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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月臺 作者: 九把刀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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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9 18:29: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月臺

拿起火柴,劃出淡淡的焦味,點燃指尖的涼煙。

我喜歡火柴。

火柴上的火,遠比搖曳在塑膠打火機上的火炬真實得多。看著從鼻子呼出的煙霧,令我想起好幾年前難忘的經歷。

那一夜,我也是這樣站在火車車廂間,迎著黑夜襲來的涼風,呼吸著指尖上的尼古丁……


今晚是值得慶祝的。當了五年狗屁國會助理,幫羅大哥洗過多少錢、擺平多少工程搶標,總算贏得羅大哥的信任,一切都值得了。

羅大哥剛決定要提拔我競選年底的縣市議員,在羅大哥金援、人脈樣樣不缺的情況下,勝選是意料中事,我期盼已久的問政生涯即將起步!

火車慢慢停了下來,擴音器傳來:“火車在此臨時停車,請您不要下車以免發生危險。”

我抓著扶手,探頭看看車外。

一個小小的月臺,掛著兩盞微弱的老燈,照著剝落發黃的一切。

這裡是哪裡?我好奇地尋找月臺上的站名。“零時”兩字,用黑色噴漆寫在生銹的大鐵板上,令我啞然失笑。

零時?這是哪裡?好奇特的地名!

“嗶嗶。”手錶的整點報時,零時整。真是太巧了。

我站在車門口,看見荒蕪的月臺遠處,似乎坐著兩個老態龍鍾的旅客。

我坐在階梯上抽煙,翻開記事本研究後天羅大哥的行程,等待火車啟動。

等著等著,火車依然停在原地,突然間一個高大的黑影從眼前閃過,應是從後面車廂走下月臺的旅客。

那人走到月臺上的自動販賣機前,研究著機器上的飲料。

我也渴了,摸摸口袋裡的硬幣,拿起小皮箱走下火車,來到販賣機前。

不幸,販賣機似乎沒電了。

此時火車一震,車門關上,我和那人搶步衝向火車,我抓著門把用力一推,平時極易推開的車門此時卻紋風不動。

“閃開!”那人將我推開,用力一推車門,卻也無法往前推動半分。

火車,就這樣在眼前緩緩開走。


現在回想起來,命運就是這麼一回事。在不適當的地方,發生不適當的事,還與不適當的人在一起。駛離的火車就這樣改變我的命運。


“幹!”那人嚼著檳榔大罵,憤憤踹著販賣機。

我無奈地抖落煙蒂,拿著小皮箱,尋找應該貼在月臺上的車次表;此時我也看清楚那人的樣子。

理著小平頭,陰狠的雙眼陷在高聳的鼻樑裡、鬍渣青苔般爬滿他的臉、嘴裡都是紅黑色發臭的牙齒,這顆流氓頭歪歪地掛在高大的身軀上,嘴裡罵著霹靂流利的三字經。

我不想繼續跟這頭流氓相處,加上找不到車次表,手邊的時刻表更沒有“零時”車站的通車資訊,於是,我走向坐在遠處等車的旅客,想問問下一班車何時會到。

那流氓看著我,也大刺刺地跟了過來。

“對不起,請問下一班北上的車什麼時候會到?”我彎下腰問。  那名旅客很有年紀了,禿著白髮拿著柺杖,穿著藏青長袍,抬起頭來說:“也許一年,也許三年,或是十年……明天也說不定。”

流氓聽了大罵:“胡說八道!”

我呢?

我只是愣在那邊,腦中閃過相當熟悉的印象……那痀僂老人……我好像看過上千次般熟悉?

“蔣中正!”我衝口而出,登時想起那張總是像符咒一樣,掛在每一個求學階段教室的照片。

那流氓呆了一下,說:“……好像。”

那老人開心地點點頭,讚許地說:“年輕人,你很有眼光,國家教育辦得不錯。”

流氓訝異得說不出話,我卻反而冷靜下來。

是整人節目嗎?


不,倒像是“鬼影追追追”。

應該是長相酷似蔣介石的幽默老人。

或是失智老人。


“年青人別慌,這裡好久沒有客人了,自己拉把椅子坐吧。”蔣介石撐著柺杖,緩緩地說。

昏黃的燈光,頓時被古怪的氣氛困鎖在小小的月臺裡。

我低頭看著手錶:時針、分針、秒針重疊在零時的位置。

零時車站,零時時間。

我跟流氓用力甩著錶,兩人一看,時間依舊停在寂靜的零時。

“幹!”流氓脫下錶,摔向鐵軌。

我將手錶靠在耳朵邊,卻聽不到齒輪的聲音。

“不過是錶壞了圪”我安慰著自己,跟流氓不自在地向後退了好幾步,一起站在月臺的另一頭,尋找著站務人員,不願再理會奇怪的老人。

但月臺就像半個廢墟,根本沒有半個站務人員,後方也沒有所謂的車站;這月臺似乎埋在荒山野嶺中,一個不被記憶的地方。

“反正總有下一班火車。”我自言自語,又點燃另一支煙。

流氓見狀,蹲了下來,也點了支煙。奇怪,煙怎麼沒味道。

慶倖的是,那個怪裡怪氣的明星臉老人,並沒有走過來騷擾我倆。

許久,我站得累了,於是靠在剝漆斑斑的柱子坐下,閉目養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用力搖醒,原來是流氓。

“喂!你快看看!”流氓一臉驚惶,說:“天怎麼還沒亮?”

現在正值七月,白天都來得很早,我睜開眼睛,天空卻仍是漆黑一片。

看了看錶,指針仍僵在零時零刻。

我渾身發冷,看著流氓說:“過了多久了?”

流氓大叫:“我哪知道!大概有四、五個小時了吧!”

這時,一個高大肥碩的人影蹣跚地從鐵軌的遠處走來,手裡拿著燈籠;流氓大喜,立刻跳下月臺,大聲問道:“嘿!火車什麼時候來啊?”

“老蔣沒跟你說過嗎?也許十年,也許明天就來了。”高大的人說。

燈籠的火光映在那人的臉上,是個癡肥的顢頇老人圪是個……是個印象濃烈的面孔。

“你說什麼?十年?”流氓大怒,抓著老人的衣領質問。

“住手!”我拉住流氓,顫抖地說:“這裡很古怪……”

流氓鬆開手,將檳榔汁吐在癡肥老人油光的鞋子上,罵道:“幹!都是瘋子!”卻見那老人一拳緩緩打向流氓的臉,流氓甩頭一偏,猛力回了一拳,揍得老人仰天摔倒,我趕忙大叫:“笨蛋!你知道他是誰嗎?!”


流氓本欲踹向那老人,聽我這麼一叫,愣問:“誰?”

那老人得意地整理濺上鼻血的衣領,說:“爺是毛澤東,你們這些毛頭小子還不下跪。”

我看著地上酷似毛澤東的老人,胸口一陣翻騰,流氓卻一腳掃向"毛澤東"的尖鼻,大吼:“老子叫沙仁王,十大通緝要犯榜首就是我!”

"毛澤東被"流氓一腳痛扁在地,我則暗呼不妙。

這頭流氓竟然是犯下十幾件擄人撕票案、數起姦殺案的通緝要犯沙仁王!

在這樣人煙罕至的地方遇到這種危險分子,真是莫名其妙的倒楣!

被揍倒在地上的"毛澤東顯然"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竟大呼:“來人啊!把他拖出去斃了!”

“斃你媽啦!”沙仁王大吼,從懷中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槍,頂著"毛澤東"的下巴扣下板機,霎時腦漿如碎豆花炸出"毛澤東"的後腦杓,"毛澤東"垂著腦袋,一動也不動了。


託羅大哥的福,我跟黑道人物打過多次交道,於是我壓抑狂奔的心臟,伸出手:“沙哥,久仰久仰,小弟是羅老爺的左右手,沒想到在這裡跟你交攀……”

沙仁王只是斜眼瞪著我,就拿著槍走向月臺上的"蔣中正"。

擁有明星臉的失智老人看見剛剛的一切,卻老神在在地看著暴怒的沙仁王向他逼近。

沙仁王對空又開了一槍,大喝:“火車什麼時候來!快說!”

"蔣介石"目光鑠鑠地說:“一年、十年、或是……”

“幹!”沙仁王額爆青筋,一槍"蔣介石"的肚子射爛,流出泛黃的脂肪和一綑血腸。

我嚇呆了,想到等會自己蒼白的命運,雙腳像果汁機般發顫。

但,更令人驚懼的事發生了!


“年輕人……血氣方剛的……唉,好好的幹麼動刀動槍地……”"蔣介石"不但沒死,還低頭撿起剛剛流出的腸子,胡亂塞進自己的肚子裡。

見鬼了!

難道這裡是幽冥地府?!

沙仁王大駭,想再補一槍時,竟被一個高大的人影從背後將槍奪下,沙仁王轉頭一看,差點暈倒在地。

那人竟是缺了後腦勺"毛澤東"!

"毛澤東"拿著手槍指著沙仁王,喝令:“小子殺的人哪有爺萬分之一,快快將鐵軌上的腦漿刮起來,塞回爺的腦瓜!”

沙仁王看著"毛澤東"晃著湯匙般的腦袋,腦漿一瓢瓢流出毛澤東後腦的破口,嚇得摔下月臺。

我呢?

我呆站在一旁,努力將眼前的驚悚異景,平衡進原本秩序井然的思考方式中。


首先,這裡是哪裡?

這個莫名其妙的月臺,擠了兩個酷似死去甚久、曾經叱咋風雲的老人。兩個爆腦流腸都不會死的老人。

不!不是不會死!

應該是兩條鬼魂!兩條赫赫有名的老鬼!

那麼,這裡是陰間?

但我根本還沒死啊!

只見毛澤東拿槍指著我咆哮:“喂!你也下去刮我的腦漿!”

我連忙跳下月臺,拉住神智錯亂的沙仁王急道:“沙哥!快幫我把他的腦漿塞回他的腦袋裡,不然我倆不能活著離開這裡!”

沙仁王頓時回過神來,瘋狂地將黏在鐵軌上的乳白碎腦漿刮在手裡,同我一起跳上月臺,手忙腳亂地把糊成豆花的東西塞進毛澤東的後腦。

沙仁王跪在地上,大呼求饒:“大爺!小弟有眼不識泰山,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您多多原諒……”說完,沙仁王使勁瞌頭,咚咚咚地磕聲不絕。

我正想要參加這場磕頭大賽,卻聽見毛澤東興奮地說:“好好好!那你當我的部下吧!”

話一說完,剛塞完血腸的蔣介石突然大叫:“不!做我的手下!”還連忙起身拉住我,厲聲道:“小子!我瞧你不錯!你也當我手下!我命你為五星上將!”

當鬼魂的手下絕對不智,我眼淚一灑,跪下喊道:“蔣爺爺,在下何德何能當您的御前大帥,您瞧這裡窮徒四壁的,請讓在下回到陽間,每天燒一車子的紙錢給您!”

沙仁王一聽,趕忙附和:“對對!兩人燒錢燒得多些,我家裡還有老母和……”

不料蔣介石一拐杖敲在我頭上,大罵:“小畜牲敢咒我死!你以為這裡是陰曹地府啊!”

毛澤東也勃然大怒,一口江西腔罵道:“兔崽子想死自己去!爺可是活生生的人!”

人?缺了後腦勺的人?

這時,月臺上方降下一條粗繩,兩個俊俏的人影攀繩翻落;一個動人的聲音說道:“幾十年了,卻只是我們第二次客人來訪,別嚇跑人家了。”說話的,是一個金髮美女,纖白的手腕勾攀著一個英俊的褐髮紳士,好一對璧人。

毛澤東冷笑道:“嚇跑?能跑到哪去?”

我看著那雙璧人,忍不住脫口而出:“甘迺迪!瑪麗蓮夢露!”

只見甘迺迪紳士地點點頭,夢露則喜孜孜地說:“想不到外面的人還記得我。”

我的天!今晚不知道是運氣太差遇到這麼多鬼,還是運氣太好遇到這麼多中外名鬼?

沙仁王大概瀕臨崩潰了,張大了嘴 ,全身燥汗,他多半以為自己壞事做盡,猛鬼勾魂來了吧。

甘迺迪一口流利的華語:“老蔣,好不容易來了客人,你們別忙著搶部下,介紹這奇妙的月臺吧。”

蔣介石拄著拐杖,與毛澤東相顧一眼,嘆了口濁氣,兩人坐在候車座上。

沙仁王擦著額頭的冷汗,說:“要是太麻煩就不用說了……”

蔣介石白了沙仁王一眼,說道:“這個月臺沒有白天,時間永遠駐在子夜零時;它的空間是真實的,時間卻獨絕於世間。”

甘迺迪介面說:“在這裡,因為時間被月臺奇異的磁場鎖死了,所以我們不會老,生命也不會消逝,一切都是永恆的。”

夢露甜甜一笑:“美麗也是永恆的。”

時間停滯的月臺……簡直是陰陽魔界!


儘管這一切如此玄幻,但靈異的事實擺在眼前,我也只能擁抱它。至少比遇到鬼怪要好的多。

但,這麼多歷史名角齊聚在臺灣這小小的詭異月臺上,究竟為了什麼?

風雲了一生,還需追求永恆不滅的生命?


蔣介石似乎看穿我的思考,說:“小鬼,你相信地獄的存在嗎?”

我本是無鬼神論者,但此時世界上所有的怪異傳說似乎都變成極有可能,我不禁點點頭。

蔣介石低著頭,碎碎念道:“當年抗日期間,張學良在西安秦皇陵,發現地獄十八個時空入口之一,以及許多關於地獄世界的祕密,於是便假裝挾持我,以便我親自在西安參詳地獄的刑罰制度等等,唉,地獄的恐怖你們是無法體會的……”

“地獄是怎麼一回事?!”沙仁王不安道。地獄是作惡多端的沙仁王必須關心的課題。

毛澤東陰惻惻地說:“別急,有一天你一定會知道的。”

蔣介石沉重地說:“簡單來說,要是你害死一個人,不管是不是你親自殺了他,那死者的冤魂都會在地獄裡迎接你,將你剝皮煎骨、挖眼掏心、抽腸淩遲,直到冤氣消散,死者重又投胎,你才能從地獄中解脫,展開新的輪迴。”

毛澤東神情困頓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老蔣重金賄賂了往來地獄入口的使者,問出平均一個怨靈折磨犯人的時間。操你娘,竟有三年之久!”

蔣介石繼續說道:“我砸下數千兩黃金大洋,託鬼卒偷偷抄了份等待我的冤魂名單。我的媽呀,竟多達九十一萬隻鬼,我算算,等我死後,居然要在地獄中受苦兩百七十三萬年之久!這還是我到臺灣之前的數目!”

沙仁王一驚,急算死在自己手下的冤魂數目,慘道:“38乘以3,幹!我要待上一百一十四年!”

毛澤東擦掉青綠色的鼻涕,黯然道:“要跟爺比?爺中了老蔣的奸計,生死簿上記了爺一筆六千一百四十萬年的刑罰呆帳,都怪大陸人口太多,隨便搞個文革、生產運動什麼的,就死了千百萬人。”

我開始進入狀況了。

這兩個背著千萬條命債的大魔頭,為了要逃避地獄無盡的懲罰,竟找到這個時間靜止的特殊地帶,蓋了個簡陋的月臺隱居起來,以逃避應該經歷的死亡,逃避地獄裡依舊等待他們的索命厲鬼……


但甘迺迪跟夢露跑來這裡做什麼?


蔣介石看著手中的拐杖,繼續說道:“我發現地獄的存在與祕密後,驚恐之餘,便命令我最信任的特務頭子,戴笠,火速趕來西安,交託他史上最艱钜的任務------找出長生不死的方法。”

戴笠,這人我知道,此人掌握國共兩方特務的機密情報,精於各種間諜戰,是蔣介石的左右手;但戴笠卻在國共關係最緊張時不幸死於南京上空的空難,部份歷史學家跟陰謀論者懷疑是蔣介石害怕戴笠的勢力威脅到自己,所以密令炸掉戴笠乘坐的飛機。

蔣介石略微得意地說:“戴笠費盡心機,散盡用來對付共党的財富,找來上千個堪輿師,終於在臺灣找到這塊福地。戴笠詐死遁走後,專心研究如何進入這個奇異磁場;幾年後他派密使告訴我,他已經在臺灣為我準備好長生不死的地方,但進入這個磁場的時機無法精確估算,也許好幾年才有機緣進入,因此要我儘快來台。我大感興奮,於是草草結束跟共黨之間無謂的大戰,放棄了生靈塗炭的中原渡海來台,就近等待時空大門為我開啟。”

毛澤東在旁恨恨地說:“爺當時還以為打了大勝仗,沒想到是老蔣故意把中原讓給爺,害爺糊裡糊塗搞了好些運動,弄死了一堆人。”

蔣介石一陣劇烈的咳嗽,才繼續說:“此後戴笠憑著高超的人才招募手段及情報收集,自行成立一個跨國的神祕組織“零時”,不僅向各國有名的屠夫領袖宣傳地獄的事實,更藉此推銷零時月臺的好處。獨裁領袖無不趨之若騖,努力搜刮民脂民膏,為的就是支付零時組織進駐此月臺的費用。你知道嗎?你們這樣誤打誤撞進來實在非常幸運,一人省下五百億美金的單程票,有些非洲窮國的獨裁者根本付不出來,只好下地獄去。”

沙仁王喜不自勝地說:“真的?我真幸運!我可以一直待在這裡嗎?”

甘迺迪笑著說道:“你願意的話,留在這裡也沒人趕你走,不過要離開卻是問題重重。”

我對留在這個鬼地方一點興趣也沒,忙問:“有什麼問題?”

毛澤東一巴掌打在我臉上,罵道:“說了這麼多次,小兔崽子還是聽不明白,下一班停在這裡的火車也許明天就到,也許是二十年後才到,這個時空切換的奧祕連送我進來的零時組織都搞不懂,兔崽子只能靠運氣了。”

我心都涼了,沙仁王卻依舊滿臉興奮。

“習慣就好。”夢露頑皮一笑,同甘迺迪抓住繩索攀向月臺上的屋頂,還向我招手示意,邀我一起沿繩而上。

我看了月臺上兩個橫行一世的魔王,再看了看大呼幸運的通緝犯,我立刻攀繩而上。


月臺屋頂視線極好,星斗懸滿夜空,甘迺迪摟著夢露躺在屋頂上,示意我一起躺下。

我拘謹地坐在一旁,問道:“我覺得很奇怪,我能理解毛蔣兩人為何要來到這裡的原因,但,你們兩個為何要到這個永生不死的地方?”

我看著身旁這對佳人,猜想是否是因為甘迺迪為了要甩開妻子賈桂琳,與情婦瑪麗蓮夢露長相廝守才詐死逃出世間。

夢露的眼神綻放感激的光芒,看著甘迺迪說:“這一切都是小甘為我所作的犧牲。”


甘迺迪撥弄著夢露柔美的金髮,笑說:“在古巴飛彈危機前三個月,我得知夢露罹患了離奇的致命怪病,偷偷安排了好幾位醫生診斷都沒用,在我震驚與傷心欲絕之際,我想起了前總統杜魯門交給我的祕密檔案;我立刻打開檔案,找出連絡零時組織的方法,該組織在接到我的請託後,立刻就安排了夢露假死、與一年後對我的假暗殺,將我倆一前一後地送到臺灣這個小月臺,延續我們的愛情。我跟夢露還比蔣毛兩人早了十二年進來呢!”

夢露眼中泛著淚水,嬌憐地說:“小甘為了我的病醫不好,放棄了崇高的總統權位,跑到這裡跟我守著這小小的月臺、渡過數十年黑夜。他說要是我的病醫不好,他也活不下去,直到有一天外面的醫術大大進步了,他才要帶我出去就醫,兩個人真真正正白頭偕老,牽著手死去。”

我看著身旁曾是美國最具人氣的總統,登時感到羞愧與渺小。他勇於為了摯愛遠離世界上最尊榮的權力,我卻為了一個小小的議員席次,經年為立委羅大哥做盡壞事……

甘迺迪忍不住又說:“零時組織真的很厲害,他們不但擁有從獨裁者那邊接手過來的钜額財富,還在政府與媒體間廣佈關鍵人物,才能一手遮天,安排大明星詐死,安排美國總統的假暗殺,甚至製造出完美的假屍體取信社會,像樓下的老蔣就有一具假屍泡在福馬林裡,別人都以為他屍骨未寒呢。”

我大感興趣,忙問:“那貓王真的死了嗎?李小龍呢?你剛剛提過零時組織的檔案是杜魯門交給你的,那他人呢?”

甘迺迪哈哈大笑:“我在這裡沒看過貓王跟李小龍,但誰知道零時組織是否找到另一個時間停止運轉的磁場,把他們藏那裡?至於杜魯門,他以前跟我提過,因為他命令軍方在日本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造成巨大傷亡,因此零時組織建議他買下一席月臺票。但杜魯門也真夠硬氣,他說他投原子彈投得心安理得,他打心底相信他不會下地獄,便拒絕了零時組織的邀請。至於他把檔案交給我,是警告我行事務求心安,畢竟地獄是很駭人的。”

夢露捏著甘迺迪的臉頰道:“因為小甘跟我不是害怕下地獄才來的,零時組織覺得很感動,還特地只收一百億的工本費意思意思就好。”

歷史對戴笠的人品評價極差,我訝然道:“戴笠很感動?”

甘迺迪搖搖頭:“零時組織經過大幅改組,他們的首領換成一個黑人了,至於同樣殺了很多人的戴笠,很早就放棄待在月臺,下地獄去了。”

夢露補充道:“戴笠只待到老毛進來,就搭誤闖進來的運煤車離開月臺。以後你就知道為什麼了。”


我不是個嚮往永恆的人,更不是笨蛋,我過了一個月就知道戴笠為什麼離開月臺了。

說是一個月,其實不是精確的說法,嚴格來說這裡的時間卡死在子夜零時零秒,只有無窮的黑夜。

還有足以殺死一切的無聊。

有多無聊?無聊到甘迺迪、夢露學會了華語,老蔣跟毛主席也說得一口漂亮的英語。

大部分的時間中,老蔣不是看著自己的拐杖發呆,就是在座位上流淚,再不就是坐在死對頭旁發癡,碎碎低語。

毛澤東是個過動兒,老愛提著燈籠沿著鐵軌亂逛,自稱是在巡視他的領土。不過毛主席把更多時間花在埋怨他的宿敵上,臭駡老蔣設局將大陸拱手讓給他。

至於沙仁王,迫於兩個過氣魔頭的假威嚴,只好輪流當起兩人的手下大將,不久就學會一身諂媚阿諛的本領。


“為什麼不擺一些麻將、象棋、紙牌之類的東西進來?”我問。

“本來是有的,但後來被戴笠那混蛋偷偷帶走,簡直是謀殺我們!後來零時組織換了首領後,竟完全不理會我們的需求,他們說只要我們死不了就行了,王八蛋!”蔣介石大罵。


在月臺虛無的歲月中,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屋頂上,當這對親密愛人的電燈泡,同他們說說外面世界的樣子。

夢露最喜歡聽到自己仍是當代最被懷念的豔星,而甘迺迪聽到自己的死亡依舊是歷史的大懸案時,也得意地開懷大笑。

有時候為了讓小倆口獨處,我才不甘願地爬下繩索,看著兩個幾近癡呆的老人圍著沙仁王鬼扯自己的豐功偉業。

在幽暗的月臺裡,陽光已成為遙遠記憶中的奢華享受,長期不見天日的結果,使得我老提不起勁,精神渙散萎靡;甘迺迪說這很類似北歐某些日照不足國家季節性的憂鬱症,不過疾病現象實際上已被時間凍結,所以過幾個月就能完全適應。

寫到這裡,我該解釋一下為何我不出走月臺的原因。

好幾次我沿著鐵軌想走到時間運行的正常世界,卻在距離月臺大約十五公尺處撞到無形的氣牆,怎麼推怎麼踹,卻都走不出黑夜與零時的獨裁,我沿著氣牆繞著走,發現氣牆環繞著月臺四周,於是我扒土掘道,硬是掘了十尺深坑,卻依舊在土裡撞牆。

月臺徹底被時間排除在外,壁壘分明。

我常常看著遠方的鐵軌,等待著不知何時來到的暫停火車。有時火車來了,卻只是匆匆經過,放著我在後頭嘶聲力竭地哭喊。

甘迺迪告訴我,這裡的磁場只有當正常世界的火車,在零時零分零秒暫時停車在這月臺邊時,月臺的空間才會跟外面的世界接合,此時車上的旅客才有倒楣的機會下車,我也才有機會登上火車離去。

我只好等了。


還好在這裡不會餓、也不會渴、當然也不用便溺,生命的機制隨著時間的凍結完全停擺。我抽著煙,卻聞不到尼古丁的香味,也好,讓我快速有效的戒了煙。

我向二老詢問上一次火車進站的時間,他們說印象很模糊了,只記得上次來的旅客是個來臺灣旅行的香港作家,不過那作家比較幸運,只待了一天就等到下一班火車離去,他臨走前非常興奮,還大呼這是畢生難得的經驗,令他靈感泉湧不已。

聽二老殘破記憶的描述,那人似乎是享譽亞太的科幻小說家,一個極少數以寫作致富的大作家。

但我可沒那作家好運,我夜復一夜等待著突破時空偶然的火車,也看著一枚不定時炸彈終於在寂寥的月臺爆發。


那枚炸彈叫做沙仁王。


在認清了二老早已萎靡的事實後,沙仁王終於厭倦擔任五星上將跟副總統的日子;有一晚( 當然),沙仁王發狂般衝向毛澤東,挨了兩槍後奪回手槍,大吼宣佈自己是月臺的君王。不過此舉搞得二老很不開心,老蔣生氣地用拐杖刺向沙仁王,卻使自己被沙仁王開槍射中左眼,從此變成獨眼龍。

在無聊透頂、免吃省喝的月臺待了一個月多,沙仁王脾氣暴躁異常,一拿到槍便時常沒來由地朝兩魔頭拳打腳踢,把原本身體就極衰微的二老揍得毫無尊嚴。不僅如此,沙仁王還把毛主席的鼻子割了下來,再朝蔣介石的脖子開了兩槍,轟得蔣介石身首分離;最後蔣介石只好用皮帶勉強纏住自己的頭顱跟脖子,以免腦袋被沙仁王當球踢。

狂傲一世、血洗千萬人的兩魔頭,逃得過百萬年的地獄刑,卻自己困鎖在敗破的月臺上,整天被一個地痞流氓痛扁,也真是報應。

但沙仁王的邪惡卻不僅如此。

零時月臺可以凍結運轉的時間,可以隔絕兩個世界的接觸,卻無法阻擋人性的敗壞。

過了兩個月,沙仁王脫下自己的褲子,拿著槍爬上月臺屋頂,喝令甘迺迪跟我跳下月臺,看樣子是要強姦夢露!

在這個月臺上沒有死亡的憂慮,連痛覺也隨著時間消失在神經裡,但一旦走出月臺磁場,身上積累的痛苦必會發作,致命的傷將會奪走生命,這對等待醫學發達的甘迺迪與夢露來說,沙仁王的槍足以毀滅兩人白頭偕老的夢想!

於是,夢露哭著要甘迺迪快走,但甘迺迪憤怒地咆哮,靠在繩索邊不肯跳下。我眼看沙仁王瘋子般的脾氣就要發作,靈機一動,趕忙跳下月臺用英語請求二老踩著我的肩膀上屋頂幫忙。

誰叫沙仁王平時太愛亂揍二老,故二老沒多想就答應了,立刻踩上我的肩,衝向正要非禮夢露的沙仁王,沙仁王一槍命中毛澤東的肩窩後,立刻被我們聯合壓倒,甘迺迪趕緊奪下手槍,朝沙仁王的小鳥開了一槍,精血四濺。

“別光顧著自己開心!”老蔣搶下甘迺迪手中的槍,朝沙仁王兩臂各開一槍,再轟掉沙仁王的膝蓋,四槍下來沙仁王的四肢被子彈斬離身體後,眾人一番忙亂,將血肉模糊的淫賊丟下月臺。

兩個身軀殘破的老魔王看著再也無力反擊的沙仁王大笑,我想他們一方面是因為痛宰這個瘋狂流氓狂喜,但另一方面,卻是因為做了生平罕見的見義勇為而開心吧!

甘迺迪把蠕蟲般的沙仁王丟到月臺後面的大甕裡,我好奇地跟過去看,發現大甕裡還塞了個半死不活的“屍塊”。

甘迺迪蓋上大甕的蓋子,壓上塊大石,說:“那是柬普賽的屠夫,赤柬領袖波布,他付不出五百億美金全額,只能拿出兩百億與零時組織達成協定,自願被斬成十八塊放在大甕裡,波布的意思是:反正在月臺感受不到痛苦,總比下地獄好。”

我沒空同情自願被剁成十八塊的波布,總之沙仁王被塞進大甕後,月臺的確和睦多了,兩個整天癡呆閒晃的老人也免受侮辱。


過了好久,我依舊守在清冷的月臺等待命運向我招手,也耗了很多時間跟老蔣兩人談天,逐漸瞭解他們內心的後悔與苦痛。

老蔣發誓,要是此生重來,他絕不搞特務暗殺、甚至願意當個小人物平凡一生,就算光榮地戰死沙場也不錯;毛主席送了千萬條人命,他雖不願承認自己決策錯誤,但從他寂寥的眼神中清楚可知,他心底其實充滿了濃厚的矛盾與掙扎。

我開始同情他們。這兩個老傢夥即使免於地獄萬年期限的懲罰,卻自己套上無窮無盡的枷鎖,在空無一物的老月臺上過著毫無意義的生活,追悔往日沾滿鮮血的日子。


這不就是另一個地獄嗎?


道別的日子終會來臨,只是機率的問題。

在一個偶然中的偶然,一輛平快車停靠在月臺邊,我趕忙跳下屋頂,含著眼淚揮別不捨的二老,屋頂上的愛侶也為我唱著驪歌,我就這樣搭上通往正常時間的列車。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在月臺已經待上一年半之久。

我懷念命運賜給我這次奇異的經歷,也珍視這經歷帶給我人生的機會。我放棄了從政的不歸路,投向廣告設計的懷抱,以免遲早向地獄報到。

但緣份的奇妙之處,就是它永遠令人捉摸不定。

在離開零時月臺後十八年,我搭乘夜班火車北上時,火車恰恰在零時暫時停車。我站在車廂間大感奇異時,兩個熟悉的人影跨上火車,衝到我身邊。

你猜是誰?

當然是月臺屋頂上的老友。

他們看見我時驚異萬分,但隨即與我笑成一團。

夢露挽著為他放棄江山的甘迺迪,甜甜說:“小甘決定試試現在的醫術了,另一方面,我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久違的日出,就算死了也不後悔。”

我擁抱著兩人,瞥眼看見月臺上兩個孤單又熟悉的身影,正向我點頭示意。

“又見面了。”我輕聲說,將皮箱裡的紙牌丟在月臺上,看著兩老漸漸遠去。

夢露兩人同我在臺北下車後,就消失在霓紅夜色中,繼續他們的愛情故事。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夢露臨別時的感嘆,後來成了我令人讚賞的廣告文案。

如果有一天,你搭的夜車在零時暫停時,要是你有膽量下車,別忘了替我向老朋友問聲好,說聲晚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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