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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lonely1003 於 2012-4-11 12:30 編輯
蟬堡-沒有夢的小鎮之章
1-9
1
西元1976年,內華達州,距離州際道路半個小時車程。
綠石鎮,一個虔誠的基督教村莊。
全年無休的好陽光,帶著草香的乾燥空氣,沁涼薄水所構成的綠石鎮,擁有美國畫家筆下最樸實的南方田園風光,彷彿可聽見慵懶輕鬆的鄉村歌曲。當然了,還有知名恐怖小說家史蒂芬今最常用的場景……一望無際的玉米田。
在這典型的農業小鎮裡,對信仰的虔誠是聚集居民的美好因素,所以整個鎮的房子變自然而然以鎮裡唯一教堂為中心,做輻射狀的排列。既協調又美觀,如同上帝的旨意。
鎮上每個人都很和善,既使是好奇心重的年輕人,對鎮上的緩慢發展都抱以寬容,大家安居樂業,幾十年來都沒有人口外移的問題。當然了,也不會有人口過度膨脹或移入的困擾。
教堂前,噴水池旁。
一個女孩看著水花濺起,在陽光下譜出淡淡彩暈,好奇地身手觸摸。
年輕的母親坐在噴水池旁,微笑看著天真無邪的女孩。
「媽,為什麼會有彩虹?」小女孩好奇。
「上帝在無法決定要用什麼顏色的時候,就創造了彩虹羅。」母親撥弄著噴水池的池水。多麼美麗的答案。
遠處傳來小孩打鬧的聲音。
「一定又是哥哥在跟別人打架了。」女孩說。
女孩有個很美麗的名字,恩雅。
恩雅說的沒錯,一群小孩子從玉米田追打著他稱為哥哥的小男孩,一路追打到鎮中心的教堂。
小男孩蓬頭垢面,咧開嘴誇張地笑著,一腳穿著鞋子,一腳赤足,像隻猴子邊逃邊往後做鬼臉大笑,嘲弄其餘的小孩都不能抓住他似的。
「可惡!別逃!」一個小孩氣瘋了,手裡還拿著棍狀的樹枝。
「嗚……嗚……」瑪莉大哭,氣急敗壞追在後頭。
「嘻嘻!嘻嘻!你們這些大白疑!大笨蛋!大狗蛋!」臭小孩又做鬼臉,手裡拎著一條辮子。辮子顯然是剛剛才從瑪莉的頭上硬剪下來的。
母親站了起來,皺著眉頭,看著自己被追打的兒子。才九歲,就是鎮上的小魔星,整天就只會作弄其他的小孩子,對大人惡作劇,完全無法管教。
上個月,喬洛斯將患有小兒麻痺的哈克綁在樹上,若無其事地回家吃晚飯,等到晚上大家都找不到哈克,焦急不已時,喬洛斯才跑去哈克家門口哈哈大笑,說出自己對哈克所做的一切。哈克被大家從樹上解開時,早已昏了過去。
又說到前兩個禮拜,喬洛斯偷走瑪莉心愛的狗,然後活埋在玉米田里,只露出一個大狗頭。狗狗掙扎不已,卻無法逃出,最後活活被塞曬死。喬洛斯竟然還編了個誰都不會相信的謊話,試圖把這樁慘劇嫁禍給小兒麻痺的哈克。
又說前天,投宿在鎮上汽車旅館的外地旅客,車子不見了,旅客在警局報失的時候,竟發現警察正在處理開餐飲店的老科的投訴,說有輛車子炸彈般撞毀了他的院子,輾壞了籬笆跟狗屋,差點謀殺了他鍾愛的老狗。肇事者腳底抹油逃走。除了那倒楣的旅客,大家都知道偷車肇事的壞蛋是自己的兒子。
以上的惡行完全超乎了一個小孩所能被忍受的頑皮。根本就是邪惡。
要不是鎮上的醫生說過,喬洛斯有過動兒傾向,要定時吃藥、慢慢耐心管教,她真想狠狠地拿籐條甩喬洛斯的屁股幾下,禁足一個月。
「要是喬洛斯,能分一點活潑給喬伊斯就好了。」母親看著恩雅,恩雅猛點頭。
喬伊斯是喬洛斯的雙胞胎哥哥,長恩雅兩歲。相對於喬洛斯的頑皮搗蛋,喬伊斯則是太過沉靜,一天說不到十句話,將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睡覺上面。但醫生說,喬伊斯並沒有嗜睡症,或是內分泌失調的症狀,只能勉強解釋,喬伊斯天生就相當喜歡睡覺。
「上帝將喬洛斯跟喬伊斯交給我們家,一定有深刻的用意,只是現在還看不出來罷了。恩雅,要愛你的哥哥,就如同愛我們的天父一樣。」母親。
「是,媽媽。」恩雅甜笑。
母親牽著恩雅的手,踏著隨陽光搖曳的樹影,慢慢走回家。
2
晚飯時間,全家人一起吃飯。
就連超愛睡覺的喬伊斯也勉強爬下床,溫吞地坐在喬洛斯與恩雅中間,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玉米湯。
吃著吃著,湯還沒涼,喬伊斯又稀哩呼嚕睡著了,模樣實在顢頇可愛。
至於胡鬧一整天的喬洛斯頗有胃口,吃光了自己面前的馬鈴薯泥,還搶過妹妹恩雅的那份,吃到滿臉都是。喬洛斯邪惡地對著恩雅獰笑,想引誘恩雅同他大吵一架似的。
恩雅默默吞忍,因為她看見母親的臉上的淡淡笑容,似乎鼓勵恩雅原諒生了頑皮病的哥哥。
當牧師的父親卻是一臉嚴肅,不時鄧著嘻嘻哈哈的喬洛斯。喬洛斯今天剪了瑪莉的辮子,害瑪莉家人怒氣沖沖地跑到教堂興師問罪,讓深為牧師的他覺得很失面子。
更扯的是,當父親抓著喬洛斯的頸子拎去跟瑪莉一家人道歉時,喬洛斯竟然當眾脫下褲子,寡廉鮮恥小便了起來,還故意翹高屁股,將尿射在瑪莉的裙子上。父親氣得甩了喬洛斯一巴掌,喬洛斯卻笑嘻嘻地在度掙脫逃走。
「爸爸是笨蛋!大人都是笨蛋!上帝也是大驢蛋!」喬洛斯逃跑時這麼大叫。
在放任喬洛斯這樣下去,自己肩負神聖教職的能力一定會遭到質疑,在鎮上就沒辦法繼續布道了,更別提競選下任鎮長的計畫肯定一敗塗地。對鎮上的人來說,喬洛斯跟惡魔沒有兩樣。無法管教惡魔的人,又怎能說是好牧師?
「我打算,送喬洛斯去英國教會的寄宿學校,我想那邊的環境對喬洛斯未來的成長,會比較有幫助。」父親看著母親。
「我們已經討論過了,親愛的,我們必須對天父有信心。」母親輕歎:」天父認為我們能夠教養喬洛斯,才會將喬洛斯交在我們家裡。」
父親看著喬洛斯,喬洛斯正抓亂頭髮,拿著湯匙,拍拍睡眼惺忪的喬伊斯的背。
「哥哥,嘻嘻,嘻嘻,吃完才有力氣睡覺,嘻嘻。」喬洛斯說,將湯匙交在哥哥喬伊斯的手裡。
雖然對其他人來說,他是無法理解的壞蛋,但喬洛斯對與自己一模一樣長相的哥哥,可是完全的關心與照顧。或許血脈相連的喬伊斯,是喬洛斯唯一的認同。
此時連母親都忍不住心想,也許是每天都能看見喬洛斯照顧喬伊斯的模樣,才能堅信喬洛斯保有善良本質,自己才能篤信喬洛斯終有一天能夠從奇怪的惡作劇性格裡清醒過來。
「孩子的爹,我們會看見奇跡的。」母親摸著牧師丈夫的手。
「希望如此。」父親皺眉,他的心裡實在不痛快。
3
晚餐後,全家人一起在客廳看電視。
母親打著丈夫的新毛衣。一直處於朦朧狀態的喬伊斯在母親的懷中睡覺,全身縮在一起,睡相甚甜。喬洛斯像個流氓一樣,大剌剌搶過父親習慣的搖椅位置,翹起二郎腿完打火機。恩雅坐在正翻閱聖經的父親旁邊,專注地看著電視的玩偶卡通」愛麗絲夢遊仙境」。
「爸!要不要來只菸!」喬洛斯用打火機點燃鉛筆末端,假裝抽煙。
「住嘴。」父親嫌惡地瞪了喬洛斯一眼,喬洛斯只是嘻嘻嘻怪笑,沒大沒小。
恩雅看著電視,眉頭卻越來越緊,小小的臉蛋充滿了疑惑。
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布偶卡通中,裡頭主人翁的種種遭遇新奇有趣。愛麗絲遇見了粉紅色眼睛的兔子、會說話的貓還有瘋狂的帽商;他看到了刺蝟、紅鶴和撲克牌的比賽,甚至差一點被奇怪的皇后下令砍頭,最後愛麗絲大哭,身體不斷變大,淚水化成河流衝倒紙牌士兵。
故事在愛麗絲醒來時結束,原來這只是一場夢。
只是一場夢。
「媽,什麼是夢?」恩雅突然問。
母親笑笑,解釋道:」夢啊,就是你睡覺的時候,所經歷的……」母親說到一半,發現這件再稀鬆平常的事,反而難以解釋。
恩雅還是不懂,看著母親,又看著父親。
「夢啊,就是……恩雅,你沒有做過夢嗎?」父親感到有些好笑。
恩雅搖搖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作夢。
「恩雅,你睡著的時候,都沒有看見,或是聽見什麼嗎?」母親溫柔地看著恩雅。
「我說你一定做過夢,只是不知道那是叫做夢,如此而已。」父親繼續看聖經。
恩雅搖搖頭,模樣很委屈。
為什麼父親跟母親都將」做夢」講的那麼理所當然?
「是不是我不夠乖,所以才沒有辦法作夢?」恩雅急得快要哭了。
「嘻嘻,大白癡!」喬洛斯哈哈大笑,拿著末端冒火的鉛筆,嘲弄地看著自己的妹妹,身子猛烈晃著搖椅,像個土霸王。恩雅被他這麼一激,眼淚差一點就掉了出來。
父親怒火中燒,瞪著喬洛斯,真想將手中的聖經丟砸過去。
「怎麼會呢?恩雅一定做過夢,只是忘了,嗯?例如半夜做惡夢……」母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卻情不自禁地揪起了眉頭。
恩雅的確沒有因為」做惡夢」而半夜醒來,經歷其他孩子必然會有的號啕大哭,無法抽離惡夢的景象,分不清楚現實與夢境的差距……沒有,一次也沒有。恩雅總是睡得又香又甜。
還有,夢?
怎麼自己對」夢」這個字,突然感到陌生起來?母親的手臂,突然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這種異樣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好像媽媽自己,最近好像也很少做夢呢。」母親拉過臉漲得通紅的恩雅,撫摸她的頭髮。但母親自己不禁開始回憶,自己最近一次做夢,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是啊,爸爸也是。」父親隨口安慰道,低頭翻著聖經,卻也陷入奇怪的疑惑裡。
說到做夢,自己最近好像不是很有做夢的記憶,是因為沒有仔細回想夢的內容?還是根本就一覺到天亮?
母親看著牆上的圖畫,是梵谷的複製畫」夜空」。
畫如其名,藍色的夜空在梵谷充滿生命力的筆觸下,展現奇異的流線擾動。像是疊疊海浪,像是藍色的樹輪,像是遙遠宇宙的銀河。但或許更像城市裡一個又一個的夢境,諧和又纏繞彼此地流捲在空中。
看得出神,令母親有些迷惑了。
「說起來,媽媽好像有好幾年都沒做夢了。」母親說,記憶開始恍惚。
年輕時候的自己,有在日記的尾巴紀錄當天夢境的習慣,但這幾年日記漸漸擱著了,封面蒙了塵。本以為自己是因為生了孩子,家事煩雜,在寫日記上產生了惰性。但現在認真想想,好像是因為不再做夢的關係,失卻了紀錄的理由之一,所以才自然而然擱下了寫日記。
父親看著母親略顯憂鬱的神情,不禁暗暗好笑。
「算了吧,沒做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父親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喬洛斯咧開嘴大笑,劇烈晃著搖椅大叫:」做夢!做夢!做夢……。」
母親看著躺在懷中熟睡的喬伊斯,喬伊斯睡到身體都微微發熱起來,眼皮快速顫動,嘴巴微開,口水從嘴角滲出。母親親吻喬伊斯的頸子。
這麼愛睡覺的他,現在不知道是否做著夢?做著什麼夢?
4
第二天,母親帶著恩雅,與好不容易起床的喬伊斯到街上走走,照點陽光。
早上的新聞裡有個報導,科學家說有部分的過度嗜睡情況,是因為人們沒有因循大自然的法則,在早晨曬曬太陽,在夜裡關上所有燈睡覺,令體內的褪黑激素分泌不足所致。所以解決睡眠紊亂的症狀,還是先老老實實跟著大自然走罷。
至於調皮的喬洛斯,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冰箱裡的麥片與牛奶放在桌上,餐具亂七八糟,顯然是喬洛斯自己瞎吃一通後就跑出去玩了。不,是迫不及待惡作劇去了。
母親帶著細心備妥的餐盒,與恩雅、喬伊斯在玉米田邊的大樹下野餐。
玉米田里特殊的榖類香氣,吸引了各式各樣的蟲鳴鳥叫。簡單填塞、戴著寬大草帽的稻草矗立在翠綠色的粗莖之上,試圖嚇走啄食玉米粒的麻雀。但麻雀早已見怪不怪,有些還停在稻草人的帽子上左顧右盼。這塊玉米田的主人洛桑先生似乎也不怎麼在意麻雀的問題,畢竟距離收成的季節還有兩個月。人鳥還可以好好相處一段時間。
「昨天媽媽也沒有做夢呢。」母親吃著三明治,對著恩雅笑笑。
「我也是,媽,我到底怎樣才會知道什麼事做夢?」恩雅噘著嘴。
喬伊斯吹著玉米田淡淡香氣的風,身子搖搖晃晃,舒服到又想要睡覺了。
「喬伊斯,你昨天有做夢嗎?」母親問,好奇。
「秘密。」喬伊斯惜字如金地笑,那笑有些含蓄,卻流露出神秘的光彩。
「哥哥都有做夢,好好喔。」恩亞拉著喬伊斯的手,說:」哥,你可不可以把夢分給我一點,我都沒有做過夢呢。」模樣可愛的不得了。
喬伊斯只是神秘地笑,或者說,快要睡著了的笑。然後親吻恩雅的鼻子。
母親看著可憐沒做過夢的恩雅。做夢這種東西,應該在很小很小.甚至是嬰兒時期.或甚至在母親懷中的時候,就應該開始的一種腦內活動。母親想起了幾份曾看過的醫學新訊。
然後母親想起了,昨天晚上睡覺前刻意翻找出來的陳舊日記本。自己最後一次紀錄夢境,竟是在九年前。大約是生下喬伊斯喬洛斯兩雙胞胎半年後,寫日記的習慣就停了,仔細看日記本上的紀錄,自那次生產後,日記就只有斷斷續續寫過四十五次,越往後就疏落。沒有一次紀錄著當天的夢境。
然後就不知不覺沒有在碰過日記本了。
「也許應該請教一下麥可醫生?」母親自言自語。
母親擔心起恩雅身上是不是有什麼激素分泌不足的問題而自己,或許也患有這樣疾病?
5
吃完早餐,母親便真的拎著喬伊斯跟恩雅,漫步穿過玉米田後的樹林,到了教堂旁邊的小診所。
小診所窗明几淨,是三代相傳的簡單裝潢,沒有刺鼻的藥水味,沒有昂貴的手術設施,就連診所裡的護士也只是穿著家居的衣服,沒有緊迫釘人的那種不安氣氛。
麥克醫生什麼病都看,但畢竟再綠石鎮執業的麥克醫生只是一般家庭醫學科,所以再研判病情需要進一步檢查時,麥克醫生會建議病人開車到鄰郡,接受大醫院精密儀器的撿測。沒有人提議要在鎮上蓋大醫院,因為罕有人生過什麼大病。
麥可醫生也是喬伊斯與喬洛斯的家庭醫生,麥可醫生替喬洛斯的過動兒症狀背書,認為喬洛斯的」失控」是一種疾病,而不是窮極無聊的調皮搗蛋。若非如此,鎮上的居民對喬洛斯的容忍早就潰堤。雖然潰堤只是時間的問題。
麥克醫生勢公認的熱心腸,有時病人體弱沒辦法自行到鄰郡的大醫院,麥克醫生還會親自開車往返一程。他的善行令他成為下屆鎮長的熱門人選。據說麥克醫生也有競選的打算。
一大早,診所沒有病人,母親直接領著兩個孩子坐下,簡單說明來歷。
「原來,小恩雅沒有做過夢啊?」麥克醫生笑笑,真是個可愛的問題。
恩雅卻很認真地點點頭,祈求道:」醫生,我是不是生病了?拜託請讓我做個夢,不管是多苦的藥我都願意吃,我也會每天乖乖跟天父禱告,祈求他讓我做幾個夢。」恩雅雙手合十,虔誠的模樣惹人憐愛。
「其實做夢……」麥克醫生正要開口,就被母親不好意思地打斷。
「醫生,其實我自己也好幾年沒有做過夢了,我想,這會不會是遺傳的問題?還是內分泌失調?」母親見腆問到,因為她察覺到麥克醫生原本只是想用童言童語跟恩雅需晃一招。但這可不是她一早來診所的目的。
「嗯,其實沒有做夢,睡眠品質似乎是更好才是,不必過度擔心。」麥克醫生立刻擺出認真沉思的表情,開始在腦中尋找他最擅長的佛洛伊德那套精神分析的理論。
母親微笑點點頭,但顯然並不滿意。
「夢的科學家佛洛伊德,在他的著作《夢的解釋》裡,認為夢不只是錯覺。相反的,佛洛伊德認為夢不是空穴來風,不是毫無意義、不是荒謬、不是半睡半醒的意識產物。夢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象。實際上,夢是一種願望的達成。」麥克醫生學者般的細密口吻,將平淡無奇的理論說得煞有學問。
「醫生,那夢到底是什麼?」恩雅的童言童雨,卻直截了當。
「夢是一種清醒狀態精神活動的延續,是高度錯綜複雜理智活動的產物。可以說,夢是一種被壓制願望的假裝滿足,是『被壓制的衝動要求』與『自我檢查能力的阻撓作用』之間的一種妥協。夢中的表現只是意願,夢潛在的內容才是他本質所在。」麥克醫生陳述理論時,故意挑選艱澀的語彙組合。
這是他最擅長的事,用最有效率的方式經營出最有智慧的樣貌。麥克醫生很喜歡鎮上居民給他」綠石鎮最聰明的人」的封號,雖然他總是謙遜地笑而不答。
果然年幼的恩雅被唬的一愣一愣,連母親也露出努力細嚼麥克醫生用語的表情。
至於喬伊斯,一手杵著下巴,一手隨意玩著桌上的懸吊鋼珠,搭搭,搭搭,搭搭。在單調的節奏催化下,喬伊斯眼睛快要瞇成一條線。
「舉個簡單的例子。例如夢見喉嚨乾裂而在喝水,其實是因為前一天吃了很鹹的食物。」麥克故作輕鬆,拿著桌上的蘋果遞給恩雅,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
恩雅接過,看著母親;母親溫柔點頭,恩雅於是高興地咬了起來。
「佛洛伊德是一位主張極端的前定主義者,認為心理上有一因必有一果、有一果必有一因;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心理界與物理界一樣,無所謂偶然。所以夢也決不是機會造成的錯誤的聯想。被壓抑的慾望與隱意識,夢就是它們的產品。」麥克醫生開始加快背頌理論的速度,將語氣弄程嘲弄的刻意輕快,這個動作讓麥克醫生決德自己更睿智了。
看著一雙可人的母女,麥克醫生聳聳肩,笑道:」其實我們又怎知道佛洛伊德說得對不對?他說夢是科學,但我們還是沒辦法像數學或是物理學,將夢的理由製作成量表,導出正確的公式。」
「嗯,我想也是。一百個人夢見喉嚨乾裂而在喝水,也不可能都是前一天吃了太鹹的食物,一定也有人是做了別的事情,例如前一天晚上看了場關於沙漠的紀錄片,或是睡覺時天氣突然變熱。」母親說。
「嗯,或許理由不一,但還是在佛洛伊德的理論裡面,前因,加上後果。」麥克醫生摸摸恩雅的頭,繼續說道:」影響夢內容的兩大因素是,過去經歷所留下來的印象,以及最近的刺激。前者像火藥,後者像導火線。沒有所謂單純、毫無掩飾的夢。夢的每一個細節都代表一定的意義。」
「那麼,沒有做夢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沒有做夢的原因?沒有做夢的素材?」母親問,但實在有點不能認同自己沒有做夢的素材。
「有時候,一成不變的生活,或過於平淡的人生,會稀釋做夢的潛在能量。」麥克醫生說,暗示美麗的母親應該生活多點變化。這樣的暗示,有著某種特殊的含意,是否會發酵,就端看一點運氣了。
母親陷入思考,咬著蘋果的恩雅看著這樣的母親,竟開始愧疚起來。
「媽,對不起。小恩雅沒做夢也沒關係。」恩雅擔心起憂鬱的母親。
「沒呢,媽媽只是在想事情。」母親說。也許綠石鎮的平凡日子過慣了,幸福又快樂,真的沒有什麼做夢的理由。如果佛洛伊德的理論全數成立的話。
但是,平凡的日子不可能只屬於自己,畢竟小魔星喬洛斯可是自己的小孩。平凡的日子,理應是全鎮的居民共同的日常經驗。
母親有個這個想法後,直覺地脫口而出:」對了,麥克醫生,你最近有做夢嗎?」
「當然了。」麥克醫生很快回答,連一點考慮都沒有。
「那是什麼樣的夢呢?」母親好奇。
「夢啊……」麥克醫生開始回想夢的內容。
最近的夢……最近的夢啊……
麥克醫生搔搔頭,玩著手上的筆,但就是想不起來最近做過什麼樣的夢。
只有很少的人會留意自己的夢境吧?解夢那樣子的事,已經不流行了。或者根本沒有真正流行過,以後也不會突然盛行起來。自己當然有做夢,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
麥克醫生聽著懸吊鋼球的搭搭,搭搭,搭搭聲,又看著美麗的牧師太太。心想,乾脆編個有趣又幽默的夢吧,說不定可以增添美麗的牧師太太對自己的好感。
懸吊鋼球終於停止撞擊擺動。
突然,對街傳來驚恐的惶惶聲音。
「不好了!喬洛斯燒掉了馬克太太家的屋頂啦!大家快去救火!」
喬洛斯燒掉了馬克太太家的屋頂!
母親大吃一驚,這孩子終於惹出滔天大禍,她第一反應起身,向麥克醫生說了抱歉後便衝了出去,小恩雅也放下咬到一半的蘋果快跑跟著。
趴睡在診所桌上的喬伊斯,則被母親與妹妹遺忘。
鎮上起了大騷動,大家紛紛放下手邊的工作,拎著水桶跟好奇心,往馬克太太的家跑去。天空一柱濃煙直貫而上,火勢顯然不小。
麥克醫生打開窗戶,看著一張張選票慌慌張張的臉孔,不自覺也捲起袖子。麥克醫生思忖著等一下出去裝模作樣幫忙救火後,是否應該繼續站在喬洛斯的病人立場,保持專業的智慧形象,與有容乃大的慈悲?還是……該站在下任鎮長的角度,逼迫牧師先生好好地、嚴重地懲罰一下喬洛斯?
但已到了那樣的時刻了嗎?也許再拖一陣?居民還能積壓多少對喬洛斯的反感?麥克醫生頗為躊躇。時機的拿捏,總是結果論的。
「當醫生真好。」
麥克醫生的身後,突然傳來的明朗聲音。
麥克醫生回頭,只見原本渾吞大睡的喬伊斯,已好整已暇坐了起來。完全沒有一絲倦意,也沒有一貫的朦朧眼神。
「喔?怎麼說呢?」麥克醫生失笑,這孩子真是童言童語。
「隨便舉一些佛洛伊德的東西,就可以將安妮嬸嬸這張年輕又漂亮的選票騙上床。利用觸診的機會,可以放情玩弄瑪莉的處女之身。」喬伊斯笑笑,手指捏起一顆鋼球,微微上揚,然後放開。
懸吊鋼球,再度碰撞起單調的搭搭,搭搭,搭搭聲。
「你……」麥克醫生大駭,剩下的吃驚語詞,全都梗塞在喉頭無法出口。
「利用初潮的麗卡對你的崇拜,拍下一系列不堪入目的裸照,深夜時總喜歡看著一張張鹹濕的照片手淫」喬伊斯天真無邪,看著臉孔逐漸變形的麥克醫生。
搭搭,搭搭,搭搭……
搭搭,搭搭,搭搭……
「開給喬洛斯的安定神經的藥物也是假的,喬洛斯在鎮上惹出越大的麻煩,我父親牧師先生對你競選下任鎮長的威脅就越小。」喬伊斯微笑。
那笑容,就像一陣爽朗的夏風吹過向日葵花園,漸漸擴染成金黃的波海。
「你究竟是怎麼……」麥克醫生身子劇震,往後退了一步,鞋跟撞上低矮的藥櫃。
窗外的陽光柔和撒在喬伊斯的身上,黃金色的頭髮,湛藍的眼眸。
就像個天使。無可挑剔的聖潔存在。
「不過,還可以辦到更了不起的東西呢。」
喬伊斯看著呆傻住了的麥克醫生,露出世界上,最燦爛的笑容。
6.
當全鎮都忙著撲滅馬克太太家的屋頂大火時,喬伊斯又睡著了。
大家手忙腳亂地用各種器具盛滿水,接力網冒著黑煙的屋頂上潑潑潑潑,鎮上唯一的消防隊慌亂趕到的時候,房子旁已經堆滿了三十幾隻大大小小的水桶。
半個小時後,烈炎成煙。
全鎮人確定了一件事,雖然房子保了下來,但馬克太太今晚可得看著星星睡覺。
從教堂趕來的墓室在眾人怒目之下不斷道歉,身子氣到不劇烈發抖。
滿臉黑灰的牧師夫人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拉著闖下大禍的喬絡斯。
喬絡斯不只是嬉皮笑臉,甚至對著灰頭土臉的眾人瘋狂大笑,眾人臉色越來越沉,越來越垮。
左邊眉毛燒光的卜先生,瞪著討打的喬絡斯,第一個開口:「我說牧師先生,是不是應該認真看待喬絡斯的家教問題了?」
「是,我會全額賠償馬克太太家的損失,一定負責到底,一定負責到底。」身為牧師的父親深深一鞠躬,手裡握著顫抖的十字架。
「我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但放任喬絡斯這麼下去,下次不知道又會輪到誰家遭殃。」擔任小學校長的別克先生歎了口氣,說:「火災可不鬧著玩的。隨時都會弄出人命!」
德高望重的小學校長這一歎氣份量可重了,壓的牧師的身體又縮了一寸。
「不如買副手銬把他銬起來吧!這天殺的小魔星!」馬克太太雙手掩面,指縫都是淚水。
牧師夫人聽了臉都白了。
恩雅抬頭,看見媽媽眼睛裡盈滿了淚水,他也忍不住想哭。
只見腳步沉重的牧師慢慢走到喬絡斯面前,喬絡斯的雙手翻看眼皮,做了一個非常白目的鬼臉。
「爸!我們下次一起燒吧!哈哈哈哈!把所有的屋頂都燒掉!」喬絡斯蹦蹦跳跳。
呲牙列嘴,完全沒有一絲悔意。
「畜生!」
牧師一巴掌轟下,力道大的喬絡斯往後摔倒,彷彿在半空中劃了半個圓才落地。
但喬絡斯一倒地,隨即像彈簧般跳起來。
「爸!好痛!你發瘋了嗎!」喬絡斯竟大笑起來,臉上的紅色掌印記像碳火一樣燒著。
牧師夫人失望地搖搖頭,而牧師第二巴掌再度落下。
這一次卻打了空,靈活的象螺旋一樣的喬絡斯譏諷大笑:「爸!爸!不要打我了啦!」
所有鎮民面面向視,無法置信。
馬克太太從模糊的指縫中,看著如此樣的喬絡斯,打了個寒顫:「魔鬼……這孩子是魔鬼……」
牧師的手停在半空中,閉上眼睛。
他的鎮長長夢,在這一刻總算是走到了盡頭。
7.
牧師一手牽著恩雅,一手抓著喬絡斯回家,牧師夫人這才想起了喬伊斯還在麥克醫生的診所。
當稍微整理儀容的牧師夫人匆匆趕到的時候,沒有病人的麥克醫生正在診間椅子上看書,不時默念著書上的句子;而喬伊斯,毫無意外,這愛睡覺的孩子還是在睡覺。
「醫生,真是不好意思。」牧師夫人小心翼翼的撈起喬伊斯。
他身體睡得微燙,呼吸也很沉。
「不會,這孩子很乖呢,一直睡覺也沒有打攪到我。」麥克醫生微笑,手裡的書竟然是拿反的。
「醫生,你的書拿反了呢。」牧師醫生笑笑提醒。
麥克醫生楞了一下,隨即開自己玩笑:「我喜歡反著看。」
他一點也沒有把書倒回來的意思,就這麼繼續拿著。
牧師夫人簡單描述了下喬絡斯闖下的大禍後,就在歎息聲中搖醒喬伊斯離去。
「別擔心,我看喬絡斯只是叛逆期比較早到罷了。」麥克醫生言不由衷。
回家的路上,牧師夫人都很沉默,睡眼惺忪的喬伊斯沒人可以講話,於是顛顛晃晃地邊走邊睡。
恩雅坐在家門口不停的哭,屋內不時傳來籐條切開空氣的特有聲響,跟著喬絡斯含糊不清的大笑聲。
不用說,自是牧師在教訓,不,在發洩自己火山爆發似的怒氣。
喬絡斯月是不受教的笑,牧師就揍的越大力,時不時還響起火辣的巴掌聲。
坐在階梯上恩雅看見媽媽跟哥哥來了,於是哭的更大聲了。
「乖,我們進去。」牧師夫人蹲下,擦去恩雅害怕的眼淚。
「媽媽,為什麼哥哥這麼可怕,我好怕他的笑聲……」恩雅將臉埋在媽媽的懷裡。
「別怕,哥哥只是……只是……」牧師夫人抱著恩雅,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母子三人走進門,牧師已經氣喘如牛的倒在搖椅上,而他消失的力氣全跑到喬絡斯的身上、臉上,讓他皮開肉裂,臉腫成大豬頭。牧師夫人這次可以沒有幫喬絡斯求饒的心情,縱火這件事絕對不能輕饒,這一點都不像小孩子惡作劇,而是結結實實的犯罪。尤其是喬絡斯這個毫無反省的小魔頭,還列開嘴嘻嘻嘻笑,顯然這種程度的毒打對他一點效用也沒有。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方法可以治療喬絡斯的惡質嗎?」牧師夫人的心裡揪了一下。
喬絡斯擦去兩槓鼻血,衝到眼睛半合半開的喬伊斯面前,雙手翼展,急停。
「哥,你還沒有睡飽啊?」喬絡斯把臉湊到喬伊斯的鼻子前。
「嗯。」
「哥,診所不好玩的話,下次跟我一起燒屋頂吧,我保證把點火的機會交給你。」喬絡斯摸摸喬伊斯的金色頭髮,語氣十分友愛。
「喬絡斯,玩火十分危險呢。」喬伊斯緩緩搖頭,眼神迷離。
「那你遠遠看著就好了,真的,太炫了!」喬絡斯歪著頭笑。露出剛被打掉的半顆門牙。
「……喬絡斯阿喬絡斯……」喬伊斯滿頭微笑,逗的喬絡斯也靜了下來。
牧師夫人瞧在眼裡。
一向都是如此,只有喬伊斯能跟喬絡斯好好溝通,只有他的聲音才能讓喬絡斯心平氣和下來。如果將乖張的弟弟交給喬伊斯,喬伊斯或許能將喬絡斯給照顧好吧。但喬伊斯醒著的時間實在太少了;醒著,也可能隨時又睡著。
「我決定了。」牧師低下頭。
「你又要提那件事嗎?」牧師夫人心中一酸。
「下個月就送喬絡斯到天主教學校,我,跟你。跟整個小鎮,都治不了這個小子。我會拜託學校好好管教他,要不然,我很擔心這孩子會走上跟上帝背道而馳的路。」牧師凝重地看著染血的籐條,又看著喬絡斯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
那些可怕的傷,真是自己弄出來的嗎?自己怎麼會下手這麼重?
為什麼那個孩子還笑的出來?難道這孩子一點痛覺都沒有?不,不可能啊。
「好耶!」喬絡斯哈哈大笑,興奮的問:「那喬伊斯也會跟著一起去嗎?會一起去吧!嘻嘻哈哈!」
牧師用嚴肅而悲傷的眼神看著喬絡斯,說:「不會!喬伊斯會留在綠石鎮,留在這個家裡。」
喬絡斯聽完,立刻暴跳如雷,大吼:「才不是這樣!才不是這樣!」
「住嘴!你到底—」牧師用籐條鞭打空氣。
「爸!我一定會燒了那間學校!哈哈!燒到你把喬伊斯送去跟我在一起為止!哈哈哈!」
喬絡斯又笑又跳。拉著喬伊斯的手不放。
……真想替這個孩子舉行驅魔儀式,牧師父親的額上又暴出青筋。
8.
當晚,一道風刮進了玉米田,崇動了純樸的綠石鎮。
午夜十二點整,瑪麗的房間傳出一聲可怕的尖叫,將家人從睡夢中驚醒。
「是那孩子在做噩夢嗎?」
「不會吧,那孩子從來沒有做過噩夢啊?」
「……算了,沒有聲音了,繼續睡吧。」
「孩子的爸,還是去看看她吧?」
瑪麗的父親還是下了床,慢慢走向樓上的女兒房。
走廊上,隱隱聽到裡頭有激烈的撞擊,與扭曲的掙扎聲,兩夫婦這才感覺不妙。
有不速之客!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瑪麗開門!開門!」瑪麗的父親,蒙特先生一手握著鎖住的門把,一手用力拍門。
「開門!誰在裡面!瑪麗!住手!」蒙特太太驚慌不已,因為她聽見了可怕的聲音。
當蒙特夫婦將門揣開後,看到的景象讓他們往後退了一步。
一個男人全身赤裸坐在女兒的床上,背對著門,呆呆的看著窗外的月色。
看不清楚那男人是誰,但他身上,不,整個房間的氣味都很不對勁。
窗外的風,微微吹動男人濕透的髮束。
而女兒一動也不動,靜靜的躺在棉被裡面。
「去拿我的槍!快去!」蒙特先生又驚又怒,大吼:「誰!你是誰!」
男人沒有應答,維持著呆呆看月色的姿勢。
「喂!」蒙特先生踏前一步。
男人手裡拿了什麼東西,縱身就往窗外一跳。
兩夫婦趕忙衝到床邊,掀開棉被一看。
衣不遮體的瑪麗,四肢歪七扭八的僵癱。
沒有頭。
沒有頭。
大量的血水從斷頭汩汩湧出,濕了雪白的床。
—頭去那啦!
「頭!她的頭被砍掉拉!」蒙特太太尖叫。
那一刻,半個鎮子的燈都亮了。
9
柔美的月色閃耀著男人身上的紅色鱗光,在玉米田快步跑著,猶如一隻愉快的野獸。
男人身後響起了斷斷斷續續的槍聲。
「別跑,殺人犯!」蒙特先生憤怒的聲音,邊跑邊填裝新的子彈。
無懼槍聲,赤裸男人的跑速越來越快,中等身材上的贅肉奇異晃動,完全沒有緩下來的跡象。
家家戶戶都醒了。
女人打開窗戶察看發生了什麼事,男人則紛紛拿出蒙塵的獵槍,衝出家門支援發狂的蒙特先生。
牧師也醒了。
「我去看看怎麼回事,你看好三個小孩。」牧師吻了妻子一下,便穿上外套出門。
牧師夫人快步跑到孩子們的房間,恩雅跪在床邊為可怕的尖叫聲祈禱,而喬伊斯兀自睡得甜熟。
但小魔星喬洛斯的床,是空的!
「不會吧」牧師夫人倒抽一口涼氣。
難道,喬洛斯要惹下什麼滔天大禍嗎?
如果剛剛哪聲尖叫是為了他而叫的
「恩雅,陪在哥哥旁邊祈禱,媽媽出去找喬洛斯!」牧師夫人慌張起身。
皎潔有夜色中,眾人用耳朵追隨槍聲的方向,越聚越多。
二十幾個連鞋帶都來不及綁的男人,手裡提著槍,不明究理地交談。
「有誰知道是怎麼回事?」
「好像出了人命,在蒙特家。」
「我從上面看,行兇的人好像沒有穿衣服,光著身子在跑。」
「看清楚是誰嗎?」
「不知道,他跑得可快!」
「槍聲越來越近了,好像是往哪邊?」
「洛桑先生的玉米田!」
果然,眾男人在前方看見氣喘如牛的蒙特先生。
「哪個男人在玉米田里!哪個殺我女兒的兇手就在玉米田里!別讓他跑了!」蒙特先生跪在地上,滿臉憤怒的淚水:「求求你們,殺了他」
「看清楚是誰了嗎?」牧師蹲在地上,一手搭在蒙特先生激動的背。
蒙特先生猛搖頭,隨即發瘋似用頭撞地。
「他砍下瑪麗的頭!將她的頭提在手中!提在手中!」蒙特先生痛苦大叫。
這麼純樸的小鎮竟然發生這種變態命案,大家義憤填膺地填滿子彈,吆喝衝上。
夜晚的玉米田充滿了陰暗的死角,一望無際的作物遮檔兇手的行蹤。
眾人魚貫衝進後,一時之間失去了主張。
「大家往兩邊分散開來,兩個兩個一組互相照應,等最末端的人碰頭後,大家一起慢慢往前,將殺人兇手圍在中心。」擔任三任警長的威金斯先生迅速下達指示,大家聽命散開。
像捕魚張網,三十幾柄拉開保險的獵槍壓低身形前進,每個人都能聽見身旁拍檔的心跳聲。
但善於奔跑的赤裸兇手,此卻像隱形的甲蟲,一點動靜也沒有。
溫柔的風吹動鮮綠的玉米莖葉,幾乎就要驚動手指扣下板機。田鼠從鞋上急竄溜過,引發許多以上帝為名的咒罵聲。穿戴寬大草帽的稻草人居高臨下,揶揄著眾人的過度緊張。
任何風吹草動,都像惡意的鬼影。
終於,散開的眾人形成一個由槍管構成的圓,慢慢往內壓進。
隨著搜索的圓越縮越小,眾人的神經也越來越緊崩,卻什麼屁都沒有看見。
「不是吧」威金斯警長忍不住懷疑殺人兇手是不是就從空隙中逃出玉米田。
一有這個念頭,威金斯警長身邊的五金店老闆阿雷先生,突然一個極不自然地滑倒。
一隻披著紅色油光的無毛野獸,雙手抓著阿雷先生的腳,一陣亂七八糟地狂扭。
遭襲的阿雷先生連聲音都叫不出來,因為哪野獸騰了一隻手出來,狠狠掐住他的頸子。
「在這裡!」威金斯警長大驚,壓低來福槍,往野獸身上扣下板機。
野獸肩頭中槍,卻沒有被痛楚嚇退,反而狂猛地躍上,抓住來福槍往上一抬。
第二槍往月亮直直響去。
威金斯警長看著天空,星光顛倒暈眩。
一股可怕的怪力死錮著威金斯警長的脖子,將氧氣的入口狠狠鉗斷,他的意識正快速流失。
野獸高高舉起威金斯警長,驕傲展示自己的獵物似的。
「碰!」
一顆支援的子彈命中野獸的腳,但野獸毫無罷手之意,反而獰笑朝玉米田的外圍走去,手上依然高高舉著雙腳亂踢的警長。
一眨眼,野獸的身邊全是正對他的十三幾柄槍支。
「別動!」
「停手!放下警長!」
「阿雷!阿雷死了嗎?誰快去看看!」
「沒有,只是昏過去!」
「別動!殺人兇手!」
「不准動,再動我一定會開槍!」
渾身染血的野獸被這麼多支槍合圍,眼看絕對無法逃出去了。
此時牧師緩緩放下槍,無法置信道:「這這是」
別克校長也傻了眼:「是麥克醫生?你是麥克醫生?」
所有人都傻了。
殺死瑪麗的變態殺人犯,竟然是極欲角逐下任鎮長的麥克醫生!
「什麼麥克醫生?嘻嘻,我啊,可是大名鼎鼎的鐵腕碎石機!」
野獸哈哈大笑,下身陽具忽然沖漲,高高朝天挺起。被舉起的警長,雙腳就快要停止抽動了。
此時大家都注意到,野獸用長長的金黃頭髮環腰綁上一顆腦袋,正是年僅十五歲的瑪麗。
瑪麗的臉孔,是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痛」。
「我的女兒!」蒙特先生憤怒大吼,舉槍就要往麥克醫生身上轟去。
「別衝動!小心射到警長!」牧師大叫。
蒙特先生尚未扣下板機,一道猴影從稻草人身上高高躍落,翻粘在麥克醫生的背上。
那猴影的手腳當真快得不可思議,只見他躲開麥克醫生血紅的左手撲抓,跳到他的脖子上,兩手手指毫不猶豫插進麥克醫生的眼窩,毛骨悚然的啪吱啪吱兩聲,威金斯警長就軟軟摔在地上。
猴影嘻嘻哈哈跳下,兩股熱血從麥克醫生空洞的眼窩中澆灌而出。
「爸!給你!」
猴影將兩顆濕淋淋的眼球塞在牧師手中,竟是喬洛斯。!
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喬洛斯便跳向痛到狂吼咆哮的麥克醫生旁,一舉扯下纏在他腰間的瑪麗人頭。
「站住!」
麥克醫生大手往下奮抓,當然撈不住一陣風似的喬洛斯,讓他搶走自己的戰利品跑了。
「瑪麗!瑪麗!瑪麗!來玩吧瑪麗!高高飛起來羅,飛起來羅,死人頭瑪麗!好好笑的死人頭瑪麗!」喬洛斯將瑪麗的頭高高拋著,拋著,高高拋著。
這個囂張的臭小鬼越跑越遠,瑪麗的死人頭也越拋越高,在玉米田的頂端與月光共舞著。
太古怪了,實在是太古怪了,喬洛斯玩弄可怕的死人頭這個行為遠遠超出眾人理解的範圍,眼睜睜看著他跑離眾人的視線,就連死人的父親蒙特先生,也突然失去阻止喬洛斯的能力。
焦點只好回到,雙眼被慘然挖出的麥克醫生身上。
渾身染滿鮮血的他,是殺人的現行犯,每個人都親眼目睹他的瘋狂。
麥克醫生的陽具隨著眼窩大量失血而暫時下垂,他猛力拍著自己的大腦,時哭時笑,彷彿陷入了錯亂,大家都被他癲狂的失態給震懾住了,但可沒忘記繼續用槍指著他。
不一會兒,麥克醫生的陽具又惡形惡狀挺了起來,好像在嘲弄眾人的無能為力。
「說!為什麼殺死我的女兒!為什麼!」蒙特先生哭吼,用槍口撞了麥克醫生的胸口。
「為什麼?嘻嘻嘻嘻嘻嘻嘻嘻」麥克醫生抽動身體,笑得歪七扭八。
蒙特先生怎麼忍受得住,一聲怒吼,往麥克醫生的大腳一槍射去。
子彈鑽進血肉,濕漉漉貫穿。
「說!為什麼!」副警長大叫。
牧師趕緊按下蒙特先生的獵槍,生怕他衝動殺了麥克醫生,今晚的慘案就從此成了永遠的迷。
「開玩笑!我鐵腕碎石機扭斷誰的脖子,難道需要跟誰報備嗎!嘻嘻哈哈嘻嘻哈哈!」
月光下,麥克醫生兀自狂笑,突然兩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奮力一扭。
唧——
像徒手搾熟的番茄般,麥克醫生粗肥的脖子猛然爆炸。
濃稠熱辣的鮮血飛濺到每個人錯愕的臉上。
「我看見了惡魔。你們知道嗎?那可是真正的惡魔喔!」麥克醫生含糊不清地說。
然後空氣裡喀啦喀啦,冒出古怪的聲音。
圍觀的人不知不覺都放下了槍。
他們絕對無法相信他們所看見的,也無法說服不在場的人相信眼前的畫面。
麥克醫生的頭掉在地上,兩隻手交叉在空無一物的頸子上,血滴懸在十根手指上。
「上帝啊」牧師閉上眼睛,在胸前畫了十字。
眾人默默無語,不約而同做著一樣的動作。
那是他們唯一的反射動作。
碰。
掛滿贅肉的赤裸身體趴搭一聲倒下。
結束。
也重新開始。
別克校長的雙腳,無法克制地發抖著。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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