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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殺手月 作者: 九把刀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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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9 18:53: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殺手,月

——風華絕代的正義

1

  士林法院外,十幾輛SNG廂形車嚴陣以待的陣仗並不稀奇,每次有名人上法院,不管是影視明星或是政客名流,一沾上了官司,絕對是媒體追逐的目標。
  但如此浩大的抗議陣仗可就不多見了。
  莫約五百多名綁著白布條抗議的失業員工聚集在一起,每個人都哭腫了雙眼,手裏揣著雞蛋與汽笛喇叭,聲嘶力竭地悲吼著。
  抗議布條寫著「還我血汗錢」、「孩子上學沒學費」、「吸血魔王害慘我全家」、「無良商人掏空退休金」、「預備上吊中」等等,有些白布條上還潑上紅色墨水,格外觸目驚心。
  然後是冥紙。
  漫天飛舞的冥紙,象徵這場公司掏空舞弊案的背後,葬送了多少人的家計幸福,與原本就微不足道、現在卻再也抵達不了的小小夢想。
  鎮暴員警以替代役男打前鋒,手持黑色盾牌,無奈地站在抗議群眾前。為了沒有正義的法律跟這些可憐的民眾對抗,每個員警的眼神都流露出無限同情。
  西裝筆挺的奸商沈常德在四個高級律師的陪同下,一走出法院,就被潮水般的記者給團團包圍。而法院界最有名的背後靈柯寺海先生,當然也沒放過這次的機會,依舊雙手高舉白紙黑字的聲明稿,照慣例站在主角沈常德的後面偷點鎂光燈。
  記者的麥克風瘋狂伸遞到沈常德的面前,拋出一個又一個尖銳的問題。
  「沈先生!請問您對這次钜額的交保金額有什麼看法!」
  「對於積欠這些失業員工的薪資與資遣費,您有沒有後續的補償?」
  「關於外界謠傳您一直將營運資金匯往大陸的人頭帳戶,您有什麼辯解?」
  「請問高達八千萬的交保金額,是誰幫您出的錢呢?」
  「上星期壹周刊登出您經常出入頂上魚翅,請問破產的你還有幕後金主嗎?」
  但是再怎麼尖銳的問題,都紮不穿沈常德的厚臉皮,他默不作聲,微笑向示威的群眾揮揮手,這個動作讓抗議的失業員工幾乎要憤怒暴動起來。
  「快點暴動啊?快丟雞蛋啊?然後被鎮暴的條子用水柱涼快一下吧。」沈常德持續假惺惺的微笑,肚子裏都是邪惡的念頭。
  年近六十的沈常德面色極其紅潤,一點都不像申請破產、聲稱無力負擔兩千名員工追討退休金與積欠薪資,應有的潦倒模樣。
  在申請破產的這段期間,沈常德的身邊不乏正在念大學的校園美女陪伴。他採陰補陽的淫亂功夫,跟他藏匿侵吞鉅款的本領一樣高明。
  除了美女,沈常德的口福依舊,還是有辦法每週吃兩次頂上魚翅,將自己養得棒極,白皙的皮膚底下透著各種珍貴補品帶來的漂亮血色。這樣的面容為沈常德贏得了「吸血魔王」的綽號。
  「關於這些為公司盡心盡力打拼的員工,我一定會請求認識的銀行、與企業界的朋友代為處理,就算要我跪下來拜託,我也在所不惜。」沈常德感性地說,腦子裏卻是另一個念頭。
  高達八千萬的交保金額不過是個障眼法。
  比起沈常德掏走的二十七億,區區八千萬算得了什麼?愚蠢的媒體只會繞著保釋金額大作文章,說不定還會為他博取他不應得的同情。
  「由於我在上次大選表態支持泛藍,這次的起訴很明顯是政治惡鬥的栽贓抹黑。我相信司法很快就會還我清白,我也正在與我的律師商討控訴壹週刊的不實報導,對於……」沈常德沉痛地發表聲明。
  殊不知,收賄的檢察官在讓沈常德交保後,並沒有以有逃亡之虞的理由向法官提出限制出境的要求。再過六個小時,沈常德就會大大方方搭乘前往香港的班機,看是要轉進深圳的基地,還是直飛美國三藩市的豪宅。
  總之,決不可能留在臺灣接受狗娘養的審判。
  抗議的民眾終於砸出雞蛋,但由於距離太遠,連沈常德的鞋子也無法沾到,悲憤的力量讓民眾開始往前推擠,一把又一把的冥紙從未停過。
  鎮暴員警立刻敲打盾牌警示,緊接著就噴出強力水柱,嘗試驅散抗議的民眾。
  「這些下等人,冥紙就留給你們自己吧……」沈常德嘴角上揚,強忍著笑意。
  突然,柯寺海雙手高舉在沈常德兩旁的黑白聲明稿,飛濺上鮮豔的紅色。
  柯寺海張大嘴,臉上都是花花白白的漿狀物,黏黏答答,還帶著生腥的氣味。
  聚攏在一塊的記者全都瞪傻住眼,再也沒有人多問一個問題了。
  沈常德的眉心間,多了一個黑色的小圓洞。
  小圓洞的邊緣,是高速燒灼的焦。
  而小圓洞的另一個出口,則是沈常德後腦勺巨大的不規則開口,腦漿、血水、碎骨、與肯定墜落地獄的黑色靈魂,全都一鼓作氣炸裂出去。
  在SNG現場連線的狀態下,攝影機無聲地將這恐怖絕倫、卻又大快人心的一幕,即時傳送到兩千三百萬雙眼睛裏。
  沈常德忽地兩眼上吊,雙膝跪地,脖子機械式往上一抬,看著天上的白雲。
  三百公尺外,晾著白色被單的天臺上,飄著同樣的白雲。
  「別看著天空,你到不了那裏。」月微笑。


2.

  如果想你殺一個人,卻因為太忙不能自己動手,聘個殺手是個選擇。
  不管你想聘雇哪種人做哪種事,越有錢的話選擇就越多。
  聘雇殺手也一樣。
  一箱滿滿鈔票,說不定可以雇到使用火箭筒,用針刺飛彈徹底轟碎目標的恐怖份子。你的仇人將在爆炸聲中血肉橫飛,不滿意都找不到理由。
  沒錢的情況下,其實也能湊出些廉價的方案,總有幾個剛好缺錢嗑藥的路邊混混……那種穿了花襯衫,嚼著檳榔,隨時露出挑釁眼神的低層次混混,願意為了幾張鈔票冒一次險,將水果刀捅進你的仇家懷裏。
  你沒看過嗎?水果日報頭條或是奇怪的八卦週刊偶而也會報導歐巴桑突發奇想買兇殺夫這樣的事。只是品質難以保證。一分錢一分貨,到底還是個道理。
  或是乾脆選擇分期付款?不過你得先找到退隱已久的吉思美。
  但你不會想到月。
  月很特別。
  他身上的光不像太陽一樣,耀眼得讓人雙眼難以直視。
  就如同他的名字。
  月的光淡淡地冉動著純潔的銀,為所有注視擁抱。
  很少有殺手會將正義掛在嘴邊。
  他們做的事不夠資格,或者在殺死另一個人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到正義這一層。
  偶而有殺手會出現錯覺,覺得他的所作所為跟正義扯得上邊。我想不能說是自欺欺人,只能解釋為是偶而安慰一下自己的浪漫,帶點世故的嘲諷。更可能的是,他們正好接到一張很合乎社會正義的單子……目標是個人人喊殺的過街老鼠。如此而已。
  很少殺手會有理想。
  殺手遵循的是法則,不管是公認的,或是自己的。
  但法則不是理想。美其名,不過是職業道德的內在延伸。
  遵循法則的意志,能令殺手在執行任務時心無旁騖,讓整個過程盡可能的順暢,排除不必要的困惑,例如情感上莫名其妙蔓生的雜訊等等。
  但月具備以上兩種,與殺手特質矛盾的美德。
  月將身為殺手這檔事,當作實踐正義、完竟理想的必要素質。


3.

  數月前,俯瞰城市的高樓天臺,兩柄狙擊槍凝立在架上。
  白雲浮浮,兩個巧遇的悠閒神槍手。
  月,與鷹。
  很巧,他們受雇自不同的委託人,卻都指明同樣的目標。
  要殺一個人,就要觀察那一個人的生活慣性,研究出最脆弱的那個「點」,並思考那個「點」所需要的種種條件。
  風阻,光線,角度,警局的距離,人潮的密度,與從容的逃脫路線。
  而月與鷹都因專業選了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天臺,只能說目標真犯了太歲。默契地笑了笑後,兩個殺手聊了起來。
  殺手共同的話題便是蟬堡的最新進度,還有相互補充彼此闕漏的章節,兩人大肆批評一番,又開始猜測故事的結局。
  最後目標出現。
  「怎辦?」月笑笑,其實心中已有了計較。
  「自己做自己的吧?」鷹苦笑。正合月的意。
  於是兩人同時扣下板機。
  在兩顆同樣致命的子彈鑽擊下,倒楣的目標臥倒在毫無意外的血泊中。
  鷹從大衣裏拿出一朵花放在天臺角落。
  「原來你就是那個愛種花的鷹。」月不訝異。
  「嗯。」鷹熟練地拆卸槍具。
  「我是玩網路的月。」月大方揭露自己價值一億的身分。
  「嗯,這陣子你很出名。」鷹似乎也不意外。
  很少有事情能夠衝擊到鷹的情緒,鷹的自製力絕強,來自於他對殺手法則的尊重,與天生的嚮往寧靜。
  「對了,你對報章雜誌上對你的評論有什麼看法?」鷹好整以暇將槍具裝妥。
  「你是指?」月也收拾完畢,站了起來。
  「上頭寫著:儘管你呼應了社會大眾的期待,但當鮮血在你臉上塗開,即使是為了正義,同樣令人作嘔。」鷹轉述,闔上槍箱,站起。
  「但總得有人去做。」月同意,但微笑。
  鷹也笑了。
  月的不疾不徐,以及對自己信仰的認知與自信,讓鷹覺得很舒服。
  「保重。」鷹瀟灑地轉身,揮揮手,不回頭。
  「祝你早日達成與自己的約定。」月莞爾:「這個城市,只需要吉思美跟我就足夠了。」看著鷹的背影離去。


4.

  於是,月在自己的網頁上,寫下這兩句對話。
  當鮮血在臉上塗開,即使是為了正義,同樣令人作嘔。但總得有人去做。
  的確。
  就像垃圾車清道夫一樣,如果嫌臭不上工,一個星期,整座城市都將淪陷在無以復加的惡臭中。久了,每個寄居在城市裏的人都會生病,每次呼吸都會被細菌塞滿整個鼻腔。
  更久以後,每個人都會對這樣的氣味習以為常。
  「犯罪?你在開玩笑嗎?不過是推了老太婆一把,幫她下樓梯快些罷了。」
  或是「不會吧,走後門綁標那種事不是天天在發生嗎?多看看報紙吧老兄!」
  或是「有沒有搞錯……我自己生的女兒,我想怎麼搞都行!」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入鮑魚之肆,久聞不覺其臭。就是這個意思。
  在這座城市裏,長得像人的活動垃圾不少。既然是這種垃圾,就沒有可燃跟不可燃的分別,更別提哪些是屬於資源回收了。
  殺手月,就負責清除這些人型垃圾,免得城市積久發臭。
  如你所想像,不少貪婪政客、角頭流氓死在月的手上。那些人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裏多行不義,就是根本齜牙咧嘴壓榨其他人的幸福。
  夠資格被正義殺死的人太多。
  某天你所知曉的某某人照片,赫然出現在月的獵頭網站上,一點也不足為奇。


5.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我們先用老套故事的老套敍述法碎寫看看。
  一個自詡為正義出頭的殺手,聽起來很自以為是,獨斷獨行。其實是小時候不愉快童年的受創記憶,或是糟糕至極的精神遭虐經驗,導致這位殺手將奪取他人性命作為矯正自己快要偏差的價值準繩的唯一手段(是的,說到將殺人作為唯一一種替自己解套的行動方案,本身就存在著爆炸性的封閉性格,能量過大,封閉依舊,發洩的管道只好橫向膨脹扭曲下去),藉著俐落除掉不愉快的人事物,自我映照式剔除內在的邪惡突變。
  事實上更可能的是,白天自以為解決了部份問題,夜夜入夢後才發覺無法擺脫根深蒂固在記憶裏的不愉快污點。最終,這位殺手迷失在正義偏斜的天平裏,逐漸變成偏激的危險份子。
  典型的,創傷型的悲劇英雄。
  這是好萊塢英雄電影公式裏最著名的一條,廣泛應用在家人被壞蛋殺死的警探,同事代替自己中彈身死的員警,遭遇恐怖輪奸並拍照的女律師,父親因公殉職孤獨長大的女探員上。對了,還有他媽的蝙蝠俠與蜘蛛人。
  但月真的不一樣。
  你見過了就會知道,月俊俏的臉龐從未浮出一點陰暗的顏色。
  正義讓他容光煥發,笑起來有如銀色月光。
  因為月的正義,有強大的民主作為後盾。
  這年頭講究民主的人都很受歡迎。所以月根本就是殺手界裏的人氣王。
  月每個月都會在他的個人網站上,公開他「想」殺死的人。
  這些額頭長了靶心的倒楣鬼為什麼名列榜上,全靠月從各個報章媒體上收集資料(不幸的,身為名人是必需的被殺要件,原因後表),想辦法透過訪談與近距離觀察,加以判斷,過濾篩選。
  但這些垃圾究竟會不會遭到清除,則是交給社會大眾決定。民主的第二步。
  獵頭網站裏,月會替這些「目標」照片下,附註一串阿拉伯數字。價錢。
  價錢的標準通常都很高,是一般殺手價碼的十倍、甚至二十倍。或多或少也代表著這些害蟲不易清理的程度。
  這樣的高價自是當然。尤其獵頭網站是公開的,這些害蟲一旦看見自己的照片掛在上頭,不嚇得加派保鏢將自己團團圍住才怪。難殺得很。
  網站附上好幾組瑞士銀行的祕密帳戶,不同的帳戶針對不同的害蟲標的。殺人收錢,天經地義。任何人都可以透過各式各樣的跨國轉帳,指定某位印堂發黑的害蟲,將錢匯進月的祕密帳戶,成為贊助殺人的雇主之一。
  月不期待每個在自己初選名單中的城市垃圾,都會遭到社會大眾的唾棄。
  金額沒達到,月就不會動手,也會平息心中那股想要除之後快的衝動。
  甚至反省。
  自己為什麼會列出社會大眾覺得沒有必要除掉的人呢?
  是自己的人格中哪一角缺了陷,致使篩選失之偏頗?
  還是社會大眾無法像他一樣,在最危險的距離,去窺看那些醜陋的最真實?
  還是那些被列進去的大害蟲,多多少少也有點討喜之處,只是自己不懂欣賞?
  「算他們好狗運。」有時候,月會得出這樣草率的結論,笑笑釋懷。
  對於正義的定義,月毋寧是極為開放的。既不死抱自己對正義的審美觀,也懂得欣賞社會大眾對正義的看法。
  久了,月開始覺得,正義肯定不是一組硬梆梆的定義,而是一堆隨波逐流,可供即時詮釋的個案。
  但他依舊信仰光。
  照亮這個世界的,因信仰而偉大的燭火。


6.

  「TIME,亞洲地區年度最受歡迎人物。殺手,月!」
  就是這麼回事。
  月,成為家喻戶曉的殺手。
  一個不接受任何單一委託,架設網站邀請大眾聘雇自己的正義殺手。
  想為民除害卻無法親自動手嗎?
  亟欲站在集體正義的一端嗎?
  迫切希望某個惡貫滿盈的壞蛋,消失在這座城市嗎?
  捐助你能提供的金額,捐助你的正義,捐助你靈魂裏最珍貴的部份。
  一旦瑞士銀行帳戶內的數位飆升到月所定下的界限,一把槍便會裝填好子彈。
  喀擦。
  「月會出動!」於是報紙上便會出現這個鬥大標題。
  「月又得手!」半年內,報紙就會做出聳動的追蹤報導。


7.

  佈告欄上貼著十大通緝要犯的賞金榜。
  榜首貼著鬥大的「月」字,也是唯一沒有照片的通緝犯,空洞得很荒唐。
  賞金:一億。
  「還是沒有月真實身分的線索?」
  陳警司很不滿,幾乎以咆哮的姿態,將整個警署的氣氛壓到最低。
  大家面面相覷,低頭做自己的事,不敢停手,免得成為被上司鎖定轟炸的靶。
  「員警!你們可是一群員警!怎麼做事的!老百姓養你們幹什麼吃的!」陳警司大吼的模樣,誇張得像是妄想角逐影帝的爛演員。
  當局對月的存在很感冒,到了病態的地步。
  過去三年來,就有三十四個政治人物上了月的賞金害蟲榜。其中有七個被全民通緝,陸續被月暗殺。不負所託。
  比起假惺惺的全民拼治安,月的效率跟誠意顯然淩駕了警方好幾百倍。
  「一個殺人兇手有事沒事就成了報紙頭條,你們有沒有自覺啊!」
  陳警司繼續大吼,基層刑警都在心裏幹罵著。
  那陳警司你自己呢?你那大吼大叫的樣子,其實也只是做做表面工夫吧?就連編列預算撰寫電腦病毒駭掉月的網站這種輕而易舉的事,陳警司也總是擺出高高在上的官威嘴臉。
  彥琪尤其不滿。
  身為專案緝拿這位全民殺手的刑警,卻是月的崇拜者。
  月是什麼模樣?彥琪的原子筆,受著某種牽引似地劃下一撇。
  一個專業殺手的臉孔,幾乎只有委託人會知道。有些目標摸著貫穿胸口、留在襯衫上的焦炙彈口時,連殺手的影子都沒見到就沒有氣息。
  月的臉孔深埋在網路背後。不需要委託人認識他,月也不需要認識委託人。
  「他一定是個紳士,縱使不帥,也應該生得很有氣質。」
  彥琪是這麼想的,還在素描本上畫下她想像的月。
  之前那個倒臥在立法院門口的貪污立委,彥琪也將一天的飯錢匯進月網站上的祕密帳戶。那次的謀殺,她也有一份------而且感到榮幸。
  所幸殺人網站上的帳戶流通受到瑞士銀行的保護,不可能被知道誰資助了月的「正義」,要不,一旦身為刑警的彥琪資援了全民殺手的事曝光,那還得了?又有多少員警暗地裏也是支持著月?
  月的電腦功力深湛,加上獲得亞洲駭客界熱忱的技術支援,員警要放病毒攻堅月的網站,總是徒勞無功,偶有佳績,幾天後月的獵頭網站總能捲土重來。
  「你長得蠻好看的嘛。」彥琪滿意地看著素描本上的月。
  在彥琪藍色原子筆的筆觸下,月有張乾淨的臉,沒有刻意整理卻很爽朗的瀏海,薄薄的微翹嘴唇,一雙看不出殺手慣性憂鬱的眼睛。他不需要。
  素描本角落寫了「正義殺手,月」五字。
  吐吐舌,下班的時候到了。


8.

  捷運大安站出口對面,星巴克,二樓。
  月不抽煙,所以坐在窗明几淨的角落。
  恰恰供一個人使用的圓桌旁,一張椅子放大揹包,後頭掛著米色麂皮外套。
  小圓桌上則放著台蘋果筆記型電腦,十二吋的銀色Powerbook,相當符合月對美學的要求。簡潔,俐落,不假以多餘的修飾。
  當然沒有人知道月是月。尤其他的電腦螢幕上,不是那屌到翻的獵頭網站,而是網路美女選拔的投票頁。
  「年輕人的基因是越來越好了,嘖嘖。」
  月說,流覽著一頁又一頁可人兒的介紹。
  這話一點也沒錯。跟整型一點也沒有關係,光是營養好,懂得打扮,這年頭街上的女孩子出落得越來越漂亮,腿長些,豐滿些,眼睛明亮些。
  由於法則三,月有個很不錯的工作跟身分。
  他是pchome的網路購物管理員之一,負責傷腦筋該辦什麼特惠活動、怎麼來個商品搭配、甚至還要調查別家網購的價錢等。此外,他最近還弄了個漂亮的兼差,管理網路自拍美女的Blog,一方面監視有沒有暗示援交的出軌狀況,另一方面還幫幾個人氣排名很前面的學生美女外拍,給些進演藝圈的建議或途徑。總的來說,是個賞心悅目的優差。
  月不是月時,他的名字叫子淵。
  這麼說有點奇怪,畢竟月只是月的「藝名」,而子淵才是正主兒,真真正正用了三十三年的招牌。雖然不若月響亮。
  子淵啜了口香草拿鐵咖啡,拿起昨天外拍的數位照相機,抽出儲存卡,放進筆記型電腦裏讀取。然後挑個幾張,直接上傳到網頁的美女圖集。
  「還有比這回事更愜意的工作了嗎?」子淵笑笑,頗為滿意。
  可不是?
  昨天那場外拍,就任何約會上的定義來說,它就是場氣氛上乘的約會。對方是個女高中生,不會刻意穿著泡泡襪、百褶裙的耍可愛,自然的青春,從見面打招呼那刻起就充滿了朝氣。
  子淵喜歡能令尷尬自動解除的女孩,那會省去不少麻煩。所以他們在淡水漁人碼頭拍了兩百多張照片,其中有一百多張是兩人的合照,不能放上網的。
  對了,女孩叫什麼來著?
  「田曦?是叫田曦麼?」子淵在觸控板上點了幾下,果然是叫田曦。子淵不是月的時候,腦子可沒月那麼靈光。
  喀喀。
  子淵身邊的椅子被拉開,一個女孩端著盤子坐下。
  女孩手裏還夾著份報紙,露出標題:「金牌老大之死是否與殺手月有關?」吸引了子淵的注意。
  已經兩個多禮拜了,金牌老大被狙殺的消息還是佔據各大新聞版面。
  有這麼重要嗎?子淵並不覺得。這新聞會被媒體牢牢盯上,除了金牌老大跨越黑白兩道的身分特殊外,另外就是殺人手法的殊異。
  金牌老大討人厭,也的確列在月的獵頭網站上。但金額還沒達到,照理說全民殺手是沒有理由出動的。然而能夠在極短的時刻內,居高臨下瞬間殺死金牌老大諸多護衛與埋伏者的殺手,屈指可數。
  矛盾的地方在於,金牌老大是被刀子給刺死的,在情婦家裏的麻將房裏停止呼吸。一刀狠狠貫入心臟,毫不留情地攪動,可以想像過程快又乾脆。
  但這樣野蠻的殺人手法並不是月的作風。要執行到那樣的程度,一定得兩個人。
  是的,搭檔。一個在上,一個在下。
  這樣的新奇的組合吸引了媒體,當然也吸引了許多犯罪專家跑到評論節目「新聞挖挖挖」裏去大放厥辭,認為「殺手月」從一開始就是個殺手集團,而不是單一個人。
  女孩打開報紙,專心地在上頭畫起紅線來。
  「哦?」子淵有些好奇起來。
  有誰看報紙,會認真到需要畫線?
  子淵的電腦螢幕貼有高反射鍍膜,不動聲色一轉,調整個角度,將畫面調黑,子淵就從螢幕的鏡面反射中看到了女孩畫線的內容。
  都是關於金牌老大喪命的追蹤報導,與專家對殺手月的諸多看法。女孩的紅線一條畫過一條,久了子淵便發現,女孩根本沒有所謂的重點。紅筆只是閱讀的一種方式,強迫自己留心自己讀到了哪個句子。僅此而已。
  五分鐘後,子淵的咖啡已經喝完,將畫面調亮。
  「都是胡扯,是吧?」女孩開口。
  「……」子淵,下意識地將螢幕角度調開。
  「不這麼認為嗎?」女孩又說。看樣子是發現了子淵在窺視她。
  「是指人生嗎?是啊,真是一團糟啊。小丸子的姊姊說,人生就是不斷的在後悔。」子淵隨口亂答,笑笑。
  「我是說報紙。」女孩抬起頭來,臉色突然有些詫異。
  子淵不懂,做了個無法理解女孩表情的表情。可被歸類為笑。
  「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女孩愣愣。
  「通常這樣的話應該反過來吧。」子淵聳聳肩。
  「反過來?」女孩不解。
  「是啊,理應是一個男的看到一個女的,然後才說出這句。」子淵說的是最常用的搭訕技巧。
  通常答案並不需要男生主動開口,女孩多會自己補上「對啊,我曾被說過像哪個明星」這樣的回應,而且面帶燦爛笑容。
  一旦出現笑容,往往就是好的開始。只是不曉得被哪個情聖將這個好方法洩漏出去,至今已經變成了台客搭訕美眉的濫觴。
  「可我真的在哪里見過你。實在是面熟的過分!」女孩苦思。
  「我不記得有誰說我像哪個明星。還是你其實是個星探?不過我已經三十三歲,用演藝圈的週期來看,我早過保固了。」子淵開玩笑。
  「……」女孩還在艱辛的苦思。
  「結束無聊的對話吧。我請你喝杯咖啡。」子淵笑。
  對於跟女孩子聊天,他總是很樂意。
  有句廣告是怎麼說的?能接吻就不忙說話,生命就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我已經有了。」女孩指指桌子上的焦糖瑪琪朵。
  「啊,你瞧我。」子淵傻笑。說過了,子淵不是月的時候,可沒月那樣靈光。
  女孩沒再理會子淵,埋首在另一本帶來的壹週刊上,繼續畫線。
  子淵再坐了一下後,就收拾桌上,穿上外套起身離開了。
  由女生主動開口搭訕,自己卻碰了一鼻子灰這種事,子淵還真不習慣。
  「呼。」子淵吐出一口長氣。


9.

  坐在星巴克裏,將報章雜誌劃滿一條又一條筆記線的,正是刑警彥琪。
  子淵離開後,彥琪還是想不起來她倒底在什麼地方看過他。
  但無所謂,據說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至少會有三個跟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存在。如果彥琪在三個地方分別見過這三個人,一人一次,當然就會覺得面熟,然而其實一點干係都沒有。
  於是神經很大條的彥琪很快就不再做多餘的思考,全神貫注在關於月的有趣報導裏。一條又一條的橫向紅線,逐漸因為彥琪的拼湊拉出斜來斜往的連連看。
  彥琪的功課一向很好。
  小學老師曾經打趣說,彥琪的集中力只限於眼睛前方的一公尺,所以在課本、參考書、考卷上發生的一切,都難不倒聰明的彥琪。
  「但一公尺以外的事物,對彥琪來說就是一片恍惚了。」小學老師附註。
  彥琪是臺北市迷路的冠軍,彥期能牢記一整本公車路線圖,對從A處到達B處該如何轉站瞭若指掌,甚至可以列出五種搭配捷運的轉乘方法,並依照上下班等車潮時段分析哪個時間該採取哪條路線比較划算。
  儘管如此,彥琪還是會因為在公車上發呆而錯過下車時間,或是太專注看書而下錯站,或是一不留神就搭錯了車。
  大學聯考那年,彥琪甚至在公車上背英文單字而錯過試場,趕緊叫了計程車沖去考試後,卻惶惶然找不到自己的教室。彥琪根本就記錯了試場學校。
  當上了刑警,自然也可想像彥琪發生的種種糗事。
  但彥琪的小學老師說錯了一點。彥琪並非對一公尺外的事物一片恍惚,相反的,彥琪的注意力太容易被外在的事物給分散開,然而活在多焦點的世界裏,彥琪卻沒有相應的能力,導致彥琪乾脆灌注精神在眼前的瑣碎事物上,免得繼續凸槌。
  「八點了。」彥琪走出星巴克,過了馬路,來到捷運大安站。
  剛坐下,彥琪就習慣性要做點什麼小事情,好打發耗在交通上的餘暇。繼續看書,看漫畫,塗鴉,都是彥琪維持自我運行的方式。
  對面座位,一個小男孩酣睡在母親的懷裏,口水都快流了出來,而母親自己也靠在褐色玻璃上睡得挺好,遺傳得很透徹。
  「是個好題材呢。」於是彥琪拿出隨身素描本,準備畫下母子熟睡的模樣。
  打開,愣住。
  「……」彥琪呆呆地看著素描本上,今天下班前用原子筆劃的草稿。
  彥琪這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在星巴克邂逅的男人覺得面熟的原因。
  剛剛那個藉著筆記型電腦螢幕反光偷看自己的男人,長得好像……好像自己純粹靠想像塗鴉出來的「月」!
  「不是吧?」彥琪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剛剛那男人的模樣。
  乾淨的臉。
  沒有刻意整理卻很爽朗的瀏海。
  一雙看不出殺手慣性憂鬱的眼睛。
  彥琪的腦海裏的記憶影像,已迅速往素描本上的想像描繪靠近。
  記憶是會騙人的,以各種自我矇混的方式。但此刻的彥琪卻不這麼想。
  科技大樓站過去了,六張犁站也過去了,許多人下車上車。
  「他是個殺手。」站在彥琪左前方,抓著吊環的女孩說道。
  「……」彥琪抬起頭。突然開口的女孩正低頭看著她手中的畫。
  彥琪按在素描本上的手指,正好遮住塗鴉的落款「正義殺手,月」的字眼。
  「怎麼說?」彥琪注意到一公尺以內的女孩,抓著吊環的手有幾個不小心沾到的小色塊,大概也喜歡畫畫創作。
  「他的眼睛像是在告訴其他人,我不是個殺手。但正常人不會這樣撇清。」女孩的另一隻手上,拎著一朵未經修剪的裸莖波斯菊。
  「有些牽強的理由。我根本沒看過這個人,我只是隨便畫的。」彥琪回應。
  「但他就是個殺手。」女孩篤定,眉宇間有股神氣。
  「謝謝。」彥琪不明究理,但還是掛著微笑。
  「不客氣。」女孩點點頭。
  麟光站到了。
  拎著波斯菊的女孩下了車,彥琪則繼續看著畫發呆。
  「不過別擔心,他看起來是個好人。」女孩像是想到了什麼,回頭說。
  門關上。
  「我知道。」彥琪當然知道。


10.

  晚上十點,臺北市的一半人口兀自在外遊蕩,子淵則跟另一半的人回到家中。
  淡水河畔,漁人碼頭。
  殺人的收入頗豐,子淵住的地方自然不差,是每坪價四十萬的好地段好大樓,完善的門房管理,私人電影放映室、健身房、游泳池等公共設施應有盡有。
  還有最重要的,位於七樓,能夠在各種時段欣賞到淡水河景致的好視野。
  沖了個澡,月為自己調了杯馬丁尼,坐在餐桌旁打開電腦,進入網路的世界。
  「Ramy不知道在伊斯坦堡開不開心?」子淵看著MSN的使用者好友列表,已經懸空好幾天的Ramy。
  Ramy自從接受月的建議,到伊斯坦堡渡假散心後,就一直沒有消息。
  真是個彆扭的傢夥,要不就是流浪過了頭,忘了上線。子淵笑了起來,移動滑鼠,點開網頁流覽器,進入了月的獵頭網站。
  此時,子淵已經進入了夜的領域,成了高懸於黑暗上空的月。
  月輕輕啜著酒杯邊緣,看著害蟲照片底下的帳戶數位最新的爬升進度。
  其中,有個違法超貸吸金案的女企業家,葉素芬,底下「募款」的金額只差了一百二十多萬就達到了啟動狙殺令的標準。
  一個叫歐陽盆栽的殺手也線上上。
  「看來,正義殺手又要出動了。」歐陽盆栽捎來訊息。
  「不敢當。」月回應。
  他知道自己的動向全明擺在網站上,是所有殺手的關注焦點。
  「最近還在跟女友吵架麼?」月隨意寒暄。
  「是啊,我就像核彈處理小組,二十四小時都在考慮要剪紅色的線好還是綠色的線好。」歐陽盆栽。
  「將戀愛關係比喻成炸彈的人,要不跟另一半吵架還真是挺困難的。」月。
  「還好品質一流的做愛可以解決大部分的問題。」歐陽盆栽。
  兩個從未謀面卻相交甚久的殺手,就這麼線上上交談了起來。對於獨來獨往的殺手來說,網路的隱蔽性提供了很好的安全掩護,使得殺手之間的交流比起十年以前還要熱絡太多。
  「對了,打開電視吧,新聞挖挖挖快開始了,我看之前的預告,似乎又要談論你的大事業了。」歐陽盆栽提醒。
  「喔?希望這次可以說得有趣一點。」月回頭,打開電視機。


11.

  T台,談話性節目現場。
  「其實自從殺手月出現的這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可以發現,殺手月的獵頭網站在選擇狙擊目標時採取與警方不一致的立場,月的目標中沒有通緝要犯,取而代之的呢,大多是遭到檢察官起訴,官司頗有爭議的大人物。這些大人物有錢、有地位、有企業,卻名列殺手月的獵頭榜。」主持人鄭弘義面帶公正客觀的笑容。
  「歡迎收看今天的,新聞挖、挖、挖!」主持人于美輪點頭微笑。
  這集電視節目裏的特別來賓,是警大知名的犯罪社會學教授楊博士,負責偵辦殺手月連鎖案件的陳警司,以及黑暗小說家九把刀。
  現場還有一台筆記型電腦,鏡頭時不時就帶到網路的即時畫面,有時是月的獵頭網站,有時是校園bbs關於殺手月的討論串。
  節目一開始,先是回顧了科技公司掏空案的主嫌葉素芬的新聞。
  「楊博士,這次殺手月鎖定的幾名狙殺目標中,以針對葉素芬的捐款金額最多,請問這反應了什麼社會現象?」主持人鄭弘義問道。
  「白領犯罪的現象在現代金融社會裏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常聽到的比如違法超貸、企業掏空、金融詐欺等等,雖然沒有直接造成被害人死亡,但對整個社會的影響層面遠遠超過其他的犯罪。如果黑心企業家掏空公司逃逸,結果造成五百人突發性失業、拿不到薪水,等於影響到五百個家庭,如果加上因為購買暴跌股票的受害者,社會受創更遽,更嚴重還可能會引發自殺的問題。」楊博士推推眼鏡,看著擺在桌上的講稿。
  月同意,兩位主持人更是不停點頭。
  楊博士繼續慢條斯理道:「但是在法律的規定上,白領犯罪的制裁卻是非常輕微,往往吸金數十億卻只能輕判三到五年,加上假釋條例的配套,實際執行的刑期更短,根本不足以產生嚇阻之效……」
  暗黑小說家九把刀插嘴道:「更別提法律這種規定完全沒有伸張社會正義的精神,根本就是為有錢人犯罪規劃好的漏洞,惡法難循,只會讓小老百姓覺得很幹。幹歸幹,幹有什麼用?那些歪屌立委根本就是故意不修法!」
  主持人鄭弘義忍不住附和:「是啦,國內的法律是有檢討的空間啦,許多重大經濟犯在交保後就大大方方跑到國外不回來了,即使法律再怎麼輕判,那些有錢人就是不爽坐他一天牢。這些人怎麼可以讓他交保呢?交保後又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放他們出關呢?」
  「還是月對整個社會講義氣,乾脆挺身而出放槍給他死。」九把刀摸著下巴的鬍子,被身旁的陳警司狠狠瞪了一眼。
  鏡頭切換到月的獵頭網站畫面。
  由於節目效應,現在的數字又比剛剛增加了十幾萬。而且持續增加中。
  主持人于美輪很快答道:「所以這次社會大眾在獵頭網站鎖定葉素芬,可以說是廣大受害者憤怒的反應囉?」
  於美輪看著在案情偵辦上毫無進展的陳警司。
  「廢話,卷走二十億偷偷藏在不知道哪里的葉素芬,如果乖乖認罪把錢吐出來,那個殺手月哪來的理由轟爆她的頭?有錯要承認,被打要站好嘛。」小說家九把刀挖著鼻孔。
  電視機前的月不禁莞爾。
  「至少可以說,這起事件程度上反應了社會的某種價值。」楊博士不置可否。
  「哼,根據瑞士銀行的客戶保密協定,我們無法知道是哪些人透過匯款的方式金援殺手月,所以當然無法斷然指稱集體買凶的人是以葉素芬掏空案的受害者為主,說不定那些數位只是障眼法,根本沒人資助,只不過是月遂行個人意志的犯罪。」陳警司的額頭上突然爆出一條青筋,沉著聲道:「不過!要是如果我們破解網路,取得是哪些人在集體買凶的資料,混蛋!nosense!通通移送法辦!藐視公權力就要付出代價!」
  氣急敗壞的陳警司模樣,逗得電視機前的月哈哈大笑起來。
  而在陳警司粗著脖子講話的期間,月的網站上的數字又出現新的變化。贊成殺死葉素芬的金額又往上跳了三十萬。
  「廣大的支持不代表正義,民主之外配套法治,才是健全的體制。所以我們還是無法承認,在法律之外的私刑符合任何正義原則。」楊博士理性地做出他的結論,在場所有人紛紛點頭。
  雖然沒有人知道,因為葉素芬掏空案致使手中股票斷頭慘陪的楊博士,在私底下也匯了三千塊贊助月的獵殺。損失兩百多萬股本的楊博士衷心希望,葉素芬未來的死他也有出到力。
  有出到力,壞人伏罪時,更能享受到血液燒灼的快感。
  在街上遇到歹徒搶奪皮包,你畏懼歹徒的兇狠不敢挺身而出,標準的自我保護。在報紙上看見工程圍標導致的滅門血案,你只敢從鼻孔裏噴出怒氣。好一個廉價的義憤填膺,但你又能有什麼作為?
  理由總是一堆。不是正義感不夠強大,而是能力的不足。所以你無法說服自己,在簡單的、區區的金錢贊助時,仍舊採取姑息養奸的態度。
  「今天三大報做了一個民意調查,指出民眾有百分之六十一贊成殺手月選擇的目標該死,注意喔,是該死!但是卻只有百分之三十二的民眾同意贊助殺手月的暗殺行動,其中的差異頗值得注意。」鄭弘義拿出一張圖表。
  「百分之三十二……很多了啊。平常真看不出這個社會這麼熱血啊,哈哈!」小說家九把刀快樂地挖著鼻孔。
  「熱血?荒謬!全民買凶讓臺灣的國際形象低落到了穀底!」陳警司對著小說家九把刀的耳朵咆哮。
  「網路上的校園bbs討論區,不管支不支持殺手月的行動,討論氣氛都十分熱烈呢。」於美輪趕緊轉移話題,鏡頭立刻切換到電腦網路的畫面。
  是擁有廣大鄉民的台大ptt站,人氣暴漲的hate板。
  每一頁bbs的討論串,標題有八成與殺手月有關,氣氛熱烈,炮火也不斷。
  楊博士清清喉嚨,用發表學術論文的口吻說道:「殺手的世界距離一般人太遠,也太虛幻。矛盾的是,殺手卻在電視電影漫畫小說中隨手可拾,這樣十分廉價的元素與題材以一種「被創造」的虛擬形式空洞地接近著大眾。月的獵頭網站正好符合兩種距離間的奇異折衷。」
  的確,網路的虛擬特質讓網友贊助獵殺社會敗類的動作,在道德上處於遠距離的狀態,買凶的感覺與壓力驟輕;卻因為贊助動作執行之簡單,緊密了網友內在道德。月心想。
  月可是讀過一書櫃心理學的高材生。在學識的涉獵上,決不遜於歐陽盆栽。
  喝了口水,楊博士繼續說:「虛擬的網際空間提供一個全民制裁的場域。坐在電腦螢幕前咬著牙,以電子轉帳的方式贊助殺人的網友,或許在點選下「確定」的瞬間後腦會升起一股燒灼感,但實際感受到買兇殺人的道德缺失卻是很輕微的,相反的,自己會因為同時有很多人參與了集體的聘雇決定,而產生很充實的錯覺,甚至,還會生出榮譽感。」
  電視上的學者專家繼續討論,內容也漸漸沒有新意。
  月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電腦msn上。
  「你真紅。」歐陽盆栽的訊息。
  「別儘是羨慕,這對我執行任務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月回應。
  「也是,這些大人物一旦認真防範起來,可是難殺得很------即使對你這種殺手來說。」歐陽盆栽。
  「所以值得挑戰。」月笑。


12.

  低氣壓持續籠罩臺北市刑事局。
  一個女人不悅地坐在會議桌上,瞪視幾個穿著高階制服的警官。桌上的杯水動都沒動過,沒有人敢吭聲,或是將眼睛瞟向一臉慍色的女人。
  此人正是葉素芬,而她的立委老公則正在隔壁陳警司的辦公室裏咆哮,吼聲硬是不留情面穿過兩層木板門,此間會議室裏聽得清清楚楚。
  葉素芬正面臨遭檢察官強制羈押的窘境,但此時此刻殺手月的格殺金額偏偏達到滿水位,葉素芬一下子從壓榨投資人血汗錢的魔鬼,扭曲矮化成了被子彈鎖定太陽穴的可憐蟲。
  在律師團的建議下,葉素芬狠狠咬住這一點,與立委丈夫共同跑到刑事局勒索他們需要的東西------舒舒服服的人身保護。
  「幹什麼吃的!政府公權力竟然放任一個黑道殺手,公開威脅善良老百姓的生命!有沒有自覺啊!」隔壁房一陣大叫,拍桌巨響。
  緊接在後的,是一串語意不明的唯唯諾諾。
  彥琪就坐在葉素芬對面,幾乎無法回避葉素芬高壓迫性的眼神。
  葉素芬的單眼皮上塗著濃濃紫色的眼影,在略高的鼻樑兩旁瞇成一條將所有人看扁的線,猶如只飽餐一頓的禿鷹。
  會議室門砰地打開,陳警司青著一張臉走進,跟在後面的則是葉素芬的立委老公。瞧他頤指氣使的模樣,與葉素芬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陳警司清清官腔,艱澀開口。
  「殺手月已經鎖定葉素芬當事人為下一個目標,不日便會下手,對於這個案件本刑事局極度重視,並將成立專案保安小組,與專案緝查小組,一方面保護葉素芬當事人,一方面不放棄任何線索追蹤可疑的凶嫌物件。」陳警司凝重地看著在座的幾名警官,眼睛停在彥琪身上。
  「彥琪,身為專案保安小組的組長,你應當加派雙倍的人力,以求徹底維護葉素芬當事人的安全,不得有失。」陳警司瞪著彥琪,汗珠滾到鼻心。
  專案保安小組的組長?彥琪腦中一片空白。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可是,長官……」彥琪吞吞吐吐。
  「什麼可是!不是盡力,是一定要做到!」陳警司狂吼他的經典臺詞。
  「我只是想說,那個……那個叫月的殺手,從來就沒有失手過耶?」彥琪脫口而出,手指還比著槍形。隨即驚覺不對住嘴。
  全場一片尷尬,瞬間膨脹的無聲。
  葉素芬臉部肌肉的線條難以忍受地抽動、抽動、抽動。她的立委老公,藏在肥肉裏的喉結正醞釀一股咆哮而出的巨大能量。
  此時葉素芬竟先大哭了起來。
  「趙彥琪!」陳警司怒吼。


13.

  彥琪終究還是接下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真不喜歡。」
  彥琪坐在辦公室收拾東西,將幾個正在進行中的卷宗歸類,方便同事取用,畢竟這一離開,不知得耗多久時間才有辦法「託月的福」回來。
  吃力不討好並不要緊,重點是,彥琪並不認同她所保護的人有任何值得被保護的價值。一點也沒有。
  葉素芬在廣大辛苦投資人身上痛快撈錢的時候,就該想到自己終有一天得為了無數家庭的家破人亡負起責任。何況代價僅僅是一條不受尊重的命。
  「雖然我是一定要盡我的責任保護她,但你可別跟我客氣喔。」彥琪看著座位透明桌墊底下,那張從素描筆記本撕下的「月」的想像側寫。
  真像。
  看了好幾十次還是覺得,真像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那個男人。
  此時,一名同事興奮地沖進刑事局,一進來就大呼:「抓到了!那個土城之狼剛剛被第三分局抓到了!大家快點把檔案找出來通知被害人過來指認!小張!你負責把檔案拷貝一份筆錄檔案給第三分局!」
  這一奮吼,局裏的大夥果然一陣歡呼,振臂喝采此起彼落。
  土城之狼?那個總是戴著面罩、橫行土城區三年的連續強姦犯?
  彥琪腦中突發奇想,坐下,從背包裏拿出素描筆記本,打開。
  右手拇指與食指的指尖輕輕夾著藍色原子筆,若有似無輕觸筆記本的空白頁。
  筆尖凝滯。
  不上,不下,不左,不右。
  彥琪細細回憶起,那位土城之狼的種種犯罪資料、被害人聲淚俱下的筆錄、現場遺留的淩亂痕跡、那些燒燙在被害人私處兩旁的犯罪標記。
  土城之狼橫行已久,他在這座夜色城市裏留下的殘忍痕跡,早已多到每個員警都無法不熟背的地步。他強姦後冷靜摧殘被害人的戲謔手法,令許多青春女孩無法獨自面對入夜後的城市街道。
  彥琪不自覺閉上眼睛,讓意識裏的世界逐漸崩解,剩下繚動在手指上的方寸。
  筆尖一陣哆嗦。
  然後是虛弱、夾帶胃酸在食道逆流至鼻腔的哽咽味道、無助地散塗開。
  唰,嗖,唰唰,嗉嗉,吱------
  等到彥琪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一張蒼白、戴著細邊眼鏡的削瘦臉孔,那臉孔並非絕對寫實,倒像是漫畫家井上雄彥在浪人劍客裏的頹廢畫風。
  紙上,不帶戾氣的臉孔,在左眼下有個不甚明顯的痔。
  為什麼要刻意點綴上這顆痔,彥琪自己也說不上來。
  彥琪打開電視,轉到東森新聞頻道。
  許多記者全擠在第三分局搶拍這位惡名鼎鼎的土城之狼。面對無數一閃一滅的鎂光燈,土城之狼只是縮著身子,低著頭,回避緊迫盯人的鏡頭。
  一個胖大員警看不過去,猛力抓著土城之狼的頭髮往後一拉,讓他的邪惡臉孔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鏡頭前。
  彥琪整個愣住。
  不知道是過度興奮還是害怕,她手中的原子筆無法停止顫抖。
  就連那顆無關緊要的痔,都……
  「月,逮到你了。」
  彥琪停止呼吸。


14.

  針對葉素芬的保護計畫,代號「籠鳥」。
  基於暗中的崇拜,對月暗殺大人物手法有詳盡瞭解的彥琪,負責規劃出一套簡單明瞭、極易執行的保護分針。
  燈光昏暗的簡報室。
  「首先,月不是強攻型的殺手。」彥琪解釋。
  雖然月也曾以刀近身刺殺過某電玩大亨,但那次主要還是靠「掌握關鍵的時機」,而非豪邁地殺開一條血路。
  這個特性除了表示月在殺手類型學上的象限歸屬,還在於月對自己的身分極度保密,與對社會觀感的重視。
  「強攻型的殺手容易暴露身分的蛛絲馬跡,在這個科技社會,只要留下可疑的毛髮就很容易讓人睡不著覺。而月一向自詡是正義的化身,遠距狙擊可以減少高度衝突的情況發生,避免無辜的老百姓受害。」彥琪對著底下的長官與同僚說明。
  所以,參與「籠鳥」計畫的幹員安全基本上是無虞的,也不須掛心太多諸如「月會丟手榴彈」、「小心!月要發射火箭炮了!」這樣的問題。
  此外,眾所皆知,月的「接單量」極少。
  「專心致志對付一個案件,讓原本就善於理性分析的月,更沉著等待最合宜的下手時機。過去月曾花了七個禮拜謀刺一個躲在加勒比海小島上的前立委,期間不知道放棄多少看似可以謀殺的縫隙,厲害。」彥琪。
  如此一來,警方的覺悟就很重要了。
  這是一場高度耐力的防守戰。
  「那麼,月的弱點呢?」陳警司雙手環抱。
  「月的弱點,在於月決不放棄。」彥琪笑了。
  一個背負钜額正義託付的殺手,無論如何都得完成謀殺的任務。所以月一定會在「決勝負的場域」附近遊走、窺伺、尋找或製造機會。
  在警方可以決定「在哪里」保護葉素芬的前提下,「決勝負的場域」就是由警方做的莊,而月這個賭客肯定不會放棄下注。所以緝捕月的行動必定可以跟隨保護葉素芬的行動一塊執行,而且範圍不大。
  守株待兔,加主動出擊。
  月露餡,然後被逮住。
  「遠距離殺手的極限,據說是六百公尺。」彥琪深呼吸,看著執行代號「鳥擊」的組長老耿。
  「如果是半徑六百公尺的圓,至少需要十五名警力。」老耿隨口說,表情嚴肅。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十五名警力這個數字是怎麼計算出來的。
  這就是專家------只要正經八百,就沒人敢吭聲問話。
  「夠了,彥琪,說說你的計畫。」陳警司略感不耐。
  彥琪清清嗓子。
  1.「籠鳥」計四名保安人馬換上便衣,與葉素芬全數待在特約飯店,葉素芬未經許可不得踏出房門一步,其身邊至少要有一人隨時在旁警戒。三餐全部由廚房直接送到房間。
  2.房間不能是邊角,窗戶封死,通風口須裝置紅外線警報器,旅館的監視器畫面同步傳送到房間電腦裏。
  3.一組人馬,計兩人在隔壁房警戒;另一組人馬,計兩人與葉素芬同宿一房。所有成員每天與外界聯繫的電話都被側錄監聽。
  4.每隔五到十天,無預警、不定期變換一次特約飯店。防止遭鎖定。
  5.二十四小時全天與代號「鳥擊」、追緝月的專案小組互通聲息,準備擒月。
  四名幹員裏,彥琪與靜是女警,由她們倆與葉素芬同房保護;大中跟阿鬼兩個男刑事,則住在隔壁房。
  即使在個人立場上彥琪是站在月的一方,但執行公務彥琪可是絲毫沒有馬虎,將每個環節都想過好幾遍,還將多間旅館的平面圖與設計圖研究徹底,確保沒有奇怪的地道還是暗門,讓殺機滲透進層層戒備。
  因為她相信,自己根本不是月的對手。
  ……如果自己刻意忽略掉,某個上天賜予的天賦的話。


15.

  一開始,負責籠鳥計畫的四名幹員都很慶倖能夠入選為計畫執行者,畢竟在五星級飯店保護人渣,報公帳管吃管喝,沒事還可以在房間裏打打電腦單機遊戲,玩紙牌,比起坐辦公室面對死氣沈沈的成疊卷宗跟陳警司的嘴臉,不知道要輕鬆多少,更別提在外頭參加驚險萬分的警匪槍戰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月根本毫無動靜。
  籠鳥計畫成員的士氣,也悄悄起了變化。
  凱悅飯店。
  「跟好萊塢警匪電影裏面……那個什麼保護祕密證人的劇情,唉,我們實在過得太爽。」大中摸著灌了一堆可樂的肚子。
  兩個星期,換了兩間飯店,大家都胖了一兩公斤,眼神都變得有些癡呆。
  「雖然不能說這樣的計畫有什麼錯,但,這樣好嗎?」靜歎氣。
  「簡直就是瞎等嘛,說不定,月的計畫就是消磨我們的鬥志。這樣拖下去真的會被他給料中。」阿鬼困頓地說,看著指尖上禁止點燃、默默發愁的菸。
  由於綁在葉素芬身上的弊案越滾越大,葉素芬被法院限制出境,隨時待傳候審。這個「籠鳥」保護計畫將伴隨著沒有止盡的上訴、駁回、再上訴、發回更審、駁回、再上訴的漫長法庭戲,看不到隧道極處的出口。
  比較不悶的時候,莫過於用餐時兩間房一塊吃東西聊天的時候。當然,此時飯店的監視器畫面依舊會透過網路傳送到葉素芬的主房,並不構成真正的安全漏洞。
  「但也沒辦法了,忍耐點囉。現在才第二個禮拜,還有得等呢,總之不可能什麼事都沒發生囉。」彥琪抱歉地說,看著呆呆躺在king size大床上,吃著加州葡萄的葉素芬。
  葉素芬一手剝葡萄,一手操作著電視遙控器。臉上的表情也不怎麼痛快。
  習慣了窮奢極侈的日子,現在日常消費都被限制在飯店裏,足不能出戶,窗戶又不能打開吹吹冷氣之外的自然風,簡直就快悶死了葉素芬。
  「別怨我們,這樣的保護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大中看著葉素芬,起身伸了個懶腰。吃完了中餐,該出去了。
  葉素芬瞪了大中一眼。
  「如果你們的肚子繼續大出去,小心跑不過殺手的子彈。」葉素芬輕蔑道,語氣中充滿了不屑。
  打從一開始,葉素芬就沒給過這些保護員警好臉色看。公僕公僕……她還真的將這些員警當作僕人差遣。
  「那倒不必,月的子彈一向只針對目標,決不濫殺無辜。」彥琪直言不諱,卻氣得葉素芬臉色一沈,不再說話。
  大中與阿鬼知趣地離開房間,又只剩下靜跟彥琪「陪著」葉素芬。
  房間裏只三個人,氣氛僵硬。只剩電視購物頻道裏,利菁沙啞低沈的聲嗓不斷強調分期付款購買限量珠寶首飾,是一種高尚的流行。
  比起彥琪充滿正義感、沒腦筋似的有話直說,靜對於葉素芬倒是報以較多的同情。畢竟對靜來說,葉素芬既沒有殺人,月的「狙殺令」就來得太過殘酷。
  沒得商量的東西,對天生愛計較的女人來說總是不大對頭。
  「別想太多,等到法院正式宣判那天你就可以離開了。」靜打破沈默。
  「離開?去哪?去監獄?就算我宣判自由,那個該死的殺手會放過我嗎?你們這些戴帽子的一天不逮到那個連環殺人犯,我就沒一天真正安全!」葉素芬不滿,憤怒的手指深深插嵌進羽毛枕頭。
  「司法若還你一個清白,相信那個殺手月,也會放過你一馬的。」靜安慰。
  是嗎?
  彥琪可不這麼想,若有所思看著被封死的窗戶。


16.

  凱悅飯店外。
  「看樣子,這次的難度可不低。」子淵坐在車上,看著筆記型電腦上的畫面。
  兩天前,子淵輕易就侵入了飯店的監視器系統,從網路上「分享」了彥琪等人在房間裏所監看的一切畫面。
  如果要從錯綜複雜的排氣孔管線、小心翼翼拆卸紅外線監控儀、偷偷潛進凱悅而不被發現……或許也有可能,但要成功率百分之百,還是得有殺手「豺狼」的身手才辦得到。
  何況,進去容易出來難。
  但子淵並不擔心,而且非常輕鬆。
  「計畫本身沒有漏洞。但只要是充滿漏洞的人,尤其是「一群」各有漏洞的人去執行的計畫,要搗破並不困難。只要選好角度,跟敲擊的力道。」子淵自言自語,想像著飯店房間裏的警力配置。
  這個保護計畫叫「籠鳥」,合情合理的四名警力擔綱演出。另外還有一個叫「鳥擊」的逮捕計畫,現在正分佈於飯店周遭六百公尺內,警力配置十五人,光是三輛廂型車就裝了懶散的十二人,偽裝成固定路人的有三人,實不足為懼。
  「這年頭,只要是放在網路上的東西都不安全,不侵入警局系統好像對不起自己的專業。話又說回來,保護該死的人,這些員警想必也不好受吧?」子淵打趣,手指輕輕在電腦觸控板上快速移動,調出這些出任務警方的臉孔,確定沒有改變。
  從一開始子淵就記清楚所有參與的警方模樣與身高基本資料,方便他在飯店附近活動時避開這些人的注意。
  而子淵的注意力常常停在彥琪的檔案照片上,這個女孩他印象深刻。
  星巴克。
  「原來你就是籠鳥計畫的負責人,沒背景的小菜鳥一隻,看來是被長官陷害的倒楣鬼呢。」子淵喝著罐裝咖啡,臉色頗有矛盾的歉意:「那就看你跟我之間,誰的耐力比較有一套囉?」
  對一場沒有明確終點的耐力競賽,什麼都不做,比起做很多很多,要來得重要。
  「不存得失心,懂得休息的人,才能贏得最後的彩帶。」子淵爽朗一笑。
  電話鈴響,是約好下午在大安公園拍照的校園美女。
  一聲口哨,子淵闔上電腦,愉快發動車子。


17.

  一個月半又過去。
  在籠鳥計畫持續執行下,葉素芬換了九間飯店。
  期間葉素芬在重重戒護下,到了法院接受傳喚、與相關證人對質。
  但傳訊過程相當繁複冗長,加上葉素芬的律師團隊非常刁鑽,似乎有意拖延判決,企圖淡化社會與媒體的關注力。
  「司法不公!這是政治迫害!」葉素芬的立委丈夫在鏡頭前痛哭失聲。一貫的,臺灣抬面上人物走進法院的宣稱基調。
  而社會,對於月的遲遲不出手,開始躁動了起來。
  1204房,桌上是兩片沒吃完的比薩,跟半瓶可樂。
  幾張A4紙,用原子筆草畫的罪犯者臉孔輪廓圖,被淩亂壓在可樂底下,水珠在紙上暈濕開。
  這陣子彥琪打發時間的樂趣,就是依據受害者自白,並參考警方提供的諸多側寫資料,畫出過往數個蒙面犯罪者的臉孔;完成後,再比對落網的犯罪者照片,不斷驗證彥琪自己「遠端窺伺犯罪者的超能力」是否真正存在。
  答案令彥琪興奮得毛骨悚然。
  晚上八點十七分。
  「真的是越來越難熬了。」彥琪在桌子前翻著寵物雜誌,眼神疲憊。
  明明就睡足了八個小時,身體還是發出倦怠的警訊。
  而靜,由於監聽的緣故,已經因為太久沒有跟男友好好講通正常的電話,感情世界正面臨崩毀中。
  「我說彥琪啊……」靜呆呆地看著手機
  彥琪抬頭。
  「也許我們應該考慮向陳警司建議,用幾組人馬輪調。不然這樣下去,不需要月來下手,我們就先垮了呢。」靜說,眼神呆滯到一個境界。
  彥琪很難否認這點,她甚至完全同意。
  但刑事局的人力已經很緊繃,不可能在籠鳥與鳥擊計畫之外再抽調人員進來替換,一來,畢竟資格符合能夠執行這兩個祕密計畫的人有限,二來,也不適合有太多人知曉這項計畫。如果在家裏直嚷著要抓老鼠,方法可就不靈光。
  而葉素芬的嘴臉,自然也不會好看到哪里。「足不出房」對頤指氣使的葉素芬來說,是種靜謐的淩遲。她花在睡覺跟看電視的時間越來越多。
  「你們這樣簡直把我當犯人!」葉素芬語氣怨懟。
  「你是啊。」彥琪隨口回應。
  「法律還沒定我罪之前,我都是清白的好公民……」葉素芬冷笑:「小心我告到你們捧不住手裏的飯碗。」
  「我真心覺得你最好開始習慣,何況牢房裏可是沒有冷氣的,吃的跟這裏比起來,只怕你會變得太苗條。」彥琪說完,葉素芬臉色丕變。
  及時的敲門聲,是阿鬼。
  彥琪小心翼翼開門,阿鬼的臉色有些扭捏。
  「彥琪,大中又在鬧肚子疼了,我看他一定得休息幾天,割個盲腸還是哪里都好。」阿鬼搔搔頭,說:「報告我會寫明白的,這點你放心。總之……」
  「我也很想出去透透氣啊,但如果大中真的只是肚子疼,逛逛醫院就回來,那也沒什麼不好。但,大中分明就想逃走吧?」彥琪瞪著阿鬼。
  明明一開始接計畫時都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現在每個人都在比困頓。
  阿鬼不置可否。
  王八蛋,他心想。要不是他猜拳猜輸了大中,要去醫院割盲腸的人可是自己。
  彥琪回頭,想詢問靜的意見,卻見靜呆呆地趴在桌上,了無生氣。
  彥琪躊躇了一下,小歎氣。
  籠鳥計畫,籠的到底是哪一隻鳥?
  這場耐力賽,還是不疾不徐的月先贏了一著。
  「那麼便這樣吧,既然局裏的人手不夠又不能讓太多人知道,至少我們可以跟旅館週邊的鳥擊計畫的夥伴們輪調,我們輪著去外頭晃,他們也可以到飯店休息。」彥琪說。
  就這麼定案。


18.

  第二個月,葉素芬在重重戒護下,一從地檢署的側門走出來,就被穿著防彈背心的員警押上車迅速離去。
  她那陣仗龐大的律師團好整以暇從正門走出,接受一窩蜂媒體的訪問,並藉機在鏡頭前嚴厲譴責殺手月的做法。
  但好奇心濃烈的媒體更關心的,其實是「月到底什麼時候會下手」?
  就在同時,陳警司批准了彥琪的申請。鳥擊計畫的人也十分樂意採取一次四人的輪調,讓幾個弟兄進駐飯店,一邊保護葉素芬一邊休息。
  反向加入了鳥擊計畫,負責在飯店週邊隨意走動,彥琪心中有著異常的期待。
  這是第十三間飯店了,位於和平東路三段附近,距捷運六張犁站只有三分鐘的腳程。月會在附近嗎?
  飯店隔街的7-11便利商店外,彥琪坐在跟朋友借來的車上吹冷氣,聽廣播。
  學著適當的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靜,換到了外面就不能像在裏面那樣鬆懈,知道麼?」彥琪的手指輕輕按著耳朵裏,迷你發報的通訊器。
  「知道了。」遠在兩條街外的靜。
  聽著廣播裏慵懶的藍調音樂,慢慢的,彥琪不自覺想闔上眼睛,勉強提振精神後,彥琪趕緊將周傑倫最新的專輯放進音響裏,把音量轉大。
  突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走進車旁的便利商店。
  「……」彥琪一愣,隨即將音響關掉,拔出車鑰。
  是他?
  彥琪下車,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進便利商店,一邊腳步輕快走向飲料櫃,一邊將耳朵裏的通訊器關掉……為什麼關掉與其他鳥擊計畫人員相互連絡的通訊器,彥琪自己也不明白。下意識,或是根本就一無所感似的。
  站在飲料櫃前,不知道該選什麼喝,彥琪的心神根本不在琳琅滿目的飲料上。
  那個男人穿著淺灰色的長袖襯衫,袖口恰當地上卷,左手比右手略粗,黑色牛仔褲下是雙藍色的puma球鞋,脖子上掛著一台黑色的單眼數位相機。打扮像個在輕鬆中帶著些許拘謹的soho族。
  男人隨意拿了罐果菜汁、波羅麵包、跟一份蘋果日報。付了帳,就到雜誌區旁的簡易座位上看起報紙。
  「……」彥琪沒有多餘的考慮,拿了一盒果汁牛奶到櫃檯。
  眼睛,還是很不專業地瞟向那看報的男人。
  乾乾淨淨,眉毛細長,頭髮略長,下巴稍尖……是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男人,也是自己隨意憑想像畫下的「那個人」。
  不會有錯。
  「溫熱。」彥琪將零錢放在桌上。
  「燙一點還是溫一點?」女店員。
  「燙一點,謝謝。」彥琪付錢,心跳加速。
  將相機放在不怎麼寬的的長桌上,男人一邊吃著東西,一邊休閒看報。慢條斯理的,並沒有聽見快速翻頁的聲音。
  嗶嗶,嗶嗶。
  微波爐打開,女店員將溫熱的果汁牛奶小心翼翼套上瓦楞紙環,交給彥琪。
  「我也喜歡溫過的牛奶。」女店員說,微笑看著彥琪。
  好眼熟……彥琪努力回憶,看著女店員可愛的臉孔。
  啊!是那個在捷運上遇到的女孩。
  女店員順著剛剛彥琪飄移的眼光,看了坐在雜誌區旁座位的看報男子,手指輕輕放在唇邊,用蚊子般的細聲道:「他、是、個、殺、手。」
  彥琪微愣,卻只是接過溫燙的牛奶盒,眼皮眨眨會意。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彥琪微一思忖,還找不到像樣的開場白,雙腳就自動走向座位區,坐下。
  「又見面了。」彥琪語氣很平靜,輕撕開牛奶盒。
  盒口冒出濃郁的熱氣,彥琪輕吹,不忙就口。
  男人放下報紙,「咦」的一聲,臉上的驚訝表情一閃而過。
  「我們在哪里見過是吧?好眼熟。」男人說,看著身邊的中等美女。
  其實,這位擁有兩個名字,「月」與「子淵」的男人,早就在彥琪進入便利商店的第一秒開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至於她是誰------子淵怎麼可能忘記每一個參與籠鳥計畫的成員的長相?
  身為一個殺手,隨時隨地注意周遭十公尺內的細微變化不僅是職業上的需要,更是察覺危險的「本能」。即使月的本能遠不如G或豺狼,但發現一個直盯著自己不放的女孩,決不是什麼難事。
  偶而在公務之餘放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月看著彥琪。
  「在星巴克。大概是兩、三個月前吧。」彥琪說,看著座位前的落地玻璃。
  玻璃上的倒映,子淵的臉孔沒有露出些許不自然的神情,只是微笑。
  「好像有這個印象……你好像當時在看雜誌?」子淵說,假裝陷入回憶。
  「是啊,還記得我們說過幾句話。」
  「哈,我完全想起了,當時我扮演的是一個無聊搭訕的中年男子呢!」
  很冷靜嘛,彥琪暗讚。
  現實上,不可能憑著一張「想像」的素描逮捕這個男人;心理上,彥琪又根本是月的「正義」追隨者。更何況,這個男人是否真的就是「月」?彥琪除了自我驗證的、莫名其妙的超能力,並沒有多餘的理性理由說服自己。
  所以,就抱著沒有特殊目的的心情,去試探、甚至作弄一下這個男人吧!
  「你是攝影師嗎?」彥琪指了指放在子淵左手邊的單眼相機。
  「不算,就是幫一些網路美女外拍。還蠻好玩的。」子淵笑。
  喔?是這樣嗎?相機裏恐怕都是一些探勘飯店周遭的街景吧!
  彥琪露出興奮的眼神,忙說:「咦,外拍?好好玩,可以借我看一下麼?」
  明明就是個問句,彥琪的手卻直截了當地朝單眼相機伸出。
  快點找個什麼理由阻止我吧……月!
  「好啊,小心別刪掉了喔,要不我可就很難向那些網路美女交代了。」子淵也不阻止,反而順手將單眼相機的電源打開,交給佯作興奮的彥琪。
  無話可說的彥琪迅速流覽一遍相機裏的照片,果然儘是女孩們搔首弄姿的外拍,有些取景在陽明山,有些取景在大安公園,有些取景於大廈頂樓。
  就是沒有看見搜獵飯店附近的圖片。
  「還可以吧?」子淵打量的彥琪,注意到她的耳朵裏還塞著通訊用的傳話機。
  「照得真好看,不愧是專業的。」彥琪嘴上嘖嘖,耳根漸漸變熱了。
  其實這台相機在幾分鐘前,拍的的確都是飯店附近的動線,只是在拍好想要確認的幾個畫面後,子淵便將記憶卡抽出,藏在手錶密藏的掀蓋裏。現在存放在相機裏的照片,全是兩天前的舊檔。
  真好玩。
  這次的目標是葉素芬,不是眼前這位女警,所以……在任務之余跟中等美女談天聊地,也不算是違反了殺手的職業道德吧。
  子淵指著自己的耳朵,問:「這是什麼啊?好像常在電影裏看到。」
  「是迷你通訊器,警用的喔。」彥琪捧著相機,假裝對單眼相機的功能感到好奇,對著玻璃前的大街作勢要拍。
  子淵這時倒暗暗吃了一驚。這個閑晃在飯店外的女警偷懶打混就算了,竟然毫不掩飾自己的身分,難道是天兵?
  「警用的通訊器?男朋友是員警啊?」子淵抖張手上的報紙,裝作隨口一問。
  「我自己就是個員警,刑警,有佩槍的那種喔!」彥琪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不過因為在執行特殊任務,所以不能把槍帶在身邊以免暴露身分,要不就讓你摸一下。」
  子淵終於無法克制地笑了出來。
  「笑什麼?」彥琪裝作不解。
  「我只是覺得,哪有員警隨隨便便就露槍給別人看的?你都是這樣跟陌生人相處的麼?」子淵還是在笑,肚子都痛了。
  「陌生人?我們已經是第二次說話了,應該要開始熟了。」彥琪說。一想到自己有99%的機率是在跟全民偶像說話,就忍不住興奮。
  這一興奮,平時心直口快的彥琪,竟開始不分「內心話」跟「場面話」了。
  「是什麼特殊任務啊?那麼神祕不能帶槍。」子淵心裏暗笑,哪來的天兵刑警啊,未免也太好對付。
  要利用她,將這次特難殺的目標葉素芬給解決麼?
  同樣的問題,也在彥琪的心中迂回打轉。
  沒錯,彥琪舉雙手贊成月努力擁抱正義的理想,但,如果月為了這個終極的目標可以不擇手段的話,彥琪將難掩心中的失望。
  那樣的姿態……即使是為了正義……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還不夠熟所以不能回答你。至少要第三次碰面才夠熟,如果有這個機會一定告訴你。」彥琪說。
  「是嗎?那麼就這麼約定囉?」子淵伸出手指,晃晃小指。
  兩人勾勾手。


19.

  子淵帶著奇異的心情離開便利商店,刻意在飯店附近繞遠路,這才漫步走到捷運車站。
  雖然靠著街道圖就可以知道飯店周遭的環境,但要漂亮地完竟一件任務,反覆用理性推敲「進攻/逃走」的路線,還不如實地走上幾次,呼吸目標附近的空氣,感受實際下手時可能的種種氛圍。
  每個時段都有不同的風,不同的行人,不同的街道節奏。
  這是專業殺手的謙虛,不管之前的績效多麼輝煌都割捨不下的自我要求。
  「剛剛那個女警,怎麼那麼喜歡裝熟啊?」子淵自言自語,進入月臺。
  善用心理作戰的子淵,對解讀人的語言表情頗有一套。
  那女警的眼神,似乎透露著兩種情緒。
  一種是天真的興奮,清晰可辨。
  一種則是「我知道你是誰的默契」的語言表情。這真是匪夷所思,毫無來由。
  「只是個天兵吧。」子淵心想,坐在捷運裏。
  ……自己連她的名字都還沒問,下次見面時可別將彥琪兩字脫口說出。
  子淵看著窗外的大廈。
  有了捷運後,在這個巨大的城市移動根本就不需要探出地面,每個人都自願變成土撥鼠。
  剛剛來到臺北的第一年,子淵常常覺得這個城市就像一座巨大怪獸的內臟機關,機關裏像個密閉的偽迷宮,偽迷宮裏二十四小時吹送人工製造的冷氣,始作俑者的人們尋著牆上的迷宮索引,各自在怪獸的臟器間流動。
  捷運裏上上下下的手扶梯有若怪獸的舌,不斷將人們卷起,吐出,送進在腔腸般的隧道裏,繼續短暫又規制的旅行。久了,很容易對陽光感到刺目,覺得沒有人工冷氣的蒸熱地面,有種難熬的疏離。
  二十一世紀的花樣越多,人與人……不,或許該說是人與自己異化的方式也就更五花八門。
  在這樣的世界底下,通常人活得越有自己的意識,就會活得越痛苦。因為自我的意識不等同於自主的意識。人很難自主。
  大部分人的人生,就像乖乖擠在一點也不高速的高速公路上,恍惚卻又焦躁地瞪著前面的車屁股一寸寸推進,前面的車子一推進分毫,自己就忍不住輕踩油門跟進,一秒後又得煞車。
  幸運一點的人,就可以坐上緊扣鐵軌的火車,優點是人生什麼時候該進行到哪里,車票上都印得清清楚楚,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睡覺,或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風景,記得到站下車就行了;至於缺點,竟就是優點本身。
  只有非常非常少數的人,可以造起自己的翅膀,用飛行的姿態睥睨地平線上眾生的匍匐姿態;即使墜落,也能引起地上眾生的讚歎與惋惜。
  想擁有翅膀,卻始終只能喘息奔跑的人,一抬頭,看見翅膀流星劃過三千尺高空,只是徒然增加自己雙腳的痛苦。
  殺手也是人。只是殺手這種「人」專司會減少人口的密度。
  藉著殺死其他的同類存在,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有著說不出的諷刺。許多殺手因此活得並不快樂,也因此有了職業道德第三條的存在。
  「月,你跟我們這些殺手不一樣。你有翅膀,你可以從黑暗的世界飛出,然後不加矯飾地用黑暗的羽毛,去接受光明的掌聲……他媽的大家都很羨慕!」歐陽盆栽曾經這麼說過。
  「是。我是很快樂。」子淵愉快回應。
  的確如此。
  子淵喜歡搭乘捷運木柵線或淡水線,沒有目的,沒有終程,坐到了盡頭再坐回來,有時迂回反覆了好幾次。不管是捧著本書,或是打開筆記型電腦整理檔案,或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直到完全失去焦距,都很好。
  比起藍色線裏的土撥鼠,這樣「移動」較像個活生生的人。
  木柵線跟淡水線,陽光可以從偌大的玻璃直透進來,而非人造的森冷光線映在乘客的臉上。對子淵來說,只要出太陽,一天的心情就好,來自遙遠熾熱恆星的濃烈的光線在周遭物體間製造出的晃動對比,是什麼也無可取代的自然。
  比起這裏,伊斯坦堡的陽光應該有另一種色澤吧。
  子淵開始想念他亦師亦友的殺手,吉思美。
  自己心中的正義會變成今日的模樣,與吉思美心中正義的姿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吉思美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影響了她,卻不知道她在維護可憐孩子的未來時,那辛苦、卻動人的身影,打開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沒有吉思美,今天的自己或許還是個殺手,但卻可能是個陰暗、無情、冰冷如岩的殺人機器吧。肯定不會快樂。
  「……」子淵的頭靠著玻璃窗,望著遠處的101大廈。
  已經好久都沒有吉思美消息了。看來,流浪真的很容易上癮。
  子淵的對面,坐著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先生。老先生專注地看著半版的社會新聞,上面有一半是關於葉素芬公司掏空案的審理進展,另一半全是關注月這次行動的讀者投書。
  讀者投書裏,有的公開相挺月的正義,有的擔心月這次會失風被捕,有的則質疑月這次遲遲沒有動靜,到底會不會辜負社會的期待。
  老先生推了推眼鏡,細緩溫吞地咀嚼報紙上關於月的每一個字。老人身體前彎、努力想要進入「正義的領域」的模樣,從身後的窗透出了耀眼的光。
  「慢慢來,比較快。」子淵微笑。


20.

  又換了一間飯店。
  月仍舊沒有動作。
  但自願留在鳥擊計畫,在新飯店附近辛苦來回搜晃的彥琪,心中的期待越來越飽滿。在一種「這樣最好」的情緒裏沾沾自喜似的。
  因為這一天,彥琪居然在葉素芬下榻的飯店,一樓大廳裏的咖啡廳,看見了整個禮拜都沒碰著面的「那男人」。
  連續兩次,那男人都出現在葉素芬棲身之處附近。
  不會錯,自己的超能力一定是真的!
  「但,未免也太大膽了吧?」彥琪心想:「真不愧是我的偶像。」
  子淵正在角落沙發上喝咖啡,小圓桌上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跟上次那台單眼數位相機。子淵微皺眉,手指遊移在觸控板上,時而頓挫,時而飛快盤動,似乎頗專注地在操作些什麼……
  該不至於跟暗殺葉素芬有關吧?這裏可是一舉一動都會被注視的地方啊,彥琪心想,歪著脖子。
  彥琪這次倒是大大方方地走過去,走到她認為子淵也該有足夠的時間將電腦上可疑程式結束的距離。她揮起手,打了招呼。
  「嗨!」彥琪很有朝氣,將迷你通訊器給關掉。
  「嗨!」子淵裝作愣了一下,但也精神奕奕。
  「好久不見,你在做什麼啊?」彥琪坐下,省下了「真巧」、「你怎麼會在這裏」等累贅字眼。很快點了杯卡布奇諾,跟一塊蛋糕。
  「在工作啊。除了幫美女外拍,我的正職是管理pchome的網路銷貨。如果你對什麼東西有興趣,我可以讓你用員工價哩。」子淵說,神色自若。
  好個正職。
  「對了,你記不記得我們約好第三次見面……」彥琪開口,卻被子淵的手勢打斷。
  「當然記得,但那件事就別提了,我覺得不小心聽到什麼祕密任務的好像不是好事。我想對你也不好吧,哪有這麼天兵的員警把祕密任務掛在嘴邊的!」子淵笑笑說。這次他特別注意彥琪的語言表情。
  「什麼!你不想聽!」彥琪驚呼。但其實根本沒有那樣的情緒。
  「是啊。」子淵微笑。
  自己終會得手,就別讓這個天兵女警有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機會。
  「你把我當作食言而肥的人嗎!」彥琪大呼,氣急敗壞的樣子。
  「那倒不是。那是……你身為員警的職業道德啊。」子淵正經地說。
  「我偏要說!我偏不要中你的計變成食言而肥的小豬!我偷偷告訴你……」彥琪擠眉弄眼,隨即壓低聲音,神祕的不得了。
  小豬?
  不等子淵掙扎,彥琪就出口:「你知道這間飯店住著誰嗎?」身子往前挪近。
  「誰?」子淵無可奈何,只好苦笑。
  「葉素芬!」
  「葉素芬?那個被殺手月鎖定的那個葉素芬?」
  「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她根本就只是一頭愛抱怨的臭女人,保護計畫剛開始時我全天都跟她在一起,整個就是悶,還要聽她臭駡我們員警辦事不力,才會讓殺手月逍遙法外。說真的,如果月早點給她一槍,倒是讓我們警方松了一口氣呢。」
  「……松了一口氣?」
  「至多就是捱一陣罵,反正有八成社會輿論都站在殺手月那邊,加上殺手月每次都得手,這次再多得逞一次也不能證明警方無能啊。」
  「不過我看月肯定放棄了,要不怎麼會一直都沒有消息?」
  「不。」
  「不?」
  「月不是這樣的人。」彥琪篤定地說。
  子淵靜靜地看著彥琪。
  現在這個情況,真的是非常奇怪。
  子淵外表和煦的眼神,實則銳利地穿透彥琪虛無的語言防衛,但子淵卻看見他無法辨識的靈魂。
  彥琪是真誠的。外顯的語言防衛不過是將真誠掩飾住的煙幕。
  難道,自己的身分被發現了?但是完全沒道理啊……
  「那麼,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子淵杵著下巴,好奇。
  「我想想……嗯嗯,月呢,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雖然並沒有抱存以一己之力改變世界的想法,但還是天真地去做,去實踐,好像……好像不是在維護正義,更多的時候更像是在確認自己仍相信「善」的本質。每殺一個壞蛋,月就更接近一步自己。」彥琪切著小蛋糕,接奶油較肥厚的幾塊,放到子淵的小盤子裏。
  「聽起來不像是及時作答耶?」子淵失笑,拿起一塊蛋糕。
  「簡單說,就是一個身上有光的人。同時也是個寂寞的人。」彥琪幽幽說道。
  「寂寞?月可是擁有廣大支持者的殺手哩,光是奇摩家族就有三百多個月的支持團體,我最近也加入了其中一個。」子淵笑,但這個笑有點勉強。
  「如果只有自己的身上有光,別人沒有,那不叫寂寞叫什麼?」
  「但有八卦雜誌猜測,所謂的殺手月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或者該說是恐怖組織,成員大約有五到七人不等,就像mission impossible虎膽妙算一樣是個團隊,也因此……」子淵轉移話題。
  「真正的理想,是沒辦法與別人共同分擔的。」彥琪說得斬釘截鐵。
  子淵稍微愣了一下,畢竟這句話根本沒什麼道理可言。但稍微自我詰問:「為什麼我總是單獨行動?」,子淵也說不出所以然。
  對絕大多數的殺手來說,獨行俠根本是無須多言的選項。當一個職業需要太多祕密與道德默契去支撐時,就註定了這個職業終究見不得光。不管以何為名。
  「對了,有一點很有趣。你既然確信那個殺手一定會得手,那麼身為一個警務人員的你該怎麼自處啊?整個放棄?還是到處閑晃找人聊天,就跟現在一樣?」子淵笑笑,丟出一連串的問題。
  彥琪不置可否,吐吐舌頭。
  「就隨打隨安囉,反正葉素芬的律師很能搞,審判不曉得要拖到什麼時候才會定讞。如果不曉得休息就實在是太傻了,殺手月,說不定此時正在某個地方,像你這樣悠閒地嗑下午茶也說不定呢!」彥琪頗有深意地看著子淵,竭力壓抑「確認身分」的欲望。
  完全正確。子淵嘴角輕輕上揚。
  「其實啊,我不喜歡看一些教人勵志向上的書,不過呢,我曾接過一封網路的轉寄信,信裏提到卡內基曾說過,人們會擔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會發生,如果不幸的,那百分之一的機率發生了……」彥琪手中的叉子隨意玩弄著盤上的小蛋糕。
  「那麼,會發生的不幸的事裏,十件中有九件是人們根本無法解決的。既然擔心的事幾乎不會發生,會發生的又無能為力,不如就來個束手無策,大大方方把日子過下去。」子淵介面,笑道:「我也看過那封轉寄信。」
  「是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彥琪吃著蛋糕。
  子淵的背輕輕往後靠,陷進微軟的沙發裏。
  原本今天到飯店是刻意的探勘,嗅嗅可能的氣氛,或許近日下手,或許等到下一間飯店再說。但竟讓自己有了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
  「但是,月還是沒有出手。我是說,殺死葉素芬這件事。」子淵蓋上電腦。
  「那又怎樣?」
  「或許月深夜從酒吧買醉出來後,被搶劫的古惑仔捅了一刀住院;或是月結婚生子不想重操舊業;或是月根本就因為你們保護得太好而放棄;或是,月竟然得了絕症死掉了。根本沒人知道。」子淵的下巴呈三十度微揚。
  「當所有人都這麼想的時候……」
  彥琪眼睛發亮:「就到了月出手的最佳時機!」


21.

  在臺灣東部,靠近山區的城郊地帶,有一座並未出現在任何卷宗資料上的祕密監獄,怪模怪樣地聳立著,當地人經過時都忍不住幹罵幾句。
  該怎麼形容這棟建築物呢?
  從西側看,它像是設計過時的員工宿舍。
  從東側瞧,用失敗的維多利亞風格來形容它的淒慘模樣恐怕還太客氣。
  南側幾乎完全用鋼板與水泥聯手封死,變成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的平面。
  而北邊則是結合了燈塔造型的進出大門。大門共有三層,每層間距兩公尺,越外側門反而越大,顯然「防止出去」的意義比「防止侵入」的效果還要來得大。
  一句話,莫名其妙。
  每一個地方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但這座四不像祕密監獄之所以出現在這個世界,竟是政府濫用公帑的閒置結果,純粹為蓋而蓋。
  七年前,為了一場縣市長的選舉宣傳,地方政府胡亂將一大筆錢投注在興建這棟可笑的巨大建築物上,為的就是讓當地人充分感覺到政府有意帶動地方建設的「決心」。當然了,政府官員順便在工程款上東挪西移,一一分贓進地方樁腳的口袋裏。理由渾沌不清,公文紙上名目倒是冠冕堂皇:促進地方建設。
  但建築物蓋了七成後,另一個地方首長上任,發現這棟不知道為何而蓋的建築物竟吃掉了大筆市府預算,新首長大驚之餘,憤怒地要求議會認真提出此棟建築實際的使用專案,與日後的維護費要從哪里來。正好此時一場不算太大的地震竟讓它裂出一條大刺刺的裂縫,揭露了工程偷工減料的弊案,荒謬的興建計畫也因此暫時終止。
  可笑的部份暫時告一段落,由中央政府暗自接手。
  國安局在知道了有這麼一棟巨大的、未完工的建築物閒置在人煙稀少的城郊,立刻就透過中央政府的資金進駐其中,拉起通電的鐵絲網,重新佈置建築物內部,將它改造成各種祕密特務計畫的執行據點之一。
  其中最主要的功能,就是監禁特殊的、無法以一般司法程式處置的人物。
  有些人就好比不可理解的深海怪物,並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囚禁。
  例如……
  「這種傢夥可以勝任嗎?」
  「如果繼續放任像那樣的人做那樣的事,遲早會動到上頭那些人的帽子。這頭野獸,這時就用得著。」
  「也是,正好拿他來實驗新的H9藥劑。關在這裏,既沒有證據起訴他,不偷偷槍決掉,遲早會讓他找到逃出這裏的門道,到時候咱們要倒的楣更大。」
  可不是?這頭野獸殺死的人,全都不留任何證據。
  證據全都被「牠」給吃進肚子裏,一點渣也不留。
  「其實要冒這種險,上頭的壓力很大。如果不是上次那個突發奇想的九人小組,要抓到抓到這樣的傢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放他出去,最好是鬥個兩敗俱傷。這也是我們養著他的唯一理由。」
  「理解。」
  說話的兩名國安局官員,在荷槍實彈的特勤小組亦步亦趨的保護下,走著走著,來到一扇沒有鑰匙的厚重鐵門前。
  鐵門後,是一道窗戶完全被水泥封死的長廊。長廊的盡頭是一片黑。
  沒有尖叫,沒有掙扎的咆哮,也沒有抓著鐵籠搖晃的金屬碰撞聲。
  只有一股足以壓制所有聲音的,霸道濃烈的沈默。


22.

  中山北路二段,柯達大飯店。
  葉素芬躲躲藏藏的,也過了好些日子。但葉素芬先前瀕臨的幽閉性瘋狂,卻漸漸地自我消解,她的抱怨少了,摔的盤子少了,威脅的次數少了,讓周遭又因籠鳥計畫開始疲困的刑警們感到些微訝異。
  答案是,又接近下一次的開庭了。
  「或許是最近跟律師一起想出了什麼邪惡的門路吧?我說,司法治不了這種玩法律的吸血鬼。」住在葉素芬隔壁房,躺在床上翻雜誌的員警抱怨道。
  「廢話,就算真的判她有罪,我猜她大概脫產脫得乾乾淨淨了吧,那些投資人別想從她身上多要幾塊錢……報紙上不是說了嗎?就算她進監獄,一天折掉的掏空金額可是八十幾萬!」另一個員警看著封死的窗戶打盹。
  「看到那群律師的嘴臉就有氣。只要有錢,叫他們告一隻狗雜交都行!」翻著雜誌的員警嘖嘖自嘲:「然後最窩囊的就是我們員警,專門負責保護大家都討厭的人。」
  跟律師團接觸的時候,是葉素芬最有生氣的黃金時刻。
  由於葉素芬並非遭到檢察官羈押,而是技巧性主動申請「強制性保護」,所以當律師團要跟葉素芬開會的時候,葉素芬得擁有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完全自由,誰也不能剝奪。這些一肚子鳥氣的刑警必須清出一間空房,關掉監視器與錄音,讓葉素芬與她的律師團好好商談出庭的辯護策略。
  有時律師團會帶著厚重的卷宗與公司檔與葉素芬套招,在裏頭直接打電話叫頂泰豐送來食物, 邊吃邊聊,一口氣就耗掉三個多小時,誰也不敢多吭一聲。
  隔壁房的律師會議已經接近尾聲。其中一名律師代表藉著要傳葉素芬立委丈夫的私人口信,與葉素芬在角落裏壓低聲音交談。
  「老闆,已經找到人做事了。」律師代表拿出電話,按下撥話鍵。
  「安全嗎?」葉素芬精神一振。她這陣子最期待的,就是這個消息。
  「對老闆旁邊的人可不見得。」律師代表奸笑,將手機遞給葉素芬,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自己的銀行帳號。
  「坐船?」葉素芬接過手機,對著話筒的另一端說出自己的瑞士銀行帳號與密碼,按下確認鍵。
  「叫了兩艘,免得臨時出狀況。」律師瞥眼看著他那些還在沙發上研究庭訊答辯資料的蠢夥伴們。
  準備個什麼?司法遊戲已經不在整個計畫之中了。
  「有什麼暗號?」葉素芬輸入轉帳金額,再按了一次確認。
  款項是約定好的三成,事成之後再付清餘額。
  金額龐大,但劃得來。這輩子沒有一筆開支比這次的交易還要重要。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錢,羊毛都出在那些被灌水行情迷得團團轉的白癡投資客身上。
  「沒有暗號,這樣逼真些,沒意外的話員警全部都會拍下來,最後在電視上讓所有人看到。最順利的話不只可以離開,還可以亂了月的手腳跟風評。沒有社會的支援,這種不像樣的傢夥很快就會消失了。」
  「如果出了錯,你該知道我老公的手段。」葉素芬冷峻的眼神,將手機還給律師。
  「放心,就連員警那裏我也打點好了兩個,到時候拖個一兩分鐘,他們就什麼人也追不上了。」律師代表將手機收在懷中,頗有得色。
  葉素芬看著封死的窗戶,眼睛裏高漲著複雜的恨意。
  那些被她搾乾的投資人對她發出憤怒的嘶吼,本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就在社會大眾的「凶款」湧進了月的獵頭網站後,她竟然成了一個「如果被強迫消失,社會全體成員都會共同默許」的可悲可恨的人。彷彿整個社會都蓋印了死亡的證書,外加三天三夜的頭條歡呼似的。
  如果整個氛圍是這樣,走玩弄司法的路線就太蠢了。抵擋不住暴戾的民氣,法院會變得很不友善,再多的律師費都只能減輕刑期,卻改變不了自己即將坐牢的事實。
  走到了這個地步,用潛逃出境這樣的方式,狠狠嘲笑臺灣這塊荒謬的、容許謀殺犯罪的土地,就成了葉素芬心中宣洩憤怒的出口。
  張大嘴巴吧,你們這些活該被騙的蠢人!
  剩下的,只是時間。


23.

  還未入秋,天氣即轉涼。
  八月底了,距離葉素芬出庭應訊的時間,只剩下三天的時間。如果放棄這一次的暗殺機會,子淵就得認真考慮用短身刺殺的技術,那樣將大大提高失風的危險。這並非子淵所樂見。
  說起來還蠻好笑的,只是看著隔天報紙見識自己殺人技術的老百姓們,個個都將自己看作無所不能的神。為什麼?不是因為尋常老百姓不瞭解暗殺的技術之困難處(老百姓從電影裏學到的東西可不少),而是自己擁有技術之外的東西:「道德的桂冠」。
  在這座道德桂冠的底下,「月」這個字被神祕化,崇拜化,形象與真人的距離一整個拉遠,社會集體就這麼造就出一個「絕不會失手」的全民殺手。
  絕不會失手嗎?對身兼月職的子淵來說,「絕不會失手」等同於「絕不能失手」。這是多麼巨大的壓力。
  岩層負擔過多的壓力,不是從內在開始崩毀成沙,就是被擠壓成閃閃發光的鑽石。誰都想選擇後者,但真正能做到的,只有必然成為鑽石的鑽石本身。
  這個鑽石,正坐在車子裏,喝著已經不冰了的橘子汽水。
  這兩天以路人的姿態勘驗了附近四條街的狀況後,不宜再過度接近飯店,以免引起周遭執行鳥擊計畫的便衣員警的懷疑。
  「真是遇著了狀況。」子淵閉目養神。
  塞著的耳機裏,持續轉接著鳥擊計畫與籠鳥計畫專用的警方頻道。截聽警用頻道,除了要擁有警方的資訊,還要徹底瞭解此次行動的每個術語。
  用得著。
  一邊聽著警用頻道,子淵想像著徹底易容過後的他,該如何混進飯店,然後快速槍殺葉素芬後安全又迅速地離去。沿途至少需要再變裝一次,並精准地控制飯店監視器的畫面,讓警方掌握到錯誤的資訊,做出錯誤的行動。
  不,還不夠。
  還得製造更大的慌亂。
  一種表面在警方控制之中,卻又隨時會脫軌演出的大慌亂。
  或者,應該在這個時候嘗試從蘇聯駭客網友那裏買到的新技術?
  子淵忍不住皺起興奮的眉頭。
  所謂的巧合,在許多人的眼中就是上帝之手;在專家的眼裏,巧合卻是一連串精密控制的鑲嵌組合。過程中掌握的資訊越多,組合的方式就可以更複雜,複雜到旁觀者僅僅能用「巧合」去敍述這場漂亮的終局。
  無懈可擊,是每個殺手追求的終極目標。
  但加上「驚險卻愉快的勝利」,才是「月」的殺手之道。
  扣扣!
  扣扣!
  子淵摘下耳機,猛地睜開眼睛,往旁一看。
  輕敲著他身旁車窗的,居然是陰魂不散的天兵女警彥琪。
  「天,我的隔熱紙顏色這麼深,你還可以認得出我?」子淵拉下車窗。
  「我負責巡邏這條街,可不是在瞎逛啊!」彥琪探下頭,笑嘻嘻。
  「辛苦辛苦,你在工作,我在車子裏吹冷氣睡午覺。」子淵莞爾。
  「我們已經是第四次見面了,太巧了吧,喔,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跟蹤我?」彥琪沒頭沒腦來上這麼一句。
  「跟蹤你?」子淵嘴巴張大,整個脖子歪掉。
  「想追我?那你得打敗我的現任追求者才行啊,他是個年輕醫生,國考剛剛通過,下個禮拜開始在台大醫院上班,前途還可以。你要多加把勁才行,只是跟蹤我還不夠呢。」彥琪打量著車內,笑笑。
  「免了。」子淵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請我坐上車休息嗎?我走路走得好累,幫我偷一下懶嘛。」彥琪叉腰。
  「好是好,但是我們有那麼熟嗎?」子淵哈哈一笑,打開車門。


24.

  車子上了新生高架橋,轉進高速公路。
  在愛快羅密歐低沈運轉的引擎聲中,時速悄悄上了一百五十公里,風切聲隱隱劃過流線的車體,奇異地並不令人討厭。
  子淵也不曉得為什麼會因為彥琪古靈精怪的一句話,就讓她上了自己的車。
  或許是自己根本就不在意吧?還是自己也想講講話?
  子淵微笑看著旁邊的彥琪,車子開這麼快,這位天兵員警倒是一點意見都沒有。若參與鳥擊計畫的員警都像她一樣懶散,葉素芬早就被自己終結了。
  「第四次見面,我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子淵,周子淵。」
  子淵說,將音樂調小。
  「嗯嗯,就叫我小女警吧。」彥琪說,手指卻夾出一張小紙片,在上頭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放在子淵上衣口袋裏。
  坐在子淵旁的彥琪,對「月」車上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將副座前的置物箱打開,裏頭只有兩疊回數票、幾本雜誌、還有二十幾張CD。
  果然月在決定行動前,是不會露出任何蛛絲馬跡的。彥琪心想。
  「忙裏偷閒的小女警想聽什麼音樂,自己找找吧。」
  「開車,當然要聽周傑倫的歌啦。」
  彥琪找出一張周傑倫的範特西專輯放進中控音響裏,然後隨著周傑倫含糊不清的鹵蛋唱腔,隨口哼了起來。
  沒有目的地,子淵也就隨意得很,只要負責挑路縫超車就行了。在臺灣狀況總是不好的國道一號上,可以用時速一百五十公里飆多久,子淵自己也很好奇。
  然而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裏,兩人什麼話也沒說,好像在比賽似的。一個踩油門,一個亂哼歌。
  「要送你回去了嗎?」子淵先開口。
  花多久出來,就得花多久回去,里程數守恆定理。
  「耶!你輸了。」彥琪舉起雙手,樂得很。
  「啊?」子淵感到非常好笑,什麼東西啊……
  「子淵,你覺得瓶子是為了什麼存在的?」彥琪突然來上這麼一個問題。
  「裝水?」子淵想都沒想。
  「對。我也覺得是裝水。」彥琪點點頭。
  子淵暗暗覺得好笑,看了表情頗為認真的彥琪一眼。
  「保齡球呢?保齡球又是為了什麼存在的?」
  「百分之百,是為了擊倒那十根該死的球瓶存在的。」
  天啊,這是什麼對話……
  「跟你說,我從小就是個糊塗的人,常常都在狀況外,只對自己著迷的東西有興趣,講起話來常常沒有遮攔,大家都說我心直口快,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這叫做笨。」彥琪頭靠著車窗,若有所思,卻不像是在裝憂鬱。
  「我們不熟,可是我覺得你這樣還挺可愛的。」子淵聳聳肩。油門不松,時速推上一百六十五公里。
  「你看Discovery頻道嗎?」彥琪精神一振。
  「看。」
  「我上個星期看動物星球頻道,說澳洲有一種地松鼠,經過幾千年演化後,已經有了很厲害的免疫系統,不怕響尾蛇的劇毒。我看電視上那畫面很驚險,一隻地松鼠被咬了一口,卻一點事也沒有地跑回洞穴,還拼命撥土攻擊那只覺得莫名其妙的響尾蛇,把牠趕跑。」
  你剛剛說的是discovery頻道吧?子淵莞爾。
  「你想說的是,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子淵再度加速,想嚇嚇這個小天兵。
  車速上了一百八十公里,然後是一百九十公里,兩百……兩百一十公里……
  「才不是呢!我想說的是,地松鼠超強的免疫系統,雖然是因為有響尾蛇的存在才會跑出來,但是這種免疫系統也不見得一定是因為物競天擇喔,例如猴子也會被咬啊,也一樣被咬了幾千年啊,怎麼不見有哪一種猴子的身上有響尾蛇蛇毒的抗體?常常被咬的野兔也沒有啊?怎麼就是偏偏是地松鼠有?」
  「……喂,別越說越生氣。」
  「總之,地松鼠身上為什麼會有特別針對響尾蛇的抗體,一定是因為上天故意讓牠們有的。至於上天為什麼要讓地松鼠有免疫體質,差不多就是想讓他們變成朋友,不要讓地松鼠因為怕被響尾蛇咬,不敢過去說說話。」
  好荒謬的邏輯。
  「我有問題。」子淵舉手。
  「請說?」
  「為什麼是地松鼠?不是猴子或野兔?」
  「上天決定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彥琪皺眉,攤手。
  很好……好一個推卸責任的亂答。
  「說不定,是某一天地松鼠被響尾蛇咬到很生氣了,所以在森林開了一個會,決定要在演化的道路上朝擁有這種抗體的路上邁進!了不起的生物。」子淵說,語氣卻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子淵,你有天賦嗎?」
  「挪,就這個。」
  子淵再度加速,時速已經超過兩百三十公里,輕微左右一帶,愛快羅密歐的極限身影卻沒有分毫危險的晃動。
  幾秒後,車速慢慢減緩,一路降到一百二十公里,因為前面的車子漸漸多了起來。臺灣的高速公路畢竟不是個好的沖車路線。
  開快車其實並不是子淵的喜好。但不知道為什麼,子淵總覺得有一天用得上。
  「我有一個天賦。」彥琪開口,並沒有被剛剛的極速給震懾住。
  「裝熟?」
  「我覺得,我的天賦,是為了要找到一個人。」
  「……」
  「沒有別的原因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段話,子淵感到不安。這份不安,來自原本輕鬆開車的子淵突然感覺到「自己是月」的事實。
  難道旁邊這位天兵小女警,居然瞎矇到自己就是殺手月?
  「究竟是什麼樣的天賦?」
  「噓。」
  彥琪沒有說,只是伸了個懶腰。
  「噓?」子淵倒是很在意,莫名其妙的不安。
  「子淵,你有女朋友嗎?」彥琪突然挺起身子,大刺刺看著子淵。
  「交過幾個,現在沒有。」
  「我有個預感,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應該會交往喔。」
  「所謂的交往,可是要兩個人都同意才行。喂,而且我們也不熟。」
  第四次邂逅了還不熟?真麻煩。彥琪想了想。
  「去海邊吧。」彥琪開口。
  「海邊?等等,你不是在值勤嗎?」子淵失笑。
  「幫我外拍啊,你有帶相機吧。」彥琪指著後座的背袋。
  半個小時後,兩個人來到了福隆沙灘。
  下車時,子淵還真覺得莫名其妙,自己還真是言聽計從、悉聽尊便、任人隨意發號施令的全民殺手啊。
  雖然很想這樣幽默地自我解嘲,原本一丁點的古怪卻滲透到子淵全身上下。
  這是殺手的防衛本能嗎?有某種危機在窺伺嗎?
  子淵感到不安。
  但不安的理由只能從這個看似藏有特殊祕密的小女警身上,才能找到答案。說不出為什麼的怪,自己偏偏又不相信這個小女警能夠有什麼驚人的天賦------該不會是胡說八道到外天空那種本事吧?
  「請我吃冰。」彥琪指著海灘旁的霜淇淋餐車。
  「喂,你的天賦到底是什麼?」子淵卷起褲管。
  「我要香草的,兩球。」彥琪笑笑,看著身旁不斷被自己捉弄的偶像,心中突然覺得很幸福。
  不熟,但很幸福。這是每個女人的天賦。
  「……」子淵。
  想要解除這份不安,看來只有一個辦法了。


25.

  外頭的風已經明顯開始增強。
  電視裏,氣象局預告強烈颱風「泰利」已經從東南方接近臺灣,一個小時前已發出海上颱風警報,數百萬人全盯著螢幕,熱切期待各地縣市政府宣佈隔天停止上班上課的訊息。行政院的官員則戰戰兢兢,準備應付桃園地區如果再遭缺水問題的滔天民怨。
  這麼強的風,雨卻一滴也還沒下,反而形成了讓人難以忍受的等待空窗。
  城市上狂風獵獵,子淵站在飯店左側隔街大樓的天臺上,泰利十七級的強風將月身上的白色大衣吹得很高,就像超現實的電影人物。
  此刻的子淵,已經化身成月。
  從這裏可以輕易地俯瞰飯店後街,以他在五百公尺內例不虛發的神槍,要擊殺葉素芬卻還不夠。首先,還得讓葉素芬真的從飯店後街出來才行。
  月戴著手套,慢條斯理架起狙擊槍。
  雖然被繚繞在心中的不安感逼得提早出手,卻絲毫無損月的強大自信。既然他已站在最擅長的天臺上,就有把握將葉素芬從飯店後街逼出。
  月拿出筆記型電腦,連結上蘇聯軍方特製的訊號擾波器,再進入區域網路。
  如果你此刻正好站在筆記型電腦前,看著上面顯示的十六個畫面,你將無法對月的自信產生分毫懷疑。
  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月將四台電子望遠鏡架設在飯店後街的四個天臺,用四個犀利的角度監測著即將發生的一切,透過遠端微控,還可以作細微調整。更不用提警方所能掌控的飯店內部的所有監視畫面,全都老老實實地被月的電腦所接收。
  「沒有巧合。」月微笑,打開對講機。
  兩輛黑色的凱迪拉克轎車,在強風中駛進飯店地下停車場。
  門打開,一行穿著正式黑色西裝的律師魚貫下車,腳步俱是幹練的踢踏節奏,充滿了精神奕奕的目的性。
  他們是葉素芬的豪華律師團,此行的目的當然是到飯店與主子商討幾個小時後,出庭的應對方針。
  「不好意思。」執行籠鳥計畫的刑警,在房間門口為律師們進行搜身程式。
  房間裏,葉素芬早已穿戴整齊,準備討論出庭的事項。
  懷著鬼胎的律師代表,向葉素芬使了個充滿笑意的眼神。
  葉素芬點點頭,整理著領口。不可否認,她感到異常的緊張。
  氣氛詭譎,山雨欲來。


26.

  強風拍打著彥琪身旁的落地玻璃,發出隆隆的震動聲。
  「哪有颱風不下雨的?」
  彥琪坐在飯店對街的咖啡店裏,回憶著前兩天與月在沙灘上的小約會。
  越是相處,就覺得月這個人很平凡。
  自信,但平凡。平凡到讓人很感動。
  沙灘上,月的話不多,卻總是很專心地聽著自己說話,有問必答。
  「子淵,你殺過人嗎?」
  「沒。」
  「我也是。真不知道我練打靶是在練什麼的。」
  天啊,一般人會這麼問嗎?子淵哈哈大笑了起來。
  「笑什麼,你有辦現金卡嗎?」
  「沒,想都沒想過。」
  「我卡債欠了二十幾萬。」彥琪一屁股坐在沙灘上。
  「嗯,我不會幫你還的。裝熟是沒有用的。」子淵開玩笑。
  「你知道一句老話嗎?欠銀行一百萬,銀行擁有你,但如果你欠銀行一百億,你就能擁有銀行。」彥琪舔著霜淇淋。
  「嗯,有錢人欠得越多,銀行反而不敢動他,怕一動他就討不回錢,大企業欠大銀行,欠到大企業裏頭都長滿了蛀蟲,搖搖欲墜,大銀行卻只能幫著找更多的大銀行,聯合借錢給大企業補洞。惡性循環,整個社會都被一些沒有羞恥心的有錢惡棍給拖得向下沈淪。」子淵坐在沙灘上,吹著黃暈色的風,說到手中的霜淇淋融化了都沒感覺。
  「月讓這些人付出了代價,是我的偶像。」彥琪精神一振。
  「這樣說不好吧,畢竟你是個員警。」子淵好意提醒。
  「那你呢,對月的觀感?」彥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還可以,但月他並不缺我這麼一個崇拜者。」子淵回答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一點不自在。真好玩。
  「對了,你追我好不好?」
  「哈,你不是有個超有前途的醫生追求者嗎?」
  只見彥琪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
  「小黑嗎?我趙彥琪,從現在起發給你一張好人卡,掰掰不必連絡。」彥琪爽快說完,笑嘻嘻看著子淵。
  「喂……一意孤行是沒有用的。」子淵張大嘴巴。
  那天,彥琪就是這麼不停地逗弄著子淵,月。
  月現在在做什麼呢?
  彥琪靈機一動,打開隨身素描本,拿起藍色原子筆。
  閉上眼睛。
  想像著月吃東西的模樣,月開車的神情,月拿著兩根霜淇淋卷起褲管的傻笑,月侃侃而談的認真,月被自己硬逼答應下次一起去釣魚的無奈,月靜靜送自己回到崗位的淡淡優雅。

  等到彥琪再度睜開眼睛時,她看見素描紙頁上,月站在天臺。
  月充滿光彩,俯瞰飯店後街,身邊儘是奇怪的電子儀器,以及……
  一把槍。


27.

  訊號擾波器啟動。
  月估計警方在八分鐘都不會知道自己人內部的通訊出了毛病。如果每個員警都像那個小天兵女警一樣,警方內部半小時失聯都沒發覺也不奇怪。
  做了些許調整,月已完全控制了警用的通訊頻道。
  然後是飯店的警報系統。
  「所有籠鳥計畫的弟兄注意,B4區跟C6出現可疑的禿鷹,禿鷹疑似持有炸彈。請注意,兩隻禿鷹正朝鳥窩移動。隨時準備移動母鳥。」月手持加裝了變聲器的對講機,靜靜聽著另端出現騷動的討論聲響。
  很好,不能急。
  所謂的連鎖反應,一定要按部就班地自然發酵。
  月看著電腦螢幕上的飯店監視畫面,手指按照計畫敲了幾個鍵,幾個在五天前就預先合成的「嫌犯」動靜立刻取代了真實的「現在進行式」畫面。
  模糊的監視器畫面讓月的合成技術有縫可鑽,尤其在慌亂的一開始,警方除非有人冒險沖到了現場,否則大家就得依賴月的胡攪畫面判斷、行事。
  社會學家布希亞預言的「虛擬即是真實」、「戰爭不過是在媒體上發生與結束」的後現代擬真狀態,在月精密的操作下得到荒誕的印證。
  「鳥擊計畫弟兄注意,一隻禿鷹突然改變方向朝一樓大門移動,請將所有弟兄調往大門準備,重複一遍,禿鷹身上疑似持有爆裂物,弟兄不要太過接近,一有危險格殺無論。」月這一說,街上所有隱藏身分的便衣員警,全都因為異常的肢體反應暴露了行蹤。
  月的手指在電腦觸控板上移動,點下飯店警報系統的紅色視窗。
  飯店登時警鈴大作,自動灑水系統同一時間噴落出水。
  四個籠鳥計畫的第一時間沖進葉素芬房間裏,荷槍實彈大叫出狀況了,而葉素芬則與一票不知所措的律師面面相覷。
  「怎麼會是這樣?」葉素芬臉色鐵青,看著獐頭鼠目的律師代表。
  「我……也不知道,不該是這樣的啊!」律師代表大駭,插在口袋裏的手已暗中撥按手機。
  真是要命的變化。
  此時街上三輛廂型車全都沖到飯店大門,幾個鳥擊計畫的刑警魚貫跑出,各自尋找掩護,神經兮兮地持槍警戒。一個隊長似的人物正對著對講機大叫請求支援,神色緊繃。
  很好,負責鳥擊計畫的員警們全都如預期擠到了飯店大門,被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炸彈客給吸引住所有的注意力。
  「緊急狀況!一隻禿鷹在B7區引爆了身上的炸藥,不!更正!禿鷹是手持丟擲式炸藥,正前往鳥窩!禿鷹持有多枚炸藥,請籠鳥計畫的弟兄迅速移動母鳥!注意!按照撤退守則迅速移動母鳥!」月用惶急的語氣大叫。
  語畢,擔綱籠鳥計畫演出的四個刑警立刻打開房門,團繞著葉素芬與一票臉色蒼白的律師來到狹窄的走廊,緊張望前,又焦切看後。
  炸彈啊,真是太棘手了嗎?月笑。
  「籠鳥弟兄請按照撤退守則經由D區移動母鳥!分局已經派遣警力在飯店後街等待母鳥,不要驚慌!C區,不!D區!重複一次,是D區!D區目前十分安全!」月的語氣夾帶刻意冷靜的隱性驚惶,這樣的聲調比起大吼大叫,反而更叫人容易緊張。
  月站起,走到狙擊槍旁。
  此時的月,背脊燃起了一陣不安的悶火。
  「你真的是月。」
  彥琪的聲音,帶著興奮的劇烈喘息。
  月冷靜地緩緩回頭,肩膀一個若有似無略沉,一把小刀已經從手錶的扣環上解開,暗扣在左手食指與中指之間。
  彥琪拿著手槍,氣喘吁吁站在安全門旁,長髮被回風吹得很淩亂。
  彥琪手中的槍口,自然是對準了月。
  在這種距離,即使是從沒殺過人的小天兵員警,也能輕易擊中自己吧。月想。
  但吉思美教他的基本擲刀術,月可沒因為用了槍就擱著。
  風很大,必然會影響飛刀行徑的角度,但他的意志會將刀子帶到正確的位置。
  「請你別開槍。」月淡淡地說,可能的話,他不想擲出手上的利刃。
  「好啊!」彥琪爽快地把槍關上保險,插回腰際。
  月倒是傻住了。
  這小天兵來做什麼的?
  此刻的他卻已無暇去想這個小天兵怎麼知道自己是月,又怎麼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會在這個天臺。因為他該做的,還沒有完成。
  時間越來越緊迫。
  擺在地上的筆記型電腦,不斷傳來員警與葉素芬等人在樓梯間快步移動的畫面,而警方頻道裏都是倉促的相互確認聲,飯店裏的其他客人也被沒有停過的警鈴聲與落水弄得大驚惶,全都擠到了走廊上。
  一團混亂。
  關鍵時刻,絕不能栽在這個小女警手上。
  頭一次,月感到空前的焦躁,聽到了自己不斷自內敲擊胸膛的心跳。
  「你在忙對不對?我一聽警方頻道裏的胡說八道,就知道是你在搞鬼呢!」彥琪走上前,熱切地想看看月擺在天臺上的一堆新奇傢夥。
  「別靠近!」月臉色一沉,亮出手中的刀:「再靠近的話,別怪我動手。」
  彥琪一愣,但隨即吐舌笑道:「月才不會殺一個無辜的小老百姓呢。」
  月臉色鐵青:「不要再靠近,把槍扔在地上。」眼神淩厲。
  彥琪從善如流,不僅把槍輕輕放在地上,還高高舉起雙手,身體像選美般繞了一圈,說道:「你要殺葉素芬就專心做事吧,我現在暫時替你把風。」
  「……」
  月看著彥琪放在地上的手槍,又看了看一副明擺著不怕自己的彥琪,突然覺得自己嚴肅的舉動非常醜陋,非常失控。
  月歎了口氣。
  「罷了。如果你要逮捕我,請等我開完這一槍。」月轉身,蹲在地上,專注地調整架好了的狙擊槍。
  彥琪還真的不敢繼續靠近,因為她怕月因為太在意她的存在而失手,那樣就慘了。彥琪靜靜地蹲在天臺旁,雙手放在頭上,像只做錯事的小兔子。
  背對著亂入的彥琪,月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限,但他的眼睛仍本能地聚焦在瞄準鏡裏的十字架,呼吸也漸漸平穩。
  估計還有四十五秒到一分鐘,目標到位。
  「你不怕我?」月瞇起眼睛。
  「月只殺該死的人。」彥琪小聲地說。
  「但我可能會為了整個社會的正義,必要時犧牲掉你也在所不惜。」
  「不會。」
  「?」
  「你是月,不會讓我失望的月。」彥琪扮了個鬼臉。
  「你是個員警,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月稟住氣息,整個人跟槍融和為一體,周遭的空氣無聲無息地包覆住月與狙擊槍。
  「不知道,我現在很緊張。喂,你專心一點啦。」彥琪不敢太大聲,頭卻一直好奇地往前探,很想看個清楚。
  混蛋,月發現自己正在笑。
  「你真的是個很奇怪的員警。如果栽在你的手上,我也認了。」月瞇眼,左手揮揮,示意彥琪靠近自己。
  彥琪眼睛一亮,興奮地跑上前,來到月的身邊,從上頭看著飯店周遭的街道。
  即將目睹偶像替天行道的瞬間,彥琪緊張得黏在天臺上牆。
  「要我幫忙倒數嗎?」彥琪咬著嘴唇,一臉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惶恐。
  「噓。」月又笑了……真是太混蛋了。
  突然,彥琪的眼睛瞪大。
  瞄準鏡裏,突然闖進了一台黑色廂型車。
  廂型車沒有減速,就這麼撞進飯店後門!


28.

  「那是警方的車嗎?」月的身形不動,保持在隨時可以開槍的狀態。
  「不是!」彥琪傻眼。
  飯店裏,響起一長串激烈的恐怖槍響。
  月瞥眼看著筆記型電腦上的「真正」監視畫面,愣了一下。
  飯店後門小廳堂,滿地噴飛開的碎玻璃。
  廂型車車門已開,裏頭跨坐著幾個手持衝鋒槍的蒙面客,一時火光大作,幾個穿著深色西裝的律師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劇變,被子彈掃成了馬蜂窩。
  「糟糕。」月暗道。
  蒙面客同樣冷血地朝著籠鳥計畫的四名刑警開槍,刑警完全被突然闖進的廂型車與暴徒給震懾住,幾乎沒有做出抵抗就遭到冷酷的格殺,瞬間被亂槍打死。
  黑色的液體迅速在地上擴染開來。
  「我的同伴……」彥琪無法呼吸,在指縫中看著慘劇發生。
  唯一沒有倒地就死的,是目瞪口呆的葉素芬與律師代表。蒙面暴徒動作粗魯地架起他們倆摔進車子。關門,倒車!
  黑色廂型車急轉,就這麼「挾持」葉素芬與律師代表沖出飯店後門。
  月當機立斷,手指連扣。
  兩發子彈勉強擊碎了廂型車的後窗,一個坐在最後面壓陣的暴徒登時爆頭斃命。廂型車並未因此減速,反而打開窗戶朝四面八方火力掃射!
  月與彥琪,就這麼看著暴徒囂張地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的發燙彈殼。
  「注意,各單位注意,禿鷹從飯店後方有接應架走了母鳥。籠鳥計畫隊員全數喪命。請盡速追捕一輛往西走的黑色廂型車。注意,禿鷹極度危險,至少有三人持衝鋒槍犯案。完畢。」月沉著地說完,遺憾地放下對講機。
  不,不是遺憾。
  月發抖的手,幾乎要捏碎手中的對講機。
  陰謀。
  根本就不是挾持事件,而是以人命為代價的預謀脫逃。
  而自己,竟然陰錯陽差地成了幫兇。
  「我的同伴死了……」彥琪腦中一片空白。
  此時飯店大門口的鳥擊計畫刑警一陣重新佈置的騷動,上車的上車,還在眷戀飯店門口的警員兀自呆呆望著。
  突然連聲驚天爆響,警方的廂型車被劇震掀離地面,其中最靠近大街的廂型車甚至直接爆成一團火球。
  火屑紛飛,鐵片淩碎。
  一輛綠色的改裝車疾駛而過,往另一個方向逃走,輪胎上冒出灰黑色的煙。這群劫匪竟然兇狠至此,如此暴力地阻絕警方的及時追捕。
  月的瞳孔,映照著橘色的火焰。轉身,背脊重重撞在台牆上。
  「追不上了。他們一定會連續換車,接下來就是坐船出海了。即使是颱風,也會有船願意冒險出去的。」月悔恨不已,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
  如果暫時出不了海,只要事先規劃好,藏匿到颱風過後再偷渡也不是難事。
  完全,失敗了。
  十分諷刺的,積聚在烏雲頂上的雨水在此刻,以雷霆萬鈞的氣勢滂沱轟落,隨即迅速被猛烈的強風橫向掃開,席捲了整個城市高空,淋在月與彥琪的身上。
  自己終於失手了。
  終於辜負了社會對現世正義的嚮往。
  月靠在天臺邊,眼神空洞地看著一旁的狙擊槍,任橫向吹卷的大雨擊打在自己身上。所有的儀器都濕了,但他不在乎,只是躺在悔恨的漩渦裏。
  雨聲,風聲。
  彥琪站了起來。
  「我們走。」彥琪撥開淋濕垂落的瀏海,氣勢逼人。
  有那麼一秒,月以為這位天兵小女警是要逮捕自己歸案。
  「只要你開車夠快,我絕對可以找到葉素芬!」彥琪伸出手。


29.

  時速一百三十公里的飛車,在臺北市區賓士著。
  彥琪拿出素描本跟藍色原子筆,竭力平靜下來。
  「你怎麼有把握知道他們會去哪里?」月握著方向盤。
  「我不是已經找到你了嗎?」彥琪閉上眼睛,不斷回憶著葉素芬的行為舉止。
  「……」月看著前方,專注地超車。
  「獻醜了。」彥琪手中的原子筆震動。
  月突然有種感覺。
  自己會執著練習飆車,或許就是為了這場追逐。
  葉素芬看著車窗外,強風將路樹攔腰吹倒。
  草綠色休旅車行走在人煙稀少的產業道路,預定繞遠路到暫時的棲避所,再進一步確認船老大對出海的評估。
  劫匪除下面罩換裝成尋常人的模樣,衝鋒槍則擺在後座下方。
  葉素芬的臉色早已從煞白變成粉嫩的好氣色。
  按照預定計畫,三分鐘前劫匪已換車隱蔽行蹤。那名被月狙殺死去的夥伴則被孤零零丟棄在黑色的廂型車上,大概再過半小時才會被遲鈍的警方發現吧。
  ……對於月,真的是分毫都不能大意。如果車子不是直接沖進飯店後門,而是擋在後街外頭搶人的話,葉素芬早就在狙擊槍下一命嗚呼。
  現在已經安全,就只剩下逃出這個海島的時機問題。
  大雨持續,只是被強風掃得抬不起勢來。
  「老闆,我應變得還行吧?」律師代表頗有得色,手中還拿著手機。
  「有你的,接下來就是嫁禍給月了。」葉素芬微笑,心中盤算著下一步棋。
  「沒錯,晚點我來個驚險的「逃出生天」,怎麼跟媒體和警方解釋的說詞都想好了。月這次殺了這麼多員警跟律師,可不會是全民英雄了,而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過街老鼠。」律師代表笑笑,將手機遞給葉素芬。
  葉素芬哼了一聲,接過手機,依約又轉帳了三成款項。
  原本這群殺人不眨眼的大圈仔劫匪,就打算在葉素芬等人離開飯店出庭的瞬間開車沖出來搶人。這些劫匪所備置的火力遠大過於警方的想像,在兩條街外還有其他劫匪可以接應掩護的火力。
  但就在月提早在出庭前引爆虛造的飯店危機後,負責委託劫單的律師代表及時撥出了電話,讓這群機靈的劫匪快速更動了計畫。且順著月撥開警力的巧合,這群悍匪加倍順利地「劫」走了葉素芬跟律師代表,原先預備支援的火力也適時將準備追出的警方炸了個稀巴爛。
  「這幾個月,過得真不像人。」葉素芬憎恨地看著車窗倒映的自己。
  等到潛逃出境,或許換個身分,自己就用那筆一百輩子都花不完的掏空鉅款,舒舒服服地當個低調卻奢華至極的皇后吧。等到月被員警逮到殺死,自己再出面,好好嘲弄一下這個對她極度不友善的小島。
  「……」
  葉素芬自己也沒想到,計畫進行到了這裏,她卻沒有太多欣喜的心情。
  取而代之的,是無法遏止的巨大憎恨。
  沒錯,一定要恣意嘲弄一番……葉素芬冷笑。
  「咦?」開車的劫匪看著後照鏡,一輛快速逼近的白色愛快羅密歐。
  一把銀色手槍伸出車窗。
  「上帝會原諒我的------那是祂的職業。」
  月引述德國詩人海因希的話。
  微笑,子彈擊出。


30.

  精准的彈道,一發就讓草綠色休旅車的左胎爆破,在強風中整個打滑翻覆。
  白色跑車瞬間甩尾,超過正在翻覆中的休旅車。
  副座的車窗早已拉下,彥琪緊貼椅背,月的手槍直接往旁一開。
  彥琪看著要命的子彈飛掠自己面前,穿入正在傾斜的休旅車車身,將駕駛座上的劫匪攔腰擊斃。
  休旅車翻了整整兩圈,最後驚險地卡在產業道路側邊的邊欄上。翻覆的力道再大些,整台車就會滾落到陡峭的下坡,直達地獄。
  「別下車。」
  跑車回正,已擋在山路中間。
  月開門,慢條斯理走向翻覆毀損的休旅車,手中的銀槍輕鬆寫意地揚起。
  咻、咻。
  在大雨中,微不足道的兩聲槍響。
  兩個冷血的劫匪尚未從翻車的驚愕中回過神來,腦漿就從後腦勺朝四方飛濺,毫不廢話地瞪大眼睛,愣愣看著兩道眉毛中間的黑點。
  單純兇暴的武裝劫匪遇上真正的殺人專家,是不會有什麼像樣的對決的。
  在強風中踩著自信優雅的步伐,月走到車後門,用槍柄敲碎早已龜裂的玻璃。
  後座,葉素芬與律師代表全都嚇得無法動彈,外頭的冷風一下子灌進,猶如死神的鐮刀逼近喉嚨,連靈魂都寒毛直豎。
  而死神,正在車外淋著雨。
  「你是幫兇吧?」月看著眼神呆滯的律師代表。
  「不,我是……」律師代表面如土色。
  「真差勁的遺言。」月扣下板機。
  子彈近距離貫進鼻腔的巨大衝擊力,將律師代表的頸子往後猛力一扯,喀啦一聲倒掛,鮮血與亂七八糟的乳白色腦漿,稀哩嘩啦噴瀉在身後。
  月冷冷地看著面色慘白的葉素芬。
  他在等著她的遺言。
  很少有這樣的近距離,可以讓他將目標最後的嘴臉瞧個清楚。
  「五十六億,全都拿出來給你……」葉素芬顫抖不已,連話都說不清楚。
  月感到非常好笑,也非常酸苦。
  「如果你早就肯將五十六億拿出來還給投資人,今天根本就不必坐在這裏,跟我的子彈說出這種不三不四的遺言。很遺憾,請你閉上眼睛。通往誘惑的門,都是寬大的------若記不住這句話,下輩子還是別當人了吧。」
  月的槍,毫不留情地指著葉素芬的腦袋。
  葉素芬腦子一熱,眼前俱黑。
  根本就沒有所謂的、過去記憶壓縮爆發一轉即逝的迴光返照。葉素芬心裏想的,全都是無可救藥的邊緣掙扎------逼近憤怒的掙扎。
  「你怎麼可以用手中的槍決定一個人的生命!」葉素芬驚恐,幾乎要慘叫。
  「殺了你,至少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月的大衣被強飛吹起。
  「?」葉素芬張大嘴巴。
  「那就是,你以後不會再犯。」月朝車內扣下板機。
  收起,踩著雨水,轉身走向白色跑車。
  跑車車上,彥琪打了個冷顫。
  月的身子一晃,斜斜地往跑車車身輕靠。
  這感覺……
  「喔?」月往麻麻的頸子一摸,果然。
  一枚吹箭沒入月的頸椎,特製的神經毒迅速終結了月的所有應變。
  沒有別的可能了。


31.

  「終於見識到了月的手段,真的是非常驚人。」
  樹頂,一道削瘦的黑影快速絕倫地攀跳而下,落在月的五步之遠。
  水花濺起,獸的黑。
  一個擁有無限鬼影之稱的恐怖殺手,豺狼。
  月用最大的意志力坐下,看著蹲在地上打量狀況的豺狼。
  月的身體漸漸變得不像是自己的,脖子以下幾乎都失去知覺,但意識卻分毫不受影響……蹲在自己面前的,真不愧是善用神經毒吹箭的野性殺手。
  如果有一個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跟蹤自己,直到最後一刻才現身給予致命一擊,除了豺狼,還真不做第二人想。
  「應該還可以說話吧,我沒有痲痹你的語言系統,更沒要立刻殺死你的意思。」豺狼像野獸一樣的臉,帶著些許尊敬的笑意。
  豺狼留著如獸毛的長髮,赤裸的上身套著黑色的老舊皮夾克,被割花的黑皮褲,赤著一雙黑色的腳掌。毫不掩飾自己的黑色本質。
  彥琪沒有下車,因為她從後照鏡裏看見豺狼正微笑看著她,示意她不要有多餘的舉動,就不會發生無法逆轉的憾事似的。
  「你是前些日子失蹤很久的豺狼吧?」月平靜地看著幾乎是獸人模樣的刺客。
  「是,那陣子我被國安局的人抓了,說起來真是丟臉,就連現在蹲在這裏也不逃出來的,而是給放出來的。」豺狼喀喀喀地笑了起來,露出刻意磨尖的銳利牙齒,朝著車子裏的彥琪揮揮手。
  彥琪原本拿著手槍,想要深呼吸賭一口氣沖下車,但看見豺狼這個笑嘻嘻的動作後,竟完全不敢動彈。她感覺到一股很嚴肅的殺意。
  「所以,是國安局聘雇你殺我?」月說,雨水沿著頭髮傾泄在臉上,紮得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但他卻不能夠不看清楚自己的剋星。
  那是一種敬意。
  「完全正確。」
  豺狼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過你根本就像空氣一樣,我可沒有那麼靈的鼻子把你給嗅出來。幸好你要殺誰兩千三百萬人都知道,這樣就簡單多了。我只要在暗處咬著葉素芬這蠢女人,等著你隨時大駕光臨就行了。」
  簡單?一點也不簡單。
  整座海島長期以往都找不到月,但豺狼以絕佳的野獸本能辦到了。
  「但你還是讓我殺死葉素芬了,感激不盡。」月微笑。
  「國安局只叫我宰了你,可沒叫我保護那個蠢貨,更不管我什麼時候下手。基本上我還蠻樂見那個愛抱怨的女人掛點的,你眼巴巴地想宰,就讓給你吧。話又說回來,這女人逃成這樣子都讓你得手,真的是夠猛,猛啊!」豺狼豎指,往後指著背後的草綠休旅車。
  「過獎,不過有兩件事我還想不透。」月笑笑,沒有怨懟。
  「喔?」
  「在飯店時也就罷了,但就像你說的,葉素芬這群人逃成這樣子,你都還可以咬著不放,甚至我一路追趕都沒發現你在葉素芬附近。你是怎麼辦到的?」
  「如果只是你單純想聽聽我的拿手好戲,我會說,一五一時地說,因為這世界上最會保守祕密的就是死人。而且我也蠻欠人說說話的。」豺狼開始演講起來,畢竟他是個非常寂寞的殺手。
  但豺狼指著車上的彥琪,使了個眼色。
  月同意,帶著感謝之意的理解。
  「第二件事,像你這樣的殺手,怎麼會被國安局那些人給收買?」月說,頓了頓,又開口:「你的吹箭真要命,我到現在都沒辦法挪動我一根指頭。」
  殺手行於黑暗之道,卻鮮少願意變成政治的特定打手。
  不過月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既然是全民的盟友,就不免是政府「官員」的敵人。那些暗地裏貪贓枉法的大官誰都害怕上了月的獵頭網站,月會變成政府高層欲除之後快的標靶一點也不意外。
  豺狼搔搔頭,皺眉道:「殺手接單殺人,再正常不過,不過我自己非常不喜歡跟政府打交道,要不是他們放我出去,我才不想接他們的單子。再說,我也不想就這樣死掉。」
  「喔?」
  「那些人在我的身上注射了奇怪的藥劑,每隔十四天我都得在固定的郵政信箱領取暫時的解藥,不然我就會從肌肉組織開始溶解,最後死得像灘爛肉。相信我,我看過那種死狀,連蒼蠅都懶得靠近的大糟糕。」豺狼指著自己的耳後針孔,說:「殺了你,那些戴口罩穿白色衣服的傢夥才會給我一次性的解藥。」
  月用眨眼取代了點頭。
  委託人想殺的目標有難易之別,委託人希望目標的死法亦包羅萬象,殺手裏接單的狀態自也各有千秋,供給與需求形成詭異又飽滿的鏈。如果委託人能找到適當的殺手仲介商,就能精准地將仇家人間蒸發,留下美好的買凶回憶。
  豺狼這個傢夥之所以惡名昭彰,並不是他殺人如麻,而在於他擅長獵殺同業,而且老是將同業給吃進肚子裏,出於某種不言而喻的偏執。
  「只有殺手才是殺手的天敵」,永遠不變的道理。而豺狼更是箇中好手,他不僅接稀鬆平常的單,也接最困難的單,更接同業之間彼此競相殘殺的單。
  豺狼從不懂得皺眉頭,讓他的「蟬堡」收藏幾乎冠居所有的殺手。
  「該我問你了。會不會覺得栽在我的手上,非常不值得?」豺狼的眼睛很大,在淩亂又肮髒的瀏海後面顯得格外嚇人。
  「不會,你是高手。在我的眼裏你跟G不相伯仲。」月笑,用力撐起眉毛,繼續說道:「就算我事先發覺你在附近,躺在地上的也絕不會換人。」
  「謝謝,我覺得十分榮幸。吃了你,我一定會變得更聰明。」豺狼歎氣,反手從腰際拔出一把不長不短,恰恰好可以將人痛苦殺死的獵刀。
  大雨淋在黑色的豺狼身上,就像打在一塊沒有生氣的岩石,沿著皮衣皮褲的縐褶不斷蜿蜒透下。他已練就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的剛毅。
  「……」彥琪聽著兩個殺手慢條斯理的對話,想哭,卻又感到不可思議。
  從後照鏡裏,那畫面竟然沒有一絲殺戮在即的緊繃感。是不是每個殺手都看慣了死亡,就連即將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厄運,都覺得理所當然?
  月看著所有雲都被強風吹散的天空。
  沒有日,沒有月,沒有星星。
  只有呼嘯的風,淩亂的雨。
  正義如果沒有執行,根本不會有人信仰。這就是自己的道。
  「動手吧。」月笑。
  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殺之道,至死依然。還有更好的人生嗎?
  至於這個島,是不是會永遠都記得挺身而出、背負殺戮的自己,也就不是那麼重要了。不過是連著七天的驚愕頭條,一向都是如此。
  但,有個人不同意。
  「不准動手!」彥琪拿著手槍,站在車旁。
  「哎。」豺狼的身子抖了一下。
  彥琪張大嘴,歪著脖子漸漸跪倒,手槍有氣無力地勾在右手手指上。
  不知道是大雨遮蔽了視線還是怎地,彥琪連頸子是怎麼多了一根小吹箭都沒有印象,就只能任痲痹感無聲無息奪走自己的身體。
  月歎氣,這個天兵小女警……
  「你就算殺了月,那些大官也不會真的放過你。你知道越多祕密,只是讓自己越來越危險,他們一定會把你除掉湮滅證據……」彥琪掙扎著,有氣無力。
  「你又知道?」豺狼冷冷地看著她。
  「電影都是這麼演的,難道你一點都沒有常識嗎?」彥琪快要哭了。
  豺狼沒有理會單子之外的彥琪,只是反扣獵刀,彎著身子逼近無法動彈的月。
  月看著自己,沒有怨恨,沒有憤怒,也沒有所謂的「來去一場空的覺悟」。
  月只是看著自己。
  從來沒有人這樣看著自己。
  「我說月啊,你不當殺手的制約是什麼?」豺狼弓手,寒芒隱隱。
  「被殺死。」月輕鬆說道。
  「真是太遺憾了。」豺狼獵刀刺出。


32.

  醫院的電視機上,從沒停過輪流重複的兩件新聞。
  第一件新聞,葉素芬與其律師代表串通數名亡命之徒,在颱風天錯亂警方的內部通訊於飯店持槍搶人,最後殺死十二名刑警後驅車離去。
  第二件新聞,葉素芬隨後在山區產業道路上,遭到殺手月擊斃。全程由一名遭殺手月挾持的女刑警目睹作證。隨後月則不知所蹤。
  「……」
  彥琪坐在病床上,呆呆地看著掛在身邊的點滴。
  生理食鹽水一點一滴,稀釋沖銷了自己體內的神經毒。就跟豺狼最後的建議一樣,即使什麼也不做,時間一久,藥效就會自然消褪,不留下任何後遺症。
  但這樣又如何呢?
  「你是說,那個叫做豺狼的殺手,將另一個殺手月用吹箭麻醉後,不但朝他的脖子割了一刀,還把他給拖走吃了?」陳警司看著兩個小時前做好的筆錄,萬分不能置信。這算哪門子狗屁?吹箭?偏偏又不能否認彥琪身上的怪毒。
  彥琪流下兩行淚水。
  筆錄上,夾著彥琪的辭呈聲明。


33.

  深山樹林裏,事先約定的地點。
  入夜的山區裏,強風的勢頭更加恐怖,預計颱風在後天淩晨才會脫離臺灣。
  呼嘯的狂風將林徑當作天然的孔竅,回蕩出更恐怖的聲響,配上貓頭鷹有一搭沒一搭的淒厲叫聲,讓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小夥子更加緊張,神經兮兮地左顧右盼,手中拿著的黑色皮箱不時顫抖著。
  「東西拿來了嗎?」
  頭頂上,傳來無法分辨遠近的獸聲。
  「是的,依照約定,解藥就放在皮箱裏。從此兩不相欠。」黑西裝小夥子答道,舉起手中的箱子,隨後平放在地上。
  另一個黑西裝小夥子打了個冷顫,忍不住將手中的槍給上膛。
  「知道了,不想被吃掉的話就快滾吧。」隨著山風忽遠忽近的聲音。
  當然。兩個奉上頭命令的黑西裝小夥子立刻轉身走人。
  唰!一道黑風急墜而下。
  來不及轉頭,兩個小夥子的脖子宛若電流通過,雙膝不由自主跪下。
  低著頭,視線裏的一雙黑色赤腳,站在自己面前。
  「別怕,只是普通的手刀。」
  豺狼輕鬆地走過眼冒金星的兩人之間,撿起地上的皮箱,打開。
  裏頭是一個裝滿藍色透明液體的小針筒。
  「要擔心的話,就來煩惱一下這個解藥是真的還是假的吧。」豺狼拿起針筒,蠻不在乎地插進其中一個小夥子的頸子裏,然後反手重重敲昏另一個。
  被注射進藥劑的小夥子驚詫不已,害怕地咕噥著:「如果這藥是真的話,你怎麼辦?難道把我給吃了……」想逃,卻頭疼得要命,使不上力氣。
  豺狼沒有回答,只是安安靜靜地等著結果。
  這個問題一點概念也沒有。大不了,想辦法再要一次就是了,既然彼此的合作那麼愉快,即使再多接一個政府的單子也就算了。
  十五分鐘後,那個倒楣挨針的小夥子人還安好,只是有些想吐,頭重腳輕的。豺狼猜想是手刀落得太重的關係。
  「我可以走了吧?」小夥子抱怨,搖搖晃晃欲起。
  「乖乖坐下。」豺狼瞪著他,小夥子只好照辦。
  對於慣用自己調配的神經性毒的豺狼,他非常熟悉毒藥的種種特性。如果今天自己要玩弄另一個使毒高手,最好的方式莫過於調配一管作用時間超長的毒藥,讓他在等待的過程裏漸漸卸下防備。國安局如果要婊自己,也當如是。
  但善於隱匿行蹤的豺狼,可是在暗處等待月獵殺葉素芬長達數周的耐力之王。
  三個小時過後,小夥子突然頭疼欲裂,然後瞬間失去視力與聽覺。
  「混帳,還是那臭女警說的對。」豺狼抱著腦袋,咿咿啞啞地苦笑。
  國安局果然想湮滅掉雙方合作的證據,也就是他的一條爛命。
  小夥子接著兩眼翻白,附上一層黃色的薄膜,眼角、鼻孔、嘴巴都冒出黃色的細密濃稠泡沫,喉嚨的肌肉異常腫脹痙攣,幾乎要窒息。
  「快……快送我進醫院……」最後小夥子眼睛暴凸,兩道黃水從眼下汩汩流出,模樣就像好萊塢活屍片裏化妝壞掉的殭屍。
  「送去幹嘛?」豺狼從鼻孔噴氣。
  小夥子倒下,當然沒有了氣息。
  那些怪裏怪氣的症狀,每個都可以成為死因。
  「看來,自己真的是死定了。」豺狼搔頭想著,順手將粗硬的手指貫進另一個小夥子的腦袋,將頭蓋骨給生生扒開。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在死之前,還有十天時間可以賴活著……豺狼吃著鮮嫩的腦漿,思考著。
  反正說不定根本沒有解藥?是啊,很有可能。豺狼吸吮手指上的黏滑物。
  沒有人規定政府做什麼毒死人的東西出來就得做一套解藥放著,不負責任的事人類幹起來最拿手了。與其找到欺騙他的混帳官員把他拆成五十二張肉牌吃掉,還不如認真地,想想跟殺手中的最強傳奇,G,一較高下的可能。
  「找到G的經紀人,然後下個限時專送的單請G來殺我吧?這樣好像比我找到他還要快。嘖嘖,反正我輸了也沒什麼損失。」豺狼拖著穿著黑色西裝的死屍,漫步在沒有停止過的強風細雨裏。
  漸漸隱沒在一片森黑中。


34.

  月光撒進星巴克靠窗的位置,桌上的手機震動。
  打開,裏頭的簡訊:「解藥是假的,你走運,我倒楣。」
  子淵一笑,但這個笑帶著同情的味道。
  獵刀插進跑車的鋼板,整個沒入。
  「我這個人,雖然有點臭名在外,但絕不做便宜別人的買賣。」豺狼拍拍月的臉,字字清楚說道:「之前摸不著你,是根本就不曉得你是誰,住哪里,身上發出什麼味道。但現在不一樣了,我隨時都可以殺死你。隨時。」
  「的確如此。」月的清澈眼睛,映著豺狼野獸的黑色臉孔。
  獵刀拔出。
  「如果國安局敢騙我,我才懶得替他們殺你咧!你就盡情大鬧下去吧。」豺狼緩緩收起刀子,將月揹了起來,打開跑車車門,將月摔進駕駛座。
  豺狼打開一罐魚腥味非常濃重的油膏,塗了一點在月的鼻下。
  異常刺鼻,但瞬間讓月的神經復蘇起來。
  「你能夠握緊方向盤的時候就走,讓小女警留在現場想想該跟警方說些什麼。記住,如果我走運活了下去,你闔眼時可要甘願一點。」豺狼拍拍月的肩膀。
  轉身,豺狼輕易跳上樹梢,一會兒就不見蹤影。
  子淵看著窗外,風已歇,雨孤零零地下著。
  手上拿著份昨晚剛剛收到卻還來不及讀的蟬堡,以及三份今天厚厚的報紙。報紙的頭條與內頁,自然離不開與自己相關的種種報導。
  經歷了昨天的突襲慘變,乃至銜在後頭的驚心動魄,子淵整整睡了二十四個小時,到現在都還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昨天面臨死亡還能夠坦然面對的心情,到了此刻已經很難再複制一遍。畢竟生命的可貴,本就不在於失去它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而是當有機會繼續活下去的時候,應該更用力地抓住它。
  對於自己往後的生命,子淵感覺到有一股新的能量新注其中。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裏。」
  彥琪的聲音,彥琪的人。手上拿著一大杯熱焦糖瑪琪朵,跟一塊燻雞薯泥塔。
  子淵看著臉色恢復紅潤的彥琪在一旁,幫她拉開椅子。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子淵失笑。
  彥琪放下咖啡與薯泥塔,從背包裏掏出素描筆記本,得意洋洋打開。
  素描本上,子淵坐在星巴克裏看報紙。畫中還清晰可見子淵身旁的玻璃外,店家招牌的名稱與道路名。
  「了不起的天賦。」子淵嘆服。
  這個世界上能夠追蹤殺手形跡的,除了詭異的蟬堡,就是這天兵小女警針對犯罪者的「念畫」能力了吧。這可是價值連城、卻千萬不能被發現的驚人天賦。
  「我辭職卻沒被批准,就跟你猜的一樣,居然還要昇我的職。所以沒辦法了,只好繼續當我的小女警囉。」彥琪坐下,愜意地捧著熱焦糖瑪琪朵。
  沒有比現在更幸福的了。
  一杯燙燙的咖啡,一塊熱薯泥塔,加上一個不想殺掉自己的偶像殺手。
  子淵也笑了。要不是有彥琪兩次義無反顧的幫忙,自己或許已成了復仇心切的行屍走肉,或更可能躺在豺狼饑腸轆轆的五臟廟裏。
  等到放晴,他還想去海邊走走。至於更以後的事情,誰知道?
  「你來畫畫,那頭豺狼現在做什麼吧?」子淵提議,興致勃勃地說道。
  「好啊。」彥琪接到命令,心中樂得很。
  拿起原子筆,打開素描本,彥琪閉上眼睛。
  三分鐘過後,彥琪籲了一口氣,攤開筆觸淩亂卻藍光飽滿的筆記本。
  看著上面的畫作,彥琪大惑不解,子淵的眼睛卻發了光。
  「看來,又是個精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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