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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你知道，你背上的青鳥，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嗎？
你一定不知道。
因為，你已經長大了。
我看過青鳥，而且我看過非常多青鳥。不是說真正青色的鳥，是代表夢想，代表幸福的青鳥。那是在天真無邪的小孩身上才看得到的，我，看過。
我第一次看到青鳥，是在我實習的時候，那是一間鄉下的小學，孩子們的臉上總是黑黑的，帶著一點泥土斑斑的模樣。
我第一次踏進教室裡，全班的孩子對我大聲說著：「老師好！」，我走到講台，放下手中的教師手冊，對孩子們微笑，輕聲回答：「小朋友好！」
然後，我聞到青鳥的味道。
那是一種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味，還有一點春天剛下過春雨，濕濕的泥土味。
跟小朋友臉上的表情一個樣。
在鄉下地方的國民小學，幾乎每個孩子背上都有一隻青鳥。那青鳥或者蜷曲著身子，或者在孩子的背上揮展著翅膀，或者，昂揚神態，顧盼自若。
我想著，我背上是否也有那樣的青鳥，是在什麼時候離開的。
「老師，你背上的青鳥好美唷。」
「我的背上也有嗎？」
「嗯，是啊，老師背上也有唷，好特別唷。嬤嬤說大人身上沒有的。」
我的背上，也有青鳥。
可能因為我正做著我從小以來的志願，當老師，所以那青鳥一直未曾遠離我，當我重新回到孩子們的世界，靠近孩子們的次元，那原本對我極度失望的青鳥，又回到我的背上。
那幸福的青鳥。
實習結束，那個告訴我身上的青鳥還在的孩子畫了一幅畫給我，我的背上有一隻很可愛的鳥，青綠色的，眼睛是黃色的，翅膀張得開開的，好像要包覆什麼東西似的。
我想，我張開我的翅膀，要包住我的孩子們。
其實應該說，青鳥的翅膀，不是屬於我的，是屬於我的孩子，我的小朋友的。
帶著青鳥的畫像，我離開了我實習的那間鄉下國小，當上正式教師。
也離開了淡淡的茉莉花香，和春雨過後窗充滿泥土味道的空氣，這一群純真的孩子。
到了市區的國民小學，競爭激烈，學業至上，很多純真的浪漫的情懷都褪色了。包括青鳥的身影。
我在壓力之下，臉孔不知不覺的僵硬了，笑容不知不覺的躲起來了，輕鬆的遊戲也變得謹慎拘束，好像連唱遊課都要斤斤計較分數，天真變成競爭，浪漫變成荼毒。
我甚至懷疑，自己背上的青鳥是不是也離我而去，因為我早已經遠離了該有的天真，該有的孩童般的笑靨，和所有屬於純真年代的歡樂。
只剩下棍子藤條不斷的抽打，沒完沒了的罰站半蹲，聲嘶力竭的叫罵，還有繃起臉孔的訓斥。
我背上的青鳥，還在嗎？
我當時總是這樣問著自己，卻在壓力之下繼續的消耗純真的元氣。
一直到一天，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當時實習的學校，那個孩子畫給我的畫，我才發覺，青鳥始終都在，只是我自己把它給藏在心底罷了。
那背上的青鳥。
*你忘了童年的笑臉，我幫你記起來。*
˙上˙
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只覺得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種香味不像是所有人工的的味道，一種牛奶的甜味飄灑在她週遭的空氣裡。
是微笑的，她背上的青鳥。
她總不像一般孩子般的好動，靜靜地待在一旁看著大家嬉戲。
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二十年後的今天我還依稀可以嗅得出來。
班上的小花圃，裡面種滿了很多茉莉花，四季海棠﹔她是負責整理花圃的小園丁。早上時候，我習慣帶著簡單的書本，以及早餐和當天要上課的教材，提早到學校。經常我是坐在教室的講桌前面，看著早到的孩子們玩著遊戲，或者踢著毽子，玩捉迷藏。有時候還跟孩子們一起玩「鬥牌」。
鬥牌是一種很可愛的遊戲，一個人拿一張牌，或者圓的，或者八角的，有的是透明有造型的，只有用指頭把自己的牌「鬥」到對方的牌上面，就算贏了。
很可愛的遊戲。
或者因為我是男老師的關係，孩子總是可以和我沒有距離的玩所有的遊戲。
但是大部分都是男孩子。
她總是很安靜地，在旁邊笑著看著我和其他孩子玩遊戲。
每天一大早，她會很自動的拿著工具，到班上分配到的花圃裡頭澆水。
有幾次我吃完早點，到花圃去探一探，想幫忙整理一下，她總是很靦腆得推我走開，然後低著頭拼命的搖著她小小的腦袋。
「老師，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我可以的。」
我雙手環抱胸前，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小小的身子，吃力的拿著容器澆水，拔雜草，甚至在花圃周圍堆起一小堆一小推的肥料。
「妳那些肥料是哪裡來的？」
「我家附近的花店有，我跟他們要一點的。」
她很緊張，似乎怕我怪罪她跟人要東西。
「真的嗎？妳好努力唷，謝謝妳唷。」
她拼命的搖頭，然後對我笑一笑。
「老師，我很喜歡種花耶。」
記得那個學期的花圃佈置比賽，班上拿了全校第一名。
整個花圃被她整理的像個小花園，有些小樹枝上面還用了紅色黃色的絲帶裝飾的很漂亮。
除了整理花圃以外，她還很喜歡幫忙作一些工作。
那年代還沒有營養午餐，中午不是蒸便當，或者家長送飯盒來，再不然就是訂便當﹔她總是很熱心的幫同學去抬便當。
有時候，班上的同學掃除工作沒有做好，她也會主動地協助同學一起完成。
真的，是一個很棒的好孩子。雖然她的反應比別的小朋友慢一些，功課也不是非常好。
有時候上國語課，請她站起來朗誦課文，雖然很吃力，不過她總是很盡心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唸清楚，聲音雖然不是很嘹喨，卻也相當仔細。
她的算數很不好，可是下課的時候常常看她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努力的作一些算數，遇到有問題的地方，也會跑來問我。
她的作業總是寫得整齊乾淨，一點擦拭的痕跡都沒有﹔美勞課時候，她的作品是
最漂亮的，也是最特別的，而且從來沒有遲交過任何一次。
這樣的孩子，讓人感覺很窩心，既懂事又乖巧，更是認真負責的好孩子。
如果沒有特別注意，或者，她沒有特別引人注目的外表，或許我就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好孩子，並不會特別去注意她。
雖然她的反應不快，可是經過我私底下的觀察，她相當有自信，總是很樂意的幫助同學，卻一點也沒有驕傲的感覺﹔但是她言語間對自己的肯定是很直接的，而且臉上那一抹微笑總是讓人覺得舒服。
記憶中，依稀記得她是跟爺爺奶奶一起住，爸爸媽媽在外地工作，可是每個禮拜都會回爺爺奶奶家接她，帶她回家去。
在她的口中，她的家裡狀況似乎非常不錯，不愁吃穿，更有會照顧她疼愛她的爺爺奶奶。
「我爺爺今天要帶我去買牛肉麵吃唷，那個牛肉很大塊，湯也很好喝唷。」
「我奶奶今天要跟我去公園玩，我不能留下來幫你們打掃囉，對不起唷。」
「我爸爸要把電腦拿回爺爺家，這樣子我可以學電腦，你們有空可以到我家來玩唷。」
她是個幸福的孩子，既乖巧懂事，又熱心助人。
她的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她臉上的一抹微笑總是讓人覺得舒服。
她是個好孩子，臉上有一塊紅色血管瘤的，好孩子。
*看吶！那背上的青鳥。*
˙中˙
那血管瘤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少的自卑，我從她的身上看到了孩童的光芒，那樣炙熱，那樣真切。
她總是無時無刻的戴著學校的黃色小帽子，因為她並不大適合在陽光的曝曬下流露出她紅色的翅膀。
嘿，那背上的青鳥竟是有著一雙紅色火焰般的翅膀，那展翅的模樣總叫人鼻頭一陣的酸。
或許我是男老師，總是覺得不好接近這樣稚嫩女孩兒的心靈，但是當我對著她微笑，她也總是搖搖頭，害羞的低頷臉紅，然後雙手不停地在裙子邊擦啊擦﹔好像恨不得擦掉什麼令她為難的痕跡似的。
一股淡淡的牛奶香味。
那天，是我接下這個班級第一次的家庭訪問，之前她不斷的邀請我到她家去玩電腦，或者吃她奶奶親手煮的湯圓。甚至，她還邀請了其他的孩子跟我一同前去，希望大家都可以到她家裡看看電腦的新奇。
在那年代，雖然學校裡頭有電腦，不過買得起電腦的家庭畢竟是少數，更不必說是什麼高級的器具。學校裡頭的電腦還是用４８６的，可以想見她的家境該是相當不錯，甚至，可以說是班上最不錯的。
我先到了幾個小朋友的家裡訪問一下，直到午後時分才到她的家去﹔後面還跟著幾個想去看熱鬧的頑皮孩子。
或者是因為她的人緣好，加上她平常就特別喜歡幫助別人，雖然她的臉上有紅色的胎記，班上的孩子卻沒有因為這樣兒排斥她。
大家興高采烈的前去，我還特地先撥了電話到她家去。
遠遠的，就看到她高瘦的身影在街口迎接我們，身旁站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先生，想必該是她的爺爺，看起來似乎跟想像的有些不太同。
「老師，我在這裡，快點快點！」
「不要急唷。」
我對她揮揮手，看著她開心的臉龐。
我看著她的爺爺，微笑打了聲招呼。
「爺爺你好！」
爺爺並沒有回答我的話，但臉上洋溢的笑意卻真切的叫人融化。
爺爺的手上拄著柺杖，蹣跚的牽著她的手走進家門，身後的孩子開心的交談著。
家裡並不像我想像中的寬敞舒適，還有一股霉味﹔燈光不見明亮，東西擺設也不是頂整齊。門口一個老奶奶坐在輪椅上，左手抖著艱困的舉起來，對她招呼。
「這個是我奶奶，雖然她中風了，可是每天下午都和我一起去公園散步。有一天奶奶一定可以站起來跟我一起去爬山唷。」
不知道是否因為在自己家裡的緣故，今天的她特別開朗，話也比平常多了不少﹔她牽著我的手，帶我到應該算是客廳的地方坐下，那藤椅受到擠壓聲音嘰嘰嘎嘎的。隨後她牽著爺爺在我的正對面坐下，其他孩子站在我身後，幾乎是圍繞的坐著輪椅的奶奶身邊，奶奶笑的嘴都合不攏。
原來，爺爺因為生病，所以身體很不好，奶奶長期照顧爺爺，還要到市場去幫忙，太勞累就中風了。
這樣的情形已經兩年，爺爺本來就不大能開口說話，加上奶奶中風行動不便，家裡的一切都靠她一個人。
她說的「和奶奶一起去公園玩」原來是帶著奶奶去透透氣﹔她說的「爺爺帶她去吃好吃的牛肉麵」原來是帶爺爺去吃晚餐；她說的「爸爸搬了一台電腦回爺爺家」原來是一台幾乎要淘汰的２８６的電腦，那中文輸入法還是倚天的電腦。
原本聽起來像是家裡非常不錯的她，原來是要這樣子辛苦的。
她很開心的帶著同學去參觀她的房間，去玩那台電腦；我便坐在那嘰嘰嘎嘎的藤椅上，看著這群孩子的笑靨。
「烙石，寫些膩對那孩子底招故，那孩子…，那孩子父母親都不在身邊，馬翻烙石…多替咱們招故她…」
爺爺用很重的口音，吃力的說著，字裡行間可以知道爺爺對她的不捨。
「爺爺奶奶放心，她很乖巧，在學校功課不錯也很熱心，不必擔心。」
爺爺用左邊的襯衫袖子擦了擦眼睛，似乎有些難過，卻又沒說些什麼。
那一瞬間，我的鼻頭酸了，眼睛模糊了。
她很開心的從裡頭拿了一盤水果出來，小朋友一湧而上的湊上去大快朵頤。她很乖巧的拿牙籤插了塊水果給我，我摸摸她的頭。
「乖，妳吃就好，老師不餓。」
「老師，吃吃看，我昨天跟爺爺去市場買的西瓜，很甜的唷。」
沒過多久，她拉著我的手到電腦桌前面，要我教她一些基本的操作﹔我看著這乖巧懂事的孩子，勉強拉開我的笑臉，對她解說。
「妳以後長大想要幹什麼啊？」
『我不知道耶。』
「想想看，以後想當什麼？」
她抬起頭看著我，微笑。那臉上的紅色痕跡看起來似乎正讚揚著這懂事的孩子。
微微偏著頭，淡淡的味道在我的鼻間。
『嗯，我以後要搬去一間很大的房子，然後跟爺爺奶奶一起住﹔嗯…，順便叫爸爸媽媽一起過來住﹔然後，我要在院子種很多很多的花，然後，我想當中國小姐。』
「中國小姐？妳想當很會種花的中國小姐？」
『對啊，中國小姐都很漂亮，我也想要那麼漂亮，而且，我要賺很多錢，讓爺爺奶奶可以不要那麼辛苦。』
「嗯。妳一定可以當中國小姐的，而且，是最漂亮最會種花的中國小姐的。」
那個時候的畫面，二十多年後的現在我還是無法忘記。
她背上的青鳥紅色的翅膀，在我的眼前揮舞著，夾雜著淡淡的牛奶味道。
那是她，背上的青鳥。
*看吶！那背上的青鳥。*
˙下˙
「老師！」
『妳…妳是？』
「我是劉亞青，你還記得我嗎？」
二十多年以後，我在一間咖啡廳門口遇見她。二十多年沒見，她依舊和小時候一樣，高高瘦瘦，唯一不同的是，她臉上的紅色印記已經不那樣明顯，臉上的笑容也不那樣靦腆。
我和亞青進了咖啡店坐坐，手裡拿著剛買的書法材料。
『老師，你現在在教書法？』
「沒辦法，老囉，教書已經是興趣，算是打發時間。」
我點了一杯柳橙汁，現在的年紀喝咖啡對我來說是個折騰，晚上總是習慣早睡，多了咖啡因的刺激會讓我輾轉難眠。
「妳現在在哪裡做事？」
『我現在開了一間園藝工作室，就在老家附近。』
「這麼棒！改天過去看看。」
『好啊，一定唷。』
柳橙汁送上來，亞青的臉龐忽然像是回到了那十歲的童稚模樣，搖著頭，害羞的替我在杯子下墊上一張衛生紙。
「我還以為妳真的會去當中國小姐哩！」
『呵呵，老師還記得喔，那是小時候的夢想啦。我的臉，呵呵。』
「不會啊，妳的臉好很多耶，原本就很漂亮，現在更迷人唷。」
『老師真愛取笑我。』
「怎麼會呢？老師說的是真的啊。」
我只帶了他們一個學年，之後我便調到另外的學校去。亞青的爺爺在我調走之後沒多久便過世了。
亞青的父母在爺爺過世之後，回到家鄉把奶奶跟亞青送到台北去。一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亞青的父母早就已經離婚了。
二十多年，我一直都不知道，時間也就這麼不等人的一直過去，頭也不回，到了這年這時候才回憶起那淡淡的牛奶味道，和，亞青背上的青鳥。
亞青的奶奶沒多久也過去了，在世界的另外一個角落，或者正跟亞青的爺爺牽著手，一起散步在黃昏的公園裡頭。
現在的亞青，不像孩提時那樣羞赧，卻多了幾分自信。
聽亞青說，那臉上的血管瘤是去做手術，一次又一次慢慢的將它給淡去的。
二十年後，我在街頭。
那青鳥的身影一直沒有散去，在我的腦海中留下美好的飛翔弧度。
二十年後，我在街頭，看著，那背上的青鳥。
*你忘了青鳥的身影，我將讓它回到你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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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5-7 13:3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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