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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殺手歐陽盆栽 作者: 九把刀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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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9 18:50: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殺手,歐陽盆栽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1.

  我是歐陽盆栽,我是個殺手。

  殺手宰人,天經地義。

  但很抱歉,我這個殺手似乎當得並不稱職。

  不稱職,指得並非我殺人的技巧不夠高明,如老愛在天臺上放槍的「鷹」。也不是說我殺人的技術不到發展個人風格的程度,如總是想完成目標最後一個願望再殺死對方的「G」。或是欠缺殺人背後的高尚動機,如不由自主想殺掉家暴者的吉思美——老實說這個部份最是累贅。

  是的,身為一個殺手,我並不殺人。

  一次也沒有。

  唯一能確認我真的夠資格擁有殺手抬頭的,並不是我的名字登錄在國際殺手公會的名冊(並沒有那種東西!),而是得靠抽屜裏那幾份散亂的「蟬堡」。

  所謂的蟬堡,是一份連載小說。殺手專屬的連載小說。

  據說不論在世界哪個角落,殺手每完成一次任務,就會收到一份蟬堡,有時用牛皮紙袋裝,有時用塑膠袋,有時則用舊報紙像包油條一樣折覆好。說起來神,蟬堡就像鎖定殺手後腦勺的不限里程導彈,不管這個殺手把自己的行蹤藏得多麼隱蔽都拿蟬堡沒輒,該拿到的就是會拿到,而且沒有人抱怨。因為這東西亂有意思,像是嵌在報酬裏的一份似的。所以沒有殺手真的害怕為什麼自己會收到這種東西,或詢問該去哪里退訂。

  說蟬堡是連載也怪,但我每次拿到的章節都次序紊亂,前文對不上後文,還得自己花心思整理。因為工作關係,我認識幾個殺手同業,一問之下大家拿到的蟬堡都是斷斷續續、前後倒錯。大家都很有耐心地玩起了小說拼圖。

  有個殺手叫豺狼,他媽的這傢伙殺人如麻,拿到的蟬堡之多恐怕居所有殺手之冠,但豺狼還是沒遇上結局終章。我猜根本沒有蟬堡結局這回事。如果有,說不定作者就是死神,當你看到結局的時候大概也沒剩多久就會斷氣了罷。

  所以看不到結局就看不到結局,沒什麼大不了。依我的狀況,看得到其他殺手看不到的好東西才真是沒道理。如果有天真出現了結局,憑我,准能問到手。

  離題了。

  你一定想問,為什麼身為一個殺手,我竟不好好殺人?

  每個人走錯了第一步,就很難矯正自己的毛病。

  六年前我犯的錯,就是跟第一個目標太過接近。


2.

  我得提提我師父。

  河堤上,師父的手指夾著第六根煙。

  「對付目標,最要緊的不是沒營養的快、狠、准,而是笑臉迎人地靠近目標,當目標的朋友,當目標的兄弟,當目標的情人,等到目標毫無防備的時候……唰地輕輕絆他一腳,讓他的臉被迎面而來的車輪給碾去。碰!那便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覺。這是第二等境界。」我師父是這麼說的。

  「那最高境界呢?」我問。誰都知道此時應該接這句話。

  師父嘴角微開,一縷淡淡的白霧不疾不徐地飄出。就像一幅高深莫測的山水。

  師父冷冷地笑,故意用陰森的語調說:「如果你夠本事,那時你還可以領到目標的保險金,定存,甚至是所有的遺產。」

  「哇!」我張大嘴巴。這個答案實在是太迷人了。

  「哇什麼?這年頭不管做什麼事,站在金字塔頂尖的,講的都是貨真價實的技術。拿著槍到處亂轟殺人的,終究是勞力階級……坦白說,給了隨便一個臭小鬼一把槍,臭小鬼也會殺人啊!這種不分你我都可以辦到的事,怎麼會有技術在裏頭?用舌頭,用交情,用擁抱宰人的,才是技術的核心,就是knowhow啦懂不懂!」師父抽煙,抽很凶。

  據師父說,他的腦子裏有一個專門消化尼古丁的鬼地方,尼古丁一進去,就會被某種酵素給溶解,轉化成騙人的靈感。所以不抽煙就騙不了人。

  一騙就是一條命。

  「聽起來真麻煩。」

  我是這麼想的,但沒有說出口。因為師父跟我一樣,都是沒有天分當殺手的人,只是硬要當!

  我們的腕力不夠,開槍手會抖,手一抖子彈就會拐彎,誰都殺不死。更別提拿刀了,萬一被對方一個擒拿手搶走了傢伙,我可沒李連傑的功夫。又尤其我超怕痛又跑得慢,逃得不夠快遲早把命送掉。

  所以我們只好依賴其餘的才華殺人。

  例如,人性。

  師父殺人的模式很簡單:混熟,逮機會,用日常死亡的方式讓目標進棺材。

  其中第一步驟最難,因為每個目標的生活圈都不一樣,個性,工作,家庭都不同,要無端端混進目標的身邊絕不容易,更何況混進可以輕鬆殺死他又不留痕跡的距離。

  完成了第一步,事情就成功了九成。至於你偏好將目標推下樓,推到快車道,開瓦斯,拆掉他的跑車煞車,甚至乾脆製造一場家庭小火燒死他,都是次要的收尾部份。有時隨興出手,有時還真得抓好時機,但都不是難事。

  「最經典的一次,就是我發明了一個新興宗教,騙得目標整個深信不疑,最後自己含乾電池上吊自殺,還將他唯一一棟房子跟一輛破車留給了我。不過目標期待的外星人天神並沒有來接他,而是幾個臉色很臭的殯儀館人員。」師父得意洋洋,左眉上的痔用力跳動。

  他最愛提這件事了,絕不膩,重複敍述的時候也不會偷懶少講一個字。

  即使如此,我總是裝出一副極為佩服的表情,畢竟做出那種屌事,真的需要別人好好誇讚一番。師父又沒別的說話物件——沒有道德負擔又深知訣竅的人少之又少。

  對殺手來說,低調不只是王道,還是不得不遵守的圭臬。

  「說真格的,要賺這種死人錢,可快可慢,快的時候不見得就比較了不起。我說過了,要快,哪有子彈來得快?有時候你就是忍不住想問問自己,到底還能跟目標熟到什麼程度?可以騙得讓目標去做什麼荒謬到笑死人的事情?是不是可以跟他熟到,即使將整個殺人計畫和盤托出,目標還會死心塌地為你去死?這就是最高境界之上的最最高境界啦!」師父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線,眼角旁的魚尾紋深陷進靈魂裏。

  「果然是師父。」我答,眼神肯定閃動著異采。

  然後,師父會看著河面上的蜻蜓交配,假裝若有所思。

  師父很喜歡裝作若有所思。

  「多想事情,少開口。一開口就要騙人,真的是很累,要省著點用。我說你這兔崽子,看看師父,師父不說話裝想事情的樣子,是不是比起說話的時候更神他媽的誠懇有學問?」師父說。

  退休後,師父可以不殺人,但還是沒辦法戒掉騙人。要他誠實過日子簡直跟不抽煙同樣困難。

  於是師父當了詐騙集團的首腦,騙錢是輔,騙人是真,偶而兼差教教後進,大家都叫他「騙神」,這可是宗師地位。

  資質高點的小騙子,師父便教他做殺手。腦袋稍微不靈光的,師父才喚他做詐騙集團,搞刮刮樂還是報稅還是假電話綁架。不同層級。

  我是師父親傳的第七名弟子。其餘之前的六個弟子在付清一筆可觀的學費後,就陸續被師父給推下樓,死得不能再死,而且保險受益人都是師父。師父是怎麼辦到的,我不會好奇。凡宗師都會留一手。至於我那六個無緣見到的師兄姐是犯了什麼忌被師父暗算,我也沒想過要問。

  肯定是太笨。

  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說不定我問了反而會死。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這是師父教我的、最重要的事。比起什麼殺手的三大職業法則跟三大職業道德,都還要實在的東西。

  「只是常常,我們看不到事情之後的代價。但你做了,就要承受。天經地義。你騙得過兩千三百萬人,卻過不了自己這關。這就是業。」師父少有的嚴肅表情。

  此時師父會停止抽煙個十幾分鐘,看著自己曲折交疊的掌紋發愣,整個人像個乾癟的氣球,不住往骨子裏凹陷、崩塌。某個東西突然在瞬間泄出師父的身體似的無精打采。

  「騙你的啦,哈哈!」師父再度點起香煙的時候,齜牙咧嘴的笑臉,彷佛剛剛的失神只是場戲謔自己的表演。

  上上個月,我聽說師父得了肺癌,不過他還是停不住抽煙。他說,不抽煙,沒靈感,沒靈感人生就絕對完蛋。他自信連死神都能騙過。

  如果我可以熬過今天晚上,我就有機會看見騙神跟死神之間的對決結果吧。


3.

  暫且將我師父擱下,回到我說的「錯誤的第一步」。

  承襲我師父的諄諄教誨,跟接下師父留下的舊客戶舊口碑,以及最重要的,接收師父的舊人脈舊資源,我開張營業,做起智慧型殺手的勾當。

  第一件案子的雇主,是黑道榜中榜裏排行第三的冷面佛老大。

  我們約在死神餐廳。

  「殺了他。」然後是一張照片。

  冷面佛老大這種身分當然不是自己出面,而是底下的小弟打理,叫小劉哥。

  小劉哥在師父退休前合作過兩次,結果當然是雙方愉快。這次找上我,也是托了師父的福,給新人一個機會。

  工作關係,我學過一點面相方便辦事。我拿起照片,上面是個年約二十初歲的小毛頭,左看右瞧,在略懂面相的我來看,這孩子實在不像是個年紀輕輕就應該被宰掉的人。

  「照片後面有他的電話跟住址,看起來很好殺吧?事實上這種事我們自己幹也行,只是——你知道的,老大有時只是玩玩,要叫弟兄冒險做事,實在是——還是交給你們專家。」小劉哥聳聳肩,神色間也頗不以為然。

  「聲」為開口之初,「音」為停口之後的餘韻。聲音在相學上最是關鍵緊要,高明的相士只要聞聲便能推斷一個人的富貴、賢愚、貧賤、吉凶、禍福。小劉哥的聲音語未盡而音先絕、尾音不聚,言未止而氣已散,典型的當不了家,一輩子跟班命。

  「沒問題。」我說,收起照片。

  接單殺人,如果還要多廢話就不必當殺手啦!至於他是怎麼惹上冷面佛老大的,此刻也不忙問,因為我終究會在跟他裝熟的過程明白這點。

  「你真上道,跟你師父一樣都是爽快的人。」小劉哥隨口贊道,也是語多不誠。但我可以理解,畢竟坐在這兩個位子上的人幹的都不是什麼好勾當。

  我切著牛排,只想結束這場透過死亡的飯局。小劉哥也一樣,公事談完了,就只剩下索然無味。只是我倆盤子裏的牛排都還剩一半,可有得熬。

  師父說得對,當兩人沒什麼話可聊卻又不得不一起做些什麼的時候,最容易從「沒話找話」的語句裏套出想要的各種答案,或關係。

  於是我悶聲不管,任由小劉哥在接下來的十七分鐘裏,不由自主地聊起他小時候幹了哪些壞事,後來加入黑社會的過程,替冷面佛老大負責的業務,整天幻想要上的小明星等等。到了第十八分鐘,我們好不容易吃光了眼前的東西,我也對小劉哥的人生有了初步但也足夠了的瞭解。如果要偷偷殺掉他,我只需要再多三天的時間。

  「小劉哥,有件事我不明白。」我說,吃著甜點。

  「請說?」

  「雖然我師父是個中好手,但不見得要找我師父做事啊。我跟我師父都屬於細嚼慢嚥型的,換句話說就是拖拖拉拉,怎麼比得上像是殺手G、或是豺狼、或是西門那樣速戰速決的好手?」

  雖然答案我早知道。但必要的時候讓對方回答一些他很了的問題,對方會覺得自己很行。當對方覺得自己很行的時候,就會對他能幫得上忙的人產生好感。

  行為心理學有份統計說,有百分之七十二的人,在人際關係處於上風時容易對處於下風的人產生同情性的好感。

  我沒理由殺小劉哥,不過隨時練習套交情也不壞。

  「殺人不見得趕時間啊!」小劉哥笑了,說:「難殺的目標有難殺的殺手做事,你們也有你們的市場嘛。有時候老大想殺一儆百,做事的時候就要幹得有聲有色,恨不得其他人不知道目標是被殺手做掉的,這樣才有警惕作用!」

  看我不說話,小劉哥繼續道:「但大多數的時候,要宰人就只是不爽再看見這個人而已,其他的能低調就低調,誰也不想多惹事嘛你說是不是?」

  「所以死掉的效果才是重點?」

  「沒錯。而你師父最厲害之處,就是警方在處理目標死亡案件時都當成不幸的意外或自殺,壓根沒人想到是買兇殺人。這樣很好啊!用的手段可是很了不起哩!省下大家去警局做筆錄的時間。」小劉哥翹起二郎腿,豎起廉價的大拇指。

  「過獎。這事交給我,包他死得沒人過問。」我微笑。

  「你行的,有你師父掛保證嘛!這是前金,說好的一半。」小劉哥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笑笑:「事成另一半我會直接匯進你戶頭,就這樣。」

  走了。

  我一個人在位子上看著照片,翻過去,打了通電話。


4.

  目標有個看起來很會念書的名字,叫明賢。

  花了一個月,我就成了明賢最好的朋友。

  明賢只有一隻手,高職畢業後就考上公務員,在鄉公所上班,二十二歲,老實人,沒混過黑道,沾都不沾。兩個月前明賢用貸款買了一台車,當作。這就是他倒楣的地方了。買了車之後,年紀輕輕的明賢就從兩隻手變成一隻手。

  「怎麼斷的?」我看著明賢,他醉了。

  「被砍的。」明賢邊醉邊哭,邊哭邊醉。

  被砍了活生生的一隻手,可不是伐木工人幹的。

  是冷面佛老大。

  明賢因為新手駕車,在加油站一個煞車距離沒搞清楚,不慎撞到排在他前頭、正在加油的凱迪拉克轎車。轎車裏,坐的正是冷面佛老大。

  「那只是輕輕撞一下!我發誓,只是輕輕撞一下!」明賢哭得難以自己。

  明賢的手錶習慣帶左手,現在左手被丟到垃圾筒,他只好將手錶戴在右手上,不習慣也得習慣。這可真是千驚萬險,明賢在哭的時候仍不忘強調這一點。

  轎車後頭被輕輕碰了一下,冷面佛老大當時只是搖下車窗,笑笑說沒事,天真的明賢松了一口氣。但當天晚上,幾個黑幫小弟闖進明賢他家,當著他爸媽的面把明賢押走。幾個小時後明賢就躺在醫院的急診室,左手「無端端」消失。

  至於為什麼明賢要將這件慘事說成「千驚萬險」?

  「他們把我揍了一頓後,逼問我平常用的是左手還是右手,我騙他們說是左手,於是他們才把左手給剁了下來——要不然我還得習慣用左手拿筆啊!」

  明賢大哭,半張臉貼在酒吧臺上,左邊的衣袖空蕩蕩地垂下。

  「太殘忍了,簡直沒有人性。」我歎氣,真心真意。

  我理清楚了。

  這的確是冷面佛老大的作風。稍有不順,就毀了那個人的人生。因為一件小事斷了人家一隻手還不夠,還小心眼地派了小弟觀察明賢,於是發現明賢私下竟是個道地的右撇子,冷面佛老大覺得受騙,一個震怒就下了格殺令。

  好個震怒——有些人你花一輩子都惹不起。

  如果我願意,等一下載著醉得不成人形的明賢回家的路上,可以有一百種讓他死掉的方法。理由都具備了:我成了個該死的殘廢,跟其他人其他事都無關。

  我又歎了一口氣。

  「那麼,將來你打算做什麼?」我幫明賢把酒杯斟滿,示意乾杯。

  「還能做什麼?根本沒有女人會跟一個殘廢在一起。我的人生——只要還可以活著就很滿足了——像這樣,偶而喝個酒——」明賢一飲而盡。

  一個踉蹌,終於完全趴倒在桌臺上,不省人事。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職業。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規矩。」我拍拍明賢的背,將他握緊酒杯的手打開,把酒杯拿下。

  我是真的於心不忍。

  明賢是個老實人。酒吧一步都沒踏進過的那種。今晚還是我提議,藉我生日的因頭騙他到海邊的酒吧喝個痛快。這間酒吧沒有監視器,來的路上的監視器我都事先研究過,全都完美地避開。

  神知鬼覺,但人就查不出端倪來了。

  我攙扶著失去意識的明賢,慢吞吞離開煙霧彌漫的酒吧,走到車上。

  關門,旋轉鑰匙,發動引擎,打開冷氣。

  我載著一具即將成為屍體的醉鬼。然後慢慢尋找廣播頻道,看能否來上一段可以讓心情保持穩定的音樂。

  「那麼——」

  我陷入道德上的重大焦慮。

  這並不是一個殺手該有的反應。但師父教我怎麼騙人,裝熟,以及怎麼不留證據地宰人以及讓他自己宰掉自己,就是沒告訴我為什麼一個人被我殺死的時候,我如何能不內疚。

  說真格的,雖然花了一個月跟明賢混熟,但我並沒有把他當作是朋友。畢竟我是專家,騙人的專家,我在做事的時候可是耍玩著心理學等伎倆,明白得很,沒有踰越了界限。

  但,殺了一個不是朋友的「人」,就是讓我覺得怪怪的。更真切地說,非常難受。難受得我只好一直踩著油門,不敢停下來。

  這傢伙,不管是不是我的朋友,他媽的真是超倒楣。莫名其妙在不對的時間跑去加油,接著就弄丟了一條大好左手。但代價還不只如此,幾個月傷口結痂出院後,有個窮極無聊的黑道老大還要他的小命。

  真倒楣。

  真的是超倒楣。

  「有人一生下來,他媽的就是為了倒楣嗎!」我喃喃自語,油門越踩越深。

  更倒楣的是,這件事還他媽的扯到我。好端端身為一個殺手,竟然要為了一點芝麻蒜皮的鳥因頭替自己開張大吉。

  冷面佛老大是黑道裏有名的七天一殺。有時欠他高利貸只要拖過一天,也不必計利息,他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把小老百姓給幹了。死在他的手中,根本不需要像樣的理由。

  人命真賤,老天沒眼。

  我越想越氣。混蛋,師父教了我許多技術課,卻忽略了殺手道德教育。馬的或許我根本不夠資格宰掉另一個人——做人不該是這樣,殺人也不該是這樣。

  等等,殺手道德教育?


5.

  我的腦中浮現出每個殺手都需要牢記的三大法則:

  一,不能愛上目標,也不能愛上委託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況下,絕不透露出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殺自己滅口,否則不可危及委託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殺手。即使喝醉了、睡夢中、做愛時,也得牢牢記住這點。

  我放鬆油門,車速在濱海公路的夜風中緩了下來。

  然後,我想起了殺手的三大職業道德,可說是內規。

  一,絕不搶生意。殺人沒有這麼好玩,賺錢也不是這種賺法。

  二,若有親朋好友被殺,即使知道是誰做的,也絕不找同行報復,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遠都別說「這是最後一次」。這可是忌諱中的忌諱,說出這句話的人,幾乎都會在最後一次任務中栽觔鬥。

  「只要不違反法則就行了嗎?」我靠著邊線停下車。

  熄掉引擎,下車點了根煙,心中盤算著該怎麼利用師父留下的資源去幹這檔事;該找誰,不該找誰;找了誰之後又該說什麼話,或者該給哪些好處去交換。以及最重要的,這麼幹的結果。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我最不想要的代價,就是死。如果我可以不死,那就什麼都好談。

  靠著車門,我審慎思考了許多可能。許多狀況。反復推敲。

  煙在我的手指上虛偽地燃燒著裏頭的尼古丁,我一口都沒去抽它,放任它自生自滅。我並沒有煙癮,事實上我只在跟目標混熟的過程中有需要才抽煙。但我相信養成一些看起來可以幫助思考的習慣,對腦袋靈光的自信是非常有用的。

  「一點煙-->腦袋變靈光」的公式,反射制約地鑲在身體微薄的記憶裏。

  原本只是獵獵作響的海風,不知不覺間涼了起來,大概降了一度吧。

  少了城市上空橫七豎八的天線,海邊的天空看起來特別大,深墨色的藍自沒有邊際的海平線往上滲透,直到我點了第四根煙的時候,竟笑了出來。我覺得自己是個不錯的人,感覺很好。

  「我懂面相,你不是早死的命。」我看著兀自在車子裏呼呼大睡的明賢。

  不過別誤會了,我不是說我心地善良。他媽的一個殺手哪來的心地善良,我只是承受不起那種「自己為了錢什麼都做得出來」的感覺。要賺錢,不當殺手也可以辦得到。當殺手,是為了別的。師父是為了實踐自己的騙人技術。

  我呢?我當殺手是為了什麼?

  用腦袋殺人需要技術。用腦袋救人卻假裝殺人的技術,只怕遠遠勝過前者。

  聽起來真棒不是?技術中的技術。

  明賢終於醒轉,他的頭似乎因不習慣宿醉疼得厲害,還想幹嘔。但我可管不了這麼多。

  我把他拉出車外,用帶著寒意的海風最有效率地吹醒他,然後嚴肅地告訴這個沒了一隻手的倒楣鬼,我是個殺手。

  倒楣鬼整個人都醒了。

  「依照規定,我不能透露是誰雇我殺你。畢竟這種事你們自己都能清楚大概,不是嗎?告訴我,明賢,你想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就死掉嗎?」

  倒楣鬼當然不想,害怕到全身發抖,兩隻眼睛一直不敢直視我。

  如果我現在突然大叫,他准尿出來。

  「很好,剛剛好我也不想殺你。但是相對的,這個世界上,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我誠懇地拍拍他的肩,但很快就收手,保持一個讓他安心的距離。

  我開始一場我生平最棒的演講。

  曾經有個讀大學、辯論社的朋友跟我說,他發現在辯論賽的時候,無論自己多麼雄辯滔滔,終究無法真正說服對方辯友。「但我們可以感動他。」他說。

  但對我,對明賢而言,光是感動還不夠。

  我得讓他打從心底瞭解自己的處境,最壞的狀況,以及我們的勝算。拿到明賢對我的絕對信任,我才能將我所有的籌碼都堆上,幫助他。

  我花了半根煙的時間解除他的恐懼,花了一根煙讓他知道我可以為他做什麼,以及他自己該怎麼配合,然後花了兩根煙,讓他對「照做的話就不會死」這關鍵的一點,確信不疑。

  虛與委蛇、油腔滑調是沒用的,誠懇才是一個騙子最大的本事。

  當我在騙人的時候,用的是百分之百的誠懇。當我在救人的時候,我用的是百分之兩百的誠懇,因為我得使我自己都一併相信我嘴巴裏說的東西。

  「從現在起,你已經不存在了。為了安全起見,你的家人也要接受這一點。等到過了幾年,我確定雇主得了失憶症或根本就翹毛的話,我就會通知你的家人跟你連絡。」我踩熄最後一根煙。

  明賢露出難過又掙扎的表情,眼淚變得很重,重到眼眶無法含住。

  從此他就是另一個人,叫張重生,姓不變,算是我對傳統習俗的讓步。

  「記得嗎?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我伸出手。

  明賢也伸出他唯一的右手,但愣了一下。

  我伸出的是左手,所以不太搭嘎的兩隻手尷尬地晃在半空。

  同時,我倆都笑了出來。

  「活著,就有希望。恭喜你了張重生!」

  擁抱。


6.

  我先安排即將叫張重生的張明賢先回家多跟家人相處,然後開始找人。

  首先是全叔。

  有人喜歡拼圖,有人喜歡拼布,全叔則是個在臺北第一殯儀館,負責拼湊車禍屍體的快手,據說不管是多麼零碎的屍塊到了全叔手上,都能在三小時之內嵌湊出一個人樣。


  全臺灣每個月平均有十七具無名屍,大部分都是老人,男女比例2:1,貨源充足,死法各有巧妙。無名屍最後被家屬認領回去的比例很低,在冰櫃裏躺太久了,最後不是送去醫學中心給大體解剖,就是燒掉了事。

  全叔是個啞巴,跟啞巴說話得用兩種語言。

  我跟全叔說道理,說得通的全叔就點點頭,說不通的我就塞點鈔票,全叔還是點點頭,非常明理。然後全叔給了我一條沒有頭的無名屍,據說是在一場車禍裏搞丟了腦袋。

  那樣正好。

  「全叔,你他媽的夠意思,以後我死了我也指明要你。」我贊道。

  「……」全叔。

  接著,我找了黑心但跟鈔票很有義氣的保險業務員「陳缺德」,替「張明賢」保了一份壽險,受益人則填上並不存在的「張重生」,一串我剛申請的手機門號黏乎其後。

  「不會弄出事吧?」陳缺德冷笑。

  「媽的怎麼可能!」我哈哈一笑,將一束鈔票塞進陳缺德的手裏。

  張重生不存在,沒關係,找對了魔術師就能變出像樣的兔子。

  我跟在戶政事務所當主任的老同學「金絲眼鏡仔」套了三天交情,順便把他那河東獅老婆在賓館偷漢子的針孔照片送給他,希望他瞭解友情的真諦。

  金絲眼鏡仔看了照片後喜極而泣,這下他總算可以大方離婚——然後不付一個子兒。

  大笑大哭一陣後,金絲眼鏡仔忙問我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你說的?」

  「我說的!」

  但聽了我想要他幫忙的事後,金絲眼鏡仔嚴辭拒絕,並說只要合法的事他一定幫忙幫到底,這件事恕難從辦。

  我沒說話,只是拿了一個牛皮紙袋給他。金絲眼鏡仔打開牛皮紙袋,裏頭是他花錢找援助交際的幾張模糊照片,跟一張光碟——裏頭有比照片更多的東西。

  「她花名小嫻,本名叫李櫻嫻,今年剛考上高中,十五歲。」我點了根煙,遞給臉都煞白了的金絲眼鏡仔。

  我不必提醒我的老同學臺灣的法律長什麼模樣,他只是顫抖地抽著煙,閉著眼睛想事情。我沒有打擾他,畢竟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我不能逼他,也不想逼他。我只是在適當的時候,輕輕推了他一把。

  第三天,張重生從魔術師的帽子裏跳出來,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有個虛構的父母雙亡的家庭,還有殘障撫恤金可以領到死。

  萬事皆備,只差一場車禍。

  我打點好警局裏的兩個個性垃圾但數鈔票絕不手軟的員警後,說也奇怪,沒有頭的張明賢就駕駛著剛買不久的新車以低速撞上一顆大樹,車子油箱破裂起火燃燒,一個大爆炸,失去頭的張明賢很遺憾沒辦法解開安全帶,就這麼從無頭鬼燒成焦炭鬼。

  不幸中的大幸,死者有幾張證件沒有化成灰,警方就依據這微薄的線索通知家屬,然後趁著家屬悲痛欲絕,將無頭焦屍送往臺北市第一殯儀館——交由全叔處理。

  警方背書,保險金沒什麼窒礙就下來了,遠在花蓮的受益人張重生也因此有了一筆不小的金額計畫他的人生,還足以支付我幫忙打理這一切的必須金額,跟些許我推辭不掉的酬金。

  就這樣,我「殺」了第一個目標。

  一周後,我的銀行戶頭湧進了殺人的尾款,信箱出現一份編號NO.44的蟬堡。

  這就是我入行錯誤的第一步。


7.

  現在你明白了,他媽的我入錯了行。

  我就是沒辦法殺人,我很確定。因為我接到了第二張照片後,還是無法狠下心把照片裏的女人給推下樓。

  快速交代一遍。那女人叫她小莉好了,平常在中山北路的酒店上班,但下了班就是雇主免費打炮的情婦,而這位雇主整天光說要離婚跟小莉遠走高飛,他媽的每個情婦都信這一套,小莉也不例外。直到某一天雇主的老婆繼承了一筆遠房親戚的大筆遺產(我想知道的事就會知道),於是雇主深怕小莉這位婚姻第三者會紙包不住火讓他富有的老婆發現,乾脆透過酒店圍事的小弟找上了我,先下手為強,來個殺人滅口。

  「要不要由我出面跟小莉好好溝通,我保證她絕對不會再去找你。」

  「不,我看還是殺了她。」

  「相信我,我……」

  「殺了她。」

  我搞不懂為什麼非得靠殺人解決事情,混蛋,王八蛋,這個社會是不是瘋了?

  有些雇主硬是比我們當殺手的還要變態。先不管人命在宗教上或道德上有什麼意義,靠,這女人可是你睡過一千多次的「人」耶!你到底有沒有把她當作個「人」來看啊?為了一筆老婆剛繼承的一箱鈔票,就可以買兇殺了這個跟你相好千次、讓你抱怨老婆有多黃臉婆的「人」,真的是王八蛋大吉!

  於是我很無奈,無奈到我在十樓天臺跟小莉談心的時候,沒把她推下樓當超人,而是跟她坦承一切。照樣,我用我的誠懇跟謀略搞定了所有事,換來她一個痛哭失聲的擁抱。

  兩個月後,無名屍少了一具,保險金多了一筆,名字銷去一記,最後這世界又多了一個新的名字。

  不再叫小莉的小琦,被我安排到台南的小卡拉ok當摸摸茶伴唱,用保險金買了間舒服的小套房,日子過得挺好。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之處。

  整件事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人。還真他媽的很有意義的活著。


8.

  我想你一定可以理解這種複雜的感覺,這也是我將這封信交給你的原因。我跟師父一樣聰明,一樣愛騙人,一樣會將手邊的種種資源運籌帷幄到極致,但到了最要緊關頭的時候,我跟師父完全是兩種人。

  別搞錯,我並不是認為師父是個冷血的壞蛋,師父不過是忠於自己的職業。殺手殺人,天經地義,任何人都可以理解。問題出在我自己怯懦,沒種,或是哪里出了毛病,總之我就是沒辦法在跟另一個人混熟後,將對方送上西天。

  我得花時間談談第三個case,依舊是很平民化的單。

  雇主是一個在中學校長,目標則是一個自己開診所的腸胃科醫生,都是高級知識份子。一個高級知識份子之所以要殺死另一個高級知識份子的理由,比起一個小混混在路邊攤喝酒時不意瞥見另一個小混混正在打量他,於是只好殺死對方一樣,並沒有高明到哪里去——理由都不象樣。

  這位中學校長某天因為腹痛難耐,揣著下腹搭計程車沖到腸胃科醫生的診所進行治療,醫生研判是急性盲腸炎後立刻全身麻醉動刀。結果不幸的,這個中學校長並沒有打聽清楚。

  這個腸胃科醫生有個怪僻,他酷愛在手術臺解決他該做的手術後,順便檢查一下病人的麻醉狀況跟——他的生殖器。如果這個病人有包皮過長的毛病,勤勞的醫生便會義不容辭地拿起酒精棉沾上碘酒,來回塗抹昏迷病人的龜頭,然後切掉它。

  等到中學校長蘇醒後一小時,校長終於在廁所中放聲慘叫,並久久無法置信。

  「不另外收費,做功德嘛。」醫生笑著解釋,一副我人真好的模樣。

  這算什麼?你想這麼說是吧。是啊,沒來由地給割掉包皮,真的是莫名其妙。

  而且中學校長都已經五十幾歲了,這種突如其來未經同意的手術根本就是羞辱他,我能理解。中學校長大怒之餘,卻發現自己在手術前慌亂簽的同意書中,第一行就是鬥大的「本人同意在經過醫生的專業判斷後,同時進行包皮切割的手術」。這下可好,但這東西若打起官司,還有得拼,只能說是五五波。

  「殺了他!」中學校長憤怒地拍桌。

  此時我已經不太想掙扎了。這算什麼?明明就可以走法院路線解決這件事的,大家都是文明人,偏偏要搞這種人間蒸發的黑暗步數。

  我原本以為校長的怒氣只是暫時的,但過了三天致電給他,他買兇殺死醫生的意念只有更加強烈的份,還強調他的下體因為失去包皮變得十分敏感,一碰到內褲就很想死,走路的姿勢畸形到學校老師都在背後嘲笑他。

  「我說,殺死他!」中學校長關掉電話。

  我對人性算是徹底失望了,唯一對人性的希望還得著落在我自己身上。

  在兩個禮拜的哥兒們相處裏(唉,這工作真麻煩,期間我同樣失去了包皮),我瞭解到這位酷愛免費替病人割包皮的腸胃科醫生,他媽的人真的很有趣,雖然他的妻子受不了他的有趣在結婚第二個月就離婚,但這完全無損他對割包皮的熱情。

  割包皮不只是醫生的義診項目,也是他人生最大的樂趣。他的房間裏有三隻大玻璃瓶,裏頭的福馬林泡著數以千計的包皮,載浮載沈地十分壯觀,全都是患者不小心在其他手術中順便被割走的身外之物。

  「天啊,沒人告過你嗎?」我感到一陣暈眩,連忙坐下。

  「沒啊,有的還很感激我呢。何況要是有人不高興,我都直接賠錢了事。你知道的,搜集郵票要花錢,搜集古董更要花錢,我搜集包皮,也沒抱著免費搜集的意思。嘻嘻,你看,這個就是你的包皮,我認得出來!」

  你說,這種人你還跟他計較做啥?他根本就活在自己打造的包皮星球。

  有天深夜我們在一間日本料理店買醉,我假裝是鄉里調解委員會的成員,有次隨口提起中學校長那件事,包皮醫生(我最後為他取的綽號)也願意提出二十萬塊的民事和解,只是氣急敗壞的龜毛校長不願意接受。

  「這件事讓我很內疚,差點就想結束營業退休算了,也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腦袋有了毛病。幸虧,幸虧老弟你及時來割了包皮,讓我想起了割包皮的種種快感,來!敬你一杯!」包皮醫生舉杯,半醉了。

  「敬包皮。」我苦笑,真拿他沒辦法。

  最後我揭露自己的殺手本色,然後又是一場精彩絕倫的演講。

  雖然包皮醫生一開始並沒有辦法想像到底是誰要殺他(記得嗎?法則二,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能透露委託人是誰),不過在他疑神疑鬼想到兩年前一個揚言要殺掉他的竹聯幫老大的事(理由不外是,手術醒來,包皮突然被割掉了!),還有更多年前幾件不甚愉快的醫療糾紛。包皮醫生似乎陷入苦思,猶豫著什麼。

  「我想說的是,我不會殺掉你。但在我一走了之以後,你一定會死在第二個殺手底下。相信我,這個世界上還有上億條大好包皮等著你的解放,你不能光站在自己的立場去想這件事,還得想想包皮的感覺。」我說,一飲而盡。

  我成功了。不,包皮成功了。

  縱使行醫這些年因為亂割包皮致使民事賠償花了幾百萬,但自己開業的包皮醫生還是存下為數頗钜的一筆錢,足夠他一路割到一百八十歲。所以包皮醫生很熱情地將一場診所大火的保險金受益人改成我的名字,讓我受寵若驚。

  全叔那邊搞定後,我透過菲律賓的損友為包皮醫生取得一份新的華僑身分,還附有完整的學經歷,讓包皮醫生可以在菲律賓行醫濟世,再接再厲割他媽的包皮。

  一年後,我接到包皮醫生從馬尼拉寄來的明信片,裏頭說他現在在一間鄉村醫院專司割包皮,來者不拒,收費低廉,每天都喀喀喀割到手軟,手術的方式也時不時推出嶄新的創意,跟兩人同行一人免費的噱頭。最重要的,他壯觀的收藏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飆升。

  「ps:親愛的朋友,最後我想問的是,在我某天過世之後,你是否願意繼承我美不勝收的收藏?」信末,他這樣寫道。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感動落淚。混蛋,我覺得自己他媽的是個人。

  不過我還是拒絕了,在房間擺滿包皮這種事超越了我的底線。


9.

  說到收藏,我非常喜歡收集小盆栽,所以我將自己的殺手代號起名叫歐陽盆栽,裝他媽的可愛。至於為什麼要用歐陽起頭,則是一種對複姓的單純偏執,覺得他媽的比較屌,就跟另一個殺手西門差不多的道理。

  不同于其他殺手的調調,在研判過我的工作並不具有特殊危險性,沒必要東躲西藏後,我在臺北某處買了一層小公寓,在房間裏頭養了幾個小盆栽。

  我喜歡收集小巧的盆栽,但並不是瘋狂地搜購。這種東西都很便宜,沒什麼好搶購或比價競標的。因此我只是隨興養了兩百多盆,什麼都種,用我自己的分類方式散放在房子裏處處陽光可及的地方。

  稍且離題一會兒。

  幹我們騙術這行的,什麼書都得看,畢竟你不曉得下一個要混熟的目標是哪一種人,如果對方是個沈迷物理研究的老教授,就算不懂量子力學,他媽的我至少要懂得怎麼問量子力學的問題讓對方侃侃而談。多看書算是一種知識上的投資,不壞,我還挺樂在其中。有個文化人類學的研究讓我印象深刻,翻書講給你聽,說不準你可以把它寫進你的小說裏當個有趣的典故。

  多布島(Dobu Island)是新幾內亞東南方丹特爾卡斯托(d'Entrecasteaux)群島中的一個島嶼,多布族是西北美拉尼西亞族群中分佈最南端的民族之一。

  由於多布島是個資源非常貧瘠的爛島,各村落之間經常因爭奪資源處於敵對的狀態,慣於忌妒、猜疑、排外,他們沒有酋長,沒有政治組織可言,嚴格來說多布社會沒什麼合法性的觀念。為了稀少的資源,多布族人人互相敵視、互相詐欺,並使這兩種特性成了多布社會裏公認的「美德」。

  笨蛋在多布族裏被認為是活該,腦袋沒有競爭力的人不足同情。在多布社會,一個人必須借著欺瞞詐騙,才能獲得成功,受到讚譽,他們的文化也的確提供了種種方法與機會,多布人的生活完全以實現一些「把對方騙得死死的」這樣的動機為目標。

  騙術是王道,多布人如果想傷害別人,絕不冒險向對方公然挑戰,更好的策略是故意奉承對方,加倍表現友善的態度。多布人相信在親密的情況下施行巫術,將更具效力,因此耐心等待最好的時機包含在騙人的技術內。即使是夫妻之間也是爾虞我詐、至死方休。也就是說,師父到了那種地方就會成為人人景仰的神。而我則會成為第一個酋長。

  重點來了,非常喜歡騙人的多布族的民族性也反應在種植山芋上。山芋是多布族人主要的農作物,夫妻各用自己的巫術咒語使山芋成長,好笑的是,他們將山芋當作人看待,且跟他們一樣多疑。所以多布人會刻意保留一部份的山芋不施咒,但會當著這些未施咒的山芋,對著其他的山芋念快快成長好收成的咒語,如此一來,沒被施咒的山芋就會忿忿不平,認為沒受到主人的善待,於是出現「就算沒有你的咒語,我偏偏要長得比有施咒的要快」的想法,並努力成長好教偏心的主人大吃一驚。欲擒故縱。

  當一個民族連植物都想騙的時候,身為一流騙徒的我也不禁肅然起敬。

  看了這個人類學研究個案後,我他媽的很感興趣,於是在栽種盆栽的時候也使上了一點技巧。例如我將五種不同品種的黃金葛,三盆放在一起,讓他們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另一盆孤立在陽光底下,最後一盆放在陽光曬不到的陰暗處。  

  擺的角度正好讓這三組黃金葛能夠看到彼此生長的狀況,看是不是某盆會有「奮發向上」的動力,或是某盆因為室友都是不認識的植物而導致自己覺得自己是畸形,死掉算了的情況。

  又例如,我會故意忘記替某一盆玫瑰澆水,卻不忘天天道歉。故意在必須自行捕食蚊蟲的豬籠草面前,固定將我抓到的小蟲放進它旁邊的捕蠅草裏。故意整天跟種辣椒跟種花生的盆栽聊天說話,甚至起名字等等。總之,我樂在其中。

  所以我常常用心觀察這兩百株盆栽的生長狀況,與推敲他們的心情,作弄他們跟鼓勵他們,恩威並施。

  但關鍵時刻,靠的還是誠懇。信不信,我曾經靠著誠懇的溝通,讓一盆生病垂死的西洋甘菊不再賭氣,活轉過來!

  這些小傢伙絕大部份都生長得挺好,無論如何我這個主人花在他們身上的心思可真不小。如果他們長得太大,我就會開車上陽明山,將他們栽在適合的地方。孩子長大了,就該給他們更好的土跟陽光,以及最重要的,新的人生。

  我他媽的囉唆,跟想太多。但我的生活就是這樣——人總得嘮叨自己些什麼。


10.

  當了殺手卻沒好好做事,我覺得很內疚。

  虔誠的基督徒將每次所得的十分之一捐獻給教堂,當作贖罪。身為一個殺手,我選擇將每次假做事真放人的所得十分之一,捐獻給月的獵頭網站。月每次殺的人都有我的一份,次數多了,我也可以分享到參與感跟必要罪惡似的制約。

  我固定捐獻給月的正義,也跟月交了朋友,兩人有時會在網路上聊天,交換蟬堡的電子掃描檔。我們尊重彼此的隱私,並沒有刺探對方什麼。但月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我認為他隱隱約約猜到我的行事風格。

  有「騙神」稱號的師父何等聰明,很快就知道我在亂攪和,但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頗有深意地笑笑,嘴邊的煙霧將他半張臉埋在深不可測的屏障後。

  師父的毫不表態讓我反而深感愧疚。我是師父的閉門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有了一身騙人騙上西天的本領,卻沒有師父的辣手風範,讓我沒有臉面見師父。好一陣子我都忙著救人跟作弄盆栽,不敢去找師父聊天泡茶。

  過了幾年,我接到的單子越來越多,我「殺」的人也越來越多。

  就社會學的角度,從近年來買兇殺人的原因的結構性轉變,可以發現這個社會已經病入膏肓。一般民眾買兇殺死另一個平民的例子不勝枚舉,雖然冷面佛老大交下來的無厘頭單子還是占了多數。

  你問我,難道沒有目標拒絕我的建議,硬是想跟之後的殺手拼拼看的嗎?

  有,大概有四個。跟我的演講好不好沒有直接相關,而是他們放不下的事情我也背不起,只能請他們保重。之後這四個人有三個還是被下一個殺手給幹掉,活下來的那個,是因為他搶時間雇了幾個殺手,將他懷疑是雇主的人通通幹掉,亂槍打鳥,還真的讓他蒙對了——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買兇殺人也被殺手殺死,我一點也不會同情。

  其餘的,都在我東拼西湊的虎膽妙算團隊,努力運籌帷幄下活了下來。不痛快,但比死好。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靈異事件。」師父說過:「幹我們這一行的,碰到的怪事特別多。這個時候就意味你到了思考退出的分水嶺。」

  果然,我終於遇到非常扯的一件事。

  「這次老大想殺死這個女人,又要麻煩你了。」小劉哥將照片遞給我的時候,我簡直沒把口中的茶水給噴出。

  是小莉,不,現在她叫小琦——那個我放過的第二個目標,現在理應在台南的小卡拉ok店陪唱陪睡的小妞,怎麼他媽的又成了待宰之人?

  狡猾如我巧妙地掩飾剛看見照片時的震驚,只是這次我直接問了小劉哥,冷面佛老大要殺死小琦的原因。

  「說來真慘,老大去台南玩女人時叫了兩個小姐到飯店陪睡,這個女人就是其中一個。後來在房間老大做到一半的時候,這個小琦突然笑了出來,老大跟以前一樣當場沒有發作,但就是把她排上了七日一殺的單子上。」

  玩女人——冷面佛是不太可能到小卡拉ok搞摸摸茶那套,所以叫女人應該從大酒店開叫。混蛋啊,我再三囑咐小琦不可以到大酒店上班,免得警方臨檢多,假身分曝露惹禍上身。聽這情況,小琦似乎沒有我想像中的安分。

  「等等,突然笑出來?」我問。

  「是啊,老大那天喝太醉了,好象舉不太起來——」小劉哥說了幾句就發覺自己太多話了,於是住嘴。

  但小劉哥忍俊不已的表情,已經透露出這件事根本沒有轉圜餘地。

  「所以,小琦就他媽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多問一句,回想小琦在還是小莉時候的個性。是有可能。

  「總之這件事麻煩了,我想這女人應該很好殺吧?哎哎每次我將這種很好賺的錢推給你,心裏就不是很滋味。說真格的,要不是覺得被警方查到的後果我承受不起,我還真想自己幹這一票。」小劉哥將裝了前金的牛皮紙袋推給我。

  我點了一下,數目沒錯。

  「我專業,應得的。」我將照片收起。


11.

  這真是太荒謬了。有人被殺死一次,然後還要再被殺死一次的嗎?這種事偏偏發生在我身上,也只能發生在我身上!

  省略掉裝熟的過程,我這次的任務顯然輕鬆多了。我打算打開天窗說亮話,火速把這件事解決。

  我直接開車到台南,打了一通電話就找到了小琦。

  「直接上來吧,我還要三個小時才上班呢。」小琦剛睡醒的聲音。

  其實我心裏還蠻惱怒的,明明再三提醒過的事情卻還是忍不住要犯,搞得現在又要演一場戲,換另一個身分。何苦來哉?

  社會學裏有個理論,在人際資訊發達的現代社會裏,人與人之間的聯繫,最多只隔了六個人的距離。也就是說,如果你想跟湯姆克魯斯攀關係,只要找對了朋友,這位朋友的親戚的朋友的朋友的親戚的朋友,就可能是湯姆克魯斯極親密的朋友。這個人際理論聽起來很好玩,我實驗過幾次,大多能在第三個或第四個朋友間就找到我跟原本是陌生人的目標的聯繫。

  為什麼提這個理論?因為我他媽的很焦慮。

  一個人換了另一個身分活在同一個世界裏,人際關係鏈斷了一次,不管多麼安分守己的人,人際鏈必定又會重生了一次,「兩個人」的人際鏈一旦以複雜的幾何圖形嵌掛在一起,「被發現是同一個人」的機率就會大增,所以我都再三提醒那些死又重生的目標活得低調些,畢竟剩下的人生是撿來的,決不要想著引人注目。

  而小琦,哎,這女人死了一次,現在又得再死一次,人際關係就會有三層!三層!更何況小琦的職業讓她的交際圈比一般人要複雜,這次又扯到冷面佛老大的黑暗勢力,下一次重生有九成不能再重操舊業。他媽的真的是替我找麻煩,這次硬搞下去,一旦被發現,我就得跟一個奉命要宰掉我的殺手決勝負。

  媽啦!那樣的話我可九死無生。

  小琦住在位於第七層的小公寓,電梯壞了(我看也沒好過),我沒有選擇只好氣喘吁吁爬上去。住這麼高倒是錯得厲害,如果有恩客要上樓打炮,走到了腳也軟了,小琦還得花一番工夫才能提振恩客的雄風。

  七樓到了,我走到小琦家門口,整個愣住。

  小琦家門口是個小走廊,走廊上有個小陽臺,陽臺擺滿了十幾株小盆栽。

  午後的南臺灣陽光毫不吝嗇地灑落在這些小傢伙的身上,蒸散他們葉面上殘餘的水珠。仔細聽,彷佛可以聽見這些小傢伙輕輕呼吸的聲音。

  我記得,小琦是個非常懶惰的女人。

  一個懶到,決不會想要惹事的女人。

  現在她開始在照顧小盆栽了。

  我按門鈴。

  「門沒鎖。」小琦的聲音。

  我轉開門把,走進一個以Kitty貓為主題佈置的小套房,一片粉紅色的世界。

  Kitty貓的熱水壺,Kitty貓的絨布地毯,Kitty貓的浴簾,Kitty貓的床頭燈,Kitty貓的置物櫃,Kitty貓的鞋架,Kitty貓的CD收納盒,Kitty貓的體重計……

  「喝咖啡?」小琦穿著Kitty貓的連身睡衣,捧著剛剛泡好的三合一即溶咖啡。

  「嗯。謝謝。」我說,接過咖啡。當然也是Kitty貓的印花馬克杯。

  但我找不到地方可以坐,除了梳粧檯前面的小椅子,但小琦正好就站在那邊。

  「坐床啊,別在意。」她說。

  「打擾了。」我有些拘謹地坐在床緣。

  我的氣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消了。是因為爬樓梯太累的關係?還是看見陽臺上快樂的小傢伙?還是因為咖啡的味道其實還不錯?還是因為這房間裏,有股淡淡的女人香味——

  我保持微笑的沉默。因為我剛剛悶在肚子裏的一番話,全都得靠一股氣將它們排泄出。而現在,馬克杯裏細碎的咖啡泡沫依著杯緣,靜靜地思考它們的即溶人生。

  「不是單純來看我的吧?」小琦站在鏡子前,開始梳理她的細長秀髮。

  透過鏡子,小琦的眼睛看著坐在床上的我。

  我搖搖頭。

  「我猜也是。你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小琦說,但聲音並沒有抱怨的意思。

  但的確,刻意跟重生之後的「目標」保持距離,是我的行事風格。應該說,人會理性分析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已經可以了」,我不例外。我認為我已經做到了我能盡力的部份,至於重生者之後是不是過得好,就不是我應該關心的範圍。最好的做法莫過於保持距離——我太清楚我自己。我不想讓這樣的事成為我的負擔。

  「過得好嗎?」我問。雖然已經不重要了。

  「五年了,這五年就像是撿到的,怎麼說都很好。」小琦的眼睛閃動著。


12.

  那幾天我們天天做愛,房間裏每個兩隻腳可以撐著的地方我們都搞過了。小琦不上班,我也沒有急著要殺誰,就這麼荒唐了一個禮拜。

  另一方面,我氣若遊絲打了好幾通電話安排小琦的死,然後他媽的再製造一個新的名字。

  「這次妳想叫什麼?」

  「不知道。你說呢?」

  「妳自己取吧,自己取的比較有意思。」

  「不要,我要你給我。」

  「——」

  我隨興在我的腦袋裏逛了一圈,迸出了一個很普通的名字。

  「小敏。敏感的敏。」

  「嗯,小敏。過敏的敏。」

  我們用激烈地擁吻慶祝這個新名字。好不容易因過度缺氧雙唇分開,小敏用我看過最動人也最誠懇的眼神,看著我。

  「我沒有辦法不愛上,給了我兩次名字的男人。」她說。

  我很感動。雖然是我應得的。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也許我又殺又救了這麼多人,就是為了這一天。命運上的,精彩的偶然。

  據說人只要活過像樣的一天,就可以幹坐著等死。朝聞道,夕死可以,就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擁有了小敏一個禮拜,我只想一輩子都跟這個女人在一起,死掉的話一切救沒有意義了。在她的面前我沒有秘密。我不需要秘密。

  然後小敏跟我說,在她還叫小莉的時候,就已經偷偷愛上我了。

  「真的?」

  「真的——你的手在摸哪?」

  起先,只是單純的因為把命留下來的感激,於是當小莉變成小琦的時候,小琦便開始研究如何栽種植物。在我刻意跟她混熟的日子裏,她聽過我聊起我很喜歡跟小盆栽說話的癖好,而那時我還沒落腳,沒有固定的住所,只是象徵性地養了十幾盆在租來的公寓裏。

  我送了兩盆小傢伙給她。一盆辣椒。一盆仙人掌。

  無厘頭地養著辣椒跟仙人掌,倒也養出了一點想法。小琦心想,或許有一天可以送我幾隻她精心栽養的小盆栽,當作是謝禮。於是她一脫個性上的疏懶,天天花心思照顧這些小傢伙。

  「跟另一個人培養同一種嗜好,是非常危險的戀愛信號。」我說,心理學。

  「可不是。尤其一直等不到你的出現。」

  是的,我越不出現,小琦就越無法中斷對小盆栽的澆養,也擁有越來越長的,對我的思念。從單純的感激,養成了愛——小琦就這樣,莫名其妙愛上了一直沒有出現的我。

  聽起來很玄,不過愛情有一千零一種的經歷方式。相信就會成真。

  「但妳這麼懶,養這麼多不同的小盆栽又這麼煩瑣。」

  「喜歡一個人,就要偶而做些你不喜歡的事。」

  是啊,多麼淺顯易懂的道理。充滿了愛的句子,外表總是稀鬆平常的。

  一個月後,小琦死了。死因是遭不知名的酒店客人用硫酸毀容,一時想不開、悲憤地從天臺跳樓自殺身亡,唯一的善行是留下一筆壽險給來自印尼的華裔表妹。小琦死的模樣之粉身碎骨,包准經過的路人天天做惡夢,就連全叔也只是隨便用袋子包一包就燒掉。

  至於小敏則搬進了我的公寓,與兩百多隻小盆栽同居。

  我們花了一點錢動了一些整型手術,讓小敏變得更漂亮,漂亮到擁有另一個名字也不奇怪,如此一來就可以擁有更多的行動自由。

  小敏當然不必去那種場所上班了。我不是看不起煙花女子,但煙花女子欠的是錢,而不是欠幹。我賺的錢夠花,又都是良心錢,所以小敏只要跟我一起把盆栽養好就是了。

  「如果妳想開個店或什麼的,就去做吧。只是生意別搞得太有聲有色。」我說,怕小敏無聊。

  事實上小敏也很難無聊,因為忙著懶。

  我這份工作有的是時間,不工作的時候我懶得出門,因為腿軟。費神又費力地做愛後,我們總是窩在家裏看一整天的DVD,或是澆他媽的一天的水。

  「我們生個寶寶吧?」

  「殺手跟妓女生的東西,一定很妙。」

  「東西?別這麼說,我還沒聽過哪個被我殺死的傢伙咒我生的兒子沒屁眼呢。」

  「而且包皮也有人訂走了,喀擦。」

  你說,這個女人是不是棒透了?是不是跟我天生一對?他媽的我說是。這種問題都要你同意了才作數,才是真正的蠢。

  然後,我考慮起退出殺手這行的可能。


13.

  一旦抱存著「退出」這兩個字,我對每一次接單殺人都格外地珍惜。

  半年內,我的思慮達到前所未有的縝密。

  我比之前都要更勤快接單,佈置一切的手法也越來越精巧,重生的品質有時居然也比目標先前爛活著的時候還好。

  請原諒我無法在這裏將詳細的秘訣和盤托出,但他媽的,我真的是個奇才。

  這段時間我宰七生七。

  一個錯上了老大女兒的白爛混混。

  一個把集資購買的中獎樂透彩捲弄丟了的健忘婦人。

  一個出賣收賄派出所長官的正直員警。

  一個黑吃黑賭場卻失手露餡的過氣老千。

  一頭被丈夫遺棄的五十歲河東獅。

  一個槍拿不穩、誤殺自己堂口弟兄的小混混。

  一個老是在深夜唱那凱西吵死鄰居,在裏民大會中無異議通過將被人間蒸發的破嗓臭老頭。

  全都是白爛。

  「但白爛還不構成一個人消失的理由——但白爛兩次就很難說了,加油。」

  我說,藉此勉勵重生後的他們。

  這就是我對於他們來說,苟延殘喘的意義。


14.

  「永遠別說這是最後一次。不吉利。厄運不會在這個時候敲門。」

  師父的嘴角流出濃霧,高深莫測地說:「它會在背後偷偷推你一把。」

  在我有了退出殺手這行的想法後,我硬著頭皮去找師父。師父現在已是肺癌第三期,距離死神的鋒口只有短短幾個月的踱步。

  為了「騙過死神」,師父花了大把鈔票住進醫院的心臟血管科的加護病房(而不是他媽的安寧病房或癌症病房!),並且換了兩次名字。但師父的煙還是照抽不誤。一個人病到這種地步還堅持自己的路,我無法置喙。

  此時身體虛弱的師父已經與輪椅合而為一,就像蝸牛得背著個殼走動。我推著輪椅,與師父到醫院的頂樓天臺呼吸新鮮空氣。

  頂樓視野極好,風很大,可以讓師父手上的煙多少燒得快些。

  「我知道,我得完成我最後的制約。在那之前,我還是會恪守我殺人的本分。」我說,蹲在師父腳邊,抬起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師父。

  「你那也叫殺人?哈!」師父笑了出來,皺紋擠在眼角下。

  「真的很抱歉,讓你失望了。希望你騙過死神後還有時間收新的徒弟——真正會殺人的那種。」我苦笑,但沒有真的抱歉。

  師父莞爾。

  很久很久,我們師徒倆只是各想各的事,不說話。

  風在大廈頂樓間來回吹襲,那低沉刮徊的聲響替代了很多東西。

  「歐陽啊,你的制約是什麼?」師父沒有看我。

  「從你手上贏得騙神的稱號,或者——」我沒有看師父。

  「?」

  「殺了你。」

  師父笑了出來,我卻沒有笑。

  「你說謊的時候,有個破綻你自己並不知道。」

  「只要你不告訴賭神,我就有機會贏他。」

  師父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有那麼一瞬間,就因為師父露出這種表情,我心裏升起一股快感。

  「有那麼驚訝?」我抬頭。

  「小子,你這一注下得太大。」師父歎氣,嘴角卻流露出驕傲的上揚。

  是啊,是不小。

  殺人雖然也是一種職業,但我們所做的事畢竟見不了光,算是在黑暗界裏打算盤。所以有些從前輩門不斷傳下來的告誡、穿鑿附會的傳說、絕對不能觸犯的禁忌,數不勝數,有人信有人不信,如果照單全收就太累了。

  但殺手的三大法則與三大內規被所有同行奉行,就變得他媽的邪門。

  每個殺手在執行第一次任務之前,就要跟自己約定「退出的條件」,只要滿足了這個條件,屆時不想幹了就能全身而退。

  我退出殺手這個職業的制約,就是「在賭桌上,用騙術贏走賭神的錢」。

  很無厘頭吧?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只能說太過自信。

  當初師父會走上職業殺手這條路,就是因為師父在年輕時一場風雲際會的賭局裏,與「那個男人」較量撲克牌時輸光了家當。從此師父只能成為一個老千,也願意只成為一個老千,然後目睹那男人拿走「賭神」的桂冠。

  師父不管再怎麼騙,腦袋再怎麼靈光,都改變不了那個男人在賭桌上,神乎其技的快手,與犀利如針的雙眼,與君臨天下的氣勢。

  賭神與騙神,就像光與影的王者。但後者永遠只能棲伏在黑暗裏。

  「所以,你現在要去找賭神了嗎?」

  「不,我還不夠格。」

  「喔?」

  「如果我連這點都不明白,那就更沒指望贏他了。」

  師父點點頭,默認了我之不如賭神。

  「我來找師父,除了是想跟師父說聲他媽的抱歉,主要是想聽一個故事。」

  「喔?」

  「師父,你是怎麼退出殺手這一行的?」

  「我早就知道你會問我這個問題。怎麼?覺得有什麼參考價值嗎?」

  「聽聽不壞。馬的,我承認我很好奇。」

  我笑,師父也笑了。

  師父點燃一根新煙,用焦黃的指甲小心翼翼夾著,含在嘴裏,深深吸了一口。

  然後半張臉又隱藏在白濁色的煙氣中。


15.

  她是個沒話說的好女人。

  奶大,腰細,腿長。能袖善舞,風姿綽約。

  而且還是個超會賺錢的酒店媽媽桑。

  我奉了對頭酒家的單,要取她的性命,因為她實在是太會招徠客人,更是小姐心中的好大姊。門庭若市,酒色生香,附近三間酒店的小姐又一個一個跳槽到她那裏。愛煞她的人多得擠過一條街,有理由要她死的人可也不少。

  老樣子,我假裝是個情場失意的中年古董商,到她的酒店買醉。

  才跟她裝熟到第五天,她就被我拐上了床。要知道,這位媽媽桑可不是用一箱鈔票就可以抱上床榻的女人,我幾乎是傾囊而出。銷魂的滋味讓我差點就愛上了她。

  後來,我們同居了一個月。

  那陣子我們醒來就是搞,搞完了吃,吃完了再搞,然後當然是搞到想睡了。我說這種生活非常充實,她也說她愛死了這種日子。

  「你能理解嗎?」

  「能。」

  但我還是得殺她。

  因為我是個殺手。

  就在一天,我們又搞得連床都差點爬不上去,我暗暗下定決心,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我肯定會因為搞同一個女人太多次而愛上她。

  計畫很簡單。我打算在她熟睡後,用瓦斯泄出讓她舒舒服服地上路。粉紅色的皮膚會很適合她。

  但就在我們呼呼大睡前,她貼心地溫了一杯熱牛奶給我,我笑笑喝了。

  「你打算今天晚上就做事,對嗎?」

  她一副慵懶迷死人的樣。

  我愣住了,媽的這娘門兒居然識破了我的身分。

  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可能?

  「你剛剛喝下去的那杯牛奶有毒。不過別問我,我不知道還有多久藥力會發作,但你可以開始說些貼心的,道別的話了。因為我沒有解藥。」

  她歎氣,眼睛裏閃動的淚光不像是假。

  聽到她這麼說,我心裏反而踏實。至少,我不必殺她了。

  一個殺手如果臨死前都還在堅持什麼殺手的本分,就實在太悲哀。人都要翹毛了,還要帶另一個人走,稱不上是職業道德,只是過度寂寞。寂寞到很變態。

  我松了口氣。

  「怎麼?」

  「殺手殺人,天經地義,最後的下場是被幹掉,也是天經地義。」我躺在床上,點了根煙。「而且這個月活得很夠本,沒什麼好抱怨的,老天爺待我不薄。」

  「你不問我,我是怎麼知道的。」

  「不問。」

  她將眼淚擦去,擠出一個笑,將她的美腿盤起,坐在我腳邊。

  「你說夢話。」

  「不可能,這點我訓練過,非常確定我連說夢話都在騙人。」

  她沒反駁,只是看著我抽煙,一雙眼睛充滿了連我都猜不出的表情。

  說真的,我沒有怨她。

  本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今晚她如果不殺了我,我肯定將她變成一具粉紅通透的屍體。

  我失敗,代價不是我死去,而是她活了下來。

  這是她的本事,我的代價。

  「當殺手真的這麼有趣?還是這種錢非常好噱,又可以到處上床?」她低頭,看著她漂亮的指甲。

  我最愛吸吮她的指甲。長度適中,白皙的甲色透著淡淡的粉紅,美女的表徵。

  她總是很驚訝我喜歡幫她搽指甲油,老被我小心翼翼為她塗上指甲油的模樣逗得咯咯發笑。她認為這不是一個大男人應該做的事。

  「錢早就賺飽了,只是還沒達到我當年許下的約定,所以沒想過要退出。」

  「不吉利?」

  「不吉利。但現在的狀況也好不到哪去,哈。」

  我說,摸著肚子,想著那藥不知道還有多久才會開始燒灼我的胃。

  她將我手上的煙拿走,自己抽了起來。

  「你不當殺手的約定是什麼?」

  「如果我的騙術到了,若我承認自己是殺手,並坦白將殺死對方的計畫告訴目標後,對方竟會無願無悔自己殺死自己的境界,我就不需要幹這一行了。」

  「不需要?」

  「我殺人,只是用最激烈的方式證明自己的騙術,而不是喜歡殺人。」

  「從來——就沒出現過這種人嗎?」

  「哈。怎麼可能?」

  我說,起身親了她的鼻子一下,然後走下床,穿起外出的衣服。

  「做什麼?」她不解。

  「幫妳省下搬屍體的工夫哩。」我套上鞋子。

  我的胃開始有些燒灼感,但並不強烈。粗率地估計,我至少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走到大街上,靜靜坐在消防栓上抽根煙,寂寞但滿足地死去。

  適合我的死法。

  「走之前,可以再幫我搽上指甲油嗎?」她說,伸出修長的美腿。

  我搖搖頭。請原諒我想靜靜享受孤獨的一根煙的時間。

  緩緩拉開門,我一腳踏出這胡天胡地的美人窩。

  「你愛我嗎?」她依舊坐在床上,秀髮如瀑。

  「我很慶倖,今晚在美夢中死去的並不是妳。」我紳士地微微鞠躬,微笑關上門:「晚安,親愛的。」

  沒有更好的回答了,我想。

  我不疾不徐下樓,免得血行加速了毒藥的發作。一邊點燃手中的煙,口哨吹著我最熟悉的How wonderful you are。

  走出她的公寓,輕徐的晚風沒有將我的腳步留住。

  我隨興走到附近一處公園,想個地方坐,發現一個用紙箱蓋住自己的遊民蜷在長椅上,腳邊還有個空。

  我坐下,爽朗地看著天上的星星,無可避免地回憶自己的一生。

  從少到老,能用騙的,我絕不用努力換取。考試無一不作弊。當兵裝病驗退。靠詐賭贏得巨富。虛設人頭公司脫手獲利。在賭桌上失去了面對陽光的機會,走進了歌頌黑暗的死亡蔭地。殺了六十四個人,自己成了第六十五個。

  「簡單易懂的騙徒人生。」我這麼批註,覺得還不錯。

  從口袋摸出一張假名片,我將這句話寫在上頭,希望能作為墓誌銘。

  手中的煙不知不覺燒盡,胃的燒灼感卻沒有加劇。

  相反的,那燒灼感越藏越深,不知道是不是漸漸痲痹了,還是要接著再其他的部位發起不同的化學反應?總之,暫時死不了。

  剛剛已將人生想過一遍,據說人死的瞬間還會迴光返照,將自己的過往快速倒帶一次。所以總是是兩次,真是要命。我竟等得有些無奈。

  至少還可以再抽一根煙。

  我從懷裏掏掏摸摸,努力找出一根乾癟壓壞了的煙。

  看著夾著煙的焦黃手指,我想到了她。

  如果她不是我的目標,只是單純的我的女人,我的人生又會看見什麼風景呢?

  我笑了出來。那風景我光是想像片刻,就覺得非常飽滿。

  ——早知道可以撐這麼久,剛剛就幫她搽指甲油了。

  「真可惜。」

  我打開打火機,撥轉火石。

  喀擦。

  火光瞬炬一線,一個奇異的感覺射進我的瞳孔。

  胃已經不疼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涼意從背脊直滲而上。

  「很難受吧?」我歎氣。沒有別的可能了。

   「何止。」師父很平靜。

  等到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公寓,沖上樓的時候,她已經沒有了氣息。

  床頭有瓶空無一物的安眠藥,她睡得很熟,懸晃在床緣的手指,還輕輕夾著沾滿指甲油的小刷。

  剛剛門根本沒鎖。她一直在等我回來。

  她一直在等我,發現我的胃痛只是廉價的戲弄。

  她一直在等我,發現她對我的愛,已經到了即使我想殺她,她也願意無願無悔地死去的地步。只要我不再當殺手,她什麼都願意犧牲。

  只要我對她之於我的愛,有一絲一毫的信心,我就可以及時回到她的身邊,將她十萬火急抱進急診室催吐、洗胃——最後解除我的制約,飽滿我剩餘的煙霧人生。

  我呆呆看著她熟睡的模樣,腦中只有一個空白的念頭。

  ……我沒有幫她搽指甲油。


16.

  「我也會說夢話。」

  「嗯。」

  「我說夢話的時候,同樣也在騙人。」

  「很好。」

  我看著師父。他比起十五分鐘前,似乎又要更蒼老一些。

  「但我在小敏身邊睡覺,說夢話的時候,沒有說過假話。」我聳聳肩:「後來我上網查了一堆心理學跟夢解析的資料,那些東西告訴我如果跟非常信任的人一起睡覺的話,腦波會非常平靜,睡得比平常更沉。我猜,這就是我在小敏身邊說夢話一點也不假的原因。」

  「但我顯然不夠信任那女人。」師父莞爾。

  「不見得,應該說那女人玩得有些過火了。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我提醒。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師父蒼老地笑了。

  突然,我也明白了。

  全都豁然開朗,空氣一下子清爽了起來。

  「所以,師父,你根本就知道我不適合幹這行。」我恍然大悟。

  「錯,錯之極矣。你非常適合啊臭小子。我身上的債,全仰仗你幫我還清了。」師父得意地笑了,瞬間又年輕了十歲。

  原來,在我之前的幾位師兄姐,之所以被師父給一一推下樓慘死,不是因為他們騙術不到家,而是他們的騙術只有一個殘酷的單面向。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騙術殺人,翻手活命。

  師父教授我人性四年、騙術一年,卻沒有跟我多說什麼。身為騙神的師父,早就看穿我的個性,深知我對人性的忍耐極限。

  他只是教,然後等。

  騙慘了我。

  「他媽的,我真的沒辦法青出於藍。」我失笑,好險我還蠻有幽默感的。

  師父抖弄眉毛,神色飛揚。看得我的心情也跟著開朗了起來。

  「從剛剛到現在,我都沒有咳嗽吧?」師父將只剩微光的煙屁股丟下樓。

  「是挺神奇。」我承認。

  「我覺得,我快騙過「祂」了。」師父的手指放在唇邊,細聲道。

  「小心祂不讓你死於肺癌,而是他媽的其他病。」我推著輪椅,是該讓師父回心臟科的病房休息了。

  「人不能太貪心,騙過死神一次就很了不起了。」師父閉上眼睛。

  「才怪,以前的師父會說,當騙子就是要貪心,不貪心怎麼當騙子?騙過死神一次是很屌,但唬弄死神兩次,那就是經典了。」我說,拍拍師父的肩膀。

  「師父,你負責騙贏死神,我負責騙垮賭神,就這麼約定。」

  「就這麼約定。」


17.

  就在去醫院探望師父的一個禮拜後,我已透過關係取得了麗星油輪限定乘客身分的賭賽票。過兩個禮拜,我就會以一個百貨業小開的身分登上油輪,在公海上與賭神用撲克牌一決勝負。

  是的,我對師父撒了謊。

  雖然我不認為我的「賭術」可以在幾呎間的桌子上騙贏賭神,但騙術有精妙之處,也有它的氣魄。最後將籌碼一股腦推出去的動作,所需要的心理素質絕不只是單純的、理性分析後的結果。

  我暗中搜集了賭神所有可能被查到的資料。他的成長背景,念過的學校,被當過的科目,背棄過的朋友,受過的幫助,交往過的女人,偶而賭輸一兩局時各家的握牌狀況,丟籌碼加注時的表情錄影帶等等。

  對我這種騙徒來說,事先搜獵目標的資訊極為重要。但如果我想進入另一個境界,我就必須很清楚,統計歸納後的資料結晶,在我與賭神實際決勝負的時候可能完全翻盤,而這種瞬間崩裂的逆擊將對我造成無法挽回的心理創傷。

  賭神之所以為賭神,除了他的眼力與快手,更重要的是他在最關鍵時刻完全不可捉摸,對手先前所得到的「賭法側寫」,將變成困惑對手的迷霧。

  閉上眼睛,我常推演著各種狀況。

  我的腦中已經存檔了幾個對決模式的方案,但我相信一定會遇著所有方案都失效的絕境。那無妨,我擁有可和騙術與之抗衡的自信,我信任自己能夠在那個時候想出第一千零一個妙到顛毫的出牌方式。

  為了放輕鬆,我在搞累時也會請小敏跟我玩牌。

  我費了很大的精神才教會小敏「詭陣」的玩法。

  抱歉,我忍不住想提提「詭陣」這只有真正賭術行家才瞭解的東西。

  在以前還是以撲克牌「梭哈」決勝負的國際賭賽,許多賭術行家紛紛栽在運氣不佳,或是籌碼先天不足的情況。雖然「梭哈」還是擁有許多的技術層面在裏頭,但非技術因素的干擾還是太多,使得財大氣粗的賭客明顯占了優勢,往往最後誕生的賭神,根本就是個擁有半個國家的巨賈,或是運氣好到恰巧拿了副打死福爾豪斯的同花順。

  所以名為「詭陣」的新玩法出現了。

  「詭陣」包含的戰術應用、牌型變換、邏輯推算、與心理技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這個境界強悍到,只有最厲害的賭徒(或者數學家)才有資格、才有能力參與其中。

  怎麼說?如果你看了以下的規則如果不暈頭的話……

  詭 陣

  基礎規則:

  1.參賽者四人,決勝負的規則以「梭哈」為基礎。

  2.拆開全新的四副牌,去除八張鬼牌,再經過徹底洗牌後,由四位參賽者隨機選出五十二張牌,最後再加入兩張鬼牌。共計五十四張牌。(也就是說,裏頭可能有十六張七,或十六張老K,如此類推。)

  3.每個人都可以從廢棄的牌堆裏,挑選十張觀看。玩家得以自行決定要不要跟其他玩家公開分享這些資訊,但不能私下交換情報。(也就是說,你至少可以知道哪十張牌不在「詭陣」之中。也由於每個人得到的資訊不一樣,所以掌握的資訊籌碼也不同。)

  4.鬼牌可以當作任何一種牌型,不限花色大小。

  5.擁有鬼牌的玩家可以放棄使用鬼牌的權力,強制命令特定玩家必須換掉某一張特殊指定的牌,透過發牌員重發(此權力包括換掉底牌)。此時用掉鬼牌的玩家則亦由發牌員手中取得新的一張牌(這種權力必須在最後開牌前使用,若執行強制換牌,則有跟注到底的義務)。

  6.擁有兩張鬼牌的玩家,可以提出中止該局比賽,籌碼則如數歸還所有玩家。

  7.雖以梭哈的方式逐一發牌、叫注(鬼牌直接叫注),但每一次發牌員發牌給玩家時都必須蓋住牌,供玩家先行檢視。玩家在蓋牌情況下可彼此交易該張牌。

  8.玩家在交易蓋牌時可以指定特殊玩家(也可以公開叫嚷,由其他玩家自行決定要否進行交易),亦可限定需要的花色,但不能限定來牌的大小。

  9.一張蓋牌僅能交易一次。底牌不能交易,因為底牌象徵玩家的本運。

  10.此局結束,繼續以同樣的五十四張牌接著玩下一局,並不重新拆新的四副牌重新挑選。同樣的,擺在玩家面前的十張密牌也不做更換。

  勝負規則:

  由於「詭陣」使用的牌型迥異於一般的五十二張牌,相同的牌極多、或有些牌根本就被抽光並不存在,所以在細部的規則裏也做了有趣的調整。

  1.五張相同數字的牌,稱為「連環馬」,連環馬勝過任何一組同花順。

  2.數字相同的連環馬對決時,比如遇上了五張J對上五張J,則視手中五張J的花色相同最多者贏。四張黑桃J勝過三張紅心J加一張黑花J,以此類推。

  3.最強的牌是四張相同數位又相同花色的牌,再加上一張鬼牌,所以等於五張相同花色又同數位的夢幻組合,稱為「鉤鐮槍」。若三張相同數字又相同花色的牌,再加上兩張鬼牌的話,也是「鉤鐮槍」。

  4.牌型的意義大過於機率。也就是說,即使詭陣會遇上同樣花色卻一樣的數位牌組合成的牌型,但彼此在較勁勝負時,仍以叫得出來「最大的名稱」為基礎,不以實際機率發生的大小為准,因為實際的出現機率在詭陣的玩法下根本不可測知。(舉例來說,三條贏得過任何同花色組合的雙對。但若同樣都是福爾豪斯 ,則接著比較花色的統一性。若福爾豪斯都是同樣花色,或是帶頭的三張牌同樣花色,則牌型大過普通的福爾豪斯,不管後者在數位上有多大,但在規則上,同色福爾豪斯仍輸給任何一種鐵支。)

  合法的違規:

  1.玩家須將私自觀看用的十張牌好整以暇放在面前,但可以在其他玩家都沒有發現的情況下,冒險用快手替換掉手中競局用的牌。該局結束後,此違規並不回溯。

  2.如果玩家指控另一玩家作弊換牌,發牌者將封牌,並調閱監視錄影帶檢查是否有違規情事。

  3.如果違規屬實,該作弊玩家須將手中剩餘的一半籌碼,送給發現的玩家。若違規非真,指控作弊的玩家須將手中剩餘的一半籌碼,送給被指控的玩家。

  4.以任何方式在牌面偷偷做記號都是被允許的,除非遭到檢舉確定,發牌員得須更換新牌。

  防富條款:

  所有人的籌碼都相同,不得自場外自行添進籌碼。

  禁止無限制提高加注,最高加注為底金的十倍。

  局數條款:

  以不吉利的「十三」為決勝負的總局數。

  若玩家在十三局前就將籌碼用罄,則須立刻退出。

  若現場還有自願的第五人,則可在玩家退出時攜帶新的籌碼加入未結束的牌局。若沒有自願者,則由剩餘三人繼續競賽。

  正式賭神賽的死亡條款:

  十三局結束,擁有最多籌碼的玩家者勝,最輸的玩家必須當場飲彈自殺。

  由於最輸家的代價是死,所以某程度上可避免串通作弊的狀況。

  最勝者,贏得賭神桂冠。

  簡簡單單,十三局的「詭陣」有多厲害?

  詭陣第一次在世界賭神大賽登場時,前前任賭神高進在最後三局狂輸不已,被逼得舉槍自盡,結束他愛吃巧克力的一生。

  第二年,非常喜歡用特異功能偷換底牌的賭聖,也因為在第十一局承受不了壓力,藉故如廁尿遁,從此不知所蹤,再沒變過一張牌。

  詭陣的恐怖之處,在於沒有人可以在一開始就知道大家賭命在玩的牌是哪些,資訊最快必須在第五局之後才會出現些端倪,但遇到兩個以上很會隱藏資訊的行家,有時到了第十局所有人才大致瞭解牌局的內容。

  要是有玩家利用快手在其中一局盜換了眼前的廢牌,那麼牌局的內容就又會改變。一遇到有人用鬼牌出些花招,簡直就是要命的疑神疑鬼。若「鉤鐮槍」出現,幾乎就意味著其他人心理素質開始崩潰的起點。

  沒有人確定「詭陣」是誰發明出來的,所以在高進死後,什麼「詭陣是來自地獄的玩法」、「不祥的遊戲」、「死者的靈魂將永遠困在詭陣的困惑裏」的怪異謠言都跑出來了。

  一般的賭場根本不碰「詭陣」,也碰不起,太花腦筋了。但去除掉死亡條款的詭陣賽卻在菁英賭徒或高級學術圈間頗為盛行,有個在拉斯維加斯贏得詭陣賽美洲冠軍的新興賭王,竟是所有賭徒都料想不到的,還在麻省理工數學繫念書的十八歲天才男孩。

  「賭」的境界因為詭陣玩法的出現,進入了另一個「全技術」的奇妙空間。


18.

  我們可憐的床,彈簧終於壞了。

  小敏躺在發出吱吱尖銳聲的床上,雙腳輕踢著空氣「踩腳踏車」,據說是女人用來瘦小腿的簡單運動。我試著做過幾分鐘,一點都不簡單,他媽的女人真的可以為了瘦小腿忍受腳快抽筋的痛苦。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錄影帶,那是兩年前在雅加達舉辦的亞洲賭王詭陣賽的公開轉播畫面。這幾天我幾乎都盡可能調來、買來、騙來我所知道的各種詭陣賽的錄影,這些畫面上並不會顯示四個玩家各自擁有的十張廢牌的內容,所以我正好練習猜。

  小敏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天,並不會打擾到我。或者應該說,就算打擾到我的思考,也是我必須儘早習慣的情境變數。

  「你贏了賭神後,接下來想要做什麼啊?」小敏問我。

  「不知道。我現在就去想那些未必會發生的事,肯定會先輸在那張桌子上。」我說,手指輕扣下巴。

  「那麼,你贏了賭神後,要做什麼啊?」小敏嘖嘖。

  「當賭神啊。」我開玩笑。

  「當賭神太招搖了,還是繼續當你的小騙子比較幸福啦。」小敏咯咯笑。

  「我同意。坦白說詭陣賽輸掉的代價實在太大了,這不是人類能夠連續蟬聯冠軍的比賽。我只想贏賭神一次。贏他就可以了,排名第二或第三也沒有關係。」我說,吐吐舌頭。

  錄影帶播到最後,一個玩家寫完遺書後,便在賭桌上開槍自殺。配合玩家居高不下的腦壓,血噴得非常壯觀。

  他媽的,真的是夠變態的遊戲。

  我的手機震動,一看,是冷面佛老大專屬的簡訊來源。

  「又要做事了。」我皺眉。

  「不是再過兩個禮拜就要比賽了?」小敏提醒。

  「我了,所以我並不打算接這個案子。但我他媽的得親自跑這一趟,告訴那個殺人魔老大轉單才行。」我起身,吻了小敏的額頭。

  理由並不需要太累贅,就告訴小劉哥我最近手上的案子很多(反正他也不會白目到問我手上到底有什麼案子),沒辦法再新接一個就是了。

  按照慣例,兩個小時後,我走進死神餐廳接單。

  讓我微感驚訝的是,與我接頭的並不是小劉哥,而是一張大約三十五歲的陌生臉孔。男人,厚唇,瀏海蓋到了細長的眼睛。

  「你好,我是冷面佛老大新的代理人,我叫紳豪,紳士的紳,豪邁的豪。從現在起由我負責仲介給你的單子。」男人微笑伸出手,我禮貌性地握了握。

  「怎麼,小劉哥被換掉了嗎?」我問,只是好奇。

  「是這樣的,與以前不同,原因必須現在就告訴你。挪,這是你這次的任務。」

  紳豪一臉嚴肅,將牛皮紙袋遞將過來。

  我打開,裏面的照片讓我大吃一驚。

  他媽的,這不就是小劉哥嗎?

  「小劉這次闖禍了。」紳豪平靜地說。

  「怎說?」我知道小劉哥一輩子不成氣候,但沒算到他會倒楣致死。

  「上個星期老大有一批粉從東港上來,價值三千多萬。結果消息走漏,被海巡給抄了。小劉負責的,該他倒楣。」

  「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本來就很有風險。」

  「這點老大也知道,除了要他自己剁掉左手小指外也沒再多責備什麼。但問題出在,我調查出來是小劉偷偷報的警,而警方也如他的意抄了他的貨。所以——」紳豪歎氣。

  「我懂了。但小劉哥並沒有讓所有的貨讓員警抄個乾淨,而是私吞了大部分的粉,讓冷面佛老大誤以為所有的貨都教員警給沒收了。有了員警背鍋,如此一來小劉哥就可以私下變賣那批粉獲利。」

  「沒錯,小劉這次玩得太過火。無論如何老大都要他的命。」

  我一凜。這事的確無可挽救。

  「既然要殺雞儆猴,怎麼會找上我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騙殺專家?」

  「因為你認識小劉,殺起來或許比較方便,不是嗎?只是老大要你在推他下火車、推他下樓或是使出什麼手段前,用冷淡的語氣告訴他一聲:冷面佛老大叫我問候你。然後記住他的表情跟我回報就行了。」

  「但冷面佛老大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背叛他的下場就是死?」

  「比起殺一儆百,老大更介意別的幫派知道他的屬下竟敢黑吃黑他,簡直就是耍他猴戲,不把他放在眼裏。你該知道,老大最痛恨的,就是失面子。」紳豪兩手一攤。

  「的確。」我露出猶豫的表情。

  現在我該怎麼辦?告訴他我現在很忙沒辦法接這個單?或是更妥善地,告訴他這個目標跟我有些關係,我還是不忍心下手——這個理由也是合情合理,只要我在離開死神餐廳後,把嘴乖乖閉牢就是了。

  但我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小劉哥就這樣被自己的老大給做掉。

  「怎麼?看你表情不對,是下不了手嗎?」紳豪直截了當。

  「不,我只是在盤算,最近我手上的單子挺多,再卡上小劉這一個我該怎麼做事——幸好我跟小劉早就混熟,不然這個單子我今天無論如何都會推辭掉。」我說,半真半假。

  「是,如果由你出手,對他肯定是出其不意。老大喜歡這樣。」

  「嗯,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我起身,兩人再度握手。

  「等等。」紳豪突然有些扭捏。

  「?」

  「如果以後你的面前出現另一個人,塞給你一張牛皮紙袋,裏頭是我的照片,你會怎麼做?」喔,原來如此。

  「我們只有一杯茶的交情,但我跟小劉則有十三杯。然而小劉還是跟閻王有約,沒得取消。」我笑笑,不去注意紳豪臉上刻意裝出的鎮定表情。

  我走出死神餐廳,心中已經有了定數。

  小劉哥因為黑吃黑而必須死,就黑道的道德倫理上絕對沒有轉圜的餘地,簡單說就是死也活該。

  但我認識他,一個永遠翻不過身的小弟命可憐蟲,大概在冷面佛底下也混得不很舒坦,才會想挺而走險吧。管他的,多可憐多情有可原等等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不想他這樣就死了,天殺的只因為我「有其他的事要忙」!

  再度認清自己無可奈何的個性,未嘗不是好事。

  我擱不下這件事,儘管與賭神的詭陣之戰已經沒剩幾天了,但仗著我與小劉哥先前的些許交情,處理起小劉哥的事應當加倍順利才是,或許我僅需要幫他規劃新的人生起點,省略下最麻煩的說服那部份。

  在街上刻意多繞了兩圈後,沉澱好幾句該說的場面話,我打了電話給小劉哥,跟他約在他家樓下轉角的三媽臭臭鍋店見面。

  那裏人多,可以讓他安心,我的能力他很清楚。


19.

  小劉哥的臉孔看起來很蒼白,不斷四處張望的眼睛底下繃著好些緊張情緒,似乎知道此時此刻我為什麼坐在他的對面。

  我點的東西不多,因為我想只有我一個人吃得下。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我很清楚區區斷了一根手指,不能擺平老大心中的怒火——」小劉哥看著幾乎沒有動過的湯鍋,放在桌上還包裹著紗布的殘手,明顯還在顫抖著。

  切下小指賠罪,馬的日本黑道那套也不必這麼進口吧。

  我不接話,夾起在海鮮鍋上載浮載沉的油豆腐,沾了點豆瓣醬,咬進嘴裏的時候不由自主想起了周董那首上海1943。

  「其實我根本就是被陷害的,我幫老大下過這麼多單,難道還不知道老大的脾氣嗎?私吞老大的貨這種事我根本想都沒想過,還被逼得自己砍了根手指道歉!歐陽!你告訴我!你相信我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嗎!」小劉哥用的字越來越激動,但語氣卻越來越萎靡。

  他很清楚,真相到底是長什麼德行根本不重要。冷面佛老大又可曾在我這邊下過一份像樣的單?沒有,一件都沒有。

  「這年頭大家都喜歡說:出來跑的,隨時都要準備還。但我很不服氣,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害過人,我對老大一直都是忠心耿耿——」小劉哥握緊筷子,氣到連尾音都在發抖。

  這段話見鬼了的錯誤百出。

  小劉哥幫他們家老大下單這種事就已經夠他下地獄了,「奉誰的令」這種理由根本不是藉口——每個人都有逃走的機會,只是大家都樂於選擇在老虎旁邊當鬃狗分點殘羹肉屑,戰戰兢兢卻又他媽的自以為樂在其中。

  出了事很正常,但鬃狗總是有話說的。

  「小劉哥,我沒意思殺你。」我聳聳肩,剝起蝦子。

  小劉哥慘然搖頭:「別以為你刻意帶我到人這麼多的地方我就會大意,在這種地方下手,任誰都會覺得是個意外——等到我信任你的時候,我的命也就送了。省省吧!」

  「我知道,所以你一口都沒有動。不過我勸你還是多吃點,免得你跑路起來沒有力氣。」我說,蝦殼一片片躺在桌上。

  嘴裏含著蝦肉,我隨手在小劉哥的湯鍋裏夾起一片蛋餃。雖然不可能就此取信於他,但做了比不做好。

  「跑路?你要我跑?然後呢?在我後面陰我一把?」小劉哥的鼻孔噴出氣,額上盜汗,眼神激動。

  「如果我真要殺你——算了,其實我的本事也不大,但至不濟也應該可以幫助你逃走。是的,逃走,你沒聽錯。」我啃_蛋餃,此時越是若無其事的模樣越是誠懇,而不是步步逼近地掏心掏肺。

  小劉哥越一直無法冷靜下來,他的汗水越來越沒有節制地表露他內心的恐懼,眉心,鼻頭,眼角全都是鬥大的汗珠。

  「你一直都是用這種方式殺人的,對不對?」小劉哥深呼吸,還是不信。

  也難怪。我是用騙術當招牌的殺手,他非常清楚。



  「為了錢,我可以就麼把你殺掉?」我兩手一攤。

  「你以為我跟其他人一樣,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小劉哥瞇起眼裝狠。

  唉,沒想到要打動這個舊識是最困難的。我看著小劉哥手中緊緊握住的筷子。如果此時筷子冷不妨朝我的脖子一刺,我可能得喚老闆叫救護車。

  「如果我們之間的友情說服不了你,是的,那也很正常,事實上我們之間的確沒有友情,只是他媽的認識。」我換了個冷靜的分析角度,說道:「但你既然很清楚冷面佛老大的作風,就該知道如果我失敗了,接下來要對付你的殺手就不是我這種貨色的傢伙。你會死,而且是零零碎碎的死。」

  我說完,小劉哥手中的筷子也不再顫抖了。

  他只是茫然地看著我,處於無法信任卻又過度無助的狀態。

  「不吃的話就走吧,我的時間寶貴,想跟我談的話就跟著我走,想跟下一個殺手一決生死的話,就走你的吧。我會去跟雇主報告我下不了手,就這麼簡單。」

  我淡淡一笑:「沒有人規定殺手一定要接下單子。」


20.

  五分鐘後,我起身付帳,然後離開臭臭鍋店。

  小劉哥沒有跟著我離開,但我的腳步刻意放慢,等待他從後面追趕上的急促步伐。我了他,他會跟的。

  你或許會想問我,為什麼我不跟他挑明瞭說,我以前接他的單根本就沒有殺過人,而是一屁股在救?或許這麼做會很有效,是很好的做事方法。

  但不是好的做人方式。

  別人放心將他們關鍵的死而復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交托給我,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榮幸,他媽的不是讓我拿來交易下一樁信任用的。每一個我過手的單,最後都是一座座必須重新低調建立自己人生的孤島,我一個字都不能透露,免得有任何意外鯨吞了他們苦苦蜷縮的新人生。

  我慢條斯理走在他熟悉的巷道裏,吹著口哨,想著就算小劉哥不肯跟上也罷,反正我的職業又不是菩薩,救人總有個限度,不能勉強對方,更不能勉強我自己。

  「歐陽!」

  果然。

  我停下腳步,微笑慢慢回頭。

  但小劉哥不只是跟上,他的手裏還多了一把槍,對著我,上膛。

  我愣了一下。

  人啊,真是沒辦法整個摸透。尤其是對方已經瀕臨極限的時候,可能完全變成一個你不認識的混蛋。

  此時有點不妙,附近的環境還真是沒什麼人,入夜了的冷清。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小劉哥激動大吼:「是想騙我進小巷子,然後勒死我對不對!告訴你我不會上當的!不會上當的!」

  我屏息以待,在冷靜的呼吸間判斷著小劉哥會不會開槍。

  會?

  小劉哥平舉起手,用槍管瞪我。

  不會?

  「你先上路吧!」小劉哥咬牙大哭,扣下板機。


  我大吃一驚,只聽見子彈在我的耳際呼嘯而過的吹響,然後是來自後腦的巨大爆碎聲。水泥牆上的石屑噴在我的後腦勺上,我慌亂蹲下。

  「混蛋!這算什麼!」我在地上打滾,急急忙忙找了個垃圾桶當掩護。

  我的耳朵還在嗡嗡鳴震,剛剛反射性瞬間壓低脖子,讓整條頸筋都在痙攣。

  「我叫你去死!」小劉哥的腳步逼近,聲音淒厲。

  我腦袋一片空白,坦白說那一瞬間我整個人都斷線了。小劉哥這王八蛋竟然真的開槍!要不是他槍法遜斃,我現在就雙手捧著自己的腦漿發呆了。

  「等等!聽我說!」我大叫,一手抱頭,一手在上衣口袋裏亂掏。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我從沒殺過人。

  被人殺死這種代價,我確信不能接受。

  在這種節骨眼,我發顫的手竟想點煙,潛意識底大概認為一點了煙,我就能想出解決困境的方法似的。

  「你說得夠多了!」小劉哥邊走,又開了一槍。

  子彈擦過我頭頂上的金屬垃圾桶,那尖銳的聲音再度中斷了我的思緒。

  也中斷了我手中的煙。

  「你這王八蛋看不出來我想要幫你嗎!」我害怕大叫。

  小劉哥不再咆哮,他已經走到我的身旁,冷冷看著蜷蹲在垃圾桶後面的我。

  槍管冒著焦煙,我聞得到。

  我愣愣地看著小劉哥,這種生死一瞬的時刻我還真沒遇過。

  「對不起。」小劉哥的眼神卻是另外三個字。

  他扣下板機。


21.(惡搞1)

  我死了。

  子彈從我的腦中心穿了進去,死得非常徹底。

  一瞬間,我的背脊生出了翅膀,發出白色的光。

  "是因為我做了太多好事,所以上天堂變成了天使嗎?"

  我看著漸漸發光的身體,越來越白。

  "不是的。"天上傳來一股巨響。

  我抬頭,問道: "我覺得我的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扁……好神奇的感覺……"

  "是的,恭喜你投胎變成好神奇的好自在超級翅膀衛生棉。"上天。

  "好高興喔。"我閉上眼睛,張開翅膀。

  好人有好報,好自在關心你。 

  十五分鐘前的電話。

  "刀老大,不好意思,我們是好自在公濕。"

  "沖蝦小?我這個人是不用好自在的,再會推銷的沒有用啦!我也沒有女朋友,別叫我買給不存在的東西(怒)"

  "不,是這樣的,我們剛剛在三分鐘前得知你要貼故事結局……"

  "對啦,這就是愛臺灣啦!"

  "是這樣的,我們想用星巴克妹的班表跟你買下今晚的廣告時間。"

  "……關我屁事。"

  "給阿財的。"

  "好吧,那也沒辦法了。今天就給你們包下來吧。" 

  就這樣,大家請關心阿財。


21.(惡搞2)

  子彈插中我的眉心之際,我無可奈何地發動了我的替身能力。

  "白金之星。"

  時間停止流動的空白,我慢條斯理移動距離我額頭不到一公分的子彈,將子彈轉了個彎,對準小劉哥的心臟。

  "這是你自找的,action!"

  我點了根煙,火光一瞬,子彈靜靜地穿進小劉哥的心臟。

  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遺憾地看著小劉哥倒在地上,眼睛瞪大看著我。

  "我叫歐陽盆栽,我是個殺手,一個不殺人,可是卻強到哭巴的殺手。"

  承太郎,關心您。


21.

  是的我他媽的沒死。

  現在我正帶著用槍頂著我背脊的小劉哥,無奈地走下計程車。

  過幾分鐘我們就會來到我家,那個擺滿盆栽跟藏著個漂亮女人的公寓。

  「就是這裏嗎?」小劉哥緊張兮兮地東瞧西瞟,生怕有人埋伏。

  「你有種一點好不好,手上有槍的是你不是我。」我淡淡回應。

  我被押著慢慢上樓,小劉哥繼續保持他歇斯底里的緊張。我心中念著跟我不熟的阿彌陀佛,暗自祈禱他不要突然一個踉蹌或噴嚏,就把板機給我按下去——

  我說過了,幹殺手這一行的,總會遇上邪門的事。

  半個小時前,小劉哥手中的槍不曉得是粗製濫造的黑心牌手槍,還是哪里出了毛病,總之子彈突然卡在膛線上,板機扣不下去。

  小劉哥皺起眉頭,正要繼續嘗試對我開槍時,怕死的我終於招了。

  現在我站在門鈴前,再過幾秒,我就得讓小劉哥看看曾經是小琦的小敏還活得好好的,讓他明白我所說的都是真的,我就是他媽的那種不務正業的殺手。

  我按下門鈴,小敏開的門。

  「不好意思,帶了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回家。」我無奈攤手。

  小劉哥狐疑地打量著曾些微整型過的小敏,眼睛慢慢瞪大,唔地點點頭。

  到了此時還真不由他不信。

  發覺到我被一把槍給頂著,小敏也嚇到了,手忙腳亂地開門讓我們進屋。

  「這混蛋就是冷面佛老大的手下,現在則被冷面佛自己下了單待宰。我說要幫他,他不信,還想殺了我,他媽的只好讓他過來親自看一看妳。」我說,回頭瞪著小劉哥手上那把討人厭的槍,坐下。

  小劉哥回過神來,似是松了一大口氣,將槍關上保險,放回懷中,跟著坐下。

  我倒茶,心中不斷大罵。小敏則不敢說話,坐在離我們很遠的床上。

  早知道小劉哥會失常到這種地步,我絕對不會接下這個單子,讓他自己用他手上的槍把事情做個了結就是。

  一想到他真的對我放槍,我現在卻更得救他,我就一肚子不爽。

  「對不起,我——我竟然對想要幫忙的你開槍——」小劉哥一臉愧色,我拿起桌上的紙巾丟了過去,讓他把臉上的大汗擦一擦。

  「只有道歉還不夠,首先,你得認清你的狀況。你下半輩子不能再當黑道,要老老實實地靠其他的本事活下去。你會失去很多,但會留下性命。我的做法很複雜,但只要你夠信任我,接下來——」我開始長達兩小時的無奈解說。

  小劉哥閉上眼睛,不斷地歎氣,肚子裏悶著塊狗屎不停發酵發臭似的。

  曾幾何時以為能夠靠苦熬跟拍馬屁當上某個堂口的老大,專管一間酒店或賭場都好——現在卻得在菲律賓、或是中南美小島做出萎縮的人生選擇。

  但沒有辦法,我他媽的一直重複強調,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總有一天,冷面佛老大會死。那時我會通知你。」我拍拍他的肩。

  「我真的很不服氣——」小劉哥看著小茶几上的仙人掌盆栽,流下淚。

  送走好不容易定下神的小劉哥,我突然覺得很累。

  這種事以後說不定還會發生——不,肯定會繼續發生。

  我是說,在生死之間的巨大壓力與道德抉擇,我真的無法承受。

  只要我還是殺手的一天,我的命就不可能像一般人一樣好好地走在人行道上。不管我殺不殺人,我永遠都會像個瞎子,逆向走在快車道上尋找走失的導盲犬,那般險象環生。

  泡在澡缸裏,我只露出一雙眼睛一隻鼻子。

  「我覺得,你一定贏得了賭神。」小敏坐在浴缸旁,捧著香精,緩緩倒下。

  「怎麼說?」我欣賞著小敏的小腿。那線條真是百看不膩。

  「今晚會發生這種事,一定是老天爺在提醒你,你累了,所以應該退出了,因此小劉哥是你最——」小敏幽幽地說。

  「不要說那句。總之,我會搞定,用很愉快的心情。」我用力打斷小敏的話。

  小敏笑了出來。

  「笑什麼?」

  「你看起來沒有很愉快啊。」

  「唉,那怎麼辦?」

  「只好幫幫你囉。」

  小敏笑嘻嘻踏進浴缸,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不是我該告訴你的了。

  我現在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一夜旖旎的情色,聞到她的氣味。

  我願意將我一天的精力花在床上,其他事什麼也不管,為了她。

  我願意將跟盆栽說話的時間通通都空下,只是澆水,為了她。

  我願意將我的生命當作籌碼,跟賭神一較高下,為了她。

  但現在,那個她已經不在了。


22.

  寫到這裏,我全身抖得像片枯掉的樹葉。

  我看著鍵盤上的雙手,他們從來沒有這樣,無法停下來的發抖與麻木。

  不是因為看到那一幕的恐懼,而是沒有出口宣騰的憤怒。

  然後,眼淚就無法忍受地流下。

  第二天我出門還DVD影片,順便買兩個便當回家,小敏就只剩下一口氣,安安靜靜躺在我們的床上。正對她的電視開著,播著HBO的影片。

  小敏眼睛呆呆地看著前方,我走到她的電視前,她才勉強看見我終於回來了。

  房間一片刻意破壞的狼藉淩亂,一半以上的盆栽都給砸毀,但這些都不重要。血從小敏的兩隻大腿內側不斷泌流出來,濕了半張床單。

  我深呼吸,暗中祈禱檢視傷口,然而兩條腿動脈都給整個砍斷翻出,沒得救,即使身邊正好有最專業的急救團隊都只能束手無策。但行兇的做手,卻又刻意用塑膠繩纏綁住她的大腿,生怕我回來看不到小敏最後一面似的。

  不是專業殺手做的事。標準的,黑幫份子復仇式的殺戮。

  「我回來了。」我鎮定地輕拍小敏的臉。

  「幸好你出去了——」小敏勉強擠出個微笑。

  「沒這種事,都是我不好。」我吻了一下她的臉,蒼白,透著冰冷。

  「我跟你說,這半年,都是我多活的。」小敏歪著頭看我,生怕我哭。

  「哪的話,在遇見妳之前,他媽的我這輩子不算做過愛。」我哈哈。

  「好想喔——」小敏嘟嘴。

  「好想再做一次嗎?」我開玩笑,作勢要解開褲子皮帶。

  「好想看你贏賭神的樣子喔。」小敏幽幽說道。

  我沒有哽咽,只是露出理所當然的愉快表情。欺騙是我的專長。

  我們就這樣若無其事地聊天,從盆栽到做愛,然後是我該穿哪一套西裝上麗星郵輪比較帥氣等等,直到小敏說她有些累了,我才將我的手臂伸向她的後頸當枕頭,讓她安安穩穩地歇息。

  「我愛妳。」

  我看著模糊的天花板。一瞬間,兩隻耳朵都充滿了溫熱的淚水。

  我沒有殺過人。一個也沒有。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當時我壓根一點都不想報仇或逃走,只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身體一直往床底下陷,陷,陷,最後連呼吸都感到悲傷的多餘。

  有幾分鐘,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好久,直到手機鈴響,我才從隨時都可以死去的情緒中醒轉。

  「歐陽,我是小劉。」

  你去死。但我沒說,只是聽。

  「很抱歉,我必須這麼做才能交換冷面佛老大的原諒,重新回到組織。」

  你去死。我的眼淚震動起來。

  「歐陽,你不是正好逃過一劫,而是我決定放過你一馬,是我叫那些人趁你出門的時候再進去做事的。你知道,我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你昨天這樣對我,我一直記在心頭。」

  「——」

  「如果你還有以前該殺而沒有殺的人的下落,還請你告訴我,我好向冷面佛老大交差。我可以力保你不死,而且不需要用另一個身分活著。」

  「——」

  電話那頭開始沉默,我也不可能回話。

  事實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團團怒火在我的腦袋裏激烈燃燒。

  一分鐘後。

  「我瞭解。但就像你教我的,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如果你不肯透露其他人的消息,我也不會勉強,但你必須在三天之內離開臺灣,從此不能回來。你決定好了嗎?」小劉哥重又開口。

  「小劉,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冷冷問道。

  「歐陽,托你的福,我活著,以後也會活得挺好;托我的義氣,你只是死了個女人,現在我們算是扯平。三天,是我約束手下最大的極限了。你這六年來也該存了不少錢,逃到哪里都能過好日子,不是嗎?從現在起,用盡你所有的本事,逃走吧。」

  「你以為,你這樣做冷面佛就真的會放過你?」

  「我沒有選擇。」

  不,你有。

  「我需要向你道謝嗎?」

  「不必,我們是朋友。」

  我掛上電話。

  我看錯了一個人。

  跟一個人走得太近,在極端的情境下,我喪失了最冷靜的判斷力。

  小劉哥背叛了我,而他給我的回報,竟是放我一條生路。

  逃是一定逃的——但,你一定要死!

23.

  兩天了。

  有個叫泰利的強烈颱風撲上臺灣。

  這個颱風帶來十年罕見的十七級颶風,風速強到雨量根本就追不上。

  我看著碰碰震動不已的窗外,雨水以我前所未見的橫向姿態在大樓間狂掃而過,白色的雨波一蕩一蕩的,透過狂風囂張的模樣看清楚這個颱風的生命力。

  我將手伸出去,雨水真稀薄,卻都狂亂地以高速飛撞。

  幾隻不知所以然的紗窗張牙舞爪在半空中吹浮著。

  斷掉的纜線在空中飛舞,其中一條時不時毆打著我眼前的窗戶,隨時都會將玻璃給掃破。

  突然一陣暴響,電線杆上冒出青色的火花。

  收音機裏中廣新聞傳來:「泰利颱風行徑詭譎多變,因為地形阻撓,結構遭破壞,颱風分裂為兩個中心,低層中心早上7點半已經從宜蘭花蓮之間登陸,不過,結構遭到破壞成了熱帶低氣壓,高層中心在台中外海,形成副低氣壓中心持續西北前進, 預計要到傍晚過後,臺灣才會逐漸脫離暴風圈。泰利狂掃臺灣一整夜,上午的臺北雨勢減弱,不過,陣陣強風還沒有減緩的趨勢??」

  遇上了聳拔的中央山脈,連颱風都分裂了。

  而我的人生差不多,也面臨一分為二的痛苦狀態。

  我打了通電話給幾乎每個殺手都擁有名片的「屍體處理人」。

  我沒有特別交代屍體處理人該怎麼料理小敏的屍體,畢竟人都死了,剩下的殘餘我並不特別看重,我只是不想跟警方交涉、徒給自己麻煩。小敏可能被草率地火化,然後骨灰被作成教室用的粉筆;或是被倒進絞肉機裏碾成狗罐頭裏的營養成份;或是被橫七豎八埋在深山裏的枯樹下。

  我不知道。

  我只是給了雙倍的錢,暗示屍體處理人這不是一具「被殺死的目標」,而是一具需要多留點心的死人,希望屍體處理人能善待些。

  然後我將所有的盆栽打包,租了一台小貨卡載到陽明山山區,分門別類擇土栽種。我曉得,不管這些小傢伙覺不覺得跟我這個主人說話很有趣,讓他們的根回歸到大自然的泥土,他們絕對更高興。

  「從今以後,就得靠自己用力的活下去。」我平靜地將泥土拍實。

  歸還了貨卡,我離開了危險的故居,換了幾台計程車繞了幾圈,確定沒有人跟蹤我後,我就找了一間破亂的汽車旅館窩著。

  我無法停止地看錄影帶,一卷看完又推入一卷,完全沒辦法停下來。然而,我的眼睛看著電視螢幕上的詭陣賽記錄,腦子卻崩成了兩塊,矛盾地彼此嘶咬,

  發出野獸的痛吼聲。

  我故作輕鬆,洗澡,叫東西吃,睡覺,做夢,看錄影帶。然後寫這封信給你。

  我現在正看著鏡子,我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剛剛去了一趟地獄,而且還沒回過神來。但我接著要去的地方,比地獄還要可怕。而且連個名字都沒有。

  明天早上十點,麗星郵輪就會拉起沉重的錨,駛向世界賭神大賽的海。

  「好想看你贏賭神的樣子喔。」小敏說這句話的模樣,讓我不能自己。

  我從不後悔我救了這麼多人,也沒對割掉包皮的事耿耿於懷。

  但我現在好想殺人。

  從來我就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但如果我整天瞎忙著救一些白爛的代價,竟是身邊愛人的慘死,上面還有人管嗎?如果上面沒有人管,是不是下面也沒有人管?做盡壞事的人根本就不會得到報應嗎?

  我想殺死小劉哥,想殺死冷面佛老大。

  他媽的我倒是很願意承認,就算真的有地獄報應這種事,我還是很想在現在就殺死他們。報應存在與否,根本無關緊要。

  我的意志堅定,為此我很快就弄來了一把槍,兩顆手榴彈,還有三十六顆子彈——如果我有幸全都用完的話。

  你一定在笑,畢竟我的確不是那種拿慣槍的殺手。我攢下的鈔票大可以聘雇一個可靠的同行,甚至是萬無一失的殺手G ,讓那些真正殺過一堆人的真正專家,去宰掉他媽的我想殺的那兩個人渣,讓他們領教死亡的悲慘顏色。

  但我不爽別人幫我動手。

  若由我自個兒動手,用我擅長的「騙術」慢慢觀察機會,就時間上太匆促,在客觀條件上也同樣窒礙難行,尤其是小劉哥與冷面佛都知道我有殺死他們的理由,我完全無法靠近。

  我不是神,也不是師父,我深知身為一個人的無奈與極限。

  但報仇的真正意義,在於痛苦得以沸騰的過程,而非模棱兩可的結果。真正去計較勝算的話,一開始我就應該逃,逃得遠遠的,而不是坐在這裏寫信。

  殺手是不懂報仇的。

  我不讓死神用任何方式惦量我的命,我不屑。

  此刻沉默地拿著槍的我,並不是一個殺手的身分。

  今晚,我是小敏的男人。

  「喜歡一個人,就要偶而做些你不喜歡的事。」這是小敏說的,牢記在我心裏的話。

  是的,我很樂意用不是我的風格,不是我的算計,就這樣大大方方地沖進冷面佛戒備重重的豪宅,把所有的子彈用罄,雙手拉開手榴彈保險,跟這兩個人渣一起變成熱騰騰的肉屑。

  最佳的狀態下,我還可以帶著半條命搶登上麗星郵輪,渾身是血地坐在詭陣四方桌上,好好地贏賭神一把,完竟小敏的心願,解除我的殺手制約。

  就這麼幹!

  九把刀,看出來了吧?這是我最後寫的信,一個殺手他媽的諷刺人生。

  如果第二天沒有在報紙社會新聞的頭版上,看見冷面佛跟那背信忘義的人渣的死訊,那就是我翹毛了。據說你最近在寫關於殺手的小說,希望這封信能夠讓你有些啟發,迸點靈感什麼的,只要記得將其中幾個相關人物的名字換一換就行。你了的,我沒什麼可失去的,我的人生在三天前就已繁花落盡,請你保護我曾經救過的人,那點小小的卑微存續。

  風歇了,全世界的雨同時落下。

  該死的計程車已經在對街等著了,閃著黃燈催促著我的槍。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怕死的我很高興,某一天我終於發現有個代價比死還更不想遇到——就是我為了活下去,竟可以丟棄我身上除了命之外的所有東西。

  那樣我根本不是一個人,更不會是小敏的男人。

  我很樂意就這樣死去。

  END,歐陽



  九把刀,後記

  很羡慕,歐陽盆栽能找到一個可以為她而死的女人,然後義無反顧實踐他的愛情。很老套,但這就是男人的浪漫。真的非常非常的,非常的羡慕。

  就在我接到這封電子信件後,正好是淩晨四點。

  泰利颱風的中心已經移往大陸,留在臺灣的,只有讓大地同聲的滂沱大雨。

  我並不抽煙,我總認為在手指間夾上一根煙是個很多餘的動作……至少不符合我個人的人體工學。但我還是撐起歪歪斜斜的黑傘,走到樓下街角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包煙,用火柴點上一根插在桌上的黃金葛盆栽裏,遙祭著一位素未謀面的,從不殺人的殺手。

  人生不是曲折離奇的小說。

  我想這位來不及交的朋友,此行是凶多吉少了。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用我的鍵盤,將他委託的故事重新改寫一遍,將他「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那句話的精神,帶進我與讀者間的文字對話裏。

  然而過了五個禮拜,在一場于交通大學演講過後的讀者咖啡聚中,我從一個擔任賭局發牌員的新讀者那裏,聽到了一個驚異非常的真實故事。

  那故事發生在颱風過後的大雨天。

  一艘開往公海的豪華郵輪上,一個從未在行家賭博界嶄露頭角的新面孔,穿著染血的白色西裝,帶著滿箱鈔票與債卷,面無懼色,以令人嘖嘖稱奇的干擾戰術在三十九局詭陣初賽中贏了二十一局,取得坐在當世賭神面前,互賭性命的瘋狂資格。

  接著,牌桌上的四人展開了一場神乎其技的對決。

  「最後,那個男人贏了嗎?」我問出口的時候,聲音都在發抖。

  「——」發牌員莞爾。

  那個沒有人看過的新賭客,牌技雖好,但決稱不上頂尖。相對的,新賭客的思路卻極其狡詐,不斷用遠交近攻的來回縱橫法,邀集另兩個行家共同利用鬼牌惡意破壞掉賭神手上的牌,在搭配拒絕與賭神進行交易的孤立策略,讓賭神從第八局以後就在三打一的情況下,一路吃別到底。

  你猜對了,新賭客根本志不在獲勝,他的敵人只有賭神一個,他所有的牌都在用力拉扯賭神的氣運,錯亂賭神運牌的「呼吸」。

  到了最後一局,新賭客與賭神並列最後。賭神的籌碼略勝新賭客,但誰多輸了這一把,幾乎就得把命留在海上。

  到了此時,新賭客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其他已不需要靠最後一局分出勝負的兩名行家蓋牌退出,讓整張賭桌只剩下賭神與他兩人。

  賭船的氣氛變得非常詭譎,因為新一屆的賭神已經提前產生,但所有圍觀的賓客依舊屏氣凝神,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這倒數最後兩名的賭客生死對決,彷佛賭神易主並不是麼重要的事。

  「他們手上的牌你還記得嗎?」我熱切地問。

  「怎會忘記?」發牌員聳肩。

  賭神的牌:黑桃7,黑桃7,方塊K,黑桃5,底牌則是一張可變換成任何一張牌、或強制更換對手任一張牌的鬼牌(當然那時除了賭神自己,誰也不知道他的底牌是鬼)。

  新賭客的牌:黑桃6,紅心7,方塊8,黑桃9,跟一張誰也看不穿的底牌。

  牌面上,擁有鬼牌的賭神必然將鬼牌當作黑桃七,所以最大的狀態是「黑桃同色七,三條」。然而新賭客卻擁有壓倒三條的「順子」的可能。也就是說,萬一新賭客的底牌是機率最大的5……

  原本心高氣傲的賭神,是不可能相信新賭客的底牌會讓他的牌湊成順,但桌上這由四副牌共同隨機篩選後的詭陣牌,玩到了最終局,大家對牌的內容已經了然於心。

  雖然能讓新賭客湊成順的「10」只有1張,但已經確定這副牌「5」非常的多,至少有十二張——然而放棄看牌的其他兩名玩家合計卻只拿了兩張,扣掉賭神的一張黑桃5,還有驚人的九張沒有出現。

  新賭客的底牌,是「5」的機率不小。

  「牌面我大,籌碼五注。」新賭客面無表情,將最高注限的一半推到前面。

  高大的賭神瞇起眼睛,以君臨天下的氣勢打量著新賭客無底洞似的眼神。

  如果這一把不跟,那就是新賭客贏走桌上籌碼。計算起來,兩人手中的籌碼將一樣多,屆時進入延長賽,依照規則將由兩人再單挑最後一局。

  這個局面,當然新賭客也很清楚。

  甫獲得新任賭神桂冠的詭陣參賽者,忍不住咕噥起來:「如果你真是順子,怎麼只喊十注?你錯估了賭神不可能被唬倒的精神力。」他歎氣,因為他能夠贏垮賭神,百分百並非技勝一籌,而是全仗大家同舟共濟擾亂賭神的運牌,至於策劃者正是這位不知名的新朋友。如果可能,他希望舉槍自盡的人是賭神,而不是這位奇特的盟友。

  新賭客毫不回避賭神的眼睛,緩緩道:「因為我知道他拿的是鬼牌。」

  牌桌上,一張鬼牌都沒有出現。

  聽到此句,賭神一笑:「就算我拿的是鬼牌,也未必相信你是順子。」

  「你可以不信,但我沒看見你把籌碼推出來。」新賭客冷笑:「我花了十二局在動搖你的運,而你這把卻跟定了。不跟,你就等著在延長賽把自己的腦袋轟掉吧。」

  沒錯,下一場未必能拿到決定八成勝負的鬼牌。賭神這把贏面居大,可說是跟定了。如果放棄不跟,真實狀況卻是自己該贏未贏,等於是斷了自己的氣,那是賭的大忌。

  問題是怎麼個跟法?

  賭神深呼吸,將底牌翻出,果然是鬼牌。

  此時賭神的身影突然拔升巨大了起來,斜斜地壓向賭桌的另一端。

  那是無懈可擊的賭魄,刺探著新賭客的瞳孔反應。

  新賭客沉穩道:「我聽過一句話。要成為英雄,就得拿出像樣的東西。」

  「不,你不是。」賭神睥睨。

  「——」

  「如果你真有你說的氣魄,就該自信如果你被換了牌,還是會換到順子,那麼你就該氣焰囂張地把十注籌碼都推出。你很怕我踢掉你的順,騙不了我。今晚我受夠了你的氣,沒理由讓你活著下船。」賭神淡淡說道,將五注籌碼推前,然後翻手,又加碼了十注。

  賭神丟出鬼牌,說:「我跟,再加十注。然後我要用鬼牌踢你的方塊8。」

  新賭客臉色不變,任由發牌員將他的方塊八抽走。

  他不得不跟。不跟,輸了這一把,代價就是死。

  發牌員各自補了一張牌給用罄鬼牌的賭神,與被強制換牌的新賭客。

  賭神補進了一張黑桃5,所以牌面上是7、5雙對。依舊非常強勢。

  而新賭客則補進了一張黑桃6,底牌在未掀開的情況下,最大的牌面是同色6單一對,仍舊輸給了賭神的雙對。

  新賭客微笑,掀開底牌。

  勝負揭曉。

  方塊6。

  「同色6三條,大過你的雙對。」新賭客微笑。

  原來,新賭客利用這副詭陣5很多的特質,偽裝成順子,欺騙賭神拆掉強牌同色7三條,去毀掉新賭客自己區區的同色6一對。為的是什麼?為了獲得「再進一張牌」的機會——買6,買9,買鬼牌。而新賭客,就這麼千驚萬險地蒙到了6。

  有那麼一瞬間,賭神面無血色,卻又旋即回復神采。

  然而這場賭局最精彩的部份,竟是從結束的那一秒才開始。

  「你把你的所有身家都輸光在這張桌子上,就為了這最後的騙局。了不起。」賭神微笑,舉起放在桌上填滿子彈的手槍。

  不愧是一代宗師,願賭服輸。即使輸掉的東西,再也沒機會贏回來了。

  「在你扣下板機之前,請聽我說幾句話。」新賭客點了根煙。

  新賭客此話一出,賭神當然也想聽聽這位工於心計,把把欲置他於死地的陌生對手到底想說什麼,於是將手槍放回桌上,深呼吸。

  所有原本開始鼓噪的圍觀人群,全都靜了下來。
 
   「賭神,這輩子你可曾愛過一個女人。」新賭客看著賭神的眼睛。

  「是。」賭神的眼睛蒼老,卻閃閃發光。

  「請你,代替我殺了冷面佛。」新賭客微笑,竟舉起賭神剛剛放下的手槍。

  賭神睜大眼睛,錯愕看著新賭客扣下板機,沸騰的鮮血飛濺在自己臉上。

  量他縱橫一生,卻不曾見過這種怪誕的急轉直下。

  新賭客砰然倒下,斜斜的身體撞在地板上,太陽穴兀自冒著刺鼻的煙。

  發牌員、警衛、船醫一齊沖上前,在慌亂中遺憾地確認了新賭客的心臟停止跳動。奇變陡生,全場面面相覷,接著陷入一片譁然。

  看似與賭神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新賭客,最後竟為了讓賭神活下去,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只為了一句不知道會不會被承認的話。

  賭神歎了一口,很長的氣。

  「賭了這麼多年,我明白在場有許多我的敵人。」

  賭神看著地上的屍體,平靜地拿起手機說道:「但我想說的是,各位若願意與躺在地上,這位莫名其妙傢伙交個來不及的朋友,請將身上的手機丟到這海裏。」

  不到一分鐘,船上所有人的手機都落進煙雨濛濛的公海裏。

  這算什麼?

  我說不上來。我想應該說是一種,只有賭客才能體會到的義氣吧。

  在任何消息都還來不及從郵輪上傳回臺灣陸地的時候,賭神當著所有人的面,打了七通電話,每一通電話都意味著大筆大筆的鈔票瞬間燒盡。

  賭船開始新賭神的加冕儀式,卻沒有人擊杯交談,大家都異常的沉默。

  兩個小時後,舊任賭神的手機鈴響。

  冷面佛在三溫暖裏胡天胡地時,被三個頂級的職業殺手轟得支離破碎,結束了他七日一殺的邪惡人生。

  全場歡聲雷動,舉杯灑酒入海,一敬那位不知名的怪異賭客。

  「真是好一場,神乎其技的賭局。」我熱淚盈眶,激動握緊拳頭。

  「該怎麼說呢?他媽的那一幕我永遠不會忘記。」發牌員點了根煙,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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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9 18:52:5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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