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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角
——見識到,很了不起的東西
1.
他不是普通的劍客。
雖然沒有劍客會承認自己僅僅是所謂”普通的劍客”,但他的確不是。
他的劍,長四尺,寬四寸,鋒口寬大烏沉,鐵鑄冶造,較尋常利劍要重二斤。
雖沉,但劍質平凡無奇,卻因在他的手中有了不凡的名字。
炎楓。
炎楓劍不殺無名之輩。
金銀、財帛、女人、權力,都無法擾動他的心,使喚他手中的劍。
只有崇高的理想,才能讓他的俠名飲動。
荊軻。
---------------
秦王政十七年,韓國被滅,易名穎川。
趁著趙國乾旱鬧饑荒,秦王派大將王剪、羌瘣、楊瑞和率軍,輾轉兵分南北夾擊趙國首都邯鄲。趙王派李牧與司馬尚率軍抵抗。時逢秦王政十八年。
公認戰神的李牧將軍採取一貫的逐壘固守,避免倉促決戰的方針,秦軍屢攻不勝,形成漫長的對峙。
但同樣是軍事天才的王剪利用趙王庸碌,著手進行反間計。
王剪停止進攻,一面派使者與李牧和談,一面遣間諜攜重金入趙都,賄賂趙王身邊的佞臣郭開。郭開利慾薰心,在宮內散佈惡毒流言,譭謗李牧私自與秦軍議和,相約在秦軍破越後分地代郡。
趙王聽信郭開讒言,欲派趙蔥與顏聚代替李牧。
李牧治軍有方,在邊境與匈奴戰鬥多年,又曾大敗秦軍無數次,深受軍民愛戴,是以王宮內謠言鑿鑿,邯鄲城老百姓卻大罵趙室無情。
多年前,趙王以光會嘴上談兵的趙括替換老將廉頗,在長平一戰慘敗,趙兵遭秦坑殺四十萬,從此元氣大失,失卻與秦並列戰國雙強的契機。有了悲慘的前例,李牧毅然拒不受命。
然李牧此舉卻”驗證”了談判媾和的非議,昏庸的趙王大揣,軍隊與王室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
邯鄲城裏城外,無不彌漫著詭異的氣氛。
秦滅趙國,只是時間的問題。
2.
如果要說,天底下有一群人對即將臨頭的戰爭麻木不仁、還能夜夜杯酒笙歌,那一定是拒斥沙場,遙遙指揮戰爭的達官貴臣們。
他們掌控了軍隊的糧草補給,兵餉的發放,戰具的維修,以及任意調度將帥的權力。只因他們與王的耳朵最近,只有一句譭謗或讚美的距離。
在前線衝鋒陷陣的將帥若想打勝仗,就要用盡各種方法疏通王宮裏的小人,將戰功分給毫無干係的臣子甚至太監。雨露均沾的情況下,前線的弟兄們才能獲得差強人意的支持。
積弱不振的燕國也不例外。
防守邊境的數萬大軍,一邊看著搖搖欲墜的趙國步入滅亡,為千古名將李牧感歎之餘,更不忘從軍餉裏扣出大筆金銀,不斷送進王宮,送進對燕王最有影響力的”那個人”的手裏。
太子,丹。
“這是這一期弟兄們的奉獻,請太子笑納。”
下跪的人,甚至還穿著軍服,一臉風塵僕僕。
太子丹慵懶地點點頭,左手擁著酒樓名姬的香肩,右手隨意一揮,遣退了來使。
在酒樓裏收受軍隊的賄款,這個王前紅人也未免太膽大妄為。
但太子丹今天心情極差,極差,極差,顧不了這麼多。
“你剛剛說什麼來著?我才三天沒來,素仙兒就嫁給了……嫁給了那個誰?”太子丹怨忿難平,左手用力過猛,抓得歌姬的香肩都紅腫了起來。
半個時辰前,一聽到酒樓第一名姬素仙兒偷偷下嫁樊於期的傳言,太子丹一個大驚,既羞且怒地率眾而來。聲勢之壯,來意之不善,嚇得酒樓其他尋歡客紛紛奪門而逃,免得遭到池魚之殃。
“說啊!”太子丹重重一拍,桌子上的酒杯劇震。
“稟太子,是樊於期那廝。”酒樓店主害怕得全身發抖。
“樊於期!樊於期算哪根蔥!”太子丹一腳踹下,將酒樓店主踢了個狗吃屎。
角扛著劍,在後面看著太子丹氣急敗壞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不就是個女人麼?
而且,還是個酒樓裏的破瓷爛瓦,有什麼好計較?
“太子爺,不如我們就大刺刺過去,鏟了樊於期,把那素仙兒給搶回來!”站在角旁邊的劍客獰笑。
“說得是。樊於期不過是亡命來投的假將軍,竟敢跟我們家太子搶女人?”另一個高大的劍客也跟著忿忿難平。
太子丹卻狠狠瞪了他倆一眼。
“我還要那種賤貨做啥!”太子丹大喝,眾人噤聲。
樊於期,這位被秦王通緝賞以千金的落魄將軍,無論如何還是燕國的客人,也是合縱政策下的受惠者。與籌碼。
收容了樊于期,燕國就擁有合縱下各國捐輸的利益。胡亂為了個女人殺了他,不僅貽笑大方,也會失去實質的支持,引起燕王的不悅。
太子丹閉上眼睛,讓幾千個惡毒的想法在腦中沉澱下來。免得自己一時衝動。
“這姓樊的傢伙,到底哪點比我好?素仙兒竟然要跟了他去?”太子丹的額上青筋暴露。
面子,是面子。
面子才是太子丹的罩門。
太子丹過去幾年遊歷各國,各國無不以上禮接待,不敢分毫怠慢,何況在大燕境內?太子丹簡直就是神人一般的人物。
太子丹門下養了許多食客,扣除嘴巴功夫胡亂獻策的書生,都是殺氣騰騰的劍手,不管這位未來國儲到哪一家酒樓,都是百花爭搶的巴結對象。
而素仙兒……
“混帳,老子連素仙兒長什麼樣都忘得一乾二淨。”太子丹咬牙切齒,站了起來。
這倒是真的。太子殿女從來不缺漂亮的女人。
但此刻在太子丹的心中,樊於期已列為不可饒恕的對象。如果,樊於期在一盞茶的時間內不來磕頭謝罪、獻金獻女的話。
“死罪可免。”角倚著柱子,懶洋洋地說。
太子丹冷笑。
3.
蕭瑟的易水邊,風帶著對面山谷的乾草味道。
草蘆旁,一個穿著樸素的男人輕擊木築,頗為風雅地唱著詩經裏的篇章。
擊築的男人,名叫高漸離。一個毫不起眼,將來也不會大鳴大放的人物。
高漸離唱的忘神,身旁坐了兩個飲酒談笑、半身赤裸的男子。
“據說,你惹了不該惹的人物,這下可麻煩了。”荊軻嘻嘻笑道,炎楓劍亂七八糟用繩子懸在樹上。
“哈哈,我能有什麼辦法?女人嘛,喜歡了說什麼也要抱回家!”樊於期搔搔頭,舉起青銅酒杯就往荊軻手中的酒杯撞去。
兩人大笑,一飲而荊
“太子丹門下劍客死士無數,將軍出入自要小心。”荊軻似笑非笑。
其實,只要有他的劍立在一旁,要取樊於期的頂上人頭,恐怕只有當今劍聖蓋聶才能勉強辦得到吧。
“說起膽子,的確,太子丹想動我頸上腦袋,膽子自是有的。但除掉了我,他可就要掉了大把銀子,他可沒這種爛算盤。”樊於期哈哈笑,不置可否。
“也是。也是。”荊軻莞爾,又是一飲而荊“說起那太子丹,混帳,表面上舉合縱的大旗,骨子底卻是大把大把金銀的收。如果我是那天殺的贏政,一定最後一個才幹掉燕國。有太子丹在,六國合縱的骨子底就是腐爛的根,說什麼同舟共濟,全都是鬼扯個蛋。”樊於期仰天長歎。
曾經統領十萬甲兵的樊於期亡命來燕後,父母兒子女兒等數十眷屬,俱被秦王下令斬首曝市,還發佈沒有期限、不論死活的通緝令,賞金千斤,邑萬戶。
灰心喪志之余,樊於期終日渾渾噩噩,與不得志的流浪樂師高漸離飲酒廝混,像個活死人。
直到他遇見了不可思議的糟糕劍客,荊軻。
“唉,我說這酒啊,沒有漂亮的嫂子在一旁倒,只聞到三個臭男人身上的蝨子味,真沒意思。沒意思啊沒意思。”荊軻打了個嗝,難聞的酒氣。
“哈哈哈哈,要我新過門的老婆為咱們兄弟倒酒又有何難?下次帶著她一塊出門也就是了,哈哈,哈哈。”樊於期嘴裏咬著雞腿,身子搖來晃去。
再過一段時間,樊於期就沒有什麼好介懷的。
那了不起的計畫……
“有漂亮的嫂子斟酒,我肯定唱得更好埃”高漸離點點頭,伸手拿了壺酒就灌,這才繼續擊築。
這傢伙只要一醉,就越唱越不知道在亂嚷些什麼了。
這三個大男人,在大白天的好天氣下席地而坐,一杯又一杯地狂飲,若看在旁人眼底,肯定是迷醉的大荒唐,跟一般的市井無賴無啥兩樣,甚至猶有過之。
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莫名倉皇的氣。
荊軻眉頭一皺,剛剛的醉態瞬間一掃而空。
樊於期也感覺不對,卻沒有立刻站起來,因為他看清了乘馬前來的人,正是從秦國跟隨他來燕的家僕。
也只有家僕,才知道應該往這種鳥地方找樊於期。
馬停,塵未平。
“將軍!”家僕踉蹌墜馬,臉色煞白。
樊於期大驚,荊軻搶一步扶住不大對勁的家僕。
迅速檢視家僕的身體,只見背脊下方有一抹平整的切口。切口深及內臟,血水早已暈黑了青衣。
“夫人她……”家僕意識模糊,卻竭力撐住一口氣。
樊於期臉色一沉,他心裏已有了底。
“府裏突然……闖進……”家僕眼睛半闔,嘴角冒出血泡。
樊于期欣慰點點頭,拍拍家僕的肩膀,用他寬大厚實的手蒙上家僕的眼睛。
“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不枉我倆生死一常”樊於期微笑,讓忠勇的家僕安心歸去。
高漸離的築聲停止,空氣中卻彌漫著悲傷的風聲。
荊軻看著樊於期。
樊於期的臉色從平和轉為鐵青,由鐵青轉為可怕的滾滾殺意,再用一種任誰都瞧得出來的壓抑力量,強自回到平和的臉色。
劍客出身,加上沙場經驗豐富的樊於期,仔細觀察了家僕所受的傷。
這切口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一刺,深度,角度,都是無可挑剔的惡毒。
他清楚知道闖進家裏的刺客是刻意讓家僕苟延殘喘一口氣,好讓家僕將噩耗帶到,擾亂他的心神。
而刺客做了什麼事不問可知。他的新娘子十之八九已不在人世。
如果現在匆忙趕回去,大概會被一群以逸待勞的殺手圍殲吧。
“比起報仇,還有更重要的事,是吧。”荊軻看著胡亂懸掛在樹幹上的炎楓劍。
雖說是如此,但荊軻並不介意仗劍報仇。因為他有理由,也有勝算。如果樊於期開口的話。
高漸離裝醉,趴撫在築上。
荊軻與樊於期相交不過數個月,卻有數十年也及不上的情感。
男人之間的情感,並不需要時間去證明什麼。
而是一起去做些什麼。
“幫我葬了他。”樊於期扛起家僕。
4.
這已是樊於期這輩子第二次嘗到被趕盡殺絕的滋味。
除了從秦國帶來的少數家臣,燕王配給樊於期的宅邸守衛有二十多人,個個都是受過劍擊訓練的退伍士兵,並非尋常家僕,受到樊于期的武士精神感召,頗為忠心。
但仍被殺了個乾乾淨淨。
新婚妻子素仙兒的屍體被直直斬成兩半,一半掛在前門,一半吊在後院,死狀淒厲可怖。
沒有任何線索顯示,這件轟動薊城的慘案是出自太子丹的授意。
要說唯一的證據,就只能說只有太子丹擁有這樣的實力,跟狠毒的本色。
城門口,絡繹不絕的商客進進出出。
馬車上所運送的物資有九成與趙國僵持的戰事有關。若說戰爭促動了國與國之間的經濟活絡,並不算錯。
只是代價過於殘酷。
算命攤,一隻大手攤放在桌上。
“居士的命格充滿滄桑啊,您瞧,這掌紋兇險不斷,危機起伏彼此,按照古代獵命仙人留下的掌譜,這叫不死凶命。”城門口的算命老人說,翻開厚重的竹簡,仔細找了張刻圖。
“不死凶命?”樊於期疑惑,一旁的荊軻也楞了一下。
“是啊,人有形,命有氣。人一生下來就棲息著命。這命的凶霸之處,在於不斷掠奪宿主至親好友的性命,導致宿主一生孤苦悲絕,最後終至自行了斷。”算命老人實話實說。
“你說的是。”樊於期點點頭,將銀兩放在算命老人的手上。
久經沙場的人,什麼樣的怪事都見過。什麼都願意信。
樊於期站起,拍拍身上的塵埃,就要與荊軻走人。
“等等。”算命老人叫祝
“還有何事?”樊於期。
“一年內,不,或許三個月內,居士還有個大劫,這個大劫不只會讓居士身邊的朋友死絕,就連居士自己,恐怕也躲不過。”算命老人的語氣很篤定。
樊于期與荊軻相識一笑。
一笑後,就是大笑。無可遏抑的大笑。
“居士難道是不信麼?”算命老人皺眉。
“不……不是不信,而是先生說的完全正確!”荊軻笑得肚子痛了。
“是啊是啊,我們三個月內死不了,才真得是毫無道理啊!”樊於期瘋狂拍手。
這兩人,肯定是瘋子。
算命老人誠懇的眼神,伸出手:”既然居士也這麼認為,不如把身上的銀兩通通施捨給我這可憐的老人吧,銀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老頭子我還用得著哩。”
“先生敢開口,我又何嘗不敢給!不過沒辦法給先生全部就是,將死之人嘛!要把銀兩通通拿去喝個痛快哩!”荊軻哈哈長笑,丟了一錠銀子。
5.
王宮,太子殿。
遣走了十多位來自越國的歌姬,整個太子殿只剩下兩個人。
角靜靜地站在一角,手中還拿著剛剛收到的竹簡,竹簡裏刻有一個奇怪故事的斷簡殘篇。蟬堡。
身為一個刺客,每殺一次人,不分任務難易,角都會在隔日清晨收到一份不知所謂的蟬堡片段。久而久之,斷斷續續閱讀這個奇怪故事,已成了角唯一的興趣。
至於竹簡是誰送來的、從哪里送來的,角本能地不予關心,只視作殺人的額外報酬。
“上次的事,你做得很漂亮。”太子丹親自為角斟了一杯酒。
角接過,一飲而荊
戰國時期,太子丹之能夠成為左右燕國政局的第一人,肯定有金銀財寶之外、乃至權力本身的堅實理由。
擁有一百多位任憑差遣的殺神刺客,就是其中最重要的關鍵。
而角,則是太子丹門下刺客的翹楚,頂尖中的頂尖。
莫名其妙死在角的暗殺劍法下的王宮貴族不計其數,但光明正大慘死在與角的公開比鬥中的劍豪,同樣堆屍成山。
6.
四年前。
大燕國第一劍豪項十三,在宴會中嚴詞拒絕了太子丹贈送的八名妖嬈的歌姬。
於是,角大大方方走進項十三的莊園,將項十三獨子的頭顱放在石亭上。
“這……”項十三大駭,霍然而起。
“拔劍。”角走出石亭,肩上扛劍,神色睥睨。
角用了最卑鄙的手段,擾亂了項十三的心志,展開了極不公平的比鬥。
對角這樣的殺手來說,為了求勝,手段的使用沒有公不公平,只有正不正確。
正不正確,完全是結果論了。
“把命留下!”項十三果然大怒,一躍出亭。
“喔。”角閃電出手。
喪子之痛,讓項十三狂風驟雨般的破軍劍法威力更倍,但看在角的眼中,卻是破綻百出。
一咬牙,角迴旋沖近,連中項十三可怕的七劍,卻讓角逮到一個要命的縫隙。
利劍噴出,割開了項十三的咽喉。
項十三倒地,火紅的鮮血灑在角的臉上。
一代劍豪。
“一個屁。”角做了批註,折斷了項十三的劍。
7.
從此,角取而代之,成了大燕國第一劍客,並連殺楚國與韓國來訪的第一劍豪。
許多人傳言,或許角在劍道上的進境不及當今劍聖蓋聶。但在殺人的實質技術上,角的劍,比起蓋聶天人合一的劍,還要兇險許多。
而角之所以在太子丹的門下,用他的劍替太子丹殺人,是因為太子丹有很多錢。
很多很多的錢。
多到,讓角原本只能稱做”快”的手,有足夠的理由用血實戰練劍。
練到今日無情無感的地步。
“但樊於期那傢伙竟然無動於衷,不只沒趕回家,事後連來太子殿興師問罪都沒有,實在是無趣至極,白白浪費了你的劍。”太子丹。
角搖搖頭,並不以為然。
“喔?”太子丹。
“這正證明,樊於期並不是等閒之輩。”角。
“落魄閒人,能有什麼作為?”太子丹嗤之以鼻。
角不再說話。
這幾天,他曾遠遠觀察家喪後的樊於期,發覺他經常與兩個人廝混在一塊。
一個是光會擊築哼唱的吟唱歌者,一個總是讓劍蒙塵的落魄劍客。
那歌者也就罷了。但那落魄劍客,絕不簡單。
好幾次,角都懷疑,那個落魄劍客發現了他比貓還輕的跟蹤,若有似無地回頭。
“樊於期是劍客出身,在秦國也是一名小有名氣的劍豪。你瞧他的劍怎麼樣?”太子丹看著宮殿外的假山柳樹。
“很強。”角。
“跟你比起來?”太子丹斜眼。
“不堪一擊。”角。
“很好。”太子丹滿意。
8.
仇家之所以變成仇家,往往都是為了很可笑的原因。
太子丹跟樊於期這兩名天差地遠的人物,本沒道理結下這麼大的梁子。
追究起來,不過是為了女人。
對太子丹來說,他殺的是區區一個在酒樓賣笑的風塵女子。
對樊於期來說,他失去的是一個願意為他洗淨鉛華的妻子。
春暖花開。
無視為眾國抵禦秦禍的趙國正值兵凶戰危之際,燕王在太子丹的建議下召集文武百官,選了個好天氣,于易水旌舟而下,賞景觀水。
王船在數十艘小船的護衛下,浩浩蕩蕩穿梭在江河之上。
太子丹有個理論。
如果這個人成為你的敵人,不管是什麼理由,都要趕盡殺絕。若否,太子丹就會價日沉惑在被害的妄想裏。
是以樊於期也在邀請的名單裏,踏上了燕王的王船。
易水風光好,王船上暖溢著歌妓的歡笑聲。
正當眾臣附庸風雅地彈琴作詩之餘,一名受了太子丹指使的佞臣突然提議比劍,讓船會有個英雄式的高潮。
“唉,提議雖好,但每次都是太子手底下的劍客獲勝,想來也沒啥意思。”燕王摸著剛剛吃飽的大肚腩。
太子丹卻搖搖頭,以無限讚歎的語氣奏請:”王上有所不知,樊于期樊將軍不僅謀懂兵法,在劍術上的造詣更是登峰造極,在秦國有第一劍豪的美名,敗盡無數英雄。今天趁著我大燕大好易水風光,還請樊將軍賜教。”
樊於期全身震動了一下。
好個奸險的偽君子。
燕王並非全無見識之人,哼道:”秦國第一劍豪?那不是王剪麼?要不就是早先失蹤了的項少龍,哪輪得到樊將軍?”並不以為可。
不等樊于期逮機會謙讓,另一名臣子又搶道:”樊于期將軍屢次在眾臣前誇口,不論在劍質、劍速、劍意上,秦國劍客皆遠優於我大燕的劍客。還曾說,即使蓋聶與之較劍,也無法撼動其半分,口氣之大,實難教臣心服。”
燕王的眉頭一揪。
樊於期心中一歎。
與其說秦亡六國,不若說六國亡於自己之口。
“哈哈哈,樊將軍原來只是口說無憑之徒,罷了罷了。”又一個臣子摸著鼻子。
但樊於期的性命有更崇高的用途,他並不苟同將性命快逞在匹夫之間的血氣之爭。
於是樊於期誠惶誠恐跪下。
“大王誤聽信坊間流言。臣家門剛逢不幸,心無餘力,況且臣只懂得行兵打仗、粗莽砍劈那一套,對於劍道一事,可說全無心得。”樊於期叩首,大大方方示弱。
與有備而來、一肚子壞水的太子丹硬碰硬,不可能討得好去。
“原來秦兵靠著將軍口中粗莽砍劈那一套,就殺得咱六國膽戰心驚啦?大王,臣不服。”太子丹面色凝重,雙膝重重跪下。
“大王,臣也不服。”又一名臣子跪下,滿臉悲憤。
群臣早有默契,轟一聲紛紛跪下,大喊:”大王,臣不服。”
燕王雖非如此魯鈍之輩,卻也感受到被群臣挾持的壓力。燕王只好看著遠來是客的樊於期,頗有歉意地歎了口氣。
樊於期心中有數。
今日以血比劍,已是勢所難免。
樊於期感覺到一雙灼灼目光正打量著自己,背脊一陣寒冽。
站在太子丹隨從護衛中的,角。
少有的,只從眼睛就能發出懾人殺氣的頂級劍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聲長笑,然後是只拍撫跪在地上的樊於期肩膀的大手。
毫無意外,是以護衛之名隨同樊於期上船的荊軻。
“何人?”燕王不悅。
“薄名不足掛齒,微臣乃是樊于期將軍的酒肉之交。”荊軻微微躬身,算是行禮。
角眯起眼睛,觀察這位他默默認可的對手。
“上前何事?”燕王。
“其實天下之劍,系出越國名匠,天底下第一把鐵劍就是越匠所造。若論劍客之眾,莫過於秦,樊于期將軍不過是滄海一粟。但說到劍術登峰造極,哈,終究還是個人修為。”荊軻一身髒汙,手中拎著搖晃晃的劍。
荊軻神態輕鬆,並不下跪,與跪在地上的群臣呈現一種尷尬的對比。
大王沒有答允前,誰都不能將膝蓋抬起來。
“個人修為?”燕王失笑。
“是啊,天下第一劍,就是朋友給小弟起的外號,這可不是人人都擔當得起的。”荊軻故作瘋態,一番大話惹得眾臣忍俊不已。
聽到”天下第一劍”五字,角的目光不由自主一縮。
燕王給荊軻的胡吹打擂逗了開,生出一番興致。
“此話當真?”燕王。
“不假。”荊軻。
“可曾與蓋聶較劍?”燕王。
“曾。”荊軻。
“勝負?”燕王好奇。
“怕一出手就傷了他,所以我倆以口論劍,但終究難分難解。若細究起來,應該微臣略勝半籌,是以蓋聶大怒,斥臣而退,想必是羞於承認。”荊軻大言不慚。
燕王卻哈哈大笑起來:”有趣,有趣。”
“簡直是狂徒行徑。”太子丹冷笑,群臣不寒而慄。
“半點不過。”荊軻爽朗一笑。
“這位狂兄的意思,可是要代替樊于期將軍下場比劍?”一位大臣插口,想在太子丹面前留下好印象。
“在下劍術天下無雙,有何不可?”荊軻兩手交互輕拋不加擦拭的炎楓劍,姿態挑釁至極。
要不是急著替樊於期從危機重重的劍鬥中脫身,荊軻也不想以如此跳脫的形象,胡亂躍入不可知的危險。
所謂的胸懷大志,並非膽大妄為。而是倍加珍惜自己才對。
太子丹拍拍手。
角拓步而出,眉宇間濃厚的陰扈之氣。
荊軻毫不意外。
從角的身形步伐,還有身上不加掩飾的殺意,他早猜出太子丹會派他出戰。
“這位天下第一劍,朕要提醒你,太子派出的劍客名叫角,乃我大燕第一劍豪,敗死在他手下的劍客不計其數,你可要……”燕王好意提醒。
畢竟一個有趣的人太快死去,實在太煞風景。
“遵命,微臣會記得手下留情的。”荊軻故意說反話,大笑。
角沒有發怒,只是心底浮現出很複雜的情緒。
如果自己也能像他那樣大笑,該是什麼樣的滋味?
9.
按照往例,為了避免在王船比劍傷及眾臣及王,士兵尋找了一處視野極好的乾草闊地,將王船靠岸。
在燕王與眾臣的擊掌吆喝下,荊軻與角一躍而下。
兩劍客沒有刻意多做準備,就這麼在岸邊踏將起來,漸漸的,兩人拉開距離。
“荊兄,小心!”樊於期大叫。
荊軻率性拔劍,將劍鞘隨手一丟,雙手持劍平舉,兩腿撐開。非常老土的起手式。
角將劍扛著,並沒有先拔出,另一手抓著腰上懸繩,看似隨性地繞著荊軻踏步。
從劍的形態,與兩人持劍的氣度,就可以看出兩名劍客的不同。
荊軻的劍寬大厚實,劍脊高高隆起,刀沿平直,利於砍劈。
角的劍短險脊薄,只約三尺,藏在劍鞘裏的鋒口夾角長而銳,鋒快異常。
一個沉穩持重,一個漫不經心。
角微微訝異。
原本輕浮躁動的荊軻持劍後,神色變得嚴肅非常,姿勢樸質無奇,但神氣凝然,毫無一絲縫隙。
荊軻慢慢松緩身體,以細微的節奏呼應不斷繞動的角。
不靜,不動,就像天地之間的祥和存在。
這樣的修為,定是經過道心焠煉的自我凝定才能達成。
與角不同。
儘管荊軻氣宇不凡,劍勢放斂自如,但荊軻觸踏了角的禁地。
角一直想找歸隱的劍聖蓋聶一較生死,好讓他的名字揚放四海,卻期期未果。眼前這傢伙自稱略勝蓋聶一籌,簡直是……放屁!
“喔。”角嘴角微揚,猛地右手往前一甩,劍鞘迸飛而出,射向荊軻。
荊軻不閃不避,劍尖一挑,將角突擊的劍鞘輕輕撞開。
而角危險的劍,殺人之劍,已在劍鞘飛出的瞬間欺近!
唰!
荊軻的胸口被角的猛襲劃過,炎楓劍悍然撩起,角卻已溜出長劍的攻擊範圍。
角用快勝閃電的速度,輕輕鬆松就破除了荊軻從容無暇的防禦。
“你的劍好快。”荊軻看著蹲鋸在地上的角,左胸滲血。
“顯然還不夠。”角說。
要是其他劍客,剛剛那一劍就斷出生死了。
“但你的劍缺了一種東西。”荊軻一個大踏步。
炎楓劍湛然舞動,大開大闔的劍勢,刮起腳下的如箭乾草。
“沒錯。缺了你的血。”角毫不畏懼,銳身沖出。
角的手腕輕顫,短劍爆出森然劍光,招招狂若毒龍。
兩人刷刷刷一連交擊六十幾劍。
乍看下角的劍速淩駕荊軻,每一劍都在與風競速,卻被荊軻似拙實巧的劍法綿密地擋下,矛盾至極。
一招又一招過去,卻渾然看不出勝敗之機。
荊軻每一劍都帶著正氣凜然的意志,狂猛的銳風卷起地上乾草,干擾高速攻擊的角的平衡,以暴力性的防禦代替攻擊。
而炎楓劍帶著古銅色澤的劍身,則讓荊軻的劍氣有種懾人的豔紅。
迥異于荊軻,角每次出手,都夾帶著捨身共亡的堅決。
仿佛不懼荊軻的炎楓劍將自己斬成兩半,角刁鑽地在豔紅的銳風中一出一入,每一次都將手中的利劍更接近荊軻的咽喉。
好幾次,荊軻都與死神擦鼻而過。
坐在王船上觀戰的燕王與眾臣無不嘖嘖稱奇,上千士兵則大呼過癮。
太子丹表面極有風度地大家讚賞,實則心中駭然。就連樊於期也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荊軻的劍法在自己之上,可從來不知這位朋友的劍已到了如斯境界。
“荊兄,你真是太可靠了。”樊於期緊握雙拳,內心興奮不已。
自己對秦宮的了若指掌,加上荊軻的劍法,或許真能成就大事……“只有如此高超之劍士,才能成就如此精彩之局。”燕王讚歎不已,神色間充滿了矛盾的可惜。
這劍鬥到這番境地,不論是荊軻或角,敗的一方肯定得將命留下。多麼可惜。
但這麼精彩的劍鬥前所未有,恐怕也是絕響,若不能親眼看見兩人之間”誰最強”的答案,或許更加可惜。
“殺死他!”太子丹皮笑肉不笑,心底只有重複這個焦切的吶喊。
又是兩百劍過去。
角的呼吸開始急促,背脊冒出的汗漿浸透了衣服。
他從未花過這麼長的時間跟人較量。沒有人有這樣的本事。
雖然角的進退速度並未減緩分毫,但劍的氣勢已經開始削弱。他只有用更強大的、對死亡的決心,去彌補氣勢的不足。
看在荊軻的眼底,角這樣對死的覺悟、甚至可說是一種病態的著迷,只有將劍的力量帶到了無生氣的穀底。
颼。
角的劍再度逼近荊軻的咽喉,削過頰骨,血屑一線飛逸。
“喝!”荊軻奮然一聲平地清雷的巨嘯,震得連遠在王船的人都錯然一楞。
角非常人,動作只是遲疑了半晌。
但荊軻又豈是常人?
只見炎楓劍化作一道銳不可當的虹影,與暴然沖出的荊軻融合為一,撲向氣勢已滯的角。
炎楓劍悍然一劈!
角手中的利劍奮力一擋,胸口卻被沉重的劍勁穿透,無法喘息。
荊軻並沒有留給角任何調整內息的空隙,仗著膂力倍勝於角,腰鬥沉,手腕一回,又是如千軍萬馬的劈砍。
面對荊軻的迫人氣勢,如果閃躲的話就無法翻身。角咬牙又是一擋,震得手臂酸麻,劍勁透滲直達雙腳,奪走角最自豪的速度。
“棄劍!”荊軻大喝,雄渾至極的力道完全呼應他的意志,又是一劈。
角無力閃躲,只得再度傾力格擋。
筐!
一聲悶響,角的手臂狂震,眼前一黑,口吐鮮血。
卻兀自不肯丟棄搖搖欲墜的手中劍。
“棄劍!”荊軻怒吼,力道又往上加了兩成,再劈出。
空氣中爆起難聽的金屬脆擊聲,角的虎口迸裂,劍終於被震脫手。
但角可是視生死無物的狂者!
“同歸於盡吧。”
角慘然一笑,左手迅速接住脫手的利劍,身子忽沉,斜身掠出。
荊軻一歎,手腕蓄勁,炎楓劍寒芒暴漲,一個龍捲風似的大回斬。
縱使角想捨身一擊,然而全身已被荊軻先前的劍勁摧毀掉最珍貴的協調性,一個踏步沖出,身子居然顛晃了一下。
兩名絕世劍客的身影乍合又分。
燕王嘴巴撐得老大。
樊於期的拳頭鬆開。
太子丹的笑容僵硬。
漫天紛飛乾草屑,點點血花呼吸間。
地上一條可怕的斷臂。一柄裂成兩半的鐵劍在空中嗚嗚咽咽。
“為什麼……不殺了我?”
角痛苦地看著他的敵人,大量的血水從左手斷口處砸然而出。
“我不殺,已經死去的人。”
荊軻漠然,撿起丟在地上的劍鞘。
他的手因剛剛過度的縱力而顫抖不已,試了三次才勉強將炎楓劍合入劍鞘。
角一陣暈眩,跪下,斜斜軟倒。
勝負已分。
但在生死之間,荊軻並未因他擁有的權力,做出取人性命的決斷。
燕王尚無法從精彩的對決中回神,而一旁的群臣則面面相覷,生怕鼓掌喝采會觸怒位高權重的太子丹,尷尬不已。
卻見太子丹在護衛戒備中下船,張開雙臂,欣然迎向勝利者。
他一向喜歡勝利者。
勝利者應該跟勝利者在一起。
“不愧是天下第一劍!實至名歸!教本公子歎然拜服!”太子丹激動不已,一臉為荊軻的高超劍術深受感動。
荊軻看著越來越近的太子丹,眉頭越來越緊。
“自古英雄不打不相識,本公子眼界淺薄,該死!該死!不知壯士可否願意由本公子作東,一同到酒樓酩酊大醉一番!”太子丹握緊荊軻血氣翻騰的手,語氣推崇備致。
太子丹這一番話倒是真心真意。
為了延攬這名比角還要厲害的劍客,他可以”寬宥”樊於期的奪女之恨,甚至設下酒席重新交個朋友,然後賠十個比素仙兒還要美豔的歌姬給樊於期。
荊軻慢慢解開太子丹熱情洋溢的手。
太子丹的笑容僵結。
只見荊軻走向淚流滿面、意識模糊的角,俯身,單膝跪下。
“因為替這樣的人賣命,你的劍才不懂珍惜自己的生命。”
荊軻抱起沒有力氣掙扎的角,慢慢走向一望無際的荒煙蔓草。
站在燕王旁的樊於期點點頭,雖然他沒有聽見荊軻在念念有辭些什麼。
太子丹臉色鐵青,久久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
勝利的劍客,抱著慘敗的無名者,消失在眾人忘記喝采的注目中。
10.
夕陽已遠,只剩一點取暖的火堆。
蕭瑟的山谷,遠處傳來不知名的獸吼。
荊軻一手杵著下巴,一手翻烤著火堆上的肉塊。
角一言不發,呆呆看著時大時小的火焰。
角的斷臂創口已經被燙紅的鐵劍炙焦,不再失血,已無大礙。
被敵人斬斷一隻手,還被敵人所救,他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
至於被太子丹毫無情義地遺棄,反而只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太子丹本就是這種人,角早就一清二楚。角為太子丹暗殺過多少昨是今非的政敵盟友,怎會不清楚他的狼心狗肺?
肉很香。
對耗竭體力的人來說,那氣味簡直挑逗得要人命。
“你在烤什麼?”角開口的第一句話。
“你的手。反正沒用了嘛。”荊軻打了個呵欠。
“也是。”角點點頭,伸手撕了一大塊就咬。
既是自己的手,就不需要客氣。
“……”荊軻傻眼。
其實是只獐子,趁著角昏迷的時候,荊軻剝了皮,去了腳,剩下光禿禿的一塊肉。
兩人並沒有靜默太久。
他們之間並非陌生人。兩柄劍已經用最激烈的方式交談了好幾百回。
“你說,我的劍缺了什麼?”角的語氣僵硬。
從兩人交戰的一開始,角就不認為自己的實力遜于荊軻,但偏偏就是無法將荊軻擊倒,甚至在有了斷自己的覺悟後,還是只能傷到荊軻皮毛。
或許,真的就像荊軻所說的,兩人的劍有根本上的不同。
“你的劍,並不在乎主人的生命。”荊軻。
角同意。但那又如何?
就是不畏死亡,角才登上劍的極致,劍上棲息著戰無不勝的鬼。
“我的劍,卻很畏懼失去執他的主人。說穿了我是個膽小鬼,比誰都要怕死。”荊軻說,也撕下一大片獐肉。
角沒反應,顯然不能明白。
“劍客,不該怕死。”角憤怒不已。
視死如歸的自己,竟輸給這種傢伙。
“你說的是殺手,不是劍客。每一個劍客都該為自己的劍而死,我同意。非常同意。但在那一刻之前,劍客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這就是所謂為劍而生。表面上活下去的模樣或許落魄襤褸,或許苟延殘喘,但有了拼了命都要活下去的理由,姿態都是光明正大,充滿朝氣。”荊軻輕鬆自在地說,炎楓劍就靠在自己的腳邊。
“所以,你並不認同,自己可以死在我的劍下。”角的怒火未消。
突然,角發覺今天的自己非常多話。
“那不是我為劍而生的理由,自然不能因此喪命。”荊軻大口嚼肉:”活著,就有理想。死了,就什麼也沒了。”
找不到酒,這肉有點無味。
“別盡說莫名其妙的東西。老是念著劍經的傢伙,死在我劍下的可多著。”角。
荊軻只是微笑,不再說話。
不明白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
除非見識到了,很了不起的東西。
“聽過豫讓?”荊軻。
“……”角。
“豫讓是春秋晉國人,當時晉國有六大家族爭奪政權,豫讓曾經在範氏、中行氏手下工作,並沒有受到重視;後來投靠智伯,智伯非常倚重他。趙襄子與智伯之間有極深的仇怨,趙襄子聯合韓、魏二家,消滅智伯,並將他的頭骨拿來當酒杯。豫讓認為,士為知己者死,於是下定決心為智伯復仇。”荊軻。
“那又何必,簡直愚不可及。”角不以為然。
就算沒有發生今天之事,如果有一天太子丹被他人暗殺,他也無法興起報仇之念。用錢收買的心,永遠只會為錢而動。
”也許吧。豫讓先是冒充罪犯混進宮廷,想藉整修廁所的機會刺殺趙襄子。可是趙襄子在如廁時突然有所警覺,命令手下將豫讓搜捕出來。趙襄子的護衛原想殺他,趙襄子卻認為豫讓肯為故主報仇,情意深重,便將他釋放。”荊軻。
“哼。那更是蠢不可耐。將來因此喪命,怨誰不得。”角冷冷道。
“如你所言,豫讓豈是輕易死心之輩,為了改變相貌、聲音,豫讓不惜在全身塗抹上油漆、口裏吞下煤炭,喬裝成乞丐伺機謀刺。別的劍客相勸:”以你的才能,假如肯假裝投靠趙襄子,趙襄子無疑會重用、親近你,那你豈不就有機會報仇了嗎?何必要如此摧殘自己呢?”豫讓卻說:”若我向趙襄子投誠,我就應該對他忠誠,絕不能夠虛情假意。”總之,豫讓還是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復仇。”荊軻。
角倒是點點頭。
“終於機會來了,豫讓事先埋伏在一座橋下,不料,趙襄子的馬卻在過橋前突然驚跳起來,使得豫讓的謀刺又告失敗。衛士捉了豫讓後,趙襄子責備他說:”你以前曾經在範氏和中行氏手下工作,智伯消滅了他們,你不但不為他們報仇,反而投靠了智伯;那麼,現在你也可以投靠我呀,為什麼一定要為智伯報仇呢?”豫讓說:”我在範氏、中行氏手下的時候,他們毫不在意我的存在,把我當成一般的食客;但智伯卻待我以俠,是我的知己,我非替他報仇不可!”趙襄子聽了非常感慨,卻也莫可奈何說:”你對智伯仁至義盡了;而我也放過你好幾次。但這次,我不能再釋放你了,你自我了斷吧!”荊軻說,故事到了尾聲。
“然後呢?”角終於稍稍感到興趣。
“豫讓知道這一次是非死不可,於是下跪懇求趙襄子,希望趙襄子將衣服脫下,讓他用劍揮刺三次,如此他就能含笑而死。”荊軻。
“不算過分。”角。
“於是趙襄子答應這樣的要求,豫讓拔劍,連刺了衣服三次,然後就反手自刎了。豫讓身死的那一天,整個晉國的俠士,都為他痛哭流涕。”荊軻。
“那也不必。”角。
荊軻點點頭。就這點來說,他是認同角的。
“豫讓將自己的生命看得太輕。一個人的生命,如果還有價值的時候,是不會輕易就死的。”荊軻。
角一震。
“我殺了你朋友的全家大小,你動手吧。”角冷冷地說。
“我說過了,我的劍,不殺已死的人。”荊軻聳聳肩。
“放過了我,終有一天你會後悔。”角怨毒的眼神。
“能捱得到那一天的話,那也不錯埃”荊軻爽然一笑。
肉已吃完,話也荊
荊軻倒頭就睡,角卻看著自己唯一剩下的右手,久久無法闔眼。
天明。
角已離去。
11.
失去了一隻手,雖然並非慣常握劍的右臂,但角身為一流劍手的平衡感已然被破壞。而且被劍勁狠狠震傷的右手,筋脈扭曲,連劍也拿不穩。
角本想離開燕,找個荒山野嶺,辟地重新練劍,卻一直無法忘懷荊軻的話。
他恨。
卻又羡慕。
於是角拖著殘缺的身體,回到太子丹的身邊。
只是,以角的身手,再也無法站在太子丹的身邊,而是像不起眼的小蟲縮在無數食客之中。被奚落,被嘲諷。
“哈!你這個只剩半隻手的廢人,到底還拿不拿得起劍啊?”
“呦?這不是大燕國第一劍豪,角嗎?來來來,咱倆比劃比劃!”
“怪了真是,我說角啊,你怎麼一不小心就跌了個狗吃屎啊?”
就連太子丹也對他不屑一顧,一句話都懶得跟他說。
角是多麼冷傲的劍客。
在一個叫做曾經的過往中,他舐血的劍無敵于燕,評價奇高。現在卻甘願比狗還不如地賴在太子單身邊,只有一個原因。
角清楚,太子丹非常非常介意,如芒刺在背的荊軻。
“總有一天,我要殺了那廝!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太子丹仍忿恨不已,當天荊軻當著無數大臣的面讓他難看,不的踐踏了他自以為崇高的尊嚴。
但連太子丹自己也沒發覺,他心底深處,極度畏懼與樊於期交好的荊軻。
以荊軻超凡入聖的身手,要潛入深宮內殿,神不知鬼不覺砍下自己尊貴的人頭,並不是不可能。角就幹過無數次這樣的勾當。
太子丹一定會想出更多的毒計,找到更強的殺手,來對付根本沒把眼睛放在他身上的荊軻,與樊於期。
所以,角無論如何,都想看盡這件事的發展。
他不會阻止,也不會介入,只是想睜大自己的眼睛。
所謂的,讓荊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理由,究竟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12.
拒絕陣前易將的李牧將軍,終於被趙王派去的使者擒殺。
趙國終於失去最後可依賴的千古名將,民心大亂,軍部潰散。
秦王政十九年,王剪麾下兵如怒潮,一口氣攻破趙都邯鄲,俘虜趙王。
帶著勢如破竹的軍氣,秦兵湧臨易水。
弩炮、騎兵、弓箭陸陸續續趕到前線,燕國險若累卵,戰事一觸即發。
早朝。
“怎麼辦!”燕王抱著頭,兩眼無神。
殿上群臣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望向太子丹。
太子丹心中已有了計較。
事實上,太子丹的密使早在三天前就已跨過易水,帶著珍貴的禮物與女人,大搖大擺到秦軍的軍帳將棚裏走過一遭。一切都像儀式一樣。
太子丹跪下,叩首。
燕王從指縫中看著自己的王位繼承人。
“稟大王,我大燕雖然兵多將廣,民心歸王,但為了避免大燕百姓受戰爭鐵蹄、生靈塗炭之苦,是以如今之計,只有走向議和一途。”太子丹說得一口漂亮的話。
“議和?廢話……當然是議和!難道打仗不成!”燕王口齒不清,神智有些錯亂。
眾臣大大松了一口氣,幸好他們的王上只是昏庸,但還不是瘋的。
與強秦作戰,無疑自掘墳墓。
“對於議和,不知…不知……太子殿下有何……有何想法?”一名不想送死的將軍戰戰兢兢問道。
“若獻予秦君督亢一地,換取大燕百姓安衣足食,相信祖先在天之靈,亦會欣然諾許。”太子丹恭恭敬敬答道。
不需要多使眼色,滿朝文武立即跪地叩首,齊呼:”太子英明,實乃我大燕之福,百姓之福!王上之福!”
燕王窩囊卻又滿懷希望地退朝。
與秦媾和的政策,揭示了樊於期唯一的,悲劇性的下常
13.
易水邊已不再安全,駐紮在江河另一頭的秦軍,試發的羽箭不斷墜落在江邊。
樊于期,荊軻,高漸離三人不再笙歌大醉,來到樊於期的宅郟因為他們有個很了不起的計畫。
籌畫了一年多,這個了不起的計畫即將付之實踐。
腐敗總比戰爭好。在這樣的信念下,荊軻想行刺秦王。
認同荊軻殺秦止戰的想法,加上妻小七十餘口的血仇,樊於期也想行刺秦王。
於是兩個男人有了終極的共同目標。
而高漸離,則是兩人毫不隱瞞秘密的酒肉之交,高漸離將以他的擊築歌唱,傳唱記錄下兩名壯士的驚天義舉,流於後世。
是夜。
“旦夕之間,薊就會被秦軍兵臨城下。”荊軻。
“大事不遠。”樊於期揭開地毯。
地毯下,是一塊厚實的木板,木板上刻有秦宮的佈置圖,以及禁衛軍可能巡邏的所有路線。
秦王政性多疑,每隔二到三個月就會更換宮裏的禁衛軍首領,甚至隨意編組額外的巡兵,調動禁衛軍巡邏的路線。不只確保禁衛軍的忠誠,更要迷惑潛在刺客自以為是的資訊。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秦王終究在宮殿裏,只要這一點確定,就有行刺的機會。
對於秦宮熟悉的樊於期不僅擁有至少三個潛進秦宮的方法,甚至掌握了五個可以在秦宮暫時藏身的隱匿之處。如果一天看不到贏政,就在秦宮裏多等一天,凝神等待。
樊於期最擔心的,還是刻刻在秦王七步之內,保護安全的兩名貼身侍衛。稽首,範雨。
這兩位貼身侍衛都是秦國人,俱是有名的力士,稽首能徒手格殺戰馬,範雨能以掌底敲碎頑石。兩力士對贏政效盡死忠。
如果樊于期與荊軻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刺殺成功,肯定會被稽首與範雨擋下,爭取到其他禁衛軍趕抵護王的時間。
但自從那天見識了荊軻深藏不露的高強劍法後,樊於期再無疑慮。贏政捐首,只是時間的問題。至於行刺成功之後的部份就一點也不重要了,這兩個男子漢根本沒有打算活著走出秦宮。
樊于期與荊軻蹲在大木板旁,手持樹枝指指點點,專注討論潛入秦宮的哪一條途徑較容易避開最新的禁衛軍路線,而高漸離則靜靜地在兩人旁傾聽,心嚮往之。
明日雞啼,便是荊軻與樊於期踏上征途的時刻。
高漸離看著這兩位摯友專注思量刺殺計畫的神態,心中喟歎。此乃真凜凜壯士,與之杯酒相交,萬分榮幸。
突然,荊軻霍然站起。
“何事?”樊於期皺眉。
“有殺氣。”荊軻果斷拔劍,他感覺到團團殺氣從四面八方圍將過來。
沒有馬啼聲。取而代之的,是更危險的貓步。
殺手獨特的索命節奏。
樊於期使勁拉開刻滿秦宮佈陣的大木板,裏頭有個秘密夾層,空間大約可以藏躲一人。
當然是高漸離躲了進去,木板被荊軻蓋了起來,鋪回地毯。
“幾人?”樊於期低聲,抽出長劍。
“三十多人以上,或許五十人也不一定。”荊軻苦笑。而且個個都是高手。
樊於期瞪大眼睛,這數字可不是開玩笑的。
能動員這個可怕的數字,非太子丹莫屬。
“不能待在屋子裏。”樊於期皺眉,看著地毯。如果敵人用火攻,高漸離這傢伙肯定活活被燒死。
“那就沖出去吧。”荊軻踢開門。
兩個男子漢從宅邸側門沖出,直奔馬廄。
毫不意外,在馬廄前遭遇到已不需要掩飾動機的刺客。
刺客莫約十名,個個身著黑衣,只露出一雙雙過度亢奮的眼睛,亮劍。
“搶馬!”荊軻大喝,主動搶步迎向刺客,劍走狂霸。
“小心!”樊于期沖向自己豢養多年的戰馬,期待用速度擺脫追殺。
十名刺客手射流星,淬毒的寒芒滿天花雨撲向荊軻,荊軻劍身一卷,毒鏢紛紛破散,不刻已與刺客交殺在一起。
荊軻精神集中力彙聚到頂峰。如果不能快些殺開一條路,其餘方向的刺客趕到的話,就是九死無生的敗局。
仗著膂力過人,荊軻每一招都是銳不可當,刷刷刷狂風掃落葉的氣勢。
四名刺客首當其衝,持劍的手俱是狂震迸裂,接著就是橫七豎八倒臥在地。餘下六名刺客迅速轉換身形,避開荊軻狂猛的劍招,改用小劍拖住大劍的纏粘戰法。
但荊軻何等人物,突然一個驟身破陣,手腕一沉一伸,從直劈改為平刺,立刻將炎楓劍送進一名刺客的心窩。劍拔出時,趁著血花撩亂,荊軻雄然大斬,猶如白額大虎朝四周猛襲。
刺客們驚駭不已、急切擲出毒鏢護身,卻又有兩名刺客被劍勁斬破身子。
“荊兄上馬!”樊於期大叫,已乘坐戰馬往這邊奔來。
颼颼颼颼。
不知數量的毒箭從左上方朝樊於期呼嘯而來。
樊於期悍然舉劍格擋,卻無法悉數撥開。只見十幾支毒箭將樊於期座下戰馬貫成了刺蝟。
戰馬悲嘶,轟然摔倒。
“可惡!”樊於期大恨,踉蹌掙扎著從地上爬起。
所有的刺客陸陸續續趕到,加入合圍兩人的陣勢,其中還有攜帶短弓毒箭的黑衣射手。
“進林子!”荊軻沖來,拉起腿傷的樊於期就往林子裏沖。
可怕的戰場轉進危險的密林,情勢開始有些改觀。
荊軻與樊於期對宅邸附近的環境熟攆,仗著地利,兩人時躲時攻。
荊軻的劍霸,樊於期的劍狠,加上一個月來不斷演練的刺秦合作,兩人時而相互掩護,時而天衣無縫的合擊。好大喜功而採取獨自行動的刺客,紛紛慘死在兩俠即興的埋伏裏。
刺客在短短半柱香的時間,已經在林子裏犧牲了十二名單獨行動的好手。
“別單獨行動!等到天一亮,他們就逃不了啦!”刺客的首領喝斥。
剩下的莫約三十五名刺客收到指示,開始向同伴靠近,蹲伏著身子在即將破曉的渾沌光色中搜索兩個目標。
角也在其中。
他唯一能擲劍的右手雖然只恢復了三成力道,身子卻漸漸抓回當初身為首席殺手的感覺。對於暗暗蜇伏的殺氣的敏感,角遠勝其他刺客,他早已發覺荊軻與樊於期逃遁的方向,跟潛伏的準確位置。
角清楚知道,荊軻是無法從這次的圍殲中脫身的。
天一亮,除了進入密林裏的三十多名殺手,還有數百名訓練有素的弩箭手在外頭等著,將塗滿漆料的箭頭點火,不須瞄準就是瘋狂朝天亂射。無數的火箭將如豪雨般墜落,最後燒垮整座林子。即使犧牲效命太子丹的刺客團隊,也在所不惜。
偏偏,角維持了奇妙的中立。
既無意對荊軻出手,也不可能幫著廢掉自己一隻手的荊軻反噬同伴。
灌木與蕨類下低矮的窪處。
“糟糕。”樊於期額上的汗珠不斷滾落,艱辛困頓地苦笑。
他蹲在荊軻身邊,勉強用劍撐住了身子。若非堅強的意志,他早已昏死過去。
箭早拔出,卻無濟於事。荊軻鐵青著臉,審視樊於期小腿肚上的箭傷。
傷口在河水反射的微光下呈現可怕的黑,箭毒已嚴重撕咬爛肉,痲痹了腿肚子的知覺。看那傷口上黑的擴散痕跡,荊軻勉強可辨識出是可怕的常山蛇毒。
再過一時半刻,常山蛇毒就會侵蝕進骨,沿著髓液蔓延全身,結束樊於期的性命。
“必須把腿砍掉。”荊軻。
“砍掉了腳,還怎麼潛進秦宮?”樊於期搖頭。
秦宮?
角豎耳聽著。
“我背你。”荊軻。
樊于期欣慰不已,知道荊軻是認真的。但背著斷了一腿的自己,荊軻絕對無法闖出眼前的難關,必死無疑。
“趁著我還有一口氣,我吸引那些刺客的注意,你快點逃走。你有為之身,不需要同我一塊死在這無名之地。”樊於期嚴肅的神情,不容荊軻反對。
“行。”荊軻扶起樊於期。
荊軻撕下衣服一角,將條狀的破布緊緊纏綁在樊於期的手與劍,讓他即使無力握劍,劍也不至脫手。
“快滾。”樊於期抖弄眉毛。
“砍下秦王的腦袋時,我會大叫你的名字。”荊軻拍拍樊於期,快步消失在將明的墨藍裏。
角歎氣。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目送荊軻遠去,樊於期仿佛感覺自己的靈魂一部份也跟著離開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樊於期豪邁大叫。
這一吼,果然吸引刺客的圍攻。樊於期狂舞鐵劍,勢若瘋虎,招招但求同歸于荊可惜刺客識破樊于期已是強弩之末,紛紛退開三步成圓,從容地用毒鏢招呼樊於期,直到樊於期的身子隨著毫無章法的劍,慢慢僵硬。身上釘滿數十毒鏢。
他此時的臉孔,兀自掛著悲愴的笑。
“我來。”
刺客首領上前,抽出腰際戰刀,懸臂熟練一揮。
14.
刺客首領並不是蠢蛋。
方纔荊軻快步遁走的腳步聲太過明顯,讓刺客首領用暗號調撥一半的殺手從兩個方向圍去,不留缺口。
“樊兄,你放心去吧,我隨後跟上。”荊軻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慘然咬牙。
荊軻並沒有告訴壯烈犧牲的樊於期,自己的背脊也被淬滿毒液的毒鏢咬了兩口。如果能夠靜下心來,好好用深湛的內力逼毒兩個時辰,縱使常山蛇毒厲害,卻不至要了他的命。
但哪來的兩個時辰?
荊軻的腳下越快,血性就越急。蛇毒隨時都會突破荊軻內力的壓制,滲進骨頭裏。
“發現了!”
一名刺客大叫,左手奮力一甩,一張吊掛著破碎刀片的網子從右側撲向荊軻。
來了。
角躍上樹頂,觀看一切。
只見荊軻閃過刀網,揉身揮劍,與刺客交擊在一塊。
這名刺客身手不俗,卻被荊軻搶了先機。荊軻一輪猛攻下,炎楓劍削過刺客的大腿,刺客跪地慘呼,欲舉劍格擋荊軻的雄渾直劈,卻見荊軻毫不戀棧,拔腿而去。
刺客一凜,隨即醒悟,大吼:”荊軻受傷!”
角點點頭,的確如此。
他如飛猿點樹,在半空中緊隨急切狂奔的荊軻。
命運之神,顯然並非站在荊軻這邊。
七、八張大網從四面八方無聲無息撲向荊軻,教荊軻進也不是,退亦無法。
荊軻九轉炎楓劍,左削右刺,氣勢壓人,卻無法斬破所有的刀網,一瞬間就被從縫隙中鑽入的兩張大網交疊罩祝刀片狠狠刮入肉中,倒勾起疲憊的肌肉,鮮血淋漓。
“……”荊軻一動不動,雙目垂閉,炎楓劍指地。
施網的刺客士氣大振,幾聲尖銳的吹嘯,所有的刺客都在最短的時間趕到,或蹲或踞,或劍或刀,將荊軻團團包圍祝每個刺客都不敢托大,與這名自稱天下第一劍的豪客保持三個砍殺的距離,一手持兵器,一手扣住毒鏢待發。
不由自主,所有刺客的兩手手心皆是緊張的粘膩冷汗。
因為荊軻的姿態,絕非束手就擒。
他在凝聚全身的氣力,跟無可比擬的銳意。
無形的浩然正氣從兩張可怖刀網下的殘破身軀發出,穿透參與圍殲的刺客。
荊軻緩緩掃視周圍,瞪視每一雙藏在黑色面罩後的眼睛。
不知為何,每個刺客都本能地避開與荊軻目光接觸。
想要動手,卻莫名其妙無法動作。仿佛一動,一晃,一個多餘的呼吸,立刻就會被荊軻的迫人氣勢壓扁似的。
要說這群三十多人的刺客逮住了荊軻,不若說荊軻用氣勢牽制了三十多柄沒有靈魂的劍。
荊軻的視線最後停在刺客首領的手中,摯友樊于期血淋淋的頭顱。
他的摯友在笑。
所以荊軻也笑了。
“角。”荊軻開口。
棲伏在五丈高的大樹上的角,身子一震。
“你在吧。”荊軻握住炎楓劍的雙手,突然巨大了起來。
角只好點點頭,卻不想答話。
“想不想見識見識,天下第一劍,所使的第三流的,無敵劍法?”荊軻。
角還未反應,炎楓劍已經塗開一道爆炸的紅。
那是什麼樣的劍法?
不,那已經不是劍法所能形容。
縱使掙脫不了刀網錐心刺骨的束縛,荊軻與炎楓劍已然劃破人類的範疇,狂野地朝四周屠戮。
單方面的兇暴屠戮。
無可抵擋。
所有刺客在荊軻發動壓榨性屠戮的同時,全都像靜止的雕像般呆立,腳上生了根,劍生了鏽,手爬蔓了老藤。任憑炎楓劍的紅削劈向自己,然後橫七豎八斬破一切。
沒有慘叫,沒有驚慌失措,無法喘氣的束手就擒。
荊軻化成了劍的鬼,密林裏刮起了悲憤淒絕的風。
炸裂,炸裂。還是炸裂。
遠遠臥伏在樹頂的角觀看了一切,目瞪口呆。眼眶漸漸濕潤,汗毛冉冉豎起。
若非親眼所見,角絕不可相信,這世間竟有如此豪壯的劍,如此動人心魄的姿態。
地上躺滿了刺客破碎的屍身,樹幹矮枝懸吊著莫可名狀的碎肉與血髓,回蕩著風。
但荊軻沒有停手。他閉著眼睛,掛著滿足愜意的笑,在漸漸繃緊的刀網中狂舞炎楓劍,繼續與假想中的敵人戰鬥。
角也跟著閉上眼睛。
他看見了。
荊軻正與樊於期在偌大的秦宮中,被數百名殺氣騰騰的殿前武士團團包圍,上千名弓箭手吆喝成陣,不可一世的秦王則嚇得縮在大殿上,兩腿發抖,只見兩名渾身浴血的壯士視生死無物,越靠越近,殿前武士前仆後繼倒下……荊軻的劍停了。
秦王驚恐交集的臉逐漸模糊。
“我們……我們終究到不了那裏。”
荊軻終於不支跪下,炎楓劍斜斜撐在地上。箭毒早已侵蝕腐爛進骨,多捱一刻都是奇跡。
刺客以死潰散,只剩下拎著樊於期頭顱,站得直挺的刺客首領。
刺客首領早已兩眼無神,意識崩潰毀滅,在他的有限記憶裏,只剩下鬼的哭。
角落下。
看著他此生最大的敵人。最尊敬的人。
抽出懸在背上的短劍,角想劃破困鎖荊軻的刀網,但刀網已經深深紮進皮肉血骨。
“到底,什麼是天下第一流的劍法?”角受到太大的震撼,以致有些恍惚。
“不論是誰,只要存有天下第一的志氣,就有機會揮出天下第一流的劍。”荊軻笑,搖搖頭:”可惜,我再沒機會,揮出這樣的一劍。身為天下第一劍客,卻不能做出天下第一流的事……”言語中,充滿無限的悔恨。
英雄未竟。
“走吧,角。”荊軻閉上眼睛,氣息衰滅。
角怎麼能走。
“若你想砍了我的手報仇,現在正是大好機會。”荊軻低首,聲音越來越薄弱。
“我還能執劍嗎?”角看著自己筋脈毀損的右掌。
“如果你找到了,需要變強的理由。”荊軻虎目流淚:”可惜,我已經不需要了。”
不說話了。
不再說話了。
當一個人的生命還有價值的時候,誰願意死呢?
角在他的死敵身上,看見了無限的悔恨。
天即破曉,林子外埋伏的弓箭手已經準備好狂暴的火攻。
“再見了,天下第一劍。”
角蹲下,取走了荊軻死命緊握的炎楓劍。
一斬,荊軻的人頭落地。
15.
樊于期與荊軻的頭顱,並排放在太子殿的幾上。
“幹得好!幹得好!果然不愧是……不愧是簫,愛卿的身手依舊值得信賴啊!”太子丹哈哈大笑,暢懷無比。
太子丹親切地擁抱帶回兩俠首級、卻被他記錯了名字的角,更沒有注意到角背著一把陌生的劍。
角木然接受擁抱,然後靜靜回到他該去的位置。眾多御用殺手中的一個。
太子丹頗為心安地看著荊軻的斷首。
“哈哈哈,你這個不識時務的混帳東西,要知道所謂的豪傑,都是良禽擇木而棲的完美依附。你區區一個使劍的傢伙算什麼?算什麼?膽敢給本公子難看!”太子丹意氣風發,一腳將荊軻的頭顱踢下幾。
“來人!”太子丹。
“是!”兩個太監躬身。
“拎去城牆外給狗吃了!”太子丹朝荊軻的腦袋又是一踢。
太監領命,抓起荊軻的長髮,搖晃著腦袋走出殿。
拍拍手,精神抖擻,太子丹立刻下令,出使秦國的使臣隊伍開始準備一切。
除了賄賂秦國數十名大臣的重禮,樊於期的首級被石灰妥善保存,放在一隻黃金盒子中,當作向秦國表示竭誠盡忠之意。是份很不錯的交易開場白。
更重要的是,一張督亢的地圖,實質地割讓偌大的領土,換取不知能維持多久的和平。
角默默看在眼底。
16.
沒有人知道,角的手已經能緊握劍柄。
雖然筋脈受創未愈,雖然每一次握緊都痛撤心扉。但又如何?
連角都暗暗驚異不已。
或許這就是所謂,找到了需要變強的理由。
角開始瘋狂練劍。
他的劍法依舊狠毒如蛇,他的身形迅猛如常,他的眼神冰冷無情。
但角的劍質卻迥異以往。
所謂的捨身之劍,重點並不在於”舍”,而是在於”身”。
只是過去的角並沒有這樣的體悟。
17.
易水邊。
了無生息的草蘆,悲愴的、節奏混亂的築聲。
風瀟瀟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你確定要這麼做?”高漸離停止擊築。
沒有酒,沒有笑聲。
只有風的瑟簌。
角沉默,只是不斷在鼓鼓火爐中敲打炎楓劍,直到炎楓劍斷成好幾截。
角取走了鋒利的劍尖。
18.
五天后,太子丹特派先行的重禮團,毫無阻礙通過了合圍的秦軍,帶著厚重的禮物浩浩蕩蕩前往咸陽,打點虛弱萎靡的和平。
十天后,太子丹鄭重授命的兩位燕使,帶著督亢的地圖與樊於期的頭顱啟程秦都,二十位武藝精強的門下劍客隨行護衛。
沒有人知道。
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接下來發生的荒謬種種。
兩名燕使抵達咸陽的前三個夜裏,二十位身手不凡的隨行劍客在不知名的客棧遭到強襲,被不屬於人的兇殘劍法奪走錯愕的生命。
客棧被大火焚毀,沙漠掩沒了一切。
19.
死牢。
“聽說你殺人不眨眼。怕不怕大場面?”
“哼。”
“想不想我救你出去。”
“……你要什麼?”
“如你所見,我只有一隻手。”
“那又如何?”
“出去後,只要依約跟我到一個地方,幫我慢慢打開一張圖。”
“哼,出得去再說吧,死殘廢!”
“……叫什麼名字?”
“秦舞揚。”
20.
角面無表情。
帶著昨天才從死牢裏救出的殺人王,穿著華貴的燕國使服,來到了秦宮外。
殺人王的手裏,顫抖地捧著裝有樊於期首級的黃金盒,以及卷藏著炎楓劍劍尖的大燕國督亢地圖。
怎麼會是秦宮?
怎麼會是這種地方?
上千名禁衛軍森然佇立的氣勢,完全嚇壞了殺了整整一條街的殺人王。
殺人王毫無血色,雙腳幾乎無法動彈,連呼吸都開始發冷。
角回憶著那位自稱天下第一劍的死敵。
回憶著易水邊,他生平最驚險,也最有意義的一戰。
回憶著密林中,那所謂第三流的無敵劍法。
第三流?
“必須把腿砍掉。”
“砍掉了腳,還怎麼潛進秦宮?”
“我背你。”
“你有為之身,不需要同我一塊死在這無名之地。”
“行。”
“快滾。”
“砍下秦王的腦袋時,我會大叫你的名字。”
“我還能執劍嗎?”
“如果你找到了,需要變強的理由。可惜,我已經不需要了。”
不。
你馬上就可以揮出天下第一流的劍,用天下第一流的豪爽。
你的名字將響徹雲霄,流傳千古,成為劍客的典範。
因為你讓我見識到了,非常了不起的東西。
秦王大殿,階梯前。
“來使何人?”
“荊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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