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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影子 作者: 九把刀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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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9 03:59:3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影子


10.jpg


第一章

你怕黑嗎?
不,應該這樣問:「有人不怕黑嗎?」
也許每個人都怕黑,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
但奇怪的是,為什麼我們要怕黑?
是因為黑暗遮掩了我們的知覺,使我們無所窺視藏在黑暗深處的秘密?
當臥室熄滅最後一盞小燈,誰也不知道梳妝台旁的黑暗坐臥著什麼。
坐臥著什麼?
垂著長髮的吊眼女鬼?
戴著萬聖節鬼面的持刀變態?
會動的紙娃娃?
有人篤定的說:「當黑暗裡的秘密揭開前,那種窒郁的恐怖感、那種畏懼未知的緊張,遠勝過黑暗裡真正的危險。」
所以黑暗代表邪惡,一種比真正危險更加危險十倍、百倍的邪惡,
只因為它是黑暗。
我們無法認同。
我們寧願一直待在黑暗裡,一直被黑暗蒙蔽,也不願觸碰黑暗裡的危險。
還好有黑暗,因為黑暗令我們看不見危險,看不見危險,所以我們才能竭力冷靜,你想,要是黑暗中的一點燭花讓你照見可怕的魔物,你還能處變不驚、自欺欺人嗎?
再說,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我看不見危險,危險也看不到我,如此,黑暗輕易摘除了我們真正的恐懼,也同父親般保護著我們。
希望你看了這份黑暗新啟示後,對黑暗有了新的認識,從此不再畏懼入夜的角落,最後,如果你對黑暗還有任何疑問或興趣,歡迎與我們「闇啟教」聯絡:XXX-XXXXXXX,或親赴「闇啟教」教會集會所:台北市XX路2段33巷25弄67號,我們竭誠歡迎你們對黑暗的探索。
「邪教!二十一世紀真是太墮落了,這種蠱惑人心的傳單竟然發到學校來了。」
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將宿舍佈告欄上的傳單撕下後,竟又看見交誼廳的椅子上也散落著好幾張同樣的傳單,不禁怒火中燒。
「黑暗這種邪惡的東西也能搞崇拜?這個世界病的太嚴重了,正道不存,妖魔鬼怪竟爬到求學的聖堂來,好好好,要是讓我抓到是誰在幫邪教發這種傳單,我一定要他退宿,不,退學……」
中年男子喃喃自語地咒罵著,將椅子上的傳單全都思成碎片,拿在手上,他心想:「要是這種鼓勵沉淪的垃圾被學生從廢紙箱裡給翻出來讀,這個學堂墮落的程度又會增加不少,還是用火燒了吧,嗯,這火一定要祝福過才能將罪惡燒盡。」
男子在交誼廳中繼續研究其它張貼在佈告欄的海報。
這時正值新學期開始不久,牆上大部分都是社團的招生宣傳,那男子專注地看著,拿起手中的小紙本抄抄寫寫,臉色不悅,不曉得在寫些什麼。
「該邊老伯,樓上又缺水了。」
一個穿著拉風,邊走路邊講手機的瘦瘦男孩從走廊的另一頭大叫,叫得在交誼廳看報紙的學生全都忍著滿肚子的笑氣猛瞧著這中年男子。
該邊,就是閩南語裡「鼠奚部」的意思,而這兩個字當然就是那男孩拿來叫這中年男子的,如此不雅的稱呼叫得震天價響,中年男子窘得差點咬出血來。
「莫名其妙!」男子心怒道。
就因為這中年男子的姓,「廖」,音同閩南語中的「抓癢」,於是他就被取名做「廖該邊」這樣沒有格調的綽號,說起來也冤,地球上姓廖的人上千上萬,這男子何其無辜擔當這個超爛的名號,他心裡的怒氣其實並不稀奇。
但是剛剛的大叫裡,不只有該邊,還有老伯兩個字。
這高瘦的中年男子年紀至多不過三十五歲,卻被冠以老伯的尊稱,這也是奇哉怪也。
這時,男子的心裡被一股忿忿不平之氣淹沒。
為了方便記憶,我們就叫這個男子「廖該邊」吧;廖該邊心中的忿忿,除了來自不雅的稱號,更多其實是來自老伯兩字。
廖該邊只有高職畢業,學的是水電,但因為脾氣古怪與受限於學歷,他的求職歷程委實坎坷,只在幾家小工廠工作過,但最後都不滿工廠裡種種的「沉淪」現象,他只有一再地求去,直到親友運用關係幫他找到這份台灣師大舍監的美差。
美差?這只是一般人對無所事事的舍監的印象。
對廖該邊來說,這份工作是很神聖的,在培養國家為人師表的殿堂裡,他有責任將宿舍個方面都管理好,使這群准老師在他的協助下,能夠成為愛清潔、守秩序、崇尚光明正義的好人,所以廖該邊將他「求真求美」的管理風格強加在這群與一般荒唐大學生無異的師大男孩身上,自然引起相當的不滿,而他的年齡,就正好變成學生取笑的理由。
通常舍監都是由退休的老兵或閒閒的老人才會當的。
「這麼年輕就當舍監?那一定是個無三小路用的男人。」每個住宿生都這麼想。
該邊當然也知道這群學生的想法,因為有越來越多人叫他「老伯」了,而這種令他氣結的叫法,正是剛剛那個大叫的學生所帶領的風潮。
他知道那個學生,而且印象非常深刻。
那學生總是跟一群狐群狗黨,也就是他的室友,整天廝混在一起,還成立了一個叫「吉六會」的邪教組織,每天在三樓的寢室裡彈吉他大唱什麼「無敵的吉六會」會歌,歌詞猥褻已極,哼哼唱唱吵個不停,等他上門糾正後,沒多久就又開始鬼叫。
最恨的是,吉六會裡每個人總是喜歡當眾糗他「該邊老伯」,人越多他們就喊得越大聲,終於帶起一股亂叫他名字的歪風。
不只如此,廖該邊最近還從一些學生的高聲交談中,知道那學生叫「柚子」,他還聽到一些令他震怒的八卦……聽說「柚子」常常利用網絡勾引良家婦女進行下三濫的一夜情!
廖該邊在深夜裡常常為這件事氣得睡不著覺,他想:
「宿舍裡的因特網又叫學術網絡,一定是政府為了促進教學資源的交流才免費給這些准老師使用的,而現在……現在竟然有人利用這麼神聖的公器去滿足淫慾,還那麼公開地炫耀他的性經驗,真是侮辱求學的聖堂,這個學生根本就不配當老師,還整天奚落我,這麼荒謬的墮落竟發生在我辛苦管理的宿舍,這社會的黑暗真是無孔不入……總有一天我要揪出他的把柄,把他攆出我的宿舍!」
廖該邊不知道他對柚子的網絡一夜情,其實是抱著很複雜的心態去看待的。
他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仍沒有性經驗……就連手也沒有性經驗;他相信現在社會充滿外表賢淑內心淫蕩的女人,在他還沒找到跟他人格匹配的處女前,他絕不做不純潔的婚前性行為,就連自慰也沒嘗試過,因為上帝賜予人類一雙手是要彰顯上帝的偉大,而非要人類在棉被裡提煉珍貴的精液用的。
他相信自己不是在忌妒柚子,怒火完全是來自柚子對網絡與師大的踐踏。





第二章
廖該邊回到自己的管理員寢室,拿起聖經宣讀,念了幾分鐘後,拿起桌上的火柴在胸口劃了一道十字架狀,就點燃剛剛撕碎的「闇啟教」傳單。
看著這麼骯髒的東西在神聖的火焰裡化成黑灰,廖該邊的心裡逐漸舒坦起來。
他對自己說:「宿舍雖然禁止燒東西,但是為了禁絕毒瘤的種子在學生的腦子裡發芽,這樣做也是情非得以的,這違規的罪名就讓我一個人背負吧,上帝!」
火焰在不銹鋼臉盆裡流瀉吞噬,發出的熱帶著煙味炙燙著廖該邊的臉龐,耀出的光芒照亮了廖該邊的眼神。
該邊沒有滅火,而是一直等到火焰自然熄滅後才將黑灰倒在畚箕裡。
他覺得撲滅祝福過的聖火是對上帝的不尊敬。
他帶著輕蔑的冷笑,盯著躺在畚箕裡的傳單灰,說:「談什麼黑暗?有什麼好談的?還創了什麼鬼教派咧?!現在還不是被偉大的光明聖火燒個精光……」
燒個精光?
殘破的黑灰靜靜地躺在畚箕裡。
也許黑灰在想:「我沒有消失,沒有被光明吞噬,只是換了個方式存在。」
但廖該邊只是速速將灰渣丟在垃圾桶裡,出門忙著他的搜證工作。
他要搜證些什麼呢?讓我們為他列個表:
「對像」「邪惡程度」
閱畢未將報紙迭好的懶惰蟲。10
未精確做好垃圾分類的現行犯。 12
…… ……
違規使用各種電器的偷電行為。 60
在寢室豢養畜生的敗類。80
在寢室抽煙的公共危險分子。85
散佈負面社會教材、傳單的異教徒。 90
偷偷進男生寢室裡聊天的蕩婦。 95
不斷腐爛的吉六會(罪名不限)。100000
所以,我們可以知道廖該邊是一個忙碌的舍監,不只負責著大小雜務,還背負著洗滌人心的十字架。
而現在廖該邊又在歎氣了。
他看見一間半掩著門板的寢室,正飄出濃濃的尼古丁煙臭。
「這間住的一定是新生。」他心想。
這是當然的,沒有老煙槍會在他的監控下開著門大方得抽煙。
廖該邊迅速踹開門,果然看見兩個毛頭小子正在吞雲吐霧,他氣得大吼:「這裡是學校!是公共場所!你們不顧別人的健康,竟敢這樣寡廉鮮恥地強迫別人吸劇毒的尼古丁,要是他們因為你們感染肺癌,你們就會因為殺人罪下地獄知道嗎?!」
兩個新生在驚愕中趕忙將香煙熄掉,在座位旁立正站好。
廖該邊看出孺子可教大感欣慰,脾氣也緩和不少。
「也許你們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你們在寢室抽煙,也就是在玩火,有沒有想過,要是煙蒂燒到棉被怎辦?燒出人命怎麼辦?你們都是國家未來的老師,就要以身作則,看在你們有悔意的份上,我想上帝也……」
「該邊老伯,樓上缺水了啦!」
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孩經過開著門的寢室時突然叫道。
他認出這個男孩就是吉六會的會長,愛彈吉他怪叫的毒草。
「……」
廖該邊的氣勢突然被這一叫一挫,頓時氣餒不少。
兩個抽煙的新生也不禁露出緊繃的微笑,這點尤其令他不滿,他生氣地登記兩人的姓名後,又教訓了兩人一頓才出去。
「吉六會……難道這個污穢的邪教組織真是我的天敵?」
廖該邊不只一次這樣想過。
每次當他正在執行上帝的正義公準時,吉六會的成員就像向幽靈一樣,從各個角落裡冒出來,用一句「該邊老伯」打擊他伸張純潔的興頭……
「不,一定是正好相反!上帝是因為吉六會在這裡污染學堂,才會在冥冥中派我到宿舍維護真理,對抗吉六會正是我的神職所在,這是試煉,更是上帝器重我的證明,這樣說來,我一定是上帝的選民……呵……」
選民是什麼?
讓我們到廖該邊的管理員室裡,去翻翻桌上的基督新教教義。
中世紀,在馬丁。路德率領的宗教革命後,有一支後來改變世界、引燃資本主義邏輯世界的教派……卡爾文教派,也就是基督新教。
為什麼我們說基督新教引燃了資本主義呢?
這跟該教派獨特的「選民說」大有關係,或許我們來上點歷史課。
為了駁斥「只有教廷才能解釋聖經,只有神職人員才瞭解上帝的旨意」這種說法,基督新教發展出一套救瀆理論,而該邊正是這套理論的強烈信徒:
(1)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能被世人知曉的,世人要是有幸窺視出少許真理,這也是上帝刻意讓世人得知的。
該邊一直認為,自己就是那一小撮能幸運窺見真理的人之一。
(2)上帝創造人,是為了要讓人彰顯上帝的偉大,而理性正是上帝賜予人類的工具……彰顯上帝偉大的工具;是故,人若能好好善用理性,就是上帝神聖的最好證明;理性有無被善用,端看處理事情的結果,所以運用科學管理與精密的會計計算以達成賺取金錢的目標,錢賺得越多,就表示愈有理性,愈有理性,就愈能彰顯上帝的偉大,而這個人就愈可能是上帝的選民。選民就是能上天堂的那群人,只有那群人是上帝早就決定能得救瀆的人。也就是這群清教徒,以理性的計算開啟了資本主義的時代。
該邊相信,只要他將宿舍嚴格管理好,那群學生的人格素質就愈高,他也就能證明他是上帝欽定的選民。
廖該邊振奮起精神,又開始他的宿舍病態肅清工作,當天下午他總共糾正十五件敗壞社會風氣的惡行,共計邪惡程度274,成效頗令他滿意。
他明白,在他的努力下,男捨又向救瀆的康莊大道邁開了一步。
只是,他還有一件要事沒做。






第三章
等到晚上,趁著宿舍走動的人較少時,廖該邊拿起一迭迭白報紙、漿糊、奇異筆,對照著中午在海報旁抄寫的筆記本,走到貼滿海報的牆壁旁,展開他的標語淨化工作。
首先是一個康輔社的海報:「懸賞帥哥辣妹加入」,廖該邊冷笑一聲,心想:懸賞?又不是抓犯人,這種譁眾取寵的標語言不及意,此乃罪一,只徵求帥哥辣妹入社,可見這個社團也是淫穢的聚集地,難道貌醜的人活該不能入社?此乃罪二。
於是,廖該邊用奇異筆在白報紙上寫著:「懇請有志男女一同加入」,再用漿糊黏在原先的標題上,就算是將社會負面的價值觀淨化了。
為了方便,我們只舉幾個例子來看看廖該邊將別人的海報改成什麼純潔的德性:
「狂飆勁舞搖頭玩!」……>「健康跳舞,拒絕搖頭!」
「邀您一起聆聽上帝的聲音by信望愛社」……>「不聽上帝言,地獄在眼前!」
「一起做個快樂的慈濟人!」……>「加入異教徒必自取滅亡!」
「走進美好大自然,征服峰頂雲海」……>「自然誠美好,天堂價更高。」
忙了一個多小時,廖該邊一面擦汗,一面站著欣賞自己的巧思。
「這下子,整個宿舍的空氣彷彿神聖起來,希望這些傻孩子能明白我的苦心。」
廖該邊欣慰道。
「醜死了。」
一個既熟悉又響亮的聲音。
廖該邊回頭一看,果然是柚子。
不只柚子,吉六會其它三個成員也同他走在一起。
「會是誰那麼白爛?」一個胖胖的男生說,提著兩瓶特大號可樂。
廖該邊知道他的綽號叫阿和。
「是你吧?該邊老伯?」吉六會會長看著廖該邊大笑。
廖該邊挺起胸膛,說:「這是我應盡的責任。」
「不要鳥他啦,快回寢室做實驗了啦。」「快走,不要被他傳染白癡病!」
是P19跟智障。
吉六會似乎要進行什麼實驗……
該不會是生剖少女的祭魔儀式吧?!
「等一下。」廖該邊擋住欲將離去的吉六會。
「沖蝦小?」吉六會會長說。
「這一兩天有很多學生老是在你們寢室外面徘徊,快說,你們到底在進行什麼陰謀!」廖該邊狐疑地問。
「陰謀沒有,大陰莖卻是有的,我們現在要回寢室量陰莖,你要不要一起來?」柚子笑著說。
「不行啦,規定裡說,陰莖一定要五公分以上才能參加實驗,廖伯伯還少四公分,這可不能為他破例……」P19說。
「兄台此言甚是,吾等速速離去為佳。」吉六會會長說完,四人以小跑步繞過廖該邊跑到樓上的寢室。
廖該邊看著吉六會上樓,氣得全身發抖,拳頭都快捏爆了。
真是個倒霉的夜晚。
廖該邊嘴裡咕噥著,拿著警棍在宿舍外圍巡視,散散步。
因為常常有野狗跑進學校裡大小便,於是,廖該邊時常將白天受的一肚子鳥氣轉嫁到可憐的小狗(是小狗,不是大狗)身上,揍得那些小狗哀嚎不已可以讓廖該邊心情好轉不少。
今晚,倒霉的一晚(只要碰到吉六會就鐵是倒霉的一晚),廖該邊的確需要找幾條小狗出出氣。
廖該邊漫步在宿舍外圍,注意著野狗的行蹤。
突然,更倒霉的事發生了。
「夙」的一聲,廖該邊驚覺醍醐灌頂。
特濃特多的臭尿居然從天而降,將廖該邊淋個正著,廖該邊大驚,雙眼一黑,驚駭中竟然摔倒在步道上。
是的,一股水柱從三樓的高度衝下,本就伴隨著力學公式F=ma導出的巨力,沖得廖該邊昏頭轉向、措手不及,況且此尿奇臭,使廖該邊趴倒在地上,幾乎給熏昏!
「ㄍ……ㄍ……是誰!」
廖該邊奇怒,爬起來時還不敢相信自己爆衰的遭遇,他拭去眼中的殘尿,看著可能潑下臭尿的幾個靠窗寢室……事發現場上方……二樓住的是新生,三樓……三樓住的是吉六會!無惡不作的吉六會!
「一定是他們!」
廖該邊抄起腳邊的警棍,連衣褲也不換了,挾著一股狠勁,發狂地往三樓急衝。
吉六會會所。
廖該邊一腳踹開寢室門版,紅著眼叫囂:「是不是你們潑的尿?!」
此時,他赫見柚子、P19、智障三人,竟掏出自己的陰莖褻玩著!
「你們在做什麼猥褻的事!快把它們收起來!」廖該邊大吼著。
他沒想到吉六會所謂的實驗竟是集體雜交,這麼醜陋的事竟然在他管理的宿舍裡發生,這樣……上帝一定會怪罪他的疏失,也許還會將選民的資格撤回!
還有,這是怎麼一回事……那三個人竟然甩蕩著超長的生殖器,其中柚子的生殖器尤其細長得不可思議,這簡直是魔鬼不潔的化身!
「太不乾淨了!居然這樣褻瀆求學的聖堂!」他吼叫著。
不行!
這次非得好好教訓他們不可!
「我就猜是你們!這兩天那麼多人圍在你們寢室外面,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你們絕不是在幹什麼好勾當,沒想到……沒料到你們竟是在集體褻淫!好!一個個都給我站好不准動,站好!」
說完,廖該邊拿起警棍,狠狠地追打幾乎沒有反抗的吉六會,他一面痛揍柚子幾人,一面憤怒地說教,而自知理虧的吉六會倒也不再出言諷刺,只是抱頭慘叫。
不多久,廖該邊氣力放盡,又看見寢室外聚集了很多學生圍觀,於是干罵幾句離開了;離開時,輔被潑尿不久的廖該邊竟覺心情大好。
被潑了尿固然不必高興,但終於逮到名正言順痛毆吉六會的理由,這一股臭尿廖該邊倒也淋得值得。
「哼,你們這些地獄派來的使者,究竟是敵不過我的正義出擊……」
廖該邊嘴角淺笑著,回到管理員室裡換下衣褲,再到浴室用祝福過的聖水擦拭一遍身體,洗完澡時正好十點半。
「今天的懺悔錄可有得寫了。」
從書櫃拿出一大本日記模樣的紙本,廖該邊仔細寫下今天執法、禱告、反省、與「如何又靠近上帝腳趾一步」等等感想。
今天該邊寫得特別久。
痛毆吉六會以驅魔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嘉年華。
終於,闔上厚厚的懺悔錄,廖該邊又整整禱告了一個鐘頭。
他總有很多話要跟上帝說。
訴苦、諂媚、祈求……還有不停地咒罵黑暗……
人間的黑暗太多,所以廖該邊總是耗費最長的時間批評世界的沉淪與墮落,期盼上帝拋下一句「沒錯!」。
禱告完畢,夜也深了,廖該邊很快地巡視宿舍一次後,便蓋上粗操單薄的棉被(他相信上帝看得見他的簡樸)睡了。
睡了,燈卻沒關。
管理員室裡點了三根特長的蠟燭,燭火拖曳著巨大的光影在牆上晃動、晃動。
「永遠與光明同在。」
廖該邊總是這樣相信著。
永遠與光明同在……






第四章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師大發生了震驚社會的大新聞。
很不幸,這條超大的新聞就恰巧發生在廖該邊管理的男捨裡。
這條新聞吸引了很多記者,十多輛SNG採訪車停在原本就很狹小的校園裡,攝影機架滿了每個角落,其中大部分都對準著宿舍頂樓,嘗試從緊閉的窗口縫中拍到點什麼;媒體每天在師大校園裡穿梭訪問,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八卦、謠傳、譭謗、怪力亂神,男捨頂樓儼然成為校園最詭異、神秘的地方,關於頂樓的諸多揣測不停地流傳著。
「聽說學校已經將那些學生隔離在頂樓,真是太不人道了。」記者甲。
「不是傳說是那些學生因為不願就醫,所以自願被隔離的嗎?」記者乙。
「到底真的是象皮病還是什麼怪病,為什麼不去醫院治療?怪怪……」記者丙。
「聽說是局部性象皮病,因為生在生殖器的附近才不想就醫的。」記者乙。
「好可怕,到底有幾個人被隔離了?有哪家報社查出來了嗎?」記者甲。
「聽自由時報的記者說,好像是37個人。」記者丁。
「我聽TVBS說是39。」記者戊。
「倒底真相如何,其實真該派人偷偷闖進去瞧瞧,現在新聞搞得那麼大,我們進去說不定輿論也會支持我們。」記者己。
「根本不清楚是什麼病,說不定是最新的病毒感染,誰敢進去?」記者庚。
「真相不知道何時揭曉?我們媒體既然報導了這件事,就該揭露真相……」記者辛。
「該不會是國防部的生物武器氣體外洩了吧?」記者丙。
這一天,記者們在送給頂樓學生食物的籃子裡偷偷放進小型針孔攝影機,但沒拍到什麼就被機警的學生弄壞,記者於是在樓下廣播,呼籲頂樓的學生將樓上的情景用網絡傳輸影像下來,或是發表任何聲明,以求給社會一個交代。
這一切都看在廖該邊的眼裡。
廖該邊對這一切驚怒極了。
宿舍原本好好的,今天卻發生這麼恐怖的怪事,他這個對舍監的難辭其咎不說,他的信仰所帶來的壓力卻更沉重;廖該邊從事發以來,在頂樓尚未被隔離前,便親眼看見幾十個學生捧著、甩著自己細長可怖的生殖器在走廊上哭泣、吼叫,他被這些超真實的怪狀給嚇呆了,他以為魔鬼的種子已散佈在神聖的學堂,末日的審判即將到來……
廖該邊想起那天他闖進吉六會寢室的情景,他隱隱約約覺得柚子三人長得誇張的生殖器,一定與這一連串怪事脫不了關係,他們一定在寢室裡藉著淫亂的儀式召喚邪惡的魔鬼,將惡魔疾病的種子散佈在神聖的宿舍,當時他沒有將他們全都亂棒打死,真是錯的徹底。
他深夜裡常常祈禱惡靈退散,祈禱上帝賜予他對抗黑暗的力量,以便將宿舍頂樓的怪物一一殺死,重新嚴格管理宿舍以維護上帝的名聲。
廖該邊的祈禱似乎生效了。
幾天後,警方根據頂樓已不再傳出聲響,更發出濃濃的屍臭的情形來看,研判頂樓的同學全都罹難,於是穿著隔離裝進入現場,在法醫刊驗過數十具學生屍體後,便驅逐媒體,讓管理員廖該邊跟軍方支持的消毒專家一同清理頂樓。
終於看見傳說中地獄景致的頂樓。
廖該邊看見頂樓陰毛叢生,樹根狀的超長生殖器在屍身上盤據糾錯,爬過天窗、走廊、床緣、計算機桌,噁心的屍臭伴著中人欲嘔的精液腥味,在空氣裡窒郁不散,甚至還有幾條掛在腐爛屍體上、尚未枯萎的生殖器隱隱地擺動著,正在做垂死掙扎。
軍方的消毒專家一面嘔吐一面噴灑高計量的消毒霧,警方法醫也是從頭至尾吊著眉頭,暗暗抱怨自己背到極點的簽運。
只有廖該邊興高采烈地,將一條條的生殖器鏟進軍方特製的畚箕裡,還將屍體踢來踢去,連窗戶旁兩具沒人想動的、微笑著的恐怖怪屍,也是廖該邊一把拖進屍袋綁好。
「黑暗總算過去了,我全能的上帝,感謝您賜予我重新管理宿舍的神聖任務,我一定竭盡所能,驅逐可鄙的黑暗,將您的光輝、您的指引,帶到每個學生的心裡。」他心想。
在這為時整整一天的噁心工作後,廖該邊同往常一樣,在長長的禱告後,點上蠟燭,愉快地睡著了。
愉快?
是的,他終於擺脫了惡魔進駐的宿舍,重新將光明納入,這的確令廖該邊欣慰。
不同的是,在這件恐怖的事件過後,廖該邊的心中更加拒斥黑暗,甚至,畏懼黑暗。
所以,我們現在被床邊的蠟燭給照得睜不開眼,因為廖該邊一共點了二十支蠟燭。
二十支蠟燭當然很亮、很亮,但是燭火仍拖曳著巨大的光影晃動。
光影晃動,寢室裡只有更加的黑白分明。
廖該邊看著巨大的光影,煩惡地睡著了。
第二天,廖該邊神氣地巡視每個寢室。
「倒要看看吉六會現在變得怎麼樣了。」廖該邊咧開嘴笑著。
他知道吉六會在頂樓事件裡已經死了兩個敗類(他在收屍時還狠狠踢上兩腳),一個下落不明,只剩下愛吵鬧的淫首會長、懶惰的胖子、光會計算機的低能,他正想趁機奚落他們一番。
走到吉六會位在三樓的寢室,廖該邊哼著小曲,拿著管理員備用鑰匙逕自打開門,看見吉六會三人正一言不發地看書、看報、寫程序,他冷笑說:「吉六會少了三個,應該改名叫吉三會吧!」
沒有人理他。
會長默默走到智障生前的衣櫃前,翻找裡面的物事。
「呵,別說我沒警告你們,要想繼續住宿舍,就要乖乖守本分,盡自己……唉呦!」廖該邊沒說完,腦袋就被會長從衣櫃裡拿出的球棒給K了一下,不禁大痛。
「你們敢……敢……」廖該邊痛呼道,眼淚都擠出來了。
「我在練習揮棒,你幹嘛不敲門就走進來?」會長冷冷地說。
「換我練習了。」胖胖的阿和接過球棒,不等廖該邊衝出寢室,就往他的背上揮出,這一揮幹得廖該邊連滾帶爬摔出吉六會。
「ㄍ……ㄍ……好痛,走著瞧……」廖該邊痛得眼淚直流,背上跟頭上都像要裂開一樣。
廖該邊不敢在走廊逗留太久,因為吉六會已經開始練習揮全壘打,一顆顆棒球從寢室裡飛擊到走廊,猛烈的球速跟著廖該邊的逃跑路線追打。
「全能的上帝……請……請不要赦免這些罪人,通通打地獄吧……呼……呼……」
走出宿舍,廖該邊氣喘噓噓地禱告著。
廖該邊愈禱告愈火大,終於咒罵起來:「你們這些罪人,就一輩子苟活在充滿慾望的黑暗裡吧!什麼東西,竟敢追打上帝的使徒,地獄的名單一定會有你們的份,可惡,我是管理員,是上帝光明的使者,竟敢……好,看我怎麼捉弄……不,懲戒你們。」
此時正值中午,初冬的太陽將宿舍外的柏油路曬得油亮亮的,廖該邊走在草皮邊磚白色的道路上,反手揉著自己的傷痛的背部,在不停的咒罵聲中抬頭看見清翠的松樹上,閃耀著碧綠色的光芒。
多美的樹。
但是沒有光來得美。
或者說,沒有光照耀的樹,就不夠美。
上帝造物之神奇,雖有鳥語花香,或有高山流水,景色雖美,但若無陽光腑照,這些景致不免大失顏色,所以,光芒是上帝最完美的藝品,光無瑕,芒無罪,賜予萬物生機,可說是最接近上帝的珍物。
「永遠與光明同在。」廖該邊喃喃念著座右銘。
廖該邊欣賞著中午陽光普照的校園。
環顧四周,無一不接受陽光的滋護……除了那棵松樹的影子。
不對!
還有垃圾桶的影子、路旁車子的影子、校舍的影子、剛剛走過去的學生的影子……
廖該邊這時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一個很驚人,但你我都渾無所覺的事實……
每個東西都有影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廖該邊居然有些驚魂不定。
每個人在其人生的大道上,都會偶遇一些小小的分岔路口,你要是忽略它的存在,直覺地閃避了人生另一個可能,就可能錯失一些小驚喜,但也可能因此與危險擦身而過,然而,鮮少有人一眼就能看出岔路的另一頭有些什麼,只好試著走過去看看,要是不對頭,便走回原先的康莊大道。
有勇氣的人,會一直往小路盡頭走下去,直到他發現了什麼。
這種人,我們不叫他冒險家,我們慣稱他們做「偉人」。
牛頓、亞里士多德是偉人。
誰都知道牛頓跟蘋果的恩怨。
誰都知道亞里士多德跟浴缸的關係。
現在,廖該邊想知道他跟影子間存在著什麼。
他站在小路的出發點上。
「每個東西都有影子,這點再自然不過了。」心中的一個聲音說道。
「鬼沒有影子。」另一個聲音也開口了。
「你沒看過鬼。」
「你也沒有。」
「但是我看過吉六會,他們最接近惡魔,但他們也有影子吧。」
「也許,就算鬼有影子,那麼,神沒有影子。」
「你又看過神了?」
「沒有,不過你也沒有,所以神很可能沒有影子的。」
「為什麼?」
「神不需要影子。」
「……」
另一個聲音沉默了。
廖該邊坐在地上,盯著自己的影子沉思。
若有所悟:「是啊!神不需要影子……但是……人要影子做啥?」
隱隱約約中,廖該邊覺得影子這傢伙不太尋常,甚至,不是什麼好東西。
「人為什麼有影子?」這個問題開始在廖該邊的腦中盤根錯節。
也許應該去問問專家才是。
廖該邊決定去問專家,但現在出現了兩個問題:
問題一,影子應該去問什麼專家?物理?化學?數學?哲學?神學?難道有影子專家?
問題二,廖該邊發現他沒有專家朋友;事實上,他一個朋友也沒有。
不過廖該邊是舍監,而舍監管了一群未來的專家,於是問題解決了。
他跑去問跟他最熟的住宿生,景耀。
景耀念的是工業教育,是平時會跟廖該邊打招呼的兩個反常人類之一。






第五章
景耀說:「因為有光啊?光一照下去,什麼東西都會有影子,包括水跟玻璃。」
廖該邊點點頭,又問:「嗯,那神為什麼沒有影子?」
景耀根本不願多想,他素知這個舍監是個宗教狂,多說無益,會跟他打招呼只是反射動作罷了,他說:「這要問念物理的,你去隔壁左邊第三間,問問王清文吧。」
廖該邊不屑道:「念到大學連影子是怎麼回事也不懂,丟臉啊……」
說完便起身問「王清文」去了。
對了,順道一提,那個叫景耀的從此以後都沒跟廖該邊打過招呼。
「影子啊?因為有光啊?只要有光照,什麼東西都會有影子,水跟玻璃等透明介質也一樣。」王清文說。
「嗯,那神為什麼沒有影子?」廖該邊問道。
「根本就沒有神。」王清文一邊玩計算機一邊說。
廖該邊氣得跳起來,叫道:「異教徒必將身著十道罪火墮入地獄!你這個可惡無知的……的……」
「滾。」王清文平靜地說;他知道對這個白癡舍監說什麼都是浪費唇舌。
容我再順道一提,當晚王清文的房門被不明人士漆上「地獄入口」的血紅大字。
「問信望愛社吧?不,大學生都是白癡,還是去問教堂牧師。」廖該邊拿起在交誼廳上「撿」到的手機,迅速撥了一串號碼。
「喂,你好,我找張牧師。」廖該邊說。
「請問你是……」對方問。
「我姓廖,是師大的……喂?喂?」廖該邊聽到方掛上電話,咒罵連連。
誰叫廖該邊平時在教堂做禮拜時老愛指責謾罵別人,弄得對方連電話也不願多聽一秒。
「你好,這裡是生命線,請問有什麼能幫忙的嗎?」
「嗯,為什麼人有影子?」廖該邊問道。
「每個東西都會有影子,這是普通的物理現象,所以人當然也有影子。」
「不對,神沒有影子。」
「神存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而……」
「神住在天堂,白癡,要是神住在每個人心中,那不就大家都可以上天堂了?!不對,只有選民才可以上天堂。」廖該邊打斷對方說。
「先生,神就是我們心中的善念,只要……」對方的語氣有些不悅。
「神就是神,是那種死後三天會復活的神,愚蠢的羊!」廖該邊掛上電話。
什麼生命線?
連神都不懂的傢伙憑什麼談生命?
廖該邊這樣想著,他覺得影子一定存著某個的秘密,要不然植物、礦物、動物、乃至人類,這幾種差異巨大的事物都有影子,這其中必有蹊翹。
影子的秘密一定跟神的啟示大有關係,因為神沒有影子。
為了得到神啟與救瀆,廖該邊必須解開影子之秘。
這一晚,廖該邊禱告完畢後,便點上三十支蠟燭準備睡覺。
躺在床上,廖該邊心裡仍犯嘀咕:「我要影子幹嘛?」
燭光霍霍。
牆上光影飛揚。
廖該邊發現桌上的聖經也有影子。
「雖然神沒有影子,但聖經卻不免有影子,唉,燭光那麼漂亮,為什麼要照出影子呢?亮亮的不是很好……嗯?我明白了!」
廖該邊一身冷汗地驚坐起來。
剎那間,廖該邊自以為解開了藏在影子裡的陰謀!
不,不是陰謀,是神啟!
「影子……原來……原來影子是這麼一回事!我全都明白了……明白了。」
廖該邊拿出厚厚的懺悔錄,坐在桌上振筆疾書:
今日懺悔有感
題目:人為什麼會有影子?
影子是罪惡的淵藪,是黑暗的根源,萬物都有影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從小我就有影子,因為我從小就有罪,背著一種聖經裡叫原罪的罪,聽神父講說,這種罪很嚴重,嚴重到會讓我下地獄,所以我決定信神,這樣才能上天堂。
可是我今天發現我還是沒辦法上天堂,那個神父也一樣,大家都一樣,因為我們永遠永遠都擺脫不了黑暗,那個黑暗就是影子,也就是那個叫原罪的罪,這個罪聽說很嚴重,我剛剛也提過它會嚴重到讓我上不了天堂,這樣很不好。
影子很髒,是一種很髒的東西,要不然為什麼大家的影子都是黑色的?沒有白色或金色的?我想這麼髒又這麼黑暗的東西老是跟在我後面是為什麼,我想通了,因為它是原罪,「原罪」的「原」,聖經寫得不太好,也不清楚,好像是「原來」的意思,就是我沒做什麼就會犯的罪,我以前總是覺得沒犯錯就要下地獄,這樣很不好,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努力地把學生變成好人,以為這樣就可以把罪洗掉,我今天知道我錯了,請上帝原諒;原罪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人一生下來就有影子,沒做什麼好事壞事就有一個很髒很黑暗的東西跟在我們身後,那不是原罪是什麼?
所以只要影子還在,我的原罪就洗不清,就上不了天堂,這點讓我很困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把影子弄掉,或是把它變成漂亮的金色,但從明天開始,我一定會努力找出救瀆的方法,好把原罪洗清。
最後,我也更明白光明的偉大,您降賜光明給我們,照出我們的影子,使我們明白自己的原罪有多麼的重,這只有純潔的光芒才能將我們的原罪逼迫、顯現出來,所以我們未來一定要好好愛惜光明,做一個光明的人。
誠摯地祈禱
您的僕人跪上
這一天晚上,廖該邊睡得極不安穩。
他花在閃避燭影的時間非常驚人,因為:
「我自己都有影子了,已經夠黑暗了,若還讓其它的影子蓋到我身上,萬一我的原罪因此又變重了,豈不失算?」廖該邊這樣想。
他接著又想到自己三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注意過被其它影子遮蓋到的可怕,白白被其它東西的原罪給污染了不少,真是冤枉。
這時,有件事他很有興趣知道。
「不知道教宗若望保錄二世有沒有影子?」他想。
他在雜務櫃裡翻出一卷陳舊的錄像帶,裡面是教宗若望保錄二世幾年前到台灣來訪問的紀錄片。
他將錄像帶送進放映機裡,仔細研究每個教宗出現的畫面。
幾分鐘後,廖該邊已經倒在地上笑個不停。
「騙子,真是大騙子,他有影子居然還敢當教宗?居然還敢對我們說教?哈哈……」
廖該邊心中頗為痛快,但也有抹哀愁。
痛快的是,這世上恐怕無人得以解脫於原罪,跟他一樣。
憂慮的是,要是連教宗若望保錄二世都無力解脫,他又何德何能?
「唉,這原罪可不輕,我可不能再被影子蓋到了。」
於是廖該邊起床開了大燈,這樣才緩緩進入夢鄉。
隔天一早,廖該邊在宿舍裡狂奔,將所有的電燈開關都給打開,好讓自己,不,還有所有的住宿生,盡量不要被其它人或天花板的影子給蓋到。
從現在起的每分每秒,廖該邊立志過不一樣的生活,採用一種內外夾攻的道德陽光療法;首先,於內最重道德提升,以清除體內的原罪毒素,廖該邊決定更加用心、更加嚴格地管理宿舍,使國家社會擁有真正優良的未來教師,而他也要嚴格要求自己提升更多的道德感……延長禱告與懺悔寫作的時間一小時;再者,對外嚴加防範影子攻擊,拒絕讓自己暴露在他人或各種建築物的影子裡,盡可能接觸自然的陽光,若是不得以須在建築物內行走時,一定自備手電筒掛在頭上照向自己。
你現在一定笑死了吧?
但宿舍裡的同學可笑不出來。
他們得忍受各種畸形的要求,諸如:「在浴室外不得赤膊上身」、「不得在寢室打牌」、「交誼廳內不准高聲喧嘩」、「看到管理員要敬禮」、「拖鞋禁止穿出寢室外」、「不准穿著黑色衣褲」等等,於是學生開始向學校反映廖該邊的無理,試圖換個管理員,不過呢,這位嚴格的舍監一點也不畏懼,更做出各種難以理解的小丑行徑。
小丑行徑是指:帶著自製的礦工燈帽出沒在宿舍每個角落,坐在刺眼的陽光底下看報紙,用擴音器在交誼廳中傳教,最近,廖該邊還開始新的奇怪舉動。
他跑。
像阿甘那樣跑著。
廖該邊繞著宿舍一圈一圈跑著,不時轉頭後看:「影子被我甩掉了嗎?」
吉六會窗口。
「你說看看,廖該邊是不是瘋了?」會長從窗口看著疾奔中的廖該邊。
「我倒不希望如此,已經經歷一個悲劇了,我不想看到廖該邊在那裡傳播他的白癡病毒。」阿和歎了口氣。
「今天柚子傳了封e-mail回來,過來一起看看吧。」廢人看著計算機說。






第六章
廖該邊已經持續跑了一個星期了,每次都跑到快虛脫才放棄擺脫影子,這天他又跑到跪坐在地上,汗濕了全身,此時已是下午三點多。
「這樣跟黑暗對抗還要多久?還要多久……」廖該邊累得閉上眼睛。
這時,一個全身穿著黑色,長髮挑染成褐紅色的女子好奇地走向廖該邊,她手裡拿著一迭傳單,向廖該邊說道:「你好,我們這星期四有集會,歡迎你來參加。」
女子將手中的傳單遞了一張給廖該邊。
「你怕黑嗎?
不,應該這樣問:「有人不怕黑嗎?」
也許每個人都怕黑,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
但奇怪的是,為什麼我們要怕黑……」
廖該邊猛然醒覺手中正是那邪教「闇啟教」的宣傳單,不由得大怒,吼道:「邪教!滾開我的地盤!這裡是上帝指定的聖地!滾!快滾!再來發傳單我就打電話叫警察局來!」
這一吼當然嚇跑了這個黑衣女子,也令廖該邊自己開始生起自己的氣來。
「為什麼我老是甩不掉黑暗?為什麼?上帝您告訴我告訴我,究竟我要努力到什麼境界才能洗脫原罪?為什麼這世界上黑暗如此猖獗,如此無所不在?為什麼走到哪裡都有影子?什麼東西都有影子!您知道我為了閃避影子整天神經兮兮,就快崩潰了嗎?!這個世界已經沉淪了啊!我乞求您伸出救瀆的手,將我的影子除卻了吧……」
廖該邊跪在路燈旁的磚地上,看著輪廓清晰的影子叫吼、哀求著。
這時,廖該邊猛然用力揮掌擊向自己的影子,發瘋般嘶吼:「滾開!」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
往往你認為絕無可能發生的事,它就是偏偏發生了。
這種事不會太多,卻也說少不少,通常我們管它叫「奇跡」或「聽你在放屁」。
「奇跡」。
廖該邊的影子斷掉了。
影子就正好斷在廖該邊揮掌擊落的地方,陽光直接貫穿、灑在影子的斷口。
廖該邊看得嘴巴開開,開得極大。
「斷了?」他不能置信地摸著影子與自己身體的斷口,驚喜不已。
廖該邊往後一跳,果然,他的身體是跳離了,但他的影子仍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成功了?不,這都是上帝的憐憫……」廖該邊不敢相信自己的影子居然就這樣生生斷裂,和自己奇異地分家。
廖該邊此時真想大哭大笑一場,他永遠洗清原罪,可以拿到天堂的門票了!
「大家快出來看哪!我……我沒有影子啦……」廖該邊竭力大笑大吼道。
這一吼可沒吼完,廖該邊就不由自主地往後跌倒。
跌倒?
不,看起來更像是滾動。
很快地滾動。
「怎麼回事?我怎麼會摔個不停?」
廖該邊自己都覺得奇怪,居然一時間天搖地動,感覺自己像是攀附在一顆滾動中的大球一樣,全身都要往下滑似的。
廖該邊就這樣不停地滾著、滾著、滾著……在平坦的磚地往餐廳的方向急速滾去。
許多住宿生被廖該邊剛剛的大叫吸引住,一個個從窗口探出頭,卻見小丑舍監正像個輪胎一樣往餐廳滾去,全都爆出一陣狂笑,接著掌聲響起。
廖該邊又驚又怒,忽然「咚」一聲撞到一棵大松樹,這才停了下來。
影子!
他現在正倒在大松樹的影子裡!
廖該邊可沒時間驚魂不定,他掙扎著爬起,顧不得週身擦傷就往陽光裡跳去。
這一跳又跌倒了。
跌倒?
不,看起來更像是滾動。
很快地滾動。
廖該邊繼續往餐廳滾去,而宿舍窗口響起的掌聲、笑聲又更大了。
「這倒底……唉呦!好痛……啊……」
廖該邊感到地表不是平坦的,而是極為陡斜的下坡度,所以他才會朝下直滾。
「咚」。
這次廖該邊滾進餐廳聽旁的走廊裡,撞上一個大垃圾桶停了下來。
「應該不是地震吧?」
他抱著劇烈陣痛的腦瓜子,看見所有人都好好的,剛剛顯然只有他一個人滾個不停。
但問題是,他現在正趴在餐廳走廊的影子裡!
「這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擺脫自己得影子,可不能再被其它的影子給污染了!」
廖該邊心念電轉,立刻勉力爬起,走出走廊。
一走出,廖該邊不能置信地又開始飛滾,這次滾得更急,更另廖該邊哭笑不得,在住宿生的口語相傳下,整個宿舍的同學頃然衝出,往餐廳的方向跑去看熱鬧,嗯……應該說是看馬戲團。
馬戲團的當家醜角正是廖該邊,他正忙著表演人體烽火輪,以各種不可思異的角度朝後直滾。
但是令學生掌聲喝采聲不絕的,不是高難度的翻滾技巧,而是廖該邊不停翻滾的驚人體力,他居然能連滾帶摔、毫不間斷地在校園裡邊跌個不停,果然不愧是小丑舍監。
掌聲吸引了更多圍觀的人,就像惡性循環一樣,更多圍觀的人全都沒有吝惜他們的掌聲,結果像蜜蜂一樣呼朋引伴的,人潮像爭睹大明星般擠在校園道路旁觀看廖該邊的特技。
「咚」。
廖該邊又停下來了。
幸好撞到了一輛停靠路邊的巴士,不然他又不知道還要出醜多久。
沒錯,廖該邊躺在這輛大巴士的影子底,但他可沒法子立即爬出,因為他實在累壞了,身體都是大大小小的擦傷,加上他被自己身體怪異的舉動給嚇壞了,他只能靠在巴士的大輪胎喘息,看著校園道路旁成百上千的學生、教職員為他喝采。
「上帝啊……這是怎麼一回事?是……是我這幾天太累了嗎?」他心想。
廖該邊摔得迷迷濛濛的。
「去……去保健室擦……擦藥吧……」廖該邊扶著車身,緩緩站起,想要走去保健室敷藥,然後睡上一覺,養好精神再慶祝擺脫原罪……影子。
在眾人的期待下,廖該邊才剛踏出巴士的影子,就不由自主地急摔!
道路旁又爆起一陣掌聲。
但是廖該邊這次幸運多了,他沒跌幾下就又撞上另一輛巴士的大輪胎。






第七章
「見……見鬼了……」廖該邊嚇得縮起身體,瞇著眼尋找害他跌倒的鬼怪。
這時,機警的兩名校警抬了一隻擔架,匆匆跑向廖該邊蜷縮的角落。
「廖先生,中暑了嗎?快上來,我們送你去保健室。」一名校警說。
「謝謝……快……扶我起來……」
兩名校警手忙腳亂地將廖該邊抬上擔架,朝保健室小跑步去。
這時,廖該邊發現自己被玩弄了,兩名校警好像故意將擔架傾斜,讓廖該邊在大叫中硬是從擔架上滾落,他氣得鬼叫:「你們……啊!」
話沒說完,廖該邊又感到「這地皮好斜好圓」,於是在自己的慘叫聲中,他又往「懸崖」底跌去,大跌特跌……
圍觀的人群看見這稀奇好笑的表演,議論紛紛:
「他就是男生說的變態舍監,還好女捨沒有這種管理員……」
「不過他好像蠻好笑的?」
「才怪咧,他把我們男生整慘了。」
「喂,他的體力真的是超強的,不知道還要這樣表演多久?」
「這哪是表演,只是在跌倒啦,不過這樣一直跌超痛的,他是白癡嗎?」
「那個廖該邊這次的傳教開場開的還不錯耶!」
「他好變態喔,全身是傷了還一直跌、跌、跌……好噁心……」
「看他的表情好像不是故意的?」
「對呀,那些慘叫超真實的,傷也是真的,真不知道他腦袋是不是有病。」
「算了,去上課了啦,吃晚飯再來看還來得及看到終場。」
人群發現廖該邊千耍萬耍就這麼一套,也就零零碎碎地散去。
廖該邊一直跌,直到撞進一間教室的影子底。
這一回,他完全不想再爬起來,就這樣趴著。
他流著眼淚,心中喃喃自語:「上帝,請救救我,告訴我我到底是怎麼了?」
「找我有事?」
一個人影站在他的身邊,廖該邊微微抬頭,只見一個模樣奇特的男人佇立在他滿是傷痕的身體旁。
說那人是個男人,不如說是個大男孩。
大男孩穿著一件藍色格子襯衫,醬色牛仔褲,還有一雙破爛涼鞋,一副學生裝扮。
說他奇特,是因為大男孩下巴絮滿了鬍渣,左邊的袖子空蕩蕩的,顯然是個獨臂的殘廢,更怪的是,竟有只米色的蝴蝶停在大男孩的鼻尖休息,翅膀微微開闔,令大男孩的頑皮雙眼顯得更加靈動。
「你剛剛很厲害耶,怎麼,摔累了?等一下還有表演嗎?」
大男孩蹲下來,看著疲憊的廖該邊笑著說。
「走開,我需要休息。」廖該邊瞪著大男孩。
「好吧,我只是聽見你在找我,我又正好在人群中看你表演,所以走來看看。」
大男孩也不生氣,站起來就要走。
「等等,你說你聽見我在叫你?」廖該邊掙扎著坐起。
「嗯,沒事就好,8181。」大男孩揮揮手。
「等等……你是……」廖該邊拉住大男孩的褲管,問道。
「我是上帝啦,嚇死你!」大男孩說完,自己也覺得好笑。
「啊!」廖該邊瞪大雙眼。
廖該邊記得剛剛呼喚上帝時,自己只是在心裡碎碎念而已,而這個大男孩竟「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難道……
難道這毛頭小子真是上帝?
「不信啊?我自己也覺得怪怪的,不要介意,我只是碰巧路過,進來找我弟弟罷了。」
大男孩說完,上衣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大男孩拿起手機,說道:「我早就到了啦,嗯,嗯,對呀,我剛剛也看見那個白爛舍監了,他果然跟你說的一樣好笑,哈,你也看到啦?嗯,我現在就站在他旁邊,他好像摔得很累,嗯,嗯,好,我二十分鐘以後就過去找你,8181。」
掛上電話,大男孩看著廖該邊,問道:「要不要送你去保健室?」
廖該邊狐疑地看著大男孩。
他不敢不相信這麼平凡的人竟是上帝,因為懷疑是對信仰的不真誠,而且,萬一他真的能聽到自己心中的話,那就很可能是上帝,廖該邊心想,自己那麼虔誠,上帝化成凡人來慰藉他也並非不可能,況且……況且剛剛奇跡的確發生了,上帝藉他的手斬斷了原罪的化身……影子。
「你不能把我身上的傷立刻治好?」廖該邊膽怯地問道。
「為什麼我要?」大男孩說。
「你不是說自己是上帝?你聽得見我心裡的話?」廖該邊摸著自己的傷口問。
「我是上帝沒錯,嗯……應該說是現任的上帝,怎麼?」大男孩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你剛剛真的斬掉自己的影子?」
「你又聽到我心裡的話了?」廖該邊驚呼。
「還好吧?!當上帝可不能太遜。」大男孩拍拍廖該邊的肩膀,忍不住又說:「說真的,你站到陽光裡晃晃,讓我開開眼界,我還沒看過沒影子的人說。」
「上帝!我遇見上帝了!這……對不起,可以請您顯示一些奇跡嗎?」廖該邊才剛說完,立即覺得失言,他想到:「剛剛我斬斷影子不就是奇跡了嗎?」
「也難怪你不信,不過你砍掉影子的事應該跟我無關啦,快去陽光底,我好開開眼界。」大男孩露出極感興趣的表情。
「上帝真是謙虛。」
廖該邊不再囉唆,開心地跳進教室旁的陽光裡。
「啊……」
慘叫中,廖該邊竟又跌滾起來,驚怖不已。
「嘿!」大男孩一喝,飛身將廖該邊抓牢,不再讓廖該邊滾來滾去。
廖該邊嚇得顫抖著,完全不知道為何如此莫名其妙。
「挖賽!你真的很絕耶!真的沒有影子!」
大男孩看著廖該邊腳邊的地上光溜溜一片,真是完全沒有陰影,不禁驚喜交集。
「這都是上帝您的恩典,我……我可以上天堂了嗎?」
廖該邊從驚駭中勉強湊出一個笑容。
「天堂?你是說那款網絡遊戲?」
大男孩失笑道。
「我……我是指……指您住的地方,那個審判後……好人住的地方……」
廖該邊不解地說。
「啊?喔…………你是說聖經上的天堂?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說,可能有吧,不過我還沒找到啦,但是你先別氣餒,做個好人總是不壞的,要是真有天堂你就賺到了,嗯?」
大男孩似乎在胡言亂語。
廖該邊愈聽愈犯疑,忍不住低頭看看這位年輕上帝的腳下。
一條細長的影子緊緊地黏著這位大男孩。
「你騙我!你根本不是上帝!你……你有影子!」
廖該邊大怒,一把推開大男孩,不料一離開男孩的手,廖該邊馬上又猛烈飛滾出去。
「別忙著滾!」
大男孩不等廖該邊跌落,敏捷地反手一抄,以驚奇的手法抓住廖該邊的腳踝,順勢甩著廖該邊的身體劃上一個大圓卸力後,終於令廖該邊安安穩穩地站在自己的身旁,那大男孩唯恐這怪人又要來上一段血肉模糊的翻滾,右手用力地抓著廖該邊的手腕。
這此起彼落間,大男孩雙腳甚至沒有移動半分。
「好厲害……」廖該邊心道,雖已不信大男孩就是上帝,卻也暗暗感激他出手將自己飛滾的身體攔下。
「普普通通,別客氣。」大男孩說。
「你又聽見我心裡的話?!」廖該邊感到詫異。
「嗯。」大男孩馬上又說:「你不要亂動,免得滾不完,我們去教室走廊說話,我有話問你。」
「不行,我絕不在任何影子裡活動。」廖該邊堅持。
「你真是怪人,好吧,你等我一下。」
大男孩拿起手機,撥給他弟弟說道:「我會晚很多才到,你們那個舍監有點怪怪的,我把他安頓好再去找你,你無聊就看看A片吧,嗯,嗯,好啦,我盡量快。」
「你弟是?」廖該邊問道,心想:真正的上帝才不會有一個念大學的弟弟。
「你應該認識,就是前幾天你問他有關影子問題的……」
「景耀?」
「嗯。」
「那你還說你是上帝?」
「算了,忘記那件事吧。」
「我以光明使徒的身份勸告你,不要妄冒上帝之名,以免墮入地獄的烈火……」
「嗯,那一定很痛,等等,我想問你有關斬斷影子的事。」
「可以,我是唯一沒有影子的人,跟你們這些煩夫俗子不一樣。」
廖該邊神色睥睨地說,似乎正自得意。
「雖然很厲害,我是說,連我都斬不斷影子,你卻能辦得到,真是大大的了不起,但是……你這怪頭幹嘛劈掉自己的影子?」
「跟你說了你也劈不斷的,因為我是上帝最虔誠的信徒,所以才能辦到。」
「拜託說一下啦!」
「呵,看在你誠懇的份上。」
廖該邊從無有人「拜託」過他,於是興致高昂地將自己辛苦研發出來的《影子原罪論》搬出來,仔細地說給大男孩聽,完全忘記自己週身的擦傷。






第八章
聽了五分鐘奇怪的宗教理論,大男孩不僅沒露出厭煩的表情,甚至一臉的好奇,這點令廖該邊十分滿意,覺得這年輕人真是殘而不廢,也頗有希望砍掉自己的影子。
在廖該邊滔滔不絕地演講時,他也注意到一個奇妙的現象。
方纔停在大男孩鼻尖上的米色蝴蝶,這時竟在大男孩的左右耳間來回飛動,一會兒在右耳,一會兒又飛跳到左耳,好像跟男孩嬉戲般。
「你養的蝴蝶?」廖該邊忍不住打斷自己的演說。
「不是,她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大男孩露出天真浪漫的笑容,與他絮滿鬍子的下巴形成有趣的對比。
「嗯,我說到哪裡了?啊對,所以我很生氣,但充滿虔誠信仰地一掌打向自己的影子,突然,上帝的光輝透過我的手,將我的原罪,也就是影子,用神聖的力量給洗清了,從此我就獲得天堂與永生的資格,一切大概就是如此。」
「你的說法很有趣,要不是我親眼看見你沒影子,我一定會覺得你腦袋有病,不過……」
「不過?」
「不過我瞧不出影子跟原罪有什麼關係,你想想,植物也有影子,但它有什麼罪?」
「你沒聽過有植物上天堂的吧?植物有影子,所以它上不了天堂;也許每個東西都有原罪,只是聖經忘記寫。」
「你真好玩。」
「總之,我現在的身份大不相同了,你跟在我身邊學習學習,我可以教你管理宿舍的技巧,也許有一天你也能跟我一樣,將罪惡與黑暗永遠擺脫。」
「那倒不必了,我覺得有影子沒什麼不好,雖然它也不見得有什麼大功用。」
「是一點功用也沒,你何必被黑暗拖住一輩子?不要繼續墮落了。」
「影子多少有點功用,至少,我現在有點熱,就想立刻去樹下休息,這就是影子的好處。」
「黑暗總是巧施恩惠,你何苦貪圖一時的涼爽,捨棄神聖的光明呢?」
「但也不必老是閃躲影子吧?這樣的人生有夠痛苦,最後多半會被曬死,要不就是神經兮兮死掉,何況,你難道還沒發現失去影子的副作用?」
「副作用?」
「就是一直滾啊滾的,像你現在一樣啊!」
「這跟影子有什麼關係?」
「這是我的猜想……你好像一站在陽光下,就會不停地摔倒,不是嗎?可是你剛剛還在教室走廊時卻一點事情也沒,我看多半是因為走廊有影子的關係。」
「胡扯!」
廖該邊忿忿甩開大男孩的手,逕自走進陽光底。
這一步,又讓廖該邊狂亂地摔起來,這次大男孩沒有再拉住廖該邊,只是笑著站在旁邊,看著廖該邊跌回走廊的影子裡。
「這……這是……」
廖該邊驚疑不定地坐在地上,迷惘地抓著自己的頭髮。
他站了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心想:「果然……我在影子裡面沒有跌倒,但一到陽光裡……我就……」
「驚訝嗎?我也很驚訝!整件事都令人驚訝極了!」大男孩興匆匆地跑進走廊。
「這怎麼可能?為什麼沒有影子就會跌倒?」
廖該邊心頭有種說不出的害怕:「難道我一輩子都要在跌倒中度過嗎?」
大男孩走過來,說:「你說說看,為什麼沒有影子會跌倒?」
「我怎麼知道?說不定……說不定跌倒是件好事……」
廖該邊也知道此言說服力等於零。
「我想知道沒有影子有什麼感覺?例如,想跌倒的感覺?」大男孩認真地問。
也許,這種奇怪的經歷只有這位大男孩願意傾聽。
沒有任何朋友的廖該邊彷彿抓到一絲希望,也許這個獨臂人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聽眾。
「感覺……感覺很奇怪,好像踩在一個很大的圓球上面,而這個圓球又不停地轉動,甚至想將我甩出去的樣子……地面好像怪怪的!我就是被這種奇怪的感覺摔倒的。」
「地面怎樣怪法?」
「地面會動,我說了,就像滾動中的圓球一樣,我要是不踩著它往前進,就會滾下這顆圓球,一直滾滾滾滾……」
「那你為什麼不試著保持平衡?馬戲團的小丑就是靠很好的平衡感才能踩著大球前進,你要不要試試看?」
「不要,這球滾得好厲害。」
「我會接住你。」
「你不知道我摔得多痛?!我……我的平衡感也不好……」
廖該邊害怕地說。
「我剛剛不就接住你了?我想幫你忙,也很有興趣知道影子的秘密,我不會讓你在我眼前摔跤的。」大男孩說。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廖該邊顫抖著說。
「因為我是天生的英雄。」
大男孩篤定的眼神折折發光。
廖該邊深深吸了口氣,踏出走廊的影子。
果然,一踩到陽光,就像踩到抹油的香蕉皮,廖該邊倏然滑倒,向後直摔。






第九章
「他媽的。」大男孩失笑道。
幸好這次廖該邊不再摔跤。
大男孩不知什麼時候托住廖該邊的腰背,頂住不讓他後跌。
「再試一次吧,重心放低一點。」大男孩說。
廖該邊勉力點點頭,像一流籃球後衛防守時般壓低身體,慢慢前進,努力保持平衡感。
不料,才踏出一步,「腳下這球滾得真快」的感覺又激烈衝擊著廖該邊,他無法抗拒「從懸崖上掉落」的失衡感,身體又將滑倒。
「這也太絕了。」大男孩接住廖該邊說。
「我完全不懂……難道這就是沒有影子的結果?」廖該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下。
大男孩沉思了好一會兒,說:「你喜歡看科幻懸疑的影集嗎?像X檔案那種?」
「那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我從來不碰,我只喜歡看宗教布道的節目。」廖該邊還在失神。
「讓我想想看,要是X檔案裡的穆德看到這種情形時,會怎麼想……」大男孩托著下巴思考。
「他是誰?」廖該邊問。
「你等一下,我打通電話問問看。」
大男孩拿出一個半張磁盤大小的黑色小盒子,按下上面的白色按鈕,盒子「咚」一聲彈開,一根金屬小柱緩緩自盒底升起,而小柱的頂端靜置了一顆金色小球。
「這是什麼?」廖該邊好奇地問道。
「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外星人朋友,這東西很炫的,只是他們長得很醜,你還是轉過頭別看吧。」大男孩轉過身,似乎不想讓廖該邊看到盒子裡的秘密,廖該邊只聽到大男孩說:
「你們最近有沒有在搞切掉人類影子的遊戲?啊?真的沒有?最好是沒有,要不然別怪我背約,嗯,嗯,是嗎?那你幫我查一查有沒有關於人類影子的研究資料,有的話快點通知我,嗯,再見。」
大男孩將盒子蓋上,轉身說:「這件事不是外星人幹的。」
廖該邊幾乎笑了出來:「你是不是瘋了?」
大男孩也不生氣,說:「你現在好像沒立場說這話吧?我們好好研究你為什麼失去平衡感的原因才是正經,免得你摔壞腦袋。」
廖該邊說:「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洗清了原罪後,反而一直跌倒?難道是上帝要我學耶穌受苦,以拯救世人的靈魂?」
「不會吧?我哪那麼殘忍?」大男孩噗嗤一笑。
大男孩拉著廖該邊走回陰影下,走到教室走廊佈告欄旁,撕下一角演講海報,蹲在地上畫圖。
廖該邊也好奇地蹲在旁邊,看看大男孩在畫些什麼。
紙片上畫著:「圖另繪」
「是這種感覺嗎?」大男孩看著瞪大雙眼的廖該邊。
廖該邊頭點個不停,說道:「就是如此!你……你……你真的能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嗯,加上你剛剛的描述,我想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果然……」大男孩皺著眉頭,蝴蝶靜靜地停在男孩的斷臂上,似乎不願打擾他的思緒。
「果然?」
「影子應該不是你說的原罪,而是萬物平衡的裝置。」大男孩說,但從他的眼中,可以看出大男孩其實也懷疑著自己的推論。
「平衡?我國中老師告訴過我,我們平衡的東西,啊,器官,是耳朵裡面一塊圓圓的東西,一圈圈那個。」
「三小聽骨,前庭,半規管,你說的是這些吧,但是,動物要平衡,植物呢?」
「植物又不需要動,而且他們有那個叫根的東西,可以抓住自己啊。」
「呵,但也有可能是影子讓我們,也就是所有地球上的東西,都能牢牢站在地面上,好讓我們克服地球強大的滾動,而非像你剛剛那樣滾啊滾的。」
大男孩的眼珠靈動極了。
「不是已經有地心引力了嗎?」廖該邊摸著頭問,他已經被這鬍子男孩給吸引住了。
「地心引力這東西的確是有的,但它只負責抓住我們,不負責使我們忘記地球的滾動,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目前為止最合理的推測。」
「……」
廖該邊以沉默示意鬍子男孩繼續說下去。
「你想想,地球雖然很大,但畢竟還是個圓球,光說我們人類就好,站在這顆每分每秒自轉、公轉個不停的圓球上,我們憑什麼不會跌來跌去?」
「會不會是因為地球實在太大了,所以我們……我們才會覺得地是平的?」
「不,地表再大都還是圓弧狀的,沒道理感覺不出來,只要有一點細微的感覺,就會像你剛剛那樣,覺得踩在一顆滾動的大球上;所以,目前的現象告訴我們,是影子幫我們解除這種失卻平衡的滾球感,使我們能平穩地行走。」
大男孩說完了,廖該邊的臉色也變了。
「胡扯!如果影子不是原罪的話,那麼我如何藉上帝的手劈斷它?!」廖該邊怒道。
「這點我也很好奇,你搞不好具有很厲害的超能力。」大男孩說。
廖該邊霍然站起,說道:「我沒有超能力,我只是遵從上帝的旨意,盡力贖罪罷了,我跟你的談話就此結束,雖然你滿腦子的奇異幻想有礙信仰,但是聖經告訴我們,只要虔誠,不管早信還是晚信,主都一樣給予原囿的,你還是早點受洗吧。」
大男孩聳聳肩,說:「好吧,那我也不管你了,不過我建議你天黑以後再走動,讓夜色或其它東西的影子一路保護你,免得你摔成白癡,還有,要是需要幫忙的話,就叫我弟找我,我對這見怪事的後續發展也很有興趣,8181。」
說完,大男孩站起來就走,廖該邊只能直瞪眼,看著鬍子男孩漫步在和煦的陽光下。
「……」
廖該邊遲疑地看著走廊外的陽光。
他慢慢地將左腳踏出去,輕輕踩在地上,然後股起勇氣跨出右腳一踏,「哇!」一聲,整個人狂摔出去。
廖該邊試著抓住地表,身體卻彷彿抓不住一個搖晃厲害的大球一樣,不住地往下滑,往下滾,滾個沒完,直到廖該邊撞進另一間教室的影子裡。
廖該邊擦去臉上的沙礫,看著手錶:「快四點了。」
初冬的太陽還要一個多小時才下山,廖該邊只好坐在影子裡沉思。
本來影子消失是他生命中最值得慶賀的一件事,但這個興奮的時刻只維持了兩秒,接著廖該邊就在打滾中度過他半個下午。
「難道真像那個殘廢說的,影子不是原罪,而是幫助平衡的東西?不,我怎麼能懷疑自己的信仰?說不定是神對我的考驗,它要試試我夠不夠堅定,能不能繼續堅持擺脫黑暗的理想,是的,沒有別的原因了。」
廖該邊一咬牙,又想:「我不能再待在影子裡逃避試煉了,就算滾到死,我也不能跟黑暗共舞,黑暗裡的小恩小惠怎有死後天堂的極樂?」
想畢,廖該邊大叫一聲跳入夕陽的餘暉裡……
大男孩跟弟弟景耀站在男捨旁的路燈下,看著地上一個孤零零的影子。
「真的假的,廖該邊老伯砍掉了自己的影子?」景耀啞然失笑。
地上的影子跪坐著,一動不動。
「你先不要告訴其它同學,我想,這件事還不會結束,那個舍監恐怕還要面對極為可怕的未知,連我也想像不到的未知。」大男孩摸著下巴的鬍子說道。
「呵,連上帝也想像不到的未知,真是可怕。」景耀笑著。
大男孩搭著景耀的肩膀,說:「現在帶我去認識吉六會吧,我想盡快瞭解先前那件「頂樓」神秘案件的始末,走。」
景耀點點頭,說:「嗯,很多人,包括我,都曾親眼看過十幾個人甩著超長陰莖的畫面,這一定跟頂樓的隔離有關,哥,你要是早一個月趕到,也許師大就不會發生這麼恐怖的悲劇。」
大男孩也不假作謙虛,點頭默認,心想:「要不是正好遇到稀奇的狼人作孽,我也不會在德國待那麼久,沒注意到台灣的新聞。」
蝴蝶振翅安慰大男孩。
兩人走了,只剩下孤單的影子被封印在路燈旁。
一個沒有主人的影子。






第十章
晚上七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剛剛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八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不久前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九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許久前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十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裡,看著早已包紮好的傷口。
「咚咚咚咚」
有人敲門。
「廖該邊老伯,二樓浴室電燈爛掉了,限你在十分鐘之內修好。」一個學生探頭說完,立刻又關上門。
「我真是窩囊。」
廖該邊所謂的窩囊,不是指被學生亂叫亂指揮,而是指他手上的五百萬大雨傘。
會在小小的室內撐起一把大傘的人不多。
廖該邊含著眼淚,痛苦地自言自語:「我果然禁不住黑暗的誘惑,我居然無法忍受不停翻滾的傷痛,我……我……從明天開始,一定勇敢地走在陽光下,一定……」
原來,廖該邊果然受不了天旋地轉的翻滾,在大樹的帳蔽下躲到夜幕低垂才潛入宿舍。
管理員室裡數十根蠟燭依舊輝煌,只是巨大雨傘下的陰影籠罩著廖該邊。
陰影下的人面目憔悴,毫無神采,只因他親手拋下了自己的影子,卻無力承受解脫黑暗的光明。
他承受不了光明,於是他躲入另一個黑暗裡。
巨大的雨傘,不,應該說是巨大的陰影,與他之後長達半年的時光緊密相連,這就是廖該邊始料未及的「光明」。
沒錯,往後的半年歲月裡,廖該邊一直拿著這把雨傘到處走動,雖然他偶而也會試著在陽光裡保持平衡,但在無數次的翻滾與頭破血流後,他總是會再度拾起那把黑色的大傘,將自己埋在無時無刻的影子裡。
在寢室裡巡視時撐著大傘,無疑引來許多訕笑與側目,撐著雨傘在燈光充足的學校餐廳裡吃飯,連教職員也懷疑廖該邊的精神不正常,每個人都與他愈來愈疏離,雖然廖該邊本來就沒有朋友。
但是,廖該邊絕不跟任何人提起自己沒有影子的事,因為這會引起不必要的困擾,也不會有人恭賀他掙脫原罪。
所幸,這世界上會注意到別人有沒有影子的人,跟會在斗室裡撐傘的人一樣稀少。
廖該邊雖然每晚禱告到深夜,懺悔錄也即將寫滿,但是他仍不免懷念起幫助他平衡的原罪。
他偶而會蹲在宿舍旁的路燈下,看著自己的影子發呆。
影子依舊跪著,像是為了什麼懺悔般跪著。
它不明白主人為什麼將它斬離,自己卻躲進大傘的影子裡。
影子不明白,廖該邊也漸漸不明白。
曾經,廖該邊甚至趁著無人注意時,偷偷將自己的腳踏上影子的裂口,試圖將它「黏」回自己身上,當然,他失敗了。
強力膠、膠帶、口香糖,廖該邊都試過了。
影子總是孤伶伶地,一動不動,抗議著主人當初愚蠢的決定。
而今天,正是廖該邊與影子分離的第194天。
可怕的一天。
因為廖該邊從很遠的地方,就看見幾個施工工人在宿舍路燈旁準備動工,他連忙邊跑邊喊:「等等!你們要做什麼?!」
「定期修檢排水工程,順便替換路磚。」為首的工頭漫不在乎地說。
「不行!你們去挖別的地方,路燈附近不行!」廖該邊喘噓噓地拿著雨傘。
工頭為怒道:「你是誰?」
「我是這棟宿舍的管理員,沒有我的允許不准挖這裡,你們去遠一點的地方檢修!」廖該邊堅持地說。
「拿去看。」工頭丟給廖該邊兩張紙。
是學校核發的排水系統修檢委託書和路磚換新得標證明。
「等一下!不能挖遠一點的地方嗎?去挖那裡!」廖該邊指著前方的磚地。
「囉唆,我們動作很快,不會吵到學生啦!你去做你的事。」工頭拿起奇怪的工程電鑽,就要指揮眾人將舊路磚鑽破。
「等一下,等……等一下,先不要急著挖!我……去問一下學校,而且,現在是午休,學生都要睡午覺,那個……那個電視也說睡午覺比較有精神上課,小學生都睡,大學生也應該睡,你……你不能現在挖,等一個小時後上課了才能挖。」廖該邊看著路燈下的影子慌張道。
「哪有人像你這麼囉唆的?」工頭不耐地說。
「那個……那個學生的權益很重要,我們要好好愛護學生。」廖該邊語無倫次地說。
廖該邊害怕路磚翻新,會連累自己的影子也被敲成一塊塊碎片,雖然原罪就是原罪,是種很嚴重的罪,嚴重到無法上天堂的罪,但廖該邊此刻竟然極度不願影子從此跟自己分離,連忙阻止工程的進行。
這時,其它的工人順著廖該邊的視線,發現了地上的影子。
「咦?這黑黑的東西好像人的形狀。」一個高大的工人奇道。
「對耶,還跪著,好像藝術品。」另一個黝黑的工人也說。
「ㄜ……塗不掉說。」有個工人用鞋底刮著地磚。
「好像人的影子。」工頭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廖該邊一驚,以為秘密即將被揭發,冷汗頓時直墮,雨傘竟不小心落下,那一瞬間,廖該邊就在工人們的大叫聲中飛了出去。






第十一章
飛,不是滾,也不是摔,飛就是飛。
等等,對不起,看樣子好像也不是飛。
是甩。
廖該邊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甩出去的。
就像飛盤一樣,飛盤不是會飛的盤子,它只是被人甩出去罷了,廖該邊雖然身體凌空逸去,但就如同飛盤,他是給一股巨力甩蕩出去的。
工人驚叫著,試圖追趕在空中翻滾的廖該邊,工頭甚至跳進小卡車在後面追著疾呼,但眾人最後都眼睜睜地看著廖該邊往遙遠的天空「逃逸無蹤」,化成一個慘叫的黑點。
「見鬼了。」工人看著地上的雨傘喃喃自語。
天空。
廖該邊週身是風,耀眼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孔上,空氣卻越來越冷,不知身在幾百幾千公尺高空的廖該邊無助地翻滾著,一滾要比一滾高。
「這又是什麼怪事?」他心想,卻叫喊不出聲音來,高空中的壓力令他連呼吸都很困難,而可怕的風速使他只能約略瞇瞇眼。
「我會這樣死掉嗎?」
這個問題簡直是多餘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沒想到普通的翻滾竟變成拔地沖天……」
廖該邊覺得頭好暈,特暈,狂暈,滾得簡直快將自己的頭甩掉似的。
「咻……」
一架小型國內班機居然在離廖該邊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呼嘯而過,機翼刮起的巨風將廖該邊吹落了不少高度,也嚇醒了昏沉沉的廖該邊。
廖該邊被飛機的巨響嚇得閃尿,腦袋也清醒了不少,於是身體將縮成一團,讓自己不要在空中滾得太厲害,這時,較為平穩的姿勢使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什麼力量將我甩到這麼高的天空來?難道是上帝?對呀!我知道了!是上帝啊!我將原罪剷除後,上帝便一直想用神奇的力量帶領我到天堂,但我卻白癡地躲在大傘下的黑暗裡,所以遲遲上不了天堂,現在……現在一定是上帝要將我送到天堂的時辰到了,我的天!我不是正往越來越高的地方翻去嗎?那麼高,一定就是天堂的方向了!哈哈哈哈哈……不行,我之前太膽小了,居然因為怕痛就放棄陽光,上帝還肯接納我,我一定要表現得更虔誠,免得上帝臨時反悔,不、不、不,這樣想真是太失敬了。」
於是,在不斷的翻滾中,廖該邊開始歡然祈求上帝:
「我全能的主,萬能的上帝,請將我引領到喜樂安詳的天堂,讓我親吻您的腳指……」
這時,廖該邊的瞇瞇眼看見遠方的上空飄著一大塊烏雲。
「不會吧……」廖該邊心中慘叫。
廖該邊說不會,就偏偏是會。
橫衝直撞的廖該邊果然一頭撞進了烏雲的陰影底,就像玩六福村的遊樂器材「大怒神」一樣,無法張口慘叫就被強大的地心引力給拉下。
下墜!
下墜!
下墜!
下墜!
下墜!
「我……差……點……就……到……天……堂……了……上……帝……救……救……我……」
這也許是廖該邊心裡最後吐出的一句話。
「你真是太絕了。」
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廖該邊發現自己被「一隻手」抱住。
那「一隻手」的主人正咧嘴嘻笑著,頑皮的雙眼,絮滿下巴的鬍子,還有一隻米色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
沒有人見過這獨臂男孩後,還能夠忘記他的。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良久,廖該邊定了神,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
「這句話拿來問你自己比較合適吧?」
鬍子男孩笑著,也是一臉的驚訝。
「我……我……我剛剛莫名其妙飛……飛……不,剛剛上帝要將我接到天堂時,卻碰上這一大片烏雲,所以我才掉了下來。」
「等一下,你不要慌張,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看著我的眼睛,讓我讀讀你心裡的話,讀讀我們分開這半年來,你所發生的一切。」
廖該邊不解地看著大男孩,這時他注意到蝴蝶的不尋常……在這氣流強大的高空,這只蝴蝶怎麼飛的如此平穩,牠當初又怎麼飛上來的?
大男孩凝視著廖該邊的雙眼一會兒,大感驚訝地說:「你這半年來,連洗澡都撐著雨傘?這樣的日子你居然能夠不自殺,真了不起。」
廖該邊看著腳下的浮雲,顫抖地說:「因為基督徒不能自殺,自殺只會加深自己的罪惡,等等,你怎麼知道我的事?」
大男孩點點頭:「我也不喜歡自殺,畢竟活著總是存有希望,嗯,我已經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了,我畫圖給你看吧,呵,記得我以前也畫過圖給你看過。」
大男孩唯一的手臂托住了廖該邊,根本騰不出手畫畫,但他的雙睛突然綻放一抹極為動人的神采,接著,腳下的大塊浮雲登時破散,雲氣流竄四射,不到兩秒,一幅用雲氣交織構成的圖畫便在腳下的空中壯麗呈現「圖另寄」
廖該邊驚得呆了,完全被這奇景給震攝住,居然一直忘記「為何這大男孩能浮在空中」也是件神奇的事情。






第十二章
「我想,你的情形就像這幅圖畫的,你的影子離開你的身體太久,導致你的平衡感愈來愈差,不只感覺地球在滾動,還漸漸無法對抗地球的自轉與公轉的轉速,結果就像現在一樣,被地球的強大離心力拋棄,剛剛幾乎摔死在這團烏雲底。」
大男孩解釋著雲氣圖。
「那……那地心引力跑哪去了?原罪呢?天堂呢?我剛剛不是快到天堂了嗎?」
廖該邊低聲嘶吼著。
「地心引力的公式搞不好要配合影子才能成立,我可以保證,牛頓和一堆科學家當初在計算推導地心引力的公式時,絕對沒料到影子也是萬物得以根存世界的關鍵。」大男孩笑著說。
「你……你根本……」
廖該邊原本想脫口大罵大男孩一派胡言,但看見自己能凌空懸著,全都靠這大男孩奇妙的力量,也許這大男孩的來歷很不簡單。
「我的來歷不會很不簡單,我說過了,我是景耀的哥哥,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世界並沒有你所說的上帝……嗯,至少現在沒有,要是有,那一定就是我,我可以說是實習中的上帝,也是唯一現任的上帝,不過我也沒多了不起,至少,說來也好笑,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天堂;不過,也許真如你所相信的,天堂的確存在世界某個奇妙的角落,但我跟你保證,你這樣被地球用力甩蕩著,只會被甩到外層空間,不會甩到任何一個跟天堂有關的地方。」
大男孩又讀出廖該邊的心語,令廖該邊啞口無言。
「好高。」
廖該邊垂著頭,害怕地吐出這句話。
「這麼高的確不好說話,我們下去吧。」大男孩遲疑了一會,又說道:「說來也很奇怪,像這樣人人害怕的高空經驗,卻有人從小嚮往著,嗯,那一定會是另一個故事,走,我們下去吧,找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降落,以免嚇到別人。」
大男孩嘴巴張開,任那蝴蝶飛進他的嘴裡,一閉上,男孩就這樣將蝴蝶保護著,抓著廖該邊往下斜墮。
廖該邊並沒有感到任何不舒服或壓迫感,因為大男孩在空中滑行的速度並非很快,只是風力仍舊太強,廖該邊還是睜不開眼。
就這樣往下滑行了幾分鐘後,大男孩的速度倏然加快,一瞬間兩人都已平穩著地,快到廖該邊連不舒服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太靠近地面容易被發現,只好加速。」大男孩解釋道,而蝴蝶就從他的嘴裡振翅飛出。
廖該邊環視了週遭,發現這裡是政大貓空的擎天崗,而體貼的大男孩還刻意降落在樹影密佈的角落,免得他又被地球拋棄。
「對了……你……你為什麼會在上面?」廖該邊指著天空,他終於想起這件奇怪的事。
「我正好在那架從你身邊飛過的班機上,這是你的運氣。」大男孩說。
「啊?那你是怎麼從飛機出來的?」廖該邊張大著嘴問道。
「上帝自有兩把刷子。」大男孩聳聳肩,說:「擔心一下自己的事吧,你往後的日子怎麼辦?難道像吸血鬼一樣,只能在晚上行動?還是整天像神經病一樣撐著雨傘?」
廖該邊漠然不語。
他知道,他這輩子都將活在永遠的黑暗裡萬劫不復,光明已成為遙遠的記憶,聖經裡的傳說。
一個憎恨黑暗的信徒,居然被迫與黑暗共處一生。
大男孩讀出廖該邊的痛苦,也歎了口氣。
「我還有事必須先回飛機了,你慢慢思考吧,不過,我倒建議你換個方向想想,其實黑暗不見得是邪惡的象徵,也不是缺乏光明的狀態,當你拿著手電筒照著自己的臉時,你會發現你的臉輪廓好清晰好亮,但是你卻沒注意那種清晰其實是五官的陰影塑造的。」
「你是說黑暗很好?」廖該邊空洞地說。
「沒什麼不好,至少不需要恨它,尤其是自己的影子。」大男孩又說道:「也許影子比狗還忠心,是萬物共同的朋友。」
「影子?真沒想到影子這麼髒的東西,竟是控制平衡的東西,要不然我也不會那麼想擺脫它,現在也不會弄成地球一天到晚都想除掉我的局面,但要因此說影子是朋友,也未免太可笑。」
「你還是不懂嗎?影子不全然是自私的平衡裝置,還是地球上最可愛的黑暗,是最無私的分享,這也許才是地球想拋棄你的真正理由,因為你太自私了,居然想斬斷最善良的自己以追求一個人的救瀆,我要是地球,也照樣把你摔個一塌糊塗。」
大男孩看見廖該邊對黑暗的唾棄態度,終於動怒。
「影子哪有什麼可愛的地方?」廖該邊不以為然地說。
大男孩指著地上的樹影,說:「首先,你現在沒被地球甩出去,全靠這些樹影無私的包容,再者,影子不是屬於自己的,而是屬於其它萬物的,像樹影,沒有一棵樹會被它自己的影子遮蔽保護,但人類卻因為樹影免於日曬之苦,不只人類如此,那兩條正在納涼的小狗也承樹影之惠,這就是影子可愛的地方。」
的確有兩條狗趴在一棵大樹下搖尾乘涼。
廖該邊駁斥道:「就算樹影有用,就算它可愛吧!但人影呢?不過是自私自利的平衡裝置罷了,有什麼可愛的地方?還有,要是影子真那麼可愛,上帝,我是說真正的上帝,而不是你這個怪傢伙,真正的上帝根本不會有影子,因為他根本就不需要。」
大男孩沉默了。
他的沉默不是因為無力反駁,而是感歎眼前這個男人死不覺悟的私心。
這個男人僅僅以工具的角度思考每一件事,認為「萬物之所以存在,必是為其所用」,大男孩真想給他一拳。
「你忘了螞蟻昆蟲,甚至家裡的小狗了嗎?人的影子可以照顧他們,使它們免受陽光曝曬,就如同大象的影子可以照顧我們一樣;只要能進到影子裡,不管是屬於誰的影子都會無私地照顧需要影子的人,就像現在的你,不管你多麼憎恨黑暗,只要你願意,這些樹影都會無條件地保護你,為你承受地球可怕的滾動;最後我想說的是,要是這宇宙真存在著全知全能的偉大神明,我相信,就同你畢生堅信的,光明的榮耀的確是屬於上帝的權柄,但黑夜呢?黑夜就是上帝無私的影子,上帝總是用他的影子保護著半邊地球,使其免受太過激烈的日曬,所以,上帝的確不需要影子,但它的影子卻是為我們而存在的,每個人的影子都是。」
大男孩沒再多說一個字,只是張開嘴巴,含著蝴蝶騰空逸去。
看著天空中迅速移動的黑點,廖該邊含著熱淚地坐倒在大樹的影子裡。
他始至終都不知道這個神奇獨臂人的身份,只知道,這個獨臂人是景耀的哥哥,一個自稱上帝的大男孩。
廖該邊此時的熱淚告訴他自己,多年來他所汲汲追求的靈魂救瀆,竟存在於他瘋狂擺脫的黑暗裡面,這不是諷刺,而是深沉的悲哀與感動。
黑暗裡藏著最動人的靈魂。
無私的靈魂。
那才是最後的天堂,因為天堂不是單人房。
廖該邊走在接連縝密的樹影下,循路走回遙遠的師大,一路上,他都采著影子前進,大廈的影子,騎樓的影子,還有,行人的影子。
每個影子都無私地支援廖該邊的腳步,幫助他不受地球滾動的傷害,使他免於被世界拋棄的命運,廖該邊一邊走著,一邊任眼淚炫然泣下。
他已經有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哭過。
他認識到的,絕不只是「影子很重要,所以我們要善待影子」,而是真正地為自己好幾年來披荊斬棘,以最自私的心態追求根本就不存在的虛幻天堂的一切徹底反省。
從黑暗裡認識光明,這是他新學會的懺悔。
遺憾的是,廖該邊回到師大時,已經是夜晚了,他走到宿舍旁的路燈下,看著新鋪好的地磚,而自己忠心的影子卻不復在了,一想到自己失卻萬物共有的善良黑暗,廖該邊只能搖搖頭,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管理員室。
現在是晚上九點半,讓我們進去看看管理員室。
男捨舍監廖該邊,現在是滿臉的淚水與歡笑,因為管理員室的地上,堆著一迭整齊的舊地磚,地磚上留著一張簡單的紙條:
「有影子不壞,嗯?
PS:欠我一份人情,有欠有還,再借不難。
by上帝」
廖該邊摸著陳舊地磚上的影子,期待夠資格與它重逢的日子,在那之前,他也會愉快地撐著大傘,接受各方影子的熱情贊助。
當然,最高興的莫過於男捨上千位同學了,因為他們的舍監不想上天堂了,或者該說,那位舍監不再一天到晚想衝到天堂裡劃位了,而一個上不上天堂都無所謂的舍監,也就自然嚴格不起來,至少,公佈欄上的海報與傳單完整無缺多了,顯然這位死板的宗教狂舍監,已經開始欣賞這些住宿生亂七八糟中可愛的一面。
甚至聽說,舍監廖該邊偶而還會跟學生打上一夜的麻將,而他也開始上色情網站尋求超級貧乏的知識。
對了,上個月廖該邊跑去參加什麼「闇啟教」的聚會,還喜歡上裡面一個褐紅長髮的美女……
唯一不變的是,吉六會跟該邊伯伯的戰爭似乎永無休止,嗯,畢竟廖該邊不是聖人,而吉六會裡更不可能有聖人,凡事無須強求。
「廖該邊老伯,有人在三樓的浴室裡大便,限你五分鐘之內去把它吃掉。」
吉六會會長摸著拉了一天的肚子,在走廊的一頭大喊。
「干,一定是你們大的!」
廖該邊大罵。
學會罵粗話了的舍監,真適合作為故事的美好結尾,但是……
任誰都想像不到的是,未來這個舍監雖然一直沒有上過天堂,卻在多年以後成了上帝。
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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