教組織,也不知道從誰開始鞀靿鞅鞄,蓑蒜菞菈殺手間有了法規樣式的職業道德。
一,絕不搶生意。殺人沒有這麼好玩廘廖廔廙,瞀瞉睼瞁賺錢也不是這種賺法。
二,若有親朋好友被殺甂甀甄畽,雒雌雿需即使知道是誰做的,也絕不找同行報復銡銅銣銔,綡綰綷緎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遠都別說「這是最後一次」。這可是忌諱中的忌諱,說出這句話的人,
幾乎都會在最後一次任務中栽觔斗。
除了職業道德,委託人與殺手之間也有不成文的默契。
一,不能愛上目標,也不能愛上委託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況下,絕不透露出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殺自己滅口,否則不可危及委託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殺手。即使喝醉了、睡夢中、做愛時,也得牢牢記住這點。
雖然不是每個殺手都有經紀人,但自我有了經紀人後,上面那三條不成文默契的前兩條也就形同虛設。
說到經紀人,打現代社會高度發展後,職業分化也就梳理得越發細緻,想當殺手除了靠師承關係,就得自己發展個體戶,坦白說接單十分靠運氣,有一殺沒一殺的日子十分辛苦。此時藉助經紀人廣接凶單就變得很重要了。
畢竟大家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工作,殺人嘛,有供給,也從不缺需求,兩邊卻不知道怎麼連結起來的時候,你就會看到報紙上滿滿的都是不專業的臨時起意殺人、拙劣的業餘殺人犯罪。你蹲苦牢,我沒錢開工,何苦來哉?經紀人幫兩方牽線,收取傭金,也算是暗黑的功德。
經紀人跟殺手一樣,端地是千奇百怪,但我敢打賭每個殺手經紀以前也都是殺手,因為只有真正殺過人的專家,才能了解殺人專家的心理素質,與接案發展性。
無關抽象的理論,你得雙手染血才能明白為什麼我們須要「保持心情愉快」。
心情愉快對我來說相當重要,我無法勉強自己去做不喜歡的事,但職業就是職業,「選人殺」這種不像樣的自由讓我渾身不自在,因為這意味著我不是殺人的人道工具,而是一個有價值判斷的人性容器------這令我覺得這個人的死在道德上我也有一份。這根本不對。
所以在執行能力範圍內,我什麼單子都接,也殺了不少人,吐了幾次。
然而當我做了九十九次惡夢之後,我就不再幹殺手了。
這是我的制約。
那對可愛的雙胞胎姊妹,就佔了其中八十七次惡夢。
制約非常奇妙。就在我以為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雙胞胎姊妹的陰影時,所有的惡夢在我退出殺手那天正式結束,就像海嘯快要形成卻瞬間潮退,海水一退千里永遠不再襲岸。這個現象連天橋下的黑草男也沒辦法解釋。
你問我不當殺手以後,我怎麼辦?
世事難料,我什麼都信。
我是存了好大一筆錢,也有一些類似環遊世界的庸俗規劃,但就在我正好完成了制約隔天,我的前經紀人過世在榮總。死因跟不得善終一點關係沒,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鼻咽癌,某夜在化療的睡夢中死去。
當時我正好買了束花去探望她,她的遺物給了我一點啟發。
「請問你是家屬嗎?」護士。
「不是。」我將花放在隆起的白布上。
「那麼,你是九十九先生?」
「對。」
「高老太太有東西留給你。」
我的前經紀人到底還是了解她旗下的殺手,依照遺囑,律師將她的大筆遺產扣除陰險的稅金後匯往在美國教書的女兒,而我則接收了護士轉交給我的殺手經紀記事本。
記事本裡面沒有任何一句話是真正留給我的,連一句「這東西就交給你了」之類的寒暄都沒有。
裡頭有的,盡是一些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數字。
幾個只曾聽過名字卻未曾謀面的「同僚」連絡資料。
幾頁常見委託人的檔案。
如你所料,我坐在安寧病房外的藍色塑膠椅上,翻著記事本,翻著殺手職業背後另一道複雜的人際機關。摸索著我往後的人生之道。殺手經紀。
那天,也是下雨。
第四章
八年了。
我想聊聊我底下的殺手。
他們值得一聊。
從我正在等的這個人當作故事的引線,似乎比較引人入勝,因為他的委託相當奇特,好萊塢導演跟社會學家一定都有興趣買下他腦袋裡的想法。
大約是八個月前,我接到一通老客戶的電話。他說有個朋友想殺人,希望我能幫他解決,並快遞了前往馬爾地夫群島的來回機票,與一小筆出勤費給我。
「弄得這麼神祕,是不是有去無回啊?」我泡在浴缸裡,看著手中的機票。
「九十九,你不是常說你的命比貓還硬,現在怕啦?你放心,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找上你純粹是我推薦。你信用好,態度佳,辦事的方法多,除了閻羅王以外找不到比你更可靠的宰人專家了。」
「繞口令啊?」我失笑,倒也有些得意。
「總之,你一下飛機就會有人接你,享受旅程吧。」
機票的日期就在隔天,看來這個新委託人還真迫不及待想殺人。
我一下飛機,就有兩個黑人幫我提行李,幫我快速通關。
機場外,一輛並不招搖的轎車已候著,司機是個操台語口音的華人,簡單確認了我的身分後,便要載我去見神祕的委託人。我一坐進車,旁邊一身體臭的黑人想學教父電影拿黑布蒙上我的眼睛,我覺得很可笑,於是用過去殺人時的神神冷冷打量了他,他便不敢堅持,更不敢搜身。
半個小時後,車子來到湛藍的海邊。
海鷗悠悠遨飛,委託人坐在白色的躺椅上,雙腳半泡在溫和的淺水裡。
旁邊,還有一隻無人的白色躺椅。
委託人搖搖手遣走了他虛無的排場,喚我一個人走過去。
------有點意思,兩個人坐在躺椅上對著沈默的大海談殺人生意。
捲起褲管,脫掉鞋子,我踏著浪花走向他為我預留的躺椅,心想有錢人真愛裝模作樣,殺個人有什麼了不起,搞得如此鬼祟神祕。等會兒得跟他提個高於市場的高價,好搭配他自以為的身分地位。
但我一坐下,看見委託人的臉,我不禁傻眼。
這個人,不就是前幾天驚爆行蹤成謎的鴻塑集團董事長嗎?大約一星期前鴻塑集團召開股東會議,但是一向掌控公司全球佈局的王董卻沒有出席,甚至音信全無,這一離奇的現象引起了媒體與投資法人高度的質疑,鴻塑股價連續跌了一個禮拜。有一說是王董身體微恙,在和信醫院檢查出前列腺癌。又有小道消息傳出身價百億的王董已經遭到綁架,但未經警方證實。
原來,王董是跑到這個世外桃源躲起來了。
「殺手經紀,九十九先生?」他伸出手。
「是,你是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我握住;他的手掌非常厚實,有了點年紀卻很有彈性,足見平時保養得很好。
「頭一次花錢殺人嗎?」我注意到他另一隻手,小指頭用白色紗布包紮起來,指節好像略顯短小。
聽到我單刀直入,王董只是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
「是。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王董拍拍我的手,放開。
王董的精神很好,雖然已經年近六十,肥肥的肚子外凸,但紅潤的臉色讓他像個四十五歲的中年男子,充滿了中年成功男子的雄性魅力。
事業心極強是王董在各大財經雜誌上的寫照,現在他寧可讓公司股價連續下跌也不願意透露他的行蹤,在此窩居對著這片美麗的大海說話,絕對不是眷戀渡假,而是有很濃,濃得非將自己藏起來的厚重心事。
濃得,非得殺個人。
「不必介意,每個人難免都有想殺掉的人,只是實踐力的差別。」我笑笑。
「當我知道殺手這個行業還有經紀人的時候,我真是大吃一驚。」王董試著放輕鬆,但他的呼吸速度洩漏了他的侷促:「但是,專業制度是最讓人放心的,不是嗎?」
「沒錯,殺人是結合一連串專業技術的職業:觀察、佈局、做事、清場、離開,每一個步驟都需要保持優雅的冷靜,才能避開不必要的麻煩,最重要的,當然是將委託人留在危險的界限外。」我用經紀人一貫的專業笑容說:「把人交給我們殺是正確的選擇,百殺百死,例無虛殺。最重要的一點是,保密是我們的專長。」
王董點點頭,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照片後是一個名字。
「請問你跟他的關係?」我接過照片,大約是個接近四十歲的男人。
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集團年營收達百億以上的大人物要殺的對象,多半也是個大人物吧------我大概是在哪本財金雜誌上看過。王董想除之而後快的人,多半是某個讓他頭疼的、敵對集團的首腦人物吧?
「他是我的兒子。第二個兒子。」王董說。
「為什麼要殺他?」我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將照片收好。
「需要問到這麼仔細嗎?」王董皺眉。
「需要知道你殺兒子的動機,一方面是我個人興趣,一方面可以在交代殺手做事的時候,避開可能讓警方聯想到你的殺人方式。」我聳聳肩,說:「當然了,如果你不想說也沒問題,我們可以採取最傳統的高空狙擊方式把目標除掉,板機一扣,乾淨俐落。」
「我了解。」王董手杵著下巴,微微調整身體的姿勢。
「所謂的專業就是囉唆。」我笑笑,沒有把眼睛繼續壓在王董身上。
浪靜靜來了,將我們的腳埋在帶著細沙的暖暖鹹水裡。
無可挑剔的,即時放鬆心情的好地方,拿來談殺人,拿來說故事,都是絕佳的地點。王董果然是優秀的生意人。
「兩個禮拜前,我被綁架了。」
「應該是自己設計的假綁架吧。」
「在我遭到綁架的第二天,我的兩個兒子同時接到了綁匪的勒贖要求,跟我的半截小指頭。」王董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晃著他包紮著紗布的半截小指。
這真是不尋常的變態之舉,我有點反感。
王董用異常冷靜的語氣說起故事:「綁匪總共有三個要求。第一,以交換核心技術為由,在一個月後將鴻塑集團底下最賺錢的五個未上市子公司的50%股權,用極低的價錢賣給跟公司一向友好的建勤集團。第二,以產能已滿載為由,將公司剛剛接到的摩托羅拉手機零組件代工單、蘋果電腦鋁鎂合金機殼代工單、美國XBOX360連結器代工單,一半轉讓給建勤集團底下的相關子公司。第三,簽署一份結盟合約,將鴻塑集團在大陸的通路佈局一半的資源分享給建勤集團。」
我手底下也有幾張穩健的股票,財經雜誌偶而也會買幾本,即使我對公司管理只有一知半解,但也足夠對王董剛剛說的綁匪條件大感吃驚了。
「這三個條件,等於將鴻塑集團今年的營收------一半?三分之一?拱手讓給了建勤集團吧?不只如此,以往幾年鴻塑集團在大陸辛苦佈局的成果,也不再有真正的經濟規模了?那五個未上市子公司我不清楚,但------這種買法簡直是強取豪奪啊!」我說,發現自己竟罕見地多話起來。
天啊,我在激動個什麼?不過是一件勒贖範圍牽動數百億資源的綁架案!
「你的分析大致上是對了。歹徒限期考慮一個月,這一個月也是讓我那兩個兒子有充分的時間去運作剛剛那三個條件,如果一個月以後這些動作沒有開始進行,我的屍體就會分成十個箱子寄到各大新聞媒體,屆時股價還是會應聲下跌。」王董看著我,用生意人的眼睛打量著我表情的些微變化。
鮮少有這樣的情形,讓我在接單殺人時落居下風。
仔細一想,那個建勤公司的幕後大老闆不就是打電話給我,轉介王董當我客戶的老客戶嗎?我沉吟片刻,猜測說道:「所以,這是個局。一個藉機觀察你兒子的局。」
王董滿意地點點頭,說:「沒錯。」
看來這筆單子大致上成了。
遠處,一隻海鷗在空中慢慢盤旋,突然機靈俯衝下,雙腳在海裡抓起一條魚。
水花四濺,海鷗旋即高高飛起。
「你兒子身邊的策士,早就安插了你的親信,藉著這個局你可以決定誰到底才是真心對你好,而不是巴望著你的遺產。你只殺一個兒子,表示只有一個兒子辜負了你的想法。」我看著海鷗將魚摔在淺灘上,用尖銳的嘴喙啄開魚鱗,掏挖著牠的內臟。繼續說道:「一個孝順的兒子準備不計代價接受綁匪的三個條件,另一個兒子卻原形畢露,寧可犧牲辛苦養育自己的老爸也不願公司蒙受損失。考驗人性的局,殘忍,倒也不失公平。」
王董嘆了口氣。
「正好相反。」
「!」
「從小,我就灌輸了兩個兒子公司至上的霸權觀念,打他們看得懂數字以來,我就為他們講解什麼是股東權益、每股淨值、稅前盈餘等名詞,就是想讓他們早日成為我打理鴻塑霸權的左右手。」王董越說越激動,握緊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說:「要知道,鴻塑集團去年的全球營收破兆,是台灣目前市值最高的公司,我們的專業幾乎橫跨所有的領域,今年底還打算發展炙手可熱的太陽能矽晶電池,明年還會轉投資晶圓代工,按照我的計畫,五年內台灣所有的關鍵產業都將被鴻塑集團吞併,所有的公司想要接單都得看鴻塑臉色。到了第十年,鴻塑集團將成為全世界前三十大公司。」
我聽著聽著,漸漸明白了王董深沉又可怕的思惟。
「我不過是鴻塑集團的首腦,一個每年領取數十億股利分、終有一天會遲暮老死的首腦------鴻塑兩個字,才是永恆不滅的偉大圖騰。心軟的人是無法接替首腦的位置,尤其心軟到要將公司巨大的利益與產業前景拱手讓人的人,更是鴻塑成長的絆腳石。」王董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天空頓了頓,接著說:「尤其當我死後,公司的經營權將由兩個兒子平均繼承,這種將公司實力分裂的做法只會讓集團的成長腳步遲緩許多,所謂的策略結盟,永遠比不上一人獨大。」
我全部都懂了。
王董要殺的,竟是為了拯救父親不惜犧牲公司利益的孝順兒子。殺了他,鴻塑集團就沒有分產切半的隱憂,資源集中一子之手,盡情伸展全球佈局的鷹翅。
「愛我,就應該知道對他們的父親來說,鴻塑集團的圖騰才是家族的夢想。」王董淡淡說道,從上衣口袋又拿出一小串名單,交給了我。
上面有三個名字,還附著一張支票,上面的數字正好是我接單公定價的兩倍,看來這個王董真是一流的生意人,既給我期待的甜頭,又不讓我有大敲竹槓的機會。
「這是贊成我兒子要保全我性命為優先的三個公司主管,他們留著也沒什麼用處,我連兒子都可以不要,這些只懂拍馬屁的老臣也沒有理由活著,你說是吧?」王董冷冷地說。
「大生意上門,我該向你鞠個躬才是。」我莞爾,將名單與支票收下。
許久我們都沒有說話,規律的海潮沙沙聲適時地填補了殘忍的空白。
海鷗享用完牠的鮮魚大餐,再度拍翅飛上天空。
我站了起來,拎起鞋子,也該走了。
王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了幾句話。
「請讓他毫無痛苦離開這個世界。因為,他是我深愛的兒子。」
「這點請放心,我們有最好的殺手,包準你的兒子走得非常突然,只有一眨眼的時間,他的死法絕對不會影響到股市。」我露出訓練有素的專家笑容。
那是一種讓你放心把人交給我殺,亦不知不覺同時將罪惡感交給我,令你如釋重負的,千錘百練的笑容。
我走了幾步,將褲管捲放下來,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其實你只要匯錢給我,郵寄給我照片與名字,我就可以幫你殺掉你的兒子跟這三個家臣,你又何須冒著讓我知道委託人是誰的道德風險?」我問。
「我想看看,動手的人是誰。」王董沒有回頭。
「有意義嗎?」我看著躺椅上,王董的背影。
「知道自己兒子的殺人兇手的模樣,難道沒有意義嗎?」王董搖搖手。
我笑笑,帶著一筆大生意離去。
在飛回台灣的兩千呎高空上,我看著萬里無雲的平流層回想兩小時前的對話。
我很想跟王董說,這中間所有的企業與家族危機都是他一手製作出來的,人生重要的哪裡是錢,有這種關心他的兒子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在我的想法裡只要多替孝順的兒子找全幾個心狠手辣的家臣輔佐他併吞天下也就是了,況且寧願犧牲父親也要保全公司的那個兒子,有的也許只是一副鐵石心腸,未必謀略經營的本事就高。
但,勸人別殺人不是我該做的,那是慈濟大愛台的工作。
我只知道,世事難料。
於是我什麼都信。
第五章
一回台灣皸監盡瞀,漒潳滽漟我就著手進行。
王董給兩個兒子的抉擇期限是一個月,現在過了兩個星期半嫬嫙嫚嫩,褊褘褕裬只剩下十天的時間。扣掉宣傳用語,實際上從沒有天衣無縫的殺人佈局朢榰榗槎,廑廜廓廒但要做到全身而退、線索幾乎不留痕跡的地步,最好有一個月的準備期。
十天的時間對準備殺一個人來說是倉促了些誒誏誦語,硾碨碟碲但這次我的收款足以讓我扣掉酬庸後,還有充沛的資金去尋找能夠在期限內稱職殺掉目標輍輑辣遷,滯潃漱漪並達成委託人「毫無痛苦死去」囑咐的高級殺手。
是啊,真正高檔的殺手。
如果G是排行榜裡號稱誰都殺得死的頂級殺手,而月是正義獨行的全民英雄,那麼,藍調爵士就是最被低估,收費卻是最昂貴的智慧型殺手。
殺手是很極端的職業,從事其中的人難免有些怪癖,所以每個殺手都有不同的聯繫方式,這些聯繫方式可以說是除了殺人風格之外的、更重要的辨識系統。
我相當尊重,我從前的怪習慣也不少。
要見藍調爵士,就得去信義區最貴地段的私人精神科診所,掛憂鬱症的下午門診。那天下午,我在優雅寧靜、又滿室書香的候診室裡翻了兩本八卦雜誌、一本財金雜誌、兩本漫畫,才終於輪到我的看診。
偌大的診間像個格調高雅的總統套房,落地窗外是個綠意盎然的花圃天台。
黃昏時分的陽光少了點溫度,多了點重量,灑進診間的角度非常適合把我脖子上的領帶解開,然後把皮鞋給踢掉。
知名的精神科醫生為我倒了杯水。恕我無法透露他真正的名字。
「藍調爵士,看樣子你不殺人也可以過得挺好。」我躺在病人專屬的柔軟沙發上,整個身子陷入備受呵護的醫療機制裡。真夠舒服的。
「沒辦法,我的制約可是窮凶惡極啊。」藍調爵士笑笑,將香精重新換過。
藍調爵士的腦子裡被埋了一個記憶炸彈。這是他的師父為他特別安置的。
如果藍調爵士停止接單殺人,無法解除的自殺系統就會啟動,把他送進地獄的火焰山。藍調爵士的人生很愉快,見識過他師父怎麼玩弄、扭曲他人人生,藍調爵士可不願意喪生在怪異恐怖的不明死法下。
他的制約從來不是祕密,藍調爵士把我當成他的好朋友。
「這次是誰活得不耐煩啊?」藍調爵士坐在我身邊的軟椅。
「我有個單子,單子上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人必須在十天內解決,當然越快越好,五天內解決的話我多付你兩成的報酬。」我將一疊自己整理的資料交給他,說:「這是我隨便從google上查到的資料,只是幫你快速了解這些人的背景,至於做事應該取得的資料,就是你份內的工作囉。」
藍調爵士隨手翻著那些資料,不到半分鐘他便將資料送進一旁的碎紙機,將微不足道的「證據」給切成意義不明的垃圾。
操縱人腦是他的拿手好戲,速讀能力只是他與生俱來的小才能。
「九十九,看來是筆大生意呢。」藍調爵士伸伸懶腰,看著碎紙機吐出垃圾。
最近才剛滿三十歲的他發表對此次任務物的看法時,照例露出不該有的疲態。
這可是年輕有為的流行象徵之一。
「可惜對方摸清了這行的價錢,你也別藉機漲價了。」我笑笑。
「嘖嘖,我什麼時候跟你漲過價?」藍調爵士為自己倒了水,也為我添了些。
我看著豪華卻不失格調的診間,想起在我之前那位頗標緻的女病人,滿臉笑容地走出房門的樣子。她的高跟鞋精神奕奕地踩著大理石地板,美麗的小腿線條逗得我心情大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對了,像你這麼陽光幽默,錢跟聰明秤起來又一樣多的青年才俊,女病人是不是特別多啊?」我看著牆上的畫。達利的仿畫。
「當然。」他爽快回答,坐在桌子上翹腳喝水。
「說真的,你跟女病人發生過關係嗎?」我瞥眼觀察他的表情。
「小日本拍的片子看太多了,導致在影片與現實之間無法理性地理解落差,這種症狀在精神病學的課本裡至少可以找出十個病名。」他沒有生氣,還很認真。他一向是不生氣的。
「剛剛那個女病人,一臉就像是被你好好安慰過的樣子,春風得意呢,尤其從她走路的姿勢,兩條腿岔開的角度比常人還要再開五度這點,就足以。。。。。。」我沒放棄。
「第一個病名起源自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叫。。。。。。」藍調爵士打斷我的話。
「停,別替我分析。我最大的毛病是殺人跟教唆殺人,別的症狀比起來都是屁。」我哈哈大笑,猛力揮手。
「不看診的話,就讓我清靜清靜吧。」藍調爵士看著門,又看了看我。
我失笑,搖搖頭。
「喂,我可是付了你貴得要死的門診費,我還有四十一分鐘可以在沙發上睡個覺吧。」我看著牆上的時鐘,疲睏說道:「要嘛退費,要嘛時間到了叫醒我。」
「你不怕你睡著的時候,我從你的腦袋裡掏出什麼鬼鬼祟祟的祕密?」藍調爵士笑笑抖抖眉毛,挑戰似地看著我。
我懶得理他,逕自在舒服要命的大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中,我彷彿走進了蟬堡裡描述的樸素綠石鎮,走進了位於沙漠裡冰冷的煉獄,走進了那一雙湛藍明瞳裡的深海,然後整個身體浸泡在無數道像是液體、
又像是棉花糖的藍色裡。非常舒服。
四十分鐘後我一睜眼,發現自己正對著一面落地大玻璃,看著忠孝東路熙攘的下班人潮,而這些人潮以規律的節奏上下震動著,而我聽見從嘴巴裡忽進忽出的巨大喘息聲。
是的,我正喘得要命,雙手緊抓著欄桿似的東西,兩隻腳抽筋似地原地跑步。
。。。。。。等等,跑步?
定神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竟然在健身俱樂部的跑步機上慢跑,連衣服都沒換就這麼西裝革履地跑得滿身大汗,鼓鼓的口袋裡還塞著剛繳費的入會收據。
旁邊跑步的人全都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氣喘如牛的我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把領帶鬆了。
「缺乏運動容易產生不正常的性幻想,來,這是你的處方籤。」
不是紙條,而是我腦中浮現出來的預錄聲音。
我漲紅著臉,趁我還沒摔倒前按下了跑步機停止鍵。
。。。。。。去你的。
第六章
藍調爵士真該開個懶人減肥門診的,比起憂鬱症,那裡才是真正的錢坑。
想想,一個大胖子睡一覺醒來,發覺自己滿身大汗躺在仰臥起坐專用的斜板,腹痛如絞,因為剛剛已經連續做了一千下的仰臥起坐,這不是相當迷人的健康瘦身嗎?又例如在恍惚的人群中驚醒,發現自己不可思議地完成了馬拉松大賽,有比這種催眠療法更能對抗懶惰的肥胖處方籤嗎?
想著想著,我拖著運動後疲憊卻又出奇清爽的身子走到熟悉的咖啡店。
等一個人咖啡。
一間在任何美食雜誌、城市地圖裡都遍尋不著的小咖啡店,只存在熟客記憶裡的古怪傳說。來到此處,想說點話的意思大過於想喝杯東西。想點東西的慾望大過於你真的喝掉它。
「今天來點什麼?」老闆阿不思隨口問,將一塊我沒點的蛋糕遞給我。
「來一杯血流成河之殺手特調吧。」我坐在老位子,不客氣吃著招待的蛋糕。
這間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老位子。每個人都在尋找獨屬自己的座標。
也所以,所有的老客人每天都在亂點咖啡,算是證明自己的獨一無二。
「要加子彈嗎?」阿不思冷冷地問。
「------加兩顆好了。」我皺眉,很懷疑又很期待等一下會看到什麼東西。
阿不思轉身去調弄我的血流成河特調,態度還是那麼地酷,我忍不住讚嘆,如果她去當殺手,一定也是相當有個人風格的高手吧。
我逕自走到櫃台跟工讀生小妹打招呼,向她要了一大杯冰水。
工讀生是兩個月前報到的大學生韋如,紮著裝可愛的馬尾,她的特色是老在笑,這是好的習慣,因為無論是我的委託人還是我的目標,鮮少在看到我的時候還笑得出來。我大概是喜歡看她一直笑的關係於是老愛找她講話,一改我總是在咖啡店裡翻雜誌嚼空氣的習慣。
在上一次閒談中我知道她家是在賣馬桶的,還很殷勤地向我介紹了好幾組適合不同大便風格的馬桶,要不是殺手時期遺留下的警覺調調,讓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住在哪裡,向韋如買一座免治馬桶倒不壞。
「怎麼衣服皺成那個樣子啊,還流那麼多汗?」韋如看著我推回空杯,再幫我倒了一次冰水。
「剛剛在街上有個老奶奶皮包被搶了,日行一善是我的家訓,我只好義不容辭衝去追歹徒,後來追累了,就進來喝杯咖啡。」我這次喝得慢些。
「那老奶奶呢?」韋如歪著頭。
「什麼老奶奶?」我瞪眼。
「你都亂講。」韋如哈哈笑。
「你們不也亂調咖啡。」我彈了彈馬克杯。
我們隨便聊著韋如的大學生活,討論她到底應不應該退選一個機掰老學究的通識課,以及該怎麼一個老是用她洗髮精與潤髮乳的小氣室友相處。
阿不思端來我的殺手特調。
深紅色的液體裡漂浮著半片荷葉,底下沉著兩顆花生米。放下就走。
「------」我深呼吸,憋氣喝了一小口,味道當然百味雜陳,但比起之前的經驗還不算太壞,只是不曉得幾個小時後會不會讓我鬧肚子。
「蔓越莓?」我閉上眼睛,感覺殘留在舌尖上的滋味。
「蔓越莓,加上微酸的藍山咖啡。」
阿不思坐在蘋果電腦前上網,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韋如好奇地研究我的表情,我故意裝出非常難喝的模樣,逗得她哈哈發笑。
「對了,九十九先生,你到底是做什麼的啊?」
「算是城市運氣系統規劃吧。」我認真道。
「啊?什麼?」
「城市運氣系統規劃,是最近立法院剛通過在行政院經濟部底下的專案,一共編列了十年的預算。簡單說起來,就是研究各個鄉鎮城市的民間運氣是如何自然運作的,通過大量數據的計算去標示每個行政區域、甚至小街小巷的運氣指數,最後得知哪些地方是所謂的福地。」
「統計運氣?」韋如疑惑的模樣,像隻貓。
「妳不相信運氣?」
「相信啊,只是聽起來好神喔,工作內容是怎麼一回事啊?」
「妳覺得運氣的指標是什麼?一個人發生了什麼事可以說他運氣好?」
「撿到錢啊,蹺課沒有被點名啊------」
「還有?」我提示韋如。
「中樂透!」韋如吐出舌頭。
「冰雪聰明喔。透過台北銀行的保密資料,我們把每一期的樂透與大樂透的頭彩、二彩、三彩得主的居住地與彩卷購買地點統計起來,然後納入獎金金額為主要參數,這還不夠,我們還會統計獎金超過十萬元以上的各大活動獎金得主,將這些幸運兒一網打盡,用探勘的方式詳實側寫每個地段的運氣值,最後交給中研院建立模型。」我扭動脖子,擺出中年男子特有的事業滄桑,說:「呼,我們公司承包下大台北地區的所有路段,這陣子可真夠累的。」
「好奇怪喔,知道運氣以後可以做什麼啊?」韋如傻傻地笑。
「哈,當然是拿來作都市重劃的科學依據啊,知道哪些地段的運氣指數高,就可以將重要的金融大廈、電影城、貿易商圈、百貨公司、甚至是政黨指揮中心設在那些地段,將有限的資源做充分的發揮啊。」我露出神祕的笑,嚼著咖非裡的花生米:「這些資訊可值錢得很,不少財團打算從我們這裡挖到第一手的資料,好提早標購土地呢。」
韋如一時沒有接腔,我也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她的臉看。
「屁咧。」她突然大笑。
「哈哈。」我聳聳肩。
說著說著,我的血流成河殺手特調也喝完了。
真是愉快的夜晚,我吹著口哨離開等一個人,攔下計程車回家。
坐在後座,我研究起自己。
我從沒問韋如交了男朋友沒。雖然對我來說她年紀太小,追求交往這類的念頭壓根沒在我腦子裡出現過,但如果知道正妹名花有主了,聊起天就會少了那麼點興緻。
乾脆不問,樂得欣賞她沒有主人的笑。
「司機先生。」我脫下鞋子,橫躺在後座。
「?」司機看著後照鏡。
「隨便繞,花半個小時再到我剛剛說的地方就好。」
我閉上眼睛。
第七章
四天後,我打開報紙,頭版登著鴻塑集團的當家二少爺意外死亡的消息。
由於超速過快鄫鄩鄧鄯,綖緋綴緌鴻塑二少的林寶堅尼跑車在濱海公路失速打滑,衝破柵欄摔落懸堐碞碢碳碪,夢奪奩奫第一時間死亡。初步勘驗死者體內並無酒精反應,不排除有自殺可能。據悉酳鉶鉼鉿,輒輕輎輓並沒有人知曉鴻塑二少開車原本的目的地到底是哪裡。
第五天,報紙的頭版出現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從國外飛抵台灣處理兒子的後事漲漞熇煽,嘉嗼嘌嘀多日未明的行程終於曝光,原來王董在歐洲祕密進行了一筆手機晶片代工的大生意。
可歎的是,再多的錢也無法喚回兒子的生命。
「然後,股價漲停板呢。」我看著手機裡的即時股票資訊。
貪財。
我前天一口氣在鴻塑股價位於低點時買了三十張,我想依照王董再度出現的時間,這一筆利空出盡的跌多漲回還是要賺的。而且,鴻塑可是連兒子都可以宰掉的強人,所精心豢養的企業怪獸呢。長期持有,可以拿來當我的養老金。
「鴻塑還得再死幾個人,但那應該無關痛癢吧?」我胡思亂想著,走到便利商店,用ATM匯了一筆漂亮的款項給催眠殺人神乎其技的藍調爵士。
原以為事件就此落幕,卻沒想到這只是失控的開始。
已有三天了,我發覺自己被盯上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盯擾感,我並沒有看見任何可疑的人出現在附近,或是有什麼具體的證據顯示我被監視了。我只是偶而聽見非常細微的拍照聲,卻也很不確定。我沒有G的貓耳。
身為殺手,或殺手經紀人,我必須多疑,但我的資歷讓我與歇斯底里這四個字保持距離。我確認最近發生的事,歸納了幾個可能並排除剩一。難道是王董想要殺我滅口,所以派了另外一組殺手等著取我性命?一想到這裡我頭皮發麻,我並不是殺手神話,我是一個會死掉的人,尤其我知道絕對不能看清殺手這一行裡的任何人。
這種監視的無名壓力持續到第五天,我終於找到了原兇。
那天早上,我在等一個人咖啡裡看報紙吃早餐,王董突然精神奕奕走進店裡,一屁股坐在我對面,手裡還拿著一個大皮箱。
「九十九先生,這裡安全嗎?」王董快速伸出手。
我愣了一下,手才伸到一半,王董就不耐煩地轉手拍拍我的肩膀,力道沉猛。
「我想是安全吧。」我的腦子裡迅速轉了一些東西。
比起我們上一次見面,王董這次出場沒有任何噱頭陣式,甚至連一個參隨也沒,讓我大感驚訝。但我腦子裡轉出來的東西,讓我非常火大。
這裡不該是王董出現的地方。
「王董,你派人監視我?」我瞪著他。
「是。」王董答得很乾脆,甚至,有一種「果斷」的硬氣。
「說。」我冷冷道。
「我必須觀察你這個人,確定你是不是足以擔負我所交代的任務。你放心,我覺得你的確是個能保密的專家,任務之外的生活也很單純。某種意義上,你就如你所言,是個非常優秀的經紀人。」王董用老闆對員工的態度說話。
「這次是什麼單子?」我有點不快,但還是保持業務的風度。
「不是單子,是任務。」
「Well,任務。」我放棄。
「九十九,你對正義的理解是什麼?」
「沒有特殊的見解,跟一般人一樣吧。」
「很好,我對正義也沒有獨特的見解,一般說來,獨特跟偏頗常常是一體兩面,都很危險。」王董毅然決然找到我們之間的共識,略顯亢奮說:「如果把正義比喻成市場,找出最多人對正義的共識大區塊,就是正義真正的定義。」
「我們家殺手賣的,並不是正義。」我察覺到王董話中的隱意,趕緊說道:「殺人就是殺人,理由不是我們找的,所以即使有正義這種報償,我也不想拿。錢,錢才是殺手正當的報酬。」
「這你放心,錢我有的是。」王董根本不必拿出支票,嘴巴裡的數字就很有效力。從皮箱裡拿出好幾本八卦雜誌、以及成疊的報紙剪報,示意我翻看一下。
我一邊看著王董拿過來的資料,一邊覺得納悶。
王董在跟我說話的時候,完全看不到一絲兒子新喪的悲傷,這讓我有點毛骨悚然。某種聯繫上,我也算是殺害他兒子的共犯環節,而他的愛兒死沒幾天,王董看著我時還能如此滔滔不絕,真的不同凡人。
至於資料,還真是一點都沒特色,主要就是最近弊案纏身、被在野黨猛烈炮轟的前總統府秘書長汪哲南一連串的負面報導。汪哲南被某週刊拍到在曼谷賭場接受廠商招待一擲千金的畫面後,纏在他身上的弊案就像沾在鞋底的爛口香糖,怎麼也刷甩不掉。
我假裝仔細翻看,等待王董自己開口。
「這個人,身為國家器重的權謀人物,現在卻被弊案打得千瘡百孔,差點連執政黨整個信譽都給拖垮,今天早上總統最新的民調已經降到了百分之二十,這樣國家機器還能順利運作嗎?做官跟做生意不一樣,做官要對全民負責,做的事得對得起老百姓。結果,你看看?」王董從激動轉為嘆息,身子後仰靠著椅子,我真怕他肥大的身體把椅子給坐垮。
「嗯。」我應道。
「九十九先生,你看財經雜誌吧?」
「看。」
「那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白手起家的平凡人,努力奮鬥了二十多年,才打下了鴻塑集團的基礎。汲汲營營,就是想讓鴻塑集團成為世界級的企業。」王董看著左手的斷指,說起自己的心路歷程
「你做很好。」我翻著雜誌,偷看裡面的比基尼女郎。
「但,最近我其中一個兒子出意外死了。」王董深痛地說。
我猛然抬頭。
好一個,出了意外死了。
「這讓我想到人生變幻無常,活著的價值是什麼?一個人過世之後,除了帶給家人傷心之外,到底有沒有改變了這個世界什麼?他在世的時候,有沒有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王董像是念著心靈雞湯系列的低喃,說:「坦白說,我很羞愧。一個富可敵國的人,竟然沒有真正做過一件好事。」
王董左手的斷指顫抖著。
「等等,我記得上個月的今週刊才刊登過你捐了一大筆錢,給大陸偏遠地區蓋小學的報導嗎?還有你不是計畫要捐一筆巨款給門諾醫院------」我不解。
「九十九先生,我們做生意的要正當報稅,你們殺人都是收現金的懂個什麼?捐錢捐地捐字畫,還不都是扣抵稅金的手段,對鴻塑集團的名聲也是大有幫助,只要丟錢在大陸蓋學校,工廠流出去的廢水就沒人敢多一句廢話。」王董的語氣一轉變得很嚴厲,好像我做錯了什麼事。
我只好點點頭。
「我這輩子從沒做過真正的善事,所作所為全部都是為著自己、為著鴻塑著想。更別提我那早夭的兒子,他的死,一點價值也沒有,他哪來得及做些什麼好事?」王董又變得很感傷,搖搖頭說:「我想替他積點陰德,也想讓自己將來嚥氣的時候,不要盡是一身的銅臭。」
我了解了,但也更迷惘了。
「我有的是錢。錢沒什麼,但錢一多,團結就是力量。」王董努力從悲慟中掙扎爬起,有點亂用成語說道:「有些人活著對國家社會好,有些人,則是死掉了對國家社會好。我想了很久,失眠了好久,終於下了這個決定。」
「------你打算?」我拿起雜誌,將汪哲南一擲千金的照片對著他。
「為民除國賊。」王董像是個慷慨赴義的烈士。
我的天,這個台灣境內最有錢的企業家,居然坐在我對面硬生生成為了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烈士。
而我,一個殺手經紀,真的要淌進跟政治有關的醜聞裡,讓原本就濃得化不開的醜聞加上血腥的企業暗殺醜聞嗎?
「王董,你這個想法什麼時候開始有的?」我用說話掩飾我的心煩意亂。
「五天前。」王董想都沒想。
是啊,你也足足派人盯了我五天,搞得我心神不寧。
我說過,我是一個殺手經紀,上門的生意沒道理雙手推擋回去。但要命的是,我的委託人的腦子似乎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而且,牽涉到政治的暗殺後果往往讓人難以忍受。尋常的無良立委也就罷了,總統在上次大選前挨的那一槍不知道是哪個腦殘白癡幹的,國安局沒日沒夜監聽打探,差點把正個職業殺手界翻了過來,險些查到我頭上。
「王董,你有兩件事情必需知道。」
我無法推單,但總能迂迴提醒一下我義憤填膺的委託人。
「說吧。」
「對你來說,這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鴻塑集團。」
「你知道如果你買凶殺死錢總統府秘書長這件事曝光,對整個鴻塑集團的打擊有多大嗎?」我隨便說道:「股價起碼連跌一個月,這是不是危言聳聽王董比我更清楚。」
「不可能。」王董斬釘截鐵。
「喔?」
「我相信九十九先生,一定不會讓我身處險境。」王董非常嚴厲地看著我:「若非看中你的專業,我也不會把這麼艱辛的任務將給你。」
好吧,我只能舉雙手投降。
這個父親想要替死去的兒子做點好事,於是把小愛昇華成大愛,為台灣除國賊。好,真是好得聒聒叫、別別跳。
你精神失常,我也沒好到哪去。
我嘆了口氣。
「第二,汪哲南已經被檢調單位帶走,你知道要殺掉汪哲南有多困難嗎?」
「派幾個不要命的殺手去看守所幹掉他,或是買通幾個卡債高築的警察在看守所把他吊死,雖然過程辛苦了點,」
這種做法,真的是非常正義啊------真想這麼挖苦他。
「沒有不要命的殺手,也沒有那麼白目的警察。」我循循善誘,說道:「數字週刊不都寫了,調查局聲稱要拿汪哲南的名字重新擦亮調查局的招牌,你想,汪哲南身邊現在有多少個調查局的幹員,正拿著桌燈照汪哲南的眼睛,照得他眼睛都快瞎了,什麼都要招了。」兩手一攤,補充道:「我從事犯法的行業,但我也從不藐視法律偶而發揮的那些作用。」
「九十九先生,你太天真。」王董很不爽。
「啊?」
「依我看,汪哲南現在在看守所裡多半是在吃魚翅,啃鼎泰豐的小籠包------那些東西還是調查局局長跪在地上餵他的!」王董怒目而視,彷彿汪哲南就坐在他面前。
「總之這個案子全國矚目,不是說幹就幹的。」我苦笑。
「葉素芬那個案子不也全國矚目,還不是照樣被月給殺了。」王董雙手抱胸。
「說的好,其實汪哲南如果繼續再禍、國、殃、民下去,遲早會排上月的獵頭網站,你又何苦自己花錢把這種人、人、得、而、誅、之的國賊給幹掉?不必嘛!」我已經數不清自己苦笑了幾次。
其實我很清楚,汪哲南這種程度的敗類,要排上月的獵頭網站還差了一百光年。即使是在野黨的死忠支持者,也沒有被洗腦成集資除掉一個貪官的程度。
「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王董用拍板定案的語氣說道。
我也不想爭論了。
沒有殺不死的人,只有付不起的價錢。我們的行話。
「這個單子我接了,不過做生意要撥算盤,王董,多久以內成局?」
「兩個禮拜。」
我閉上眼睛,快速在腦子裡將旗下的殺人高手快速瀏覽了一遍。
太艱難了,兩個禮拜的時間根本不夠。
每個殺手都是人,都有極限,要在這種困難的環境殺掉汪哲南簡直不可能。即使是月,也得花上好幾個禮拜觀察葉素芬的縫隙,還有傳言月在那次行動中受了重傷。每件事都有他的代價,引述自歐陽盆栽的經典名言,絕對不假。
倒吊男?不行不行,他太膽小,也太保守。
三個月小姐?哀,我看不出美人計在這種情況能派上多少用場?
鬼哥?不行,他太老了。他雖然有天分,但畢竟還是個生手。
龍盜------絕對不行。他老覺得自己是藍波,才會把線上遊戲上俗爛國中生等級的命名拿來當藝名。把這個單子交給他,肯定一大堆無辜老百姓一起送命。
將軍------NOWAY!他是著迷大爆炸的瘋子,會想到他我真是瘋了。
不夜橙?他是很可靠,但殺得了目標,卻不見得有逃出去的方法。
隱藏在記事本裡的所有名字跑馬燈在我心底轉了圈,各有各的優秀與缺點,但重點是,他們的極限都不足以跨過重重封鎖,抽乾汪哲南的呼吸。
還是玩組隊?像MissionImpossible一樣將幾個不同才能的殺手湊在一起,團隊合作想辦法殺死汪哲南?沒有意外,我的腦中閃過藍調爵士以壓力輔導的角色進入看守所,與汪哲南私下面談的畫面。說來說去,還是只有藍調爵士才有辦法、或者是身分做到。如果藍調爵士需要幫手,我再提供人選吧。
「也行,不過我需要一個月。」我在雜誌上寫下一個數字,倒轉給王董看。
「不行,汪哲南這種垃圾多活一天,台灣就會多亂一天。」王董連看都不看。
我有點火大。
「兩個禮拜也行,只要你開一張一億元的預付支票給我,我花十天從中東走私肩負式針刺飛彈過來,再花三天請高手操作飛彈,抓時間從附近高樓直接毀掉整間看守所,碰!一下子幾十個調查局幹員跟警察跟著汪哲南碎得到處都是。」
我瞪著王董,這是我第一次跟客戶這麼說話。
王董本來就要出聲答應,但看我的臉色不對,終於還是按捺住,勉強說道:「好,一個月就一個月。你要的數字我立刻填給你。」
拿出支票,王董寫了一個大約兩倍的數字。
我收下,將塞滿報章雜誌的皮箱闔起,回給正義感十足的王董。
鴻塑集團想要成為世界級企業要忙的事可多,大忙人王董卻沒有立刻起身就走。他的眼神透露出他很介意我剛剛的態度,實際上我也在反省自己的失態,尤其是看到王董在支票上寫的數字後。
「殺了執政黨的貪官,你一定以為我是傾向在野黨的吧?」王董皺眉。
「不。」我失笑。
「所以,再給你一張支票吧。」王董又掏出一張支票,隨意寫了個數字。
我看著支票,一時之間不知該不該收。
「在野黨的爆料王邱義非,也請你多多關照了。」
王董非常認真地說:「這次國賊汪哲南栽跟頭,爆料王邱義非功不可沒,但我也徹底研究過了,台灣政壇的是是非非塞滿了整份報紙,搞得老百姓對政府失去信心、股市一蹶不振,這個爆料不經嚴格採證的政客要付一半責任。」
我都說不了,你想宰了一隻老虎我也不會認為你是在替羚羊出頭啊。而且,你對殺掉汪哲南的理由採證也沒有高明到哪去。
不過我會點頭。
於是我點點頭,又點點頭。
然後又點點頭。
「有句話說得好,政治無賴漢最後的堡壘,就是愛國。現在爆料王可以鞠躬盡瘁了,他唯一還能報效國家的方式,就是提早進拔舌地獄。」王董振振有辭,正氣浩然的模樣完全不容我質疑。
「的確如此。」我欣然。
我說過一百次了,上門的單子沒道理不接,該拿的錢沒拿,運氣會變差的。重點是,這個自以為是的爆料王好殺多了,一天之中隨便都有五六十次待宰的縫隙。
「為了避免汪哲南的事情變得更複雜,我會把爆料王排在汪哲南之後。」我收下支票,笑笑:「王董慢走,一個月後等著看報紙吧。」
王董滿意離去,我看著他肥大壯碩的正義身影打開門,突然想起一件事。
「王董!」我站起來。
他一手扶著門,一隻腳踏著門檻。
「如果我發現自己被監視了,我會撕掉你的支票。」我微笑,但嚴肅。
王董微微點頭,氣宇不凡走了出去。
我坐下,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塞進嘴裡。
燙手山芋。
真的是燙手山芋。
第八章
我嚼著冷掉的三明治,凝重地摸著口袋裡的記事本。
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兩張蠻像樣的支票。
但錢這種東西,說起來還真可笑,實在話我根本不需要這麼多數字。我只是在克盡我的職業道德罷了。
我想起了歐陽盆栽。
他是個專靠黑心騙術宰人的殺手,為了騙盡任何不可能被騙的目標,他看的書比我看的報紙還多,博學多聞相當有名,說話也很有趣。為了常常跟他聊天,我多次想延攬他為旗下的特約殺手,但他總是百般推辭。
不過我們很投契,因為不同於將蟬堡當作私密個人經驗的殺手,歐陽盆栽與我會分享彼此拿過的蟬堡內容。
對了,得提提蟬堡。
蟬堡是殺手的神祕報酬。邪惡,珍貴,絕對的古怪。
蟬堡是一篇題材詭異的小說,沒有人知道蟬堡是誰寫的,只知道每一個殺手做完事後,都會在信箱、門縫、窗沿、甚至抽屜,收到一只信封,信封裡裝了蟬堡裡的某一章節。不強迫你閱讀,但絕對包準你收到。據我所知沒有殺手不對蟬堡的內容著迷的。
就像祕密結社的內在連結,只有殺手才能得到蟬堡,卻沒有一個殺手能夠追蹤得到蟬堡的出處,與投遞的方式。殺手沒有公會,因工作關係幾乎個個都是獨行俠,但蟬堡的存在卻讓殺手有種共同的默契,共同印證的存在感。
每個殺手終其一生都不會收到重複的蟬堡。
每個殺手收到蟬堡的次序都不會一樣。斷簡殘篇,跳脫倒置。
離題了。
有一次歐陽盆栽在酒吧裡東拉西扯,提起了西方資本主義的興起。大概是看我聰明,他講的東西非常生硬,硬的程度大概是這樣的:
基督徒在上帝面前是非常渺小的,對於能不能進入天堂這件事大家一直非常惶恐,某人如果拼命做了許多好事,完全不能保證他就能夠獲得上帝的垂青,因為「做好事?W天堂」這樣的連結意味著能否上天堂並非由上帝決定,而是由個人的行為決定,這種想法實在是太藐視上帝了。
「水到渠成,預選說就跑出來了。」歐陽盆栽又叫了杯馬丁尼。
十六世紀的宗教家喀爾文提出了預選說,認為一個人能否上天堂,英明的上帝早就事先決定了,也就是「選民」。所以某人終其一生做盡好事,都未必能夠舔到上帝的腳趾,因為你的所作所為並無法改變你的命運,上帝並沒有給你門票,你不過就是一個日行一善的好人,而非一個得到眷顧的選民。
既然命運早定,就表示大家都可以胡作非為了嗎?不,正好相反。
每一個人,都必須假定自己是上帝的選民,並且努力地證明自己自己具有選民的資格,因為得到眷顧的選民天生就想要榮耀上帝,並且具有榮耀上帝的能力。於是榮耀上帝不再是口號,而是一種很實際的「自我驗證」。如果你不自我驗證,就等同你自己都不認同自己是上帝選民,那麼你也就真不會是。。。。。。
「不能上天堂,多可怕!」歐陽盆栽笑笑。
「我可從沒想過去那種地方。」我才不在意呢。
自我驗證的過程充滿了宗教邏輯跟複雜的文化因素。
原本「賺錢」這件事充滿了罪惡的特質,於是人們工作只是為了溫飽,食物夠吃了人們就不再下田,生活悠閒比什麼都重要,某種層面賺錢就等於是貪婪的表徵。
但因為睿智的上帝必然賦予選民優秀的能力(為什麼要給優秀的能力?當然就是為了讓選民用這種能力宣揚上帝的偉大),所以新教徒認定要用優秀的能力不斷勞動,並發展出有效的工作能力,理性經營事業,並在過程中節制個人的慾望,將所有的工作獲得再投入生產的環節,以期望更大的獲利。
而「賺錢」,就順理成章成了非常客觀的「成果」。
「結論是,新教徒認為在塵世間的最高表現,就是在經濟上獲得最大的成功,錢賺得越多就越能證明自己就是上帝的選民,從此人們賺錢有了強大的、正當的理由啊。於是資本主義一飛沖天,變成一頭吞食世界的大怪獸。」配合誇張的手勢,歐陽盆栽說得眉飛色舞:「這當然是新教徒始料未及的演化!」
「喔。」就這樣啊,我笑笑。
歐陽盆栽要說的,還不僅於此。
「九十九,你不覺得殺手的工作,很像新教徒嗎?」他有點醉了。
「殺手是活得很命運,但跟拼命想證明自己可以舔上帝腳趾的新教徒,比起來還是天差地遠吧。」喝著酒,我輕易地反駁:「新教徒想榮耀上帝,但我可不認為我的工作是為了取悅魔鬼。」
歐陽盆栽趴在桌上,看著手中搖搖晃晃的空杯。
「九十九,這幾年宰了好幾個人,我真他媽的不缺錢。」他的話裡冒著泡泡。
「我銀行裡的數字也夠了。」我同意。
「所以,你說,我們他媽的繼續殺人是為了什麼?」他的額頭頂著桌。
「不是賺錢?」我有點迷惘。
「當然不是。對新教徒不是,對殺手也不是。」歐陽盆栽閉著眼睛,迷迷濛濛說:「我們繼續殺人,就是因為殺人是我們的職業,殺人殺得準時、收費又公道就是職業道德,這人一殺就他媽的停不了,在制約完竟之前,我們都得克盡職守。」
「那我們到底在為了誰殺人?魔鬼?還是殺手之神?有這種東西嗎?」
「九十九,你就是一個傻。」歐陽盆栽嘲弄。
「說清楚不然我殺了你。」我恐嚇,手比著槍形壓指著他的背。
「我們殺人,就是為了有一天不殺人。」他哈哈笑。
「啊?」
「不然制約存在的意義是為了什麼?」
他說完,就睡著了。
每個殺手從殺死第一個人那天,就在等待制約來臨。
殺人,就是為了有一天不殺人。
歐陽盆栽,你真他媽的喜歡把話說得亂有哲理。
。。。。。。害我覺得自己以前殺人的時候真像個詩人。
韋如這個時候像兔子般跳了過來,幫我收拾桌面,並為我添了點水。
「九十九先生。。。。。。」韋如怯生生問道。
「嗯?」我精神一振。
「剛剛那個人是不是大企業家啊?我好像在哪本雜誌看過。」韋如抓抓頭。
「對啊,妳沒看錯,他就是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我裝作沒有什麼。
「對對對!就是他!九十九先生好酷喔!跟大人物講話耶!」韋如睜大眼睛,語氣非常興奮。
「哈哈,哪有什麼,你沒看我們兩個臉色都不大好嗎?」
「對耶,所以我都不敢過來問他要吃什麼,不過他那種大人物找你做什麼啊?偷偷告訴我喔!」韋如自己坐了下來,滿臉期待。
「妳這麼聰明,妳猜?」我逗著她。
「我猜不到。」她搖搖頭。
「當然是為了那個城市運氣系統規劃的大案子啊。」我嘆氣。
韋如的表情很嚇,完全就是看見河馬逛大街的模樣。
「真的假的!我還以為你騙我的!」
「事情的起因是,王董的兒子前幾天出意外死了,消息刊得很大。」
「我有看我有看。」韋如充分表現出一個好聽者的本色。
「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所以王董開始重視起風水這類的事,想要買下一些財氣十足的黃金地段蓋工廠。他這種人財大勢大,想要比政府更早取得我們公司的資料還不簡單?只是我們跟行政院簽下了保密條款,王董的強勢作風讓我非常為難哩。」我愁苦地說。
「嘻嘻,可是我有看到你收了他支票喔!」
「噓。」我像是做賊一樣,使了個得意的眼色。
韋如猛力點頭,舉起手:「我發誓我不會說出去的。」
我心一動,想起我還沒有摸過韋如的手。
「打勾勾。」我伸出手。
「打勾勾。」韋如表情堅定。
手指勾手指。
比起為民除國賊------跟女孩之間的約定,才是真正價值連城的交易啊。
但在貓胎人橫行社會新聞版面的此刻,市面上的恐怖電影好像都多了什麼蜼蜪蜙蝀,慪慛慖慡但究竟多了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多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韋如說。
「好像是耶。」我點點頭。
這次我的意識可清醒蓄蒐蒗蓖,滵漻漣滮跟韋如看電影一切都很棒。
不,其實很普通蒴菿萉菧,熒熀熁熙一點也不特別。但這樣很棒。
我再三強調我並沒有企求著什麼,我只是喜歡親近正妹。
深夜裡的黃色計程車照樣穿梭在這城市的血管裡褖裮褉褋,禠稰稨穊但我們選擇在路燈底下踩著拉長的影子,緩步在台北逐漸褪去的霓紅裡。
「貓胎人為什麼要做那麼恐怖的事,到現在警方都還不曉得是為什麼,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有什麼關連,其實只是為了犯案而犯案,光這一點就比殺人需要一堆理由的犯人要恐怖。」韋如這女孩對電影史上的殺人魔如數家珍:「你想想看喔,十三號星期五裡的傑森是因為母親唆使的關係成為殺人魔,半夜鬼上床的佛萊迪的媽媽是被一群神經病強姦生出的怪胎,上次我們看的德州電鋸殺人狂,他也是個戀母情節嚴重的畸形。他們變成殺人魔的背後都有個瑣碎故事,但是貓胎人沒有。」
「是還沒有。」我想警方最後還是會逮到貓胎人,然後賞他一個理由。
「不知道的東西最可怕了。」韋如嘖嘖:「把活生生的貓縫在被害人的肚子裡,想破了頭也不知道貓胎人是想做什麼。」
「就算有理由,殺人魔還是殺人魔啊。」我不置可否。
「有理由的話就比較像個人,而不是一個抽象名詞呀。」韋如反駁。
跟一個正妹聊各式各樣的殺人魔,實在不構成浪漫約會裡的任何成份。
不過我並不討厭,反而有種異樣的被認同感。
同樣是殺人,拿錢辦事比起沒道理亂砍人要來得有「理由」,這點讓我很安心。收取報酬做事,讓殺手這兩個字變成了職業的類目,而不是一種個人興趣。
「韋如,妳有沒有想殺的人?」
「?」
「應該說,妳有沒有過,想殺掉過什麼人的念頭?」
「一點點的念頭也算嗎?」
「那就是有囉。」
「好難喔,我想想看……」韋如陷入深思。
我笑笑,隨即發現自己的笑有點疲倦。
不,不是疲倦,而是整個僵住了。
「把皮包拿出來。」
一個低沉的聲音,冰冷地從我背後一公尺處發出。
韋如與我同時回頭,一個穿著黑色帽T、戴著白色口罩的中年人站在我們背後,眼神冷酷地看著我們,手裡輕輕晃著銳利的生魚片刀。我注意到他埋在口罩背後的臉,皮膚坑坑疤疤,眼睛佈滿血絲,呼吸紊亂急促。
是個快要犯毒癮的毒蟲。
不當殺手多年,感覺也遲鈍了,我竟然讓這種危險的傢伙無聲無息跟在後面。
「……」韋如嚇得臉都白了,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無意逞英雄大顯神威,即使在韋如面前也一樣,於是我爽快地掏出皮包,冷靜地遞給毒蟲。然而毒蟲接過我的皮包,眼看呆若木雞的韋如一點動作也沒有,竟著魔似地揮舞起手中的刀子。
「快!快!找死嗎!」毒蟲揮刀恐嚇,動作不像是虛張聲勢。
韋如兩腿一軟,心急的毒蟲踏步伸手便搶,另一隻手微微揚起刀子。
我心中一凜,從口袋裡摸出隨身原子筆,錯身擋在韋如前面,身體快速撞向持刀的毒蟲。面對這種程度的毒蟲,我甚至還有時間猶豫了一下。
我故意將肩膀賣給了揮落的刀子,但就在刀子擦過我的衣服時,我抄起原子筆就往他揮刀露出的胳肢窩裡猛力一刺。毒蟲還來不及慘叫,就在我由下往上的力道催貫下,雙腳腳跟抽筋似往上一拱,半截原子筆捅進了他的臂窩。
這一捅非同小可,痛得毒蟲屈跪地上,連叫都叫不出來,姿勢詭異得很難看。
我將摔落的生魚片刀踢得老遠,慢慢蹲下。
「搭計程車去醫院,否則一拔出原子筆,動脈破裂你就死定了。」我撿起我的皮包,從裡頭抽了兩張百元鈔放在毒蟲的手裡,鄭重警告他。
碰上殺人高手,這一下你挨得並不冤。我心想。
驚魂未定的韋如依舊沒有回神,我牽起她的手就走。
「沒事了,別害怕。」我說,按摩著她顫抖冰冷的手。
「剛剛……剛剛好可怕喔。」韋如咬著嘴唇,緊握著我。
「別害怕,深呼吸,慢慢走。」我說,捏著她的手活絡血氣。
走著走著,她終於發現了我的左肩正滲出血來,紅花了衣服。
「九十九先生,你的肩膀受傷了!」韋如驚呼,鬆開我的手。
「……」我自己看著傷口,真是拿捏得太好,刀子僅僅劃進皮膚底下半吋,既不傷及神經又流出夠份量的血。
「你怎麼不說話!」韋如審視著我肩上傷處,又驚又不解。
「我在想,是應該說小意思呢,還是應該說痛死了?」我微笑,自顧自說著:「前者有男子氣愾,後者容易搏取同情。」接下來,最好是我希望的那種劇本。
「神經!計程車!」韋如跑到路邊,向遠處的黃色燈光揮手。
幾分鐘後我來到韋如的租處,聽著她一邊抱怨治安不好,一邊細心幫我捲起袖子料理傷口。是,就是這樣的劇本,而不是去醫院的那套爛劇本。
在韋如小心翼翼用棉花棒沾碘酒傷口上消毒時,我用最不經意的眼神研究了韋如的房間,發現裡頭沒有一件男人的衣服,跟氣味。
我的嘴角不禁捲了起來。
「謝謝你,剛剛。」韋如將一塊紗布蓋上傷口。
「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我說,看著肩膀上的紗布。
「九十九先生哪是運氣好,你那招真的是夠狠,你以前一定有練過防身術吧。」韋如剪下膠帶,固定紗布,大功告成了。
防身術?這可是隨手即器的殺人術啊。
「那句話是送給搶匪的,他今晚運氣不好。」我微笑,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膀。
接下來的劇本呢?我已經沒有特定計畫了,也不想更進一步。
「真會說呢,說不定啊那個搶匪是九十九先生的朋友,跟你串通好來一場英雄救美對吧。」處理好並不嚴重的傷口,韋如又回復到平日的嘻皮笑臉。
「是啊,還花了我很多錢呢,不過總算可以藉機來正妹的小窩一遊。」
我在她那裡喝完兩杯水就走了,沒有戀棧,就跟我不斷聲稱的一樣。
走在冷空氣包覆的街頭,我將雙手放在口袋。雖然我已心滿意足,但韋如沒有留我下來多聊聊、喝點更像樣的東西,還是讓我有些悵然若失。
我刻意走回原路。那名挨刺的倒楣毒蟲已經不在,地上也沒有什麼血跡。不知道是真搭車去了醫院,還是被巡邏的警車銬住帶走。
也許王董是對的,這個社會需要一點矯正的力量。
我想起口袋裡還有一份用紅筆圈塗的剪報。
第二十二章
天快亮的時候,我走到林森北路的地下道把剪報交給了鬼哥。
鬼哥一直想要幹點驚天動地的案子提升自己的價值,我想了想,與其把單子交給分不清楚現實世界與虛擬遊戲的龍盜,不如把這張單子丟給鬼哥,希望他藉由這張單子探索自己的極限。
鬼哥接了單子,非常高興,應諾我一定會把這五個邪惡的小鬼殺得支離破碎。
「三天很趕,目標現在暫時沒去學校上課了,所以無法一網打盡,五個地方一個晚上搞定,不容易。」我提醒鬼哥:「重點是,因為青少年犯罪保護法,這五個國小學生的身分沒有曝光,你得自己想辦法把他們的底掀出來。」
「放心吧,不過就是五個小鬼。」鬼哥獰笑,露出褐滿菸垢的牙齒。
我離開算命攤前,想起了可以順道一提的事。
「鬼哥,如果你有一天退休了,會不會想加入退休殺手聯誼會?」
「有這種東西嗎?」
「假設有的話。」
「說得我蠢蠢欲動了你。」鬼哥想了想,說:「應該不會加入吧?跟一群殺手聯誼感覺一定很怪,難道聊大家以前都是怎麼殺人的嗎?」
「也是。」我點點頭。
我真的只是順道問問。鬼哥的制約可不簡單,他要當上殺手界的第一把交椅才會金盆洗手,至於怎麼樣才算是第一把交椅,我就不清楚了,但宰掉的目標可不能少這一點倒是很確定。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藍了。
下意識打開電視,熱到最高點的鐵道怪客新聞又有最新的發展。由於缺乏直接證據,涉有重嫌的李泰岸竟被當庭釋放。
李泰岸大言不慚地對著鏡頭發表議論,他說在火車翻覆附近拍到的可疑小貨車,又能證明什麼?就算他翻車前兩天出現在那裡,那又怎樣?「相信專案小組手中已經沒有牌了。」他說。另一關鍵事證是死者體內驗出第二種藥物或毒物,證實是死於他殺,李泰岸說這也與他無關:「我弟弟已死,如何證明我和他共謀害死弟媳?除非把他叫起來問。」
我切換著頻道,每一台都是李泰岸笑容滿面的畫面。
「繼續出你的風頭吧。」我喃喃自語:「希望你自己也買了高額保險。」
新聞畫面的邊緣,化身成記者的不夜橙站在角落,將麥克風遞給了李泰岸。
這個新聞,很快就會落幕了。
我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第二十三章
隔天我什麼地方也沒去,在沙發上渾渾噩噩睡了一整天。
醒來後已是晚上七點,我穿著拖鞋邋遢地到街口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個國民便當,波熱一熱,翻著晚報,就直接站在雜誌區前吃了起來。
快吃完的時候,一道影子疊在我的腳上。
我慢慢回過頭,手裡還捧著便當。
「你住附近啊?」歐陽盆栽打招呼。真是巧遇。
「可以說是。」我雖然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住哪,但腳上的拖鞋可瞞不過他。
我看見歐陽盆栽手裡拿著好幾副撲克牌等著結帳獍獌瑳瑱,遰遯適遭反問:「你買這麼多副牌做什麼啊?家裡在開派對嗎?還是開賭場?」
「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制約?」他抖動眉毛,神祕地笑著。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停止咀嚼口中的飯粒。
「過幾天我就要去參加國際詭陣賽了,跟賭神一較高下。」他精神奕奕。
「要我陪你練幾場嗎?我也是詭陣的高手喔。」我自告奮勇。
「還是免了吧,跟你練牌我會退步,不如看錄影帶。」歐陽盆栽直截了當。
真想揍他一拳。
「如果順利,希望能用新科賭神的身分跟你喝喝酒。」他爽朗地笑道。
「不順利的話,還請不吝分享我最新的蟬堡。」我回敬。
歐陽盆栽笑笑,走到櫃台付帳。
「對了,順道一提。」我吃著便當,趁他還沒離開我的視線問道:「如果你真的不幹了,會來參加退休……退休聯誼會嗎?」
「你在開玩笑吧?」歐陽盆栽失笑,揮手走了出去。
真的這麼不受歡迎嗎?你們難道真的可以毫無留戀地捨棄蟬堡退出江湖嗎?我嚼著滷蛋,歪頭想著這個問題。
此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認真地祈禱不是王董,這才看了來電顯示。
「九十九,我剛剛已殺掉了其中兩個。」是鬼哥。
「喔?」我點點頭,果然非常有效率。
「不過對不起,我實在無法繼續下手,我也說不上為什麼。」鬼哥的聲音很緊繃,好像在發抖。
我愣了一下,才說:「沒關係,你做得很好,孩子受到教訓就會乖了。」
「……真的沒關係嗎?」他有點畏縮。
不知怎地,我反而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說不定,我早就知道鬼哥根本不是處理這張單子的最佳選擇。
卻是,最適當的人選。
「沒關係,但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我走到琳琅滿目的飲料櫃前,頗為猶豫地看著咖啡那一排。
「你說。」
「把剩下那三個臭小孩各砍斷一隻手。」我打開飲料櫃的門,冷氣撲上了我的臉,讓我精神抖擻:「讓他們再也沒辦法一隻手抓滑鼠另一隻手按快鍵,以後就不會沈迷線上遊戲了,我想對他們以後的人生大有幫助。」
「這我辦得到。我不會砍在關節上,讓醫院絕對縫不起來。」鬼哥保證。
「交給你了。保持心情愉快。」我挑了一瓶罐裝咖啡。
「保持心情愉快。」他掛掉電話,馬不停蹄砍手去了。
我回家後立刻向沙發報到,又狠狠睡了它一次,直到半夜才醒來。
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確認新聞。頭一次我覺得這個世界跟我很親密,所有的社會案件我都摻了一腳……我想這就是我為何如此疲倦的原因。
在媒體與檢警團團守備下,李泰岸還活得好好的。但晚間新聞的重點不在南迴鐵路怪客案,而是今晚駭人聽聞的虐殺國小男童案。
「行政院長宣示要擴充警力全力防堵犯罪,社會的治安依舊是況愈下;今晚稍早有兩個國小男童在家慘遭謀殺,一個小時後又有三名國小男童的右手被人砍斷,送醫急救後已無生命危險,但斷肢遭到刻意破壞並無法以手術接回,手段十分兇殘惡劣。據了解,警方已掌握特定線索,高度懷疑這五名男童遭人殺害皆是同一人所為。請隨時注意本台報導,我們隨時替你掌握最新消息。」
我揉著眼睛。
好樣的。
只見主播帶著公式化的微笑,繼續念著另外一條新聞:「另外一則報導。一名中年男子倒在公園涼亭外一百公尺處,全身遭人砍傷一百多刀,失血過多,當場喪命。根據社區監視器畫面可以清楚看見,被砍的男子疑似身上攜帶刀械,被一群飆車族攔下盤問後遭到砍殺,原因不明,目前不排除是幫派糾紛下的械鬥。警方尚未證實持刀男子的身分。」
我愣了一下,肺頁裡積塞著污濁鬱悶的空氣。
畫面停在一名中年男子倒在街口的血泊裡。
一抹醬紅色在昏暗的路燈下,塗行了好長一段路。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依稀,門縫底下有黑影晃動。
我打開門,只看見地上的黃色牛皮紙袋。
第二十四章
颱風在新聞氣象預報裡變成一個紅色的圈,慢慢靠近台灣。
雨開始下,忽大忽小。
喪禮的塑膠棚子就架在馬路中間,穿著黑色海青的師尼們誦念著往生咒。
真正參加鬼哥的公祭寥寥數人,理所當然都是我沒看過的生面孔,在現場走動詢問的警察都比親朋好友多。不知是帶著水氣的風太冷還是氣氛真的很蕭瑟,所有人都微微縮著身體。
比對鬼哥遺留在現場的刀子上的血跡,所有證據都顯示鬼哥就是殺死兩名男童、砍殘三名男童的兇嫌,所以來到現場拈香的親戚朋友表情都有些怪怪的,並不多話,只有在接受警方詢問時才會壓低聲音,竊竊私語鬼哥的反常行徑。
想挖點八卦的記者當然也不請自來,尤其是在他們知道受到殺害的五個國小男童就是前幾天輪暴同班女童的少年犯後,對「見義勇為」的鬼哥可感興趣了。
這麼多人,就是沒有人走到白簾後瞻仰死者儀容,因為鬼哥家屬給的紅包太薄,被砍了一百二十幾刀的屍體被殯儀館縫得支離破碎,好像恐怖電影裡的粗糙裝飾。誰敢看。
我向鬼哥的黑白照片鞠躬,合掌拈香,奉上了兩倍於尾款的白包。
走到白簾後,我看著棺材裡幾乎認不出來的鬼哥,有種荒謬的超現實感。
「你做得很好,你瞧,這是你應得的。」
我拿出昨天寄到我住處的蟬堡,用打火機點燃。
蟬堡化作妖異的火光,映著鬼哥殘破的臉孔,撩動的光影讓鬼哥的五官有了最後的表情。是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澀的笑。
「不怪你,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我微笑,安慰道:「把厄運留給這一生,下一世別再動刀動槍了。」
不管鬼哥同不同意,如一大串廢話的人生,就總結在這個句點。
蟬堡燒盡,最後一縷灰煙從我的手指縫中吹向天際。希望鬼哥的幽魂也夾雜在這縷破碎的灰煙中,了無遺憾地離開沈重漆黑的棺柩。
回到冷冷清清的鐵椅子堆中,我思量著今晚又得到黑草男那裡買一些平平淡淡的夢來做,否則又會睡不好了。這種情況不知還會持續多久,一想到就開始精神不濟。
「請問你是阿鬼的朋友嗎?」一個警察終於問到了我。從剛剛我就看著他一路從座位左邊問到右邊,一臉的無精打采。
「算是吧,阿鬼常幫我算命。」
「認識多久?」
「一年多。」
「你對阿鬼的犯案動機有多少了解?」
「從報紙上了解。」
「他有沒有跟提過什麼特別的?」
「沒什麼特別。」
「謝謝你的合作,這邊有些基本資料你幫我填一下,然後簽個名。」
「不會。」
我跟參與辦案的警方聊起了那晚的情形,拼拼湊湊,大致明白了整個過程。
與我電話商妥變更計畫後,鬼哥展開砍手之旅。他先在社區籃球場旁的公廁將一名小鬼的手剁掉,並問出另外兩名小鬼的下落,鬼哥隨後趕往結伴行竊的兩名小鬼經常出沒的公園。
當時,兩個小鬼正在公園涼亭下分贓剛剛從便利商店偷來的東西,附近沒什麼人,沉著冷靜的鬼哥吹著口哨走進涼亭,刀起刀落,斷了手的兩個小鬼立刻昏死過去。鬼哥用橡膠管綁在兩人傷口上緣止血,然後將兩隻斷手丟進涼亭旁的垃圾桶便走。
陰錯陽差。
一群經常出沒在公園附近的飆車族正好約了另一個幫派的混混在公園談判,左等又等瞧不見對方的人馬,卻見鬼哥低著頭匆匆走過,血氣方剛的飆車族於是將鬼哥攔住盤問。只見鬼哥身上有血、袖口藏刀,這一下誤會橫生。
飆車族於是將鬼哥團團圍住,你一刀我一刀……
殺手只有兩種方式退休,鬼哥選擇了最壞的那種。
「這種年頭飆車的小混混最狠了,連黑道大哥也不看在眼裡……」
「人聚在一起腦袋裡的東西就會變得很可怕,上次不是有個路人在路口不小心看了飆車族一眼,背上就被插了一把藍波刀?媽的,差點就當場翹毛。」
「現在即使掏出噴子,那些飆仔也不見得怕了你,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
警察抽著菸,說若是他值勤遇到飆車族,連警笛都不敢亮起來。另一個警察說,上個月有個剛出獄的黑道大哥在路邊啐了飆車族一句,肚子就被插進一把生魚片刀。有個警察偷偷說,其實這五個犯下輪姦罪的小鬼被鬼哥給死砍殘也不壞,因為他們遲早會變成更可怕的廢物,其餘人紛紛表示同意。
我聽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沒等到公祭結束我就走了,撐著傘來到細雨紛飛的忠孝東路。
第二十五章
診間裡謐著淡淡的精香。
這次我預約了整整三小時,可以無止盡地賴在這張沙發上。反正颱風快來了,也不會有人急著找醫生討論腦袋裡的白癡幻覺。
「我犯了錯。」我揉著太陽穴。
「發生那種事,你硬要攬在自己身上,只能說你把自己看作上帝了。」藍調爵士手指捏著茶葉,輕輕放在壺裡:「沒有人可以掌握運氣,九十九,阿鬼只是提前走到了他該走的路。」
「我犯了錯。」我揉著太陽穴。
「實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明明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你這麼想不過是自找麻煩。不過你既然付了錢,精神科醫生就該繼續開導你不是?」藍調爵士沖下剛煮沸的水,不疾不徐道:「換個方向,我們做殺手的取人性命習慣了,偶而也會有同行不幸遇到了死劫,這也是很理所當然吧?每個殺手在成為殺手前都有了在生死裡打轉的覺悟,我不認識阿鬼,但阿鬼想必也不例外。」
藍調爵士沖著茶,空氣裡本應很濃郁的茶香,鑽進我的鼻腔裡卻是淡然無味。
我的身體裡,還蓄滿了告別式上的蕭瑟。
「連續接下王董的單,讓我隱隱心神不寧。」我閉上眼,回想雙腳浸行在馬爾地夫海水裡的沁涼感覺:「那些數字弄得我鬼迷心竅,王董開出來的單子我也想不到理由推辭,每一張單子上的目標都是無可挑剔的該死,但我老覺得不大對勁。」
頓了頓,我繼續說道:「也許是我的運勢開始下滑了,拖累了鬼哥。」
「對於運勢我就沒有研究了,但我沒聽過經紀人有所謂的法則,或是職業道德。」藍調爵士將一杯茶水遞了給我,淡淡說道:「如果你真覺得你有能耐拖垮身邊的人,也許你該考慮將某些單子給退了。」
「退單?理由呢?」
我的手指被越來越燙的茶杯給炙著,但我不在乎:「當殺手時最讓我心安理得的,是我從不判斷誰該殺誰不該殺,我只是個拿錢辦事的工具。後來當了經紀人,讓我遠離罪惡感的理由還是一樣,我絕對不判斷誰該殺誰不該殺,我只負責完成雇主的期待,就這樣。」
「可以理解,與價值判斷保持安全距離,百分之百你的作風。」藍調爵士的語氣帶了點稱許的意味。
我喝著茶,有點狐疑藍調爵士的專業判斷。
現在我真正需要的,應該是一杯威士忌吧。
「不過說些讓你高興的吧,剛剛你進來前十五分鐘,電視新聞快報說,李泰岸在自家遭到毒蛇咬死。」藍調爵士坐在桌子上,捧著熱茶說:「我覺得那傢伙死得好,跟我一樣拍手稱興的人一定不少。換個角度想,雖然不是你的本意,但你的確參與了一件好事。」
竟這樣鼓勵我。
「殺人從來不是好事,只是我們的工作。」我又皺起眉頭:「你知道嗎?自從鬼哥僕街後,王董一連下了五個單。短短七天,下了五個單。五個單。五個單。五個單。」
我看著落地窗外灰壓壓的天空,不再有光線從完美的角度射進診間,而是淅瀝瀝打在窗上的模糊雨點。
「不收你的診費,我真想聽聽是哪五個單。」藍調爵士眼睛一亮。
「一個比一個扯。」我嫌惡地說。
第一個,是在談話節目中批評大法官城仲模帶女人進賓館的名嘴唐向龍。唐向龍以前也是個搞婚外情的能手,還把女人帶回家上小孩的床猛打砲,醜事最後被自己的娘親爆上了數字週刊,一時沸沸揚揚。現在大言不慚幹譙別人搞婚外情,引述王董的評語,簡直是無恥。
「無恥的人都得死的話,我們就沒政治談話節目可以看了。」藍調爵士說。
「不看那些節目也沒什麼了不起。」我皺起眉頭:「無恥的人是不是該死也不是重點。」
第二個,是屏東某寵物繁殖狗舍的負責人。該負責人長期虐待上百隻寵物犬,任這些寵物犬餓死泰半,不幸還活著的也瘦成皮包骨、腸胃萎縮,在獲救後只能勉強接受灌食,新聞報導裡的畫面觸目驚心,任誰看了都會掉眼淚。這個新聞正好被坐在電視機前蒐證的王董看見,算狗舍負責人命中註定該死。
「不好意思,這個我也覺得該死。」藍調爵士舉手。
「別說你,我也覺得該死。問題是我一想到王董坐在電視機前蒐證的畫面,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我全身無力道:「就因為電視遙控器下面壓著一箱鈔票,這個拿著遙控器的人便可以決定電視機裡任何人的生死,那種感覺真令人反胃。」
「偏偏你也覺得他做得對,這才是最糟糕的部份。」藍調爵士莞爾。
「不。」
「不?」
「最糟糕的部份,是條件殺人的限定手法。」我似笑非笑看著藍調爵士:「王董堅持要餓垮狗舍負責人幾個月,等他只剩下一口氣時,再將狗舍負責人丟進一群飢餓的狼犬裡,讓他活活被咬死吃掉。」
執行起來不難,只要將目標綁架到深山監禁起來就行了。問題是,我要怎麼安撫接單殺手的情緒?殺手是殺手,變態是變態,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第三個,是鑽研成語自成一家的教育部部長杜正聖,他被這個社會討厭的理由可說是罄竹難書,自然也在王董大筆一揮的生死簿上。據說杜正聖也是現在中學生最常在週記上,公開表示最想在殺手月的獵頭網站看見的名字。
「我總覺得殺政治人物會造成大問題。」藍調爵士不以為然:「只要是人,站在鏡頭前久了都會瘋掉,政治人物的醜態有一大半都是媒體模捏出來的,殺掉這樣的全民丑角並不公平。」
「跟我說有什麼用?王董說,教育是一個社會的根本,而這個社會並不需要一個亂用成語的教育部長。王董要從教育改革的基本面切入,警惕這個社會。」我冷笑,用手指比了個槍形。
碰。
「買凶殺人的標準已經從高標準的邪惡,降到低標準的「需不需要」,王董第四跟第五個殺人名單,我簡直等不及了。」藍調爵士哈哈一笑。
不會讓你失望的。
第四個,是某中部私立大學企管系的人渣,葉同學,簡稱葉人渣。葉人渣用性愛偷拍光碟威脅想分手的女友,女友不從,葉人渣便砸毀女友的電視與電腦,最後還將偷拍內容放在網路上毀謗女友,一度還造成友女厭世自殺。
「這個葉人渣可了不起,網路上想用玉蜀黍插他屁眼的人可以排隊環繞小巨蛋好幾圈。」我註解:「葉人渣的照片跟身家全都公佈在網路上,這輩子是當不回人了。」
「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但新聞上好像沒什麼看到,這消息很生啊。」藍調爵士一臉狐疑。
「別小看王董,他搞科技致富的,去草根性強的網路裡微服出巡,探查一下鄉民想殺掉誰一點也難不了他。」我其實有點想笑,我對欺負女生的畜牲一點都不抱同情。
「嘖嘖,第五個呢?」藍調爵士的身子又前傾了不少。
第五個,也是王董在網路上尋尋覓覓,終於得見的每日一殺。
我從口袋裡拿出王董在網路上列印出來的,皺皺的資料。
根據日本地區的論壇發表,中島佐奈在拍攝「水地獄」強制子宮破壞該片遭到劇組使用不明粉末藥物強制餵食,之後進行拍攝動作。由於該片的內容過於殘暴以及毫無人性可言的拍攝方式,導致中島佐奈身心以及身體受到極度的創傷。根據我所看到的內容,經過翻譯網站的翻譯之後大概說明一下:中島美眉因為這件事情住院四個月,好像臟器受損、外肛門破裂要裝人工肛門,還有心理受到極度的創傷,所以以後沒有中島美眉的新片可看的可能性非常的高。
請注意,影片內容的圖出現中島美眉口吐白沫神情呆滯的畫面,本人猜測可能是藥物導致所引起的反應,該公司實在慘無人性,令人痛心疾首,令人扼腕,AV界將痛失一名美優。
久久,藍調爵士說不出話。
「要殺的人,當然是當初在水地獄A片裡凌虐中島佐奈的那幾個流氓男優。」我面無表情,做了抹脖子的手勢:「那些流氓男優要面對的條件殺人,一定會讓他們恨不得自行了斷。」
「為了殺人,王董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藍調爵士拍拍臉頰。
「到日本還有特支費可以領,這個單子還兼具觀光旅遊,難得一見的好單。」我好像應該笑,卻一點也擠不出幽默:「欺負女人的男人是我們的叛徒,有幾個殺幾個都不可惜,但我一想到王董根本沒看過那支A片就根據網路傳言下單,就覺得這張單從頭到尾都很荒謬。」
五張單,每一張單都有它豐沛的正義,也有同樣份量的莫名其妙。
「那麼你怎麼辦?」藍調爵士問到了重點。
「說過一百萬次了我不作價值判斷,收到的又全是漂亮的即期支票,所以當然往下發給了五個殺手。」我連苦中作樂的笑都敷衍不出來:「所以我現在手底下最能幹的殺手,全都忙得不可開交。」
說到底,即使我認為自己的運勢低落拖垮了底下的殺手,我還是不由自主接下了所有的單子。不做價值判斷是我以往保持心情愉快的關鍵,現在,它成了我性格上的大漏洞。
也許經過價值判斷後所接下的單,我要為出勤的殺手負擔生死責任的比例較重,因為我決定了什麼接、什麼不接。而什麼單都接,決定的就是命運了?但如果是這樣,我又怎麼會為了鬼哥的死深感內疚呢?
又,真實的我到底是什麼想的?其實是一團渣裡渣巴的亂。
「聽起來真的很慘,幸好你沒把這些單丟在我的臉上。」藍調爵士吁了一口氣,認真說道:「我該說你夠意思,還是很識相呢?」
「放心吧,再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有事可以做了。」我回敬。
藍調爵士笑了笑,分析道:「以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這個王董是個很有趣的個案。王董跟你恰恰相反,他勇於做價值判斷,而且非常用力,這種用力的態度讓你非常不舒服。」
「何止。」
「一個社會學家韋伯說過,所謂的權力,就是逼迫一個人做他原本不願意做的事。與其說王董熱衷於正義,不如說他執著的是權力。從白手起家到經營出一個富可敵國的大企業,錢能辦的事王董差不多都想像過了,也說不定都做得差不多。但錢可以買到的權力可以大到什麼地步呢?除了發動戰爭,最徹底的應該就是殺人吧?」
「說不定吧。」我意興闌珊。
「有句話說,權力如果放著不用,就等於沒有權力。」藍調爵士聳聳肩:「初嚐買兇殺人滋味的王董,完全克制不了自己繼續行使這項權力的慾望。從他殺掉自己兒子以成就企業帝國的幼稚想法來看,可以知道王董有種帝王般的威權思惟,他的意志總是君臨天下的,只有在那樣的、從上往下看的角度審判著這個世界,王董才有掌握權力的充實感。」
「重點是他什麼時候會停吧?」我聽都不想聽。
「王董的正義已經到了鉅細靡遺的程度,只要媒體不斷報導壞人、製造壞人,要他停手,除非報紙雜誌電視一夕之間全部消失。」
「那是想像的正義。」我豎起中指。
「而你卻一點也沒辦法反駁。」他完全命中。
其實我並不想聽這一長串廢話,藍調爵士也早看出來。他只是喜歡講。
「你如果真的這麼介意,我有個辦法。」藍調爵士瞇起眼睛。
「殺了王董嗎?」我搖搖頭,說:「抵觸職業道德的事我是不幹的。」
「不。」藍調爵士搖搖頭,自信地笑。
對了!差點忘了你的拿手好戲!
「催眠!催眠是吧!」我的手指敲敲腦袋,說:「你可以透過催眠改變王董腦袋裡扭曲的正義,讓他回歸正常。」有點興奮起來了。
「不不不,催眠對自主意識強烈的人來說,也許可以改變短期內的特定行為,並無法改變他們的個性。我想買兇殺人的慾望應該也算是自主意識強烈吧,行不通的。」藍調爵士反駁了我,讓我很是失望。
藍調爵士不以為意,繼續專業的補充分析:「你說過,王董為了讓假綁票案取信於兩個兒子,不惜把右手小指給切了下來,這種執念已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再往前推,王董製造假綁架案的目的,只是為了一個虛幻的、不一定能夠達成的企業藍圖,但用的手段已是如此激烈,可見他一意孤行的怨念深重,到了自以為是的地步。」
「喔。」那又怎樣?
「過度自以為是的人,往往是用強大的外在武裝保護脆弱的內心,如果要突破他的武裝,不能用老套的勸解-----尤其勸解涉及到你最在乎的價值判斷;你應該做的,就是加重他自以為是的價值。」藍調爵士停下,喝了口茶。
「你廢話不少。」
「九十九,你應該把目標抓齊,然後請王董親自殺了他們。」藍調爵士冷笑道:「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大人物,不見得能親自承受他們的決策。把刀跟槍丟給王董,讓他看著目標魂不附體、跪在地上哀求他。漸漸的,王董拿槍的那隻手也會抖了起來。。。。。。」
我精神一陣。
是了!就是這個!
「讓王董明白抽象的正義與現實人生之間的差距,清醒自己在做什麼。」藍調爵士微笑,做出結論:
「一舉崩潰他自以為是的正義。」
第二十六章
忠孝東路的雨很大,但我重新回到大雨下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我撐著傘,一邊想著下回王董下的單,不管目標是誰我都要想辦法吩咐殺手先綁架囚禁起來,然後硬要王董親手殺了他。
「最好是先綁架,騙王董說目標已經被殺死了。」我心中計畫著:「等王董大言不慚說他很感動後,我再請王董移駕到目標面前,看看那個死掉了會讓他很感動的活生生的人。」
我滿意地寫著劇本上的對話:「喂,他死了你不是會很感動嗎?既然如此就動手啊。。。。。。什麼?王董你竟然在發抖?你不是只要懷抱正義就可以勇往直前地殺人嗎!殺啊!扣下板機啊!不過你可要瞄準一點,不然只會聽到無謂的慘叫而已啊。」
一想到那樣的畫面,我就樂不可支。
美其名正義,實質隨喜好殺人的權柄,讓王董有成為上帝的幻覺。但是燒再多鈔票,人,還是沒辦法成為真正的上帝。這就是王董的弱點。
排練著劇本,我心裡咕噥著還需要一句經典台詞,當作這齣荒謬戲劇的謝幕詞。贏要贏得漂亮,離開的背影要優雅。
「王董,這就是你一心嚮往的正義嗎?」
太虛弱了。
「口中說著正義,手指卻扣不下板機?王董,你只是想要證明自己可以主宰生死罷了,什麼正義?你有的只是一倉庫的鈔票。」
不,太長了。這種電影台詞王董可記不住,記不住就折磨不了他。
「王董,你有的正義,只是團虛張聲勢的屁。」
好像不錯?虛張聲勢這四個字在這裡用得挺不錯。
「正義,理當有奪取他人性命的覺悟。」
終於有點意思了,我喜歡覺悟這兩個字迸發出來的效果。
即使大雨我還是沒出手攔下計程車,免得打斷我的快樂思緒。我一路推敲著經典台詞走路回家,想在巷口的便利商店買點牛奶零食。
還沒走進去,一股視覺壓力鑽進我的背脊縫裡。我本能回頭,神經緊繃。
一輛藍色的小貨卡在對街,緩緩降下窗戶。
是歐陽盆栽。
他不知已在這雨中守株待兔,等了我多久。
我鬆了口氣,撐傘走向小貨卡。
車窗後的歐陽盆栽穿著白色西裝,看起來非常憔悴,不知道有幾個日夜沒睡好了,整個人深陷在沒有朝氣的糜糜躁鬱裡。不可思議的是,歐陽盆栽的眼神裡卻發出我從未見過的奇異光彩。那是一種面對生死大劫,在高壓下焠鍊出來的力量。
「九十九,我需要你的幫忙。」有如活死人的聲音。
「什麼忙?」我在傘下。
「想幫忙的話就他媽的上車吧,不過一旦上車,我的命就交給你了。」歐陽盆栽淡淡地說:「嫌揹著我的命太麻煩,就祝我一聲好運,我也不會怪你。」
「混帳,我們有這麼好交情嗎?」
我啐了一口,然後沒志氣地開門上車。
車子是租來的,方向盤上還貼著租車公司的連絡電話。空調裡有股新鮮泥土的氣味。廣播是氣象預告,說著颱風在十二個小時以內就會籠罩全台,各縣市單位隨時注意停止上班上課的預告。
一個人的眼睛往右上方看,代表在回憶。歐陽盆栽此刻便是如此。
「九十九,我想殺一個人。」他緩緩開口。
什麼跟什麼啊?原來是這種問題。
「你是個殺手,你可以自己辦到。」我簡直嗤之以鼻。
「你是我唯一信賴的同行。」
「等等,我從沒聽說過,一個殺手殺人需要委託別人的。」我失笑:「你這樣好嗎?喂,你可是騙死人不償命的歐陽盆栽呢。」
「事出緊急,我們只有三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可以殺掉那個人,我必須趁颱風來之前登上油輪出海。」歐陽盆栽看了看錶,又看了看我:「要殺這個人憑我一己之力很難辦到,但有了你,或許再加上你手底下的殺手,就能在期限以內殺掉那個人。」
「如果你沒遇見我呢?你沒把這種可能估算進去嗎?」
「我相信命運,也相信人可以創造命運。」歐陽盆栽在黑暗的面容底擠出微笑:「人生沒有意外,我會認識你,自也不會沒有意義。」
「喂,記得嗎?我退休了。」我豎起中指。
「我沒忘記,不過你的手底下應該有不少殺手吧?如果他們能保密二十四小時,他們就派得上用場。」
「很不幸他們都出勤了,你沒想到這種天氣也是殺手的超級旺季吧。」我搖搖頭,拒絕:「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人一定得這麼快死,歐陽,你冷靜點,只要你付得起錢,過幾天我叫最好的殺手聽從你的差遣。」
「來不及了,你已經上車了。」
「什麼?」
「如果不能以殺手的身分,那麼便用殺人犯的角色幫我一次吧。」
歐陽盆栽發動引擎,雨刷忽地刷掉眼前幾乎被溶解的世界。
「喂!」
「謝謝。」
真是差勁的幽默感,但除了繫上安全帶我也沒力氣反抗了,我這種個性也是糟糕透頂。老天啊,能不能讓我好好休息一下。
藍色小貨卡在大雨中慢慢前進,像是蜿蜒著歐陽盆栽複雜的思緒。
在車上,我接過歐陽盆栽託我寄給一位作家的長信。
信裡,是一個故事。
關於一場天衣無縫的騙術。
關於一個善良殺手。
關於一段愛情。
讀完了信,車子已停在一棟電梯大樓下。
一股灰色的空氣在我胸口裡鬱塞著,擠壓出多餘殘留的情緒。
車子熄火。
「弄到了槍,不過我還是想用這個。」
歐陽盆栽打開前座置物箱,兩把在超市就可以買到的尖刀。
我關掉手機,戴上手套。
「夠了。」
「記得留給我一句話的時間。」他戴上手套。
車門打開,傾盆大雨掩護著我們追索的腳步,脈搏我們的憤怒意志。
男人之間的情誼,有時只要一杯酒就可以鑿穿一座城池。
半個小時後,我們在滂沱大雨中昂首闊步歸來。
車子再度發動,一道閃電白了整穹天空,雨勢瞬間增強了數倍。
外頭的空氣霧了整片擋風玻璃,我脫下了紅色的手套,將冷氣開到最強。灰色的狂風無懼高樓呼嘯在這座城市裡,雨珠像百萬棵小鋼珠般擊打著車子板金,震耳欲聾的響聲填補了歐陽盆栽與我之間冰冷的空氣。
「接下來,我需要很好的運氣。」歐陽盆栽抓緊方向盤。
「我等著從大海打來的電話。」我將手機打開。
裡面躺滿了十七通簡訊,跟三通語音留言。
第二十七章
等一個人咖啡居然還開著漘漙漥滾,寣實寧寢唯一的可能,就是阿不思太閒了。
我揮別特地送我赴約的歐陽盆栽嶄嵺嶁嵼,蒙蒔蒹菮下車一撐傘,傘骨就被強風倒豎成一堆廢鐵摔摎摙摸,銣銔銆銌我只好淋著刺痛的雨,快步跑進等一個人咖啡。
「呼。」我拍著身上的水蜾蜬蜼蜪,熉熗熅爾將廢鐵塞進傘架。
狂發簡訊的王董還沒到,只有慵懶的阿不思坐在吧台上MSN摘摳摺摵,閤閨閣隤這種鬼天氣當然不見可愛的韋如。我狼狽地向阿不思打了招呼,往老位置走去。
「今天喝點什麼?」阿不思在吧台後面嚷著。
「日行一殺,咖啡特調。」我大聲說道,順手在書報夾上拎走一份八卦雜誌。
看著落地窗外的嚎啕大雨,整棵行道樹都給吹歪了。
這颱風病得不輕,自以為是龍捲風來著,朝四面八方盡呼呼打打,飛樹走石。
我也是神經病,大颱風天在「等一個人」咖啡廳,等著越來越超過的王董。
桌上放著厚厚的業務名冊,我的手裡翻著一點都不讓人驚奇的八卦雜誌。不知道嘗起來是什麼怪味道的咖啡還沒煮好,這是我今天唯一期待的驚喜。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得下,橫得下。
居然橫著下。
這就是故事的起點,我誠摯希望這個故事接下來的發展淡如開水。
可慶的是,這次我有了重要的計謀籌碼。
就在這個所有事全擠在一起的颱風天,我要擊垮王董自以為是的正義。
「我,九十九,喜歡交易,討厭為人民服務------那不是我該做的。為了正義殺人這樣的理由,虛假到讓我作嘔。王董,你他媽的有病。」我看著八卦雜誌,練習著關鍵對白。
八卦雜誌是這個奇怪社會的縮影。杜撰的色情故事,千篇一律的冤魂索命,援交妹的鹹溼自白,邪教的荒淫交合儀式,醜陋政客的狼狽為奸。而這陣子最紅的,莫過於怪異的連續殺人犯「貓胎人」。
貓胎人刻意模仿好萊塢犯罪電影裡連環殺人魔的行徑,讓人不寒而慄,連偵緝案件的員警與犯罪專家都難逃一死,只能眼睜睜看著貓胎人把守報紙上的社會版,奮力抵抗著政治版上的罷免總統的新聞,然後理所當然成了數字週刊、獨家報導、時報週刊等雜誌的犯罪實錄主流。
看在專業殺手的眼底,貓胎人所散發出來的犯罪特質尤其詭異。與其說貓胎人是一個恐怖絕倫的犯罪者,不如說他是一個荒腔走板的精神病。
「挪,你的每日一殺。」
「謝謝。」
我靠著窗,喝著非常讓我想殺人或被殺的每日一殺,無法平復躁動過後的情緒。我的身體裡還殘留著一股沸騰過後的痛快。無關正義,而是公道。
一想到我的雙手再度沾滿紅色的血液,我的心臟就猛烈地撞擊胸口。
那樣很好,我殺人就殺人,就算是為了朋友出頭這種理由也比正義強得多。
大雨中,一輛加長型凱迪拉克緩緩靠在咖啡店外。
停妥,王董低調現身。
一陣潮溼的風隨著打開的門灌入店裡。王董肥胖的身軀重重坐在我對面,沙發發出吱吱的悲鳴抵抗。王董手裡拿著兀自滴著雨水的、壞掉的傘。
「沒有一把可以抵抗颱風的好傘,是我們至今唯一的共同點。」我開口。
「九十九,這次要麻煩你全力緝兇了。」王董對我的開場白置之不理,一坐下便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支票。空白的支票。
很好,現在連一紙新聞剪報都省了,更遑論厚重的資料公事包。
既然打定了主意,謀略從接單後才開始計算,我心境比以往平靜得多。
「王董,大颱風的還趕著殺人,想必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吧。」
「貓胎人。」
我一震。
「貓胎人?貓胎人是誰我怎麼知道?不知道要從何殺起?」
「所以支票上的數字會包含特別調查費,時間也會比以往的委託都要久。」
「王董,我們幹殺手的,在行的的是把人送進棺材,而不是偵探。」
「厲害。」
「我不懂。」
「生意場上最厲害的談判就是無欲則剛,九十九,我說過好幾次你是談判高手了吧?你放心,特支費很有彈性絕對讓你滿意,事成後我再送你員工優先認股權當破案紅利,很自豪告訴你,鴻塑集團今年年底的股價絕對超越宏達電,你等著大賺錢吧。」
「給我再多錢也沒用,我的手底下沒有這麼能幹的殺手,王董,如果你想繳稅,找國稅局;想殺人,找我;想抓兇手,去報警。」
「九十九,在你的心中,邪惡是什麼樣子呢?」
「有很多種樣子。」
「最極致的邪惡呢?」
「邪惡的軍閥發動邪惡的戰爭,邪惡的政客濫用言論免責權,邪惡的雇主整天買兇殺人,邪惡的老師栽贓無力反擊的學生,邪惡的爸爸亂倫智障的女兒,邪惡無處不在,但這之中並沒有最極致的代表------因為我無法認同,將其中之一排在首位後,就意味著其餘的邪惡就是比較輕微的罪行。」
「邪惡背後的動機不在你的考慮之中嗎?」
「邪惡就是邪惡,去比較誰高誰下並沒有特殊意義。」
「最近我看了很多新聞,看著那些政客醜陋的嘴臉,看著第一家庭貪婪地貪污,看著越來越多的謀財害命,我忍不住想,這些人的邪惡都有所圖謀,要錢,要名,要官,相比貓胎人莫名其妙的儀式犯罪,這些在有所圖謀底下的所作所為反而容易理解,非常人性了。」
「結論是?」
「所以邪惡的極致,就是毫無動機、莫名其妙的犯罪。」
「原來如此,非常精闢的見解。」
「九十九,無論如何我必須阻止貓胎人繼續作亂下去,他的存在就是邪惡,他的邪惡就像找不出原因的疾病,蠶食鯨吞我們共同生存的社會。」
注意到了嗎?從頭到尾王董都聽不見我的冷嘲熱諷,他只是像佈道者一樣盡說獨屬自己國度的語言。我們的對話越來越離譜,他卻神色自若沈浸在正義的想像裡。
瞬間,我竟有點同情王董。
眼前的這個王董,跟我剛剛遇見的王董,彷彿是兩個不同星球的居民。
王董應該是個很寂寞的人吧。
爬到企業頂端的他,其實是個很難親近的人,也很難用一般人的態度去親近一般人。大概很少人能跟他好好講講話吧,不,說不定一個談話的對象都沒有。寂寞慣了,那股自大自傲的氣養得越來越壯,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人。
居住在正義星球的王董,與這個世界的關係,除了形而上的企業圖騰,就只剩下大掃除式的激烈正義。用鈔票掃除害蟲,就能改造這個社會?還是只是促進了人渣敗類的新陳代謝?更重要的是,即使真正改造了這個社會,王董,你還是個寂寞的人。
這個社會,還是沒有跟以人這個身分存在的你,發生過真正的關係。
這讓我想起了一套韋如推薦的漫畫。
「王董,你看過死亡筆記本嗎?」
「那是什麼?」
「那是一套日本漫畫,裡面的主角夜神月是一個高中資優生,無意間撿到一本能操控人類生命的神祕筆記本,只要在筆記本上寫下對方的名字,對方就會在四十秒以內心臟痲痺死亡,如果附註死法的話,對方便會照著夜神月的劇本橫死------也就是我們說的條件殺人。」
「多少錢?」
「夜神月不要錢。」
「不,我是問那本筆記本多少錢?我出十億,不,五十億!」
「王董你完全搞錯了,那只是漫畫的想像。」
「太可惜了,竟然只是漫畫的構想。」王董看起來很失落。
「沒錯,就是你這樣的思惟,夜神月開始了他的人間淨化計畫,把一大堆壞人,審判過的、沒審判過的,通緝逃亡的、到案被捕的,通通都寫在死亡筆記本上,讓這個世界在夜神月的可怕意志底走向沒有犯罪,不,畏懼犯罪的路。」我看著王董:「我覺得死亡筆記本這套漫畫應該請你當代言人。」
「不打緊,我有錢也可以辦到。」王董精神抖擻,像一隻剛睡醒的雄獅:「九十九,你剛剛提到的話題,正好與我想跟你談的基金會發展不謀而合。」
「基金會?」
「沒錯,透過基金會的行事運作在執行正義上一定更有效率,在我死後也能繼續運作,這樣才是真正永續的正義事業。我說九十九,要是我沒猜錯,你的殺手額度已經透支了吧?」
「。。。。。。」
「所以將殺人組織化勢在必行,你聽聽看,我打算召募一群退役的海軍陸戰隊隊員或是國安局的退休特務,由你專司殺人的訓練,如果你有傑出的殺手手下也可以請他們依照殺人的專業主持課程,甚至加入探案緝兇的學分;而我,我會親自撰寫有關正義的課堂講義,幫助他們成為對社會有益的殺手,當然礙於我的金主身分必須保密無法親自授課,還請見諒。」
「。。。。。。不會。」
王董瘋了。
這個人的存在,是全宇宙最大的荒謬。
這念頭我之前就有過,卻從未如此強烈。
「不過在那之前,還得麻煩你揪出讓社會恐懼不安的貓胎人,九十九,大颱風天的所有人都躲在家裡,但我卻坐立難安,不得不找你出來下單。為什麼?」
「。。。。。。」
「因為,我想這個社會一定也有很多人跟我一樣,對貓胎人的邪惡存在無法再忍受,我就沒辦法不挺身而出,其實大家都想讓貓胎人消失卻沒有能力,但我有錢,你有能力,如果我們不殺了貓胎人,誰能?」
「第二次了。」
我打斷:「我強調我手底下沒有福爾摩斯,沒有柯南,也沒有用爺爺發誓的金田一。根本沒有殺手能夠追緝這種殺人犯,這也不是我們的專長。」
王董肥胖的身軀發出自信的氣勢。
「天會收。」
我看著王董舉起手,指著天花板上的吊扇。
「老天會幫助正義的一方,一向都是如此。只要我們站在天的正義,就能擁有擊潰邪惡的力量。九十九,你還不明白嗎?」
王董一隻手指指著天,一隻手指對著我。
三根手指緊緊指著自己。
這就是你所說的「天」嗎?
「我明白。」
我明白,你瘋了。
瘋得不可思議,瘋得自以為是。瘋得讓人討厭。
「我就知道你明白,來,這是你應得的。」
王董拿起筆,又開始表演現場寫天文數字的君王姿勢。
我看著他,在認清了王董已經陷入瘋狂後,心裡倒是意外的平靜。
沒關係,如果我抓得到貓胎人是最好,抓不到,我也弄一個出來跪在你前面。再把槍。。。。。。不,把刀,交給你,然後看著你肥大的雙腳發抖,最後終於崩潰逃走。
不,根本不必等到貓胎人的單,我只要快速連絡正在做事的五個殺手,請他們之中的誰誰誰把目標綁走監禁起來,屆時再請王董親自動手就可以了。早點讓他認清自己有多麼可笑,這齣無聊的正義就可以落幕了。
王董突然抬起頭,若有所思看著我。
「對了,九十九,上次那五個犯下強姦罪的頑劣小鬼,你自做主張改成了砍手又硬是退還了部份款項,我起先覺得很不忿,幾乎就要對著你咆哮了。但後來我反覆想了想,倒覺得你的安排是個很有意思的凌遲,給了我很多的靈感。」
「靈感?」你竟然用了這兩個字。
「接近邪惡才能正視邪惡,正視邪惡才能了解邪惡。」王董似乎下定決心:「與邪惡保持距離並不能自稱為善,我想要擁有真正的勇氣。」
「嗯?」
「這次抓到貓胎人,請將最後殺死他的機會留給我,我想親自動手。」
王董將支票遞給我的時候,我整個腦袋一片空白。
「到時候如何使一個人痛不欲生、想死卻死不了的技術,還得你請教教我了。」王董拍拍我的肩。
用力的,堅定的,灌注的。
王董起身,拎著壞掉的廢傘,移動肥胖的身軀走向大門。
「我想那一定很有意思。」
王董微笑,開門走進外面的大雨裡。
我呆呆看著窗外。
王董迅速鑽進等候已久的凱迪拉克後座,司機慢慢駛離。
那是勝利者揚長離去的姿態嗎?原來這齣戲從頭到尾,最天真的就是我自己嗎?王董的離去有點現實與虛構銜接不起來的恍惚,而我不曉得是站在現實的一方,還是虛構的那一個國度。
當我還來不及為劇本落空產生任何情緒時,黑壓壓的天空裂開一道白色的縫,縫裡奔出光來,陰雨遮蔽的城市突然亮如晴晝,數十萬被雨水埋沒的城市線條霎時清晰分明。
在那巨大光明的瞬間,對面辦公大樓上一道黑影忽地墜落,沿著狂風吹襲的角度斜斜摔下。那道迅速絕倫的黑影削破囂張的大雨,不偏不倚,重重摔在王董的凱迪拉克上!
重重的摔!重重的摔!重重的好大一聲重重的摔!
巨響,車玻璃橫地飛碎成屑,一枚咻地黏在我眼前的窗上。阿不思抬起頭。
最後是一聲清亮的雷。
被狂風暴雨淹沒的馬路,不知名的自殺者從三十五樓的辦公大樓自由落體,破碎的屍體重重摔垮了凱迪拉克車頂鋼板,成就了正義君王的鐵棺材。
司機勉強打開門,不知所措地看著被壓毀的後座,完全慌了手腳。
震耳欲聾的大雨中,車笛聲兀自長鳴著。
「那胖子死了。」
阿不思頭又低下,繼續她的MSN。
「是啊,那胖子就這麼死了。」
我愣愣地看著窗上的碎屑。
世事難料。
千金難買運氣好。
第二十八章
鴻塑集團永遠的精神領袖被塑成了巨大的銅像,矗立在總公司的門口。
王董的訃文不計成本登在四大報的頭刊上,喪禮亦十分風光,前百大企業的老闆與政壇大老無不賞臉,果然有企業君王駕崩的氣勢。我也致敬了一份奠儀,白色的信封袋裡,裝著燒成灰燼的最後一張支票。
「好聚好散,也許下一站就是你最喜歡的正義星球吧。」我鞠躬。
害死王董的自殺者毫無特殊之處,沒有逼死人的卡債,沒有感情問題,沒有與人糾紛。自殺者只是一個非常孤獨的人,跟這個城市裡大多數的人一樣。很多人替冤死的王董大抱不值,但那些搖頭嘆息只不過是廉價的交情罷了。
在冠蓋雲集的告別式當天,幾個重要的社會新聞侵略了王董在報紙上的位置。
但我想王董不會在意。
名嘴唐向龍被在自家電梯裡遭人割喉,掙扎逃出後在樓梯間倒倒爬爬了五樓,最後倒泊在管理員室外才氣絕身亡。有一說,是唐向龍想在臨死前繳交積欠的管理費,但我說放你媽的屁。
深入屏東山區打獵的原住民發現,被大肆報導的惡質狗舍負責人被綁在某大樹下,發現時已無生命跡象。死者全身並無明顯傷痕,疑似遭人活活餓死。
教育部長杜正聖由於外界質疑其專業的壓力過大,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浮屍在浴缸裡,杏壇與政壇一片嘩然。一反常態的是,這次無人敢額手稱慶。
涉嫌偷拍與前女友性行為並在網路散播的葉姓人渣,終於嚐到了報應。他在租屋樓下被人持鈍器活活打死,身上有多處骨折與撕裂傷。警方懷疑兇手不只一人,開始往ptt網站鄉民滋事的方向調查。
以上不是我刻意的安排,事實上王董死後我立刻取消了困難的條件殺人、與嚴苛的時間限制,全讓底下的殺手們從容做事,只消幹掉目標交差就可以了。他們自己可不會無聊到講好同時動手,分食新聞版面競賽。
唯一能解釋的,就是王董遺留在人間的正義怨念吧。
「那些好運氣的地段,結果還是來不及帶給王董好運氣呢。」韋如沉思。
「也許吧。」我笑笑,欣賞著韋如的小酒渦。
也許你會覺得這個故事結束得非常錯愕,但現實人生就是如此。
沒有清晰的接縫,沒有明確的起承轉合,只有一段又一段彼此交疊的瑣碎乃至片段。共通處是這些現實人生什麼時候會結束,連當殺手的也很難斷言,只能在能呼吸的時候盡量膨脹自己的肺,然後輕輕吐出,消化這世界的態度。
是啊,態度。
這個世界當然有對,有錯,有好的,有壞的,沒有什麼真正的黑白不清。那些「這個問題端看你看它的角度」類似的話,我覺得都是放屁的假客觀,明明你心中有一把很硬的尺,只是你假惺惺不敢端出來量給別人看罷了。
所以有時候在電視上看到令人難以忍受的惡棍,當法律選擇緩刑或輕刑去姑息他們時,我會懷念起王董自大的正義,跟那些尾巴拖著很多零的即期支票。
我會看著對面的空位,幾乎被壓壞的沙發上似乎還殘留著什麼。
但大多的時候我只顧著細嚼慢嚥悠閒的生活,自私,但心安理得。因為我知道我之所以偶而會懷念王董,是因為王董已經確確實實變成了無害的銅像。
我還是喜歡照單全收的殺手經紀,價值判斷敬謝不敏。
等一個人咖啡依舊是我流連忘返的地方,即使後來我得知韋如跟阿不思是一對,而我只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亂入的大叔叔。但我還是喜歡那裡的氣味,喜歡那裡的老座位,喜歡在那裡翻著不知所云的八卦雜誌,外加偶而的午夜場恐怖電影。
「九十九先生。」
「嗯?」
「什麼時候我們還可以遇到搶匪啊?」
「搶匪?」
「對啊!我連原子筆都準備好了,你看!」
「像妳這種要求,我這輩子都沒有聽過。」
「九十九先生不要學星爺的電影台詞裝年輕啦!」
「哈哈,跟妳在一起就忍不住年輕起來了。」
「九十九先生。」
「嗯?」
「我覺得說不定我會愛上你耶。」
「說不定?」
「說不定喔。」
就是這樣。
我喜歡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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