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紅花路
奇徑人生 by 杜魯‧馬格裡
2020-1-15 18:41
本身後的門合上了,他走進的是一間鋁皮屋,他聽到外面傳來呼呼聲。小屋另一端的雙開門沒上鎖,虛掩着。他把門推開,走到波科諾山系裏一座小山丘腳下的路上。門外停着一輛白色的卡車。兩個壯實的男人在旁邊幹活兒,用鋸子鋸楊木。本走出半掩的門,他們轉身,盯着他看。他們的臉是人臉,不嚇人。一條友好的羅威納犬從屋子後面跑出來,舔了舔本的手,他愣住了。
兩人中的一個摘掉了他的工作防護耳套。
「嘿,夥計,」他說,「你迷路了?」
本什麼也沒說。
「你是住在那邊的酒店?我們能送你一程。」
「不,不用,謝謝你,先生。我自己能行。」
他邁着謹慎的步伐,離開小屋和卡車,走過一道敞開的鐵製鏤空大門,然後,他跑了起來。他欣喜若狂,動作輕快。很快,他就跑到了有兩棵樹幹裂開的樹的路口。
我認得這兩棵樹!
他跟隨着步道回到山頂,到了一片有圓形火坑的空地,旁邊有原木長椅。
我認得這些長椅!
他沿着一座蛇形丘的頂部快步走,每走十分之一英里,就能看到路標。還有那些鳥窩——有斜屋頂的精緻小鳥屋。
我認得這些鳥屋!
他低頭向山下看,看到許多高級的賓夕法尼亞式獨棟別墅,每棟都大到能裝下一兩個巨人。
「你好啊,大別墅!」
他看到了酒店。還是他走出的那座低矮、沒有太多住客的鄉間酒店。他加快腳步,走到前門,看到他的車仍然停在他之前停的地方。酒店大堂裏,穿着蓬蓬睡裙的女孩在一張擺滿紀念品、楓葉餅乾、定價高昂的小擺件的桌前舞蹈。她撞在了本身上。女孩的媽媽跑過來,批評了她。
「你能不能回房間去穿上衣服?你再不快點,我們就看不成斯特勞德豪宅了!」她母親轉身面對本,「太抱歉了。」
「沒關係的。」他說着,露出溫暖的微笑,「我有三個孩子呢。」
「哦,上帝啊。三個?」
「是啊,不用說再多了。」
本衝上樓去,穿過狹窄的走廊,進了他那陰森森的舊房間。他掏出鑰匙,打開門。屋裏的一切都跟他離開時一樣……只是他的手機現在放在了牀頭櫃上,屏幕完好,電量滿格。他抓起手機,給特蕾莎打了電話。
「喂?」她接起來。聽到她的聲音,他就立即沒了話。「喂?」
「是你。」
「本?」
「真的是你。」
「你還好嗎,本?」
沒有回答。「我很好。實際上,我的晚餐取消了。我這就回家去。馬上。」
「啊,他們派你到那麼遠去,結果就白跑一趟?」
「反正我看了這兒的風景。」
「你回來,孩子們肯定會高興的。你覺得你能趕上晚餐嗎?我要做蟹肉餅。」
「……」
「本?」
「這樣吧,我想在回去的路上吃點東西。不用做我的那份了。」
「你確定你不想在那兒留一晚嗎?自己清靜清靜?」
「不,不,我要回家。」
「好吧,那我們一會兒見。愛你!」
「我也愛你。」
他結束了通話。關於路的事,他一個字也沒說。夥計,這之後,只會越來越容易的。每個人心裏都得藏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祕密。他給經銷商打電話,告訴他自己不太舒服,沒法去了。然後他打包好行李,沒洗澡,也沒換衣服。
前臺沒有人。本拎着行李箱下了樓,敲敲前臺的桌面,迷迷糊糊的老太太從後面走了出來。
「我要退房。」他跟她說,他把鑰匙放在了桌面上。
「可你纔剛入住啊。」
「很奇怪,對吧?不過我還是要現在退房。」
她表現出一副被煩擾的樣子,即使她根本沒什麼要做的事。上帝保佑她愚鈍的靈魂啊。「好吧,但我還是得收你的房費。」
「沒關係,我不在乎。你可以把賬單電郵給我。」
「電郵?」
「算了。」
他去停車場的時候,又從那個女孩身邊走過,她還在穿着睡衣舞蹈。他跳進車裏,用開卡車的方法發動了車。
回家的路上堵車了,他該料到的。執行製作人想讓年輕的本切切實實地認識到,他選擇了回到真實的世界,而真實的世界裏有各種各樣惱人的事情。可本並不覺得煩躁,他沒有加速,他沒有拍喇叭。他沒有渾蛋地插隊,他沒有玩手機。一切都很好。他是美國唯一心靜的司機。
我來了,特蕾莎。
15號公路開到一半時,他看到一個叫作「西斯科」的出口。他放緩車速,只爲了確認他不是看錯了。20英里後,他又看到一個叫「費爾蒙娜」的出口。
「哈!」
路上很乾淨,這回沒有鹿了。他開到一段厚厚的瀝青路上,車在上面有節奏地震顫,跟他快要蹦出來的心臟一樣。
快晚上八點了,本才終於轉彎進入番紅花路,回到了他所住的社區:小溪沿着街道流淌,山坡上的小廣場總是過一段時間就遭遇蜜蜂,天線杆上的標誌牌昭示着掃落葉季的最後幾天即將結束。他開上山坡,在一棟壓抑的白色磚房前面停下,房前的車道快碎掉了,還建着擋土牆。黑暗中,他看到院子裏的塑料城堡滑梯倒放着。比起滑滑梯,孩子們更喜歡把它弄倒。特蕾莎的白色小麪包車停在臺階前。所有人都在家。
本把車停在街上,紅色的前門敞開着,他的三個孩子向他衝過來,高聲尖叫着。芙洛拉抱着一隻毛絨狐狸,魯迪抱着一列玩具火車,皮特還是一如既往地穿着睡衣。
「嗨,爸爸!」
「你給我們買東西了嗎?」
「你給我們帶糖了嗎?」
他們抱住他的腿,他彎腰,邊哭邊聞他們頭髮的味道,親吻他們。他看到皮特的睡褲是溼的。
「你在水池裏玩了是嗎?」他問孩子。
「是的,爸爸。」
「沒關係的,我可以給你換新睡褲。」
接着,他擡頭看到妻子走出來,穿着牛仔褲、長袖T恤。她衝他輕輕揮手。
「嗨。」
「嗨。」
他的心膨脹起來。她微微一笑,走近了,他終於大哭起來。他忍不住,他擡手捂住嘴,他的眼白都哭紅了。
特蕾莎走近之後,在門外路燈的光暈下看到他疲憊的雙眼。本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有些奇怪。她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孩子們則跟他抱成一團。
「本,你還好嗎?」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但她能看出,他在撒謊,他從來都不怎麼會撒謊。他看起來充滿了腎上腺素,卻很疲憊。他老成了,他變得睿智了。噢,他看起來像是離開了很……
接着,她倒吸一口氣。本看到她的反應,無法理解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什麼,直到……
等等,特蕾莎今年幾歲了來着?她是三十九歲,對吧?還記得幾年前的那晚嗎?她從醫院回到家,哭個不停。後來的幾天裏她一直沉默着。你以爲她那晚只是失去了病人,崩潰了,對吧?她從沒真正解釋過。她從沒告訴你,她爲何喜歡畫馬;也沒告訴你,她爲何開始練習搏鬥;也沒告訴你,爲何她偶爾照相時總要用拇指摸她的婚戒。你記得她跟你說了什麼嗎,本?她說她殺人了。她說……她說……
「我不能告訴你,不然我會死掉的。」
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瞳孔,他看到這個女人的靈魂絕不會只有三十九歲,而是老得多。
也許老十年,或許是二十年。
「我的天哪。」他說。
許久,他們就站在那兒,凝視着對方,徹底震驚。他們什麼也沒說,他們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