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葛蒂離開公寓後，妮雅又回到辦公桌前，重新把她替報社週五版寫的專欄草稿看過一遍，內容是關於美國總統大選的激烈選情。

她的下一個──如果按照她計畫進行，也會是最後一個──專欄，內容除了道別之外，也會宣布自己將角逐祖父過去的席位，直接參與白熱化的選戰。

我是在兩週前下決定的，妮雅一邊想一邊校訂自己的文章，她現在才感覺所有的困惑、懷疑和自我質疑都告一段落。受到麥克的鼓舞，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想從事公職，但長久以來也一直抱持許多恐懼和擔憂。

這些負面心態都是來自於亞當嗎？她忍不住想。妮雅坐在書房中，回想起過去許多次他們談論她出來參選的可能性。我實在不了解是什麼讓他變了。三年前我們剛結婚時，他一直很支持我接手麥克的席位，但後來他不僅不熱中，還變得充滿敵意。為什麼有這麼大的轉變呢？

她知道自從他死後，這個問題更加困擾自己。亞當的生活中是否發生了什麼事，使他開始憂慮將來我們必須面對公眾的審視？她從桌旁站起來，不安地在公寓中踱步，然後停在客廳壁爐兩側的書架前方。亞當總是有個習慣，把他沒看過的書拿出來，很快翻閱一下，然後隨便放回架上。妮雅重新整理了書架一下，把她特別喜歡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書，放在靠近她的舒服沙發椅的地方。

他第一次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坐在這張椅子上看小說。那時我還因為他一直沒打電話來而感到有些沮喪。我們是在一個雞尾酒晚宴上認識的，對彼此都很有好感。我們一起吃了晚餐，他也說會打電話給我。然而，過了兩個星期，我依然在等他打來。當時我很失望。

我記得我剛參加完蘇．黎恩在喬治城舉行的婚禮回來。我們那群朋友中，大部分的人都已經結婚了，常常彼此炫耀小孩子的照片。我實在很想認識找人約會。葛蒂和我甚至還開起了玩笑，她說我好像得了急性求偶症。

葛蒂警告我別等太久：「像我就是等太久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是有一兩個我可以嫁的男人，我真不知道當年在等什麼。」

然後亞當打了電話來。那時大約是晚上十點。他說他沒有想到自己需要出差那麼久。然後他說很想念我，但他一直沒辦法打，是因為把我的電話號碼忘在了紐約的住所。

我急著想談戀愛，而亞當是如此有魅力。那時我為麥克工作，亞當則剛開始他在紐約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小建築事務所。未來是多麼充滿希望。對我們而言，人生才剛要開始。一場閃電般的戀愛，三個月之後，我們就結婚了。一場小型的婚禮，只有我的家人參加。可是無所謂，反正我一向不想要奢華鋪張的婚禮。

妮雅陷坐在她最喜歡的椅子上，回想著那段令人陶醉的特別時光。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又確實很刺激。亞當到底是哪一點完全吸引我呢？妮雅想。她一邊回憶，難過地想著那個讓她愛上卻又很快失去的男人。我知道是什麼原因。他是個十分迷人的男人，他讓我覺得我很特別。

當然還有別的原因，妮雅告訴自己。亞當在某些方面和麥克完全相反。我知道麥克很愛我，但他就是不肯說出「愛」這個字。而我十分渴望有人那樣告訴我，熱情地說愛我。

但就某些方面來說，亞當跟麥克又很像，而我也喜歡那一點。他雖然不像麥克有那種不容許失敗的心態，但他有相同的毅力。亞當和麥克一樣非常獨立，大學和研究所都是半工半讀上來的。

「我母親想要替我付學費，但我不讓她那麼做。」亞當曾說。「我告訴她，是她教我不要向人借錢，也不要借錢給別人。我牢記在心。」

不過後來那都改變了。亞當毫不客氣地要我從信託基金中拿出一百多萬來借他。他那種堅持不借錢的立場到哪去了呢？不過當然，她並沒有如此質問他。

他們一結婚，亞當就請求麥克替他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他也就是在那時開始替華特斯和亞斯岱公司工作。

然後他又離開那裡，出去開自己的公司，用的是他當初向我借來用剩的錢。

過去的兩週實在太糟了。她先是失去了丈夫，然後又聽到一大堆傳言，說他可能不是她當初想像的那個正人君子。我不相信他參與了那樁圍標拿回扣的騙局，妮雅告訴自己。他有什麼原因要參與這種事呢？他又不缺錢。那艘遊艇是他自己買下的奢侈品。而且，如果有人背地裡付錢給他，他也不會需要向我借錢了。

但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設計已經被彼得．蘭恩拒絕了？這個問題到目前為止還是找不到答案。

而且，當我開始認真談我想要角逐麥克的舊席位時，他的態度為什麼會三百六十度大轉變呢？

他把他的憤怒怪在麥克頭上，說麥克永遠不會讓我做我自己，只要麥克支配著我，我最後會成為他的傀儡。當初我也相信了，但現在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亞當愚弄了。

會有什麼理由──除了他對麥克的嫌惡，或許是對政治本身的嫌惡──讓亞當不想讓我成為媒體的焦點呢？

她回想過去幾天得知的一些事，一個讓她困擾不已的答案開始在腦中成形。一個合理卻又讓她血液冰冷的答案。亞當知道，如果我參選，媒體和我的競爭對手就會在我們的私生活裡挖內幕，看看我們的過去是否有任何不光彩的事。我很確信我是清白的，所以他在擔心什麼呢？

難道他真的拿了什麼回扣嗎？那棟萊辛頓大道上的大樓翻新工程弊案，他是否要負起責任？

妮雅急著想將這些疑問趕出腦袋，於是決定去做一件她一直在拖延的事。大樓的管理員已經把一堆箱子拿到公寓來，讓她將亞當的舊衣物裝箱打包。她走進客房，把第一個箱子放在床上，然後將摺疊整齊的內衣褲和襪子裝進去。

問題引發了更多的問題，妮雅想。她一邊將亞當的衣物打包，同時逼自己面對過去幾天以來她最想逃避的一個問題：我真的愛亞當嗎？或者，我只是想要愛上他而已？

如果我沒有這麼快和亞當結婚，當初的吸引力是否會隨著時間淡化？我是否只看到我想要看到的他？我不是一直都在否認事實嗎？事實是，那不是一段太棒的婚姻──至少對我而言如此。我不喜歡為了他而放棄我的職業生涯。每當亞當在週末開遊艇出海去釣魚或航海，我也不會不高興；我喜歡自己獨處，那也讓我有時間和麥克相處。

或者，我所有的懷疑都不是那麼回事？妮雅封起箱子，放在地上，又拿起另一個箱子。她問自己，是否只因為這輩子悲痛過太多次，所以現在是在找理由不讓自己過度悲傷？

我曾在書上看過，人們會對自己深愛卻死去的人感到憤怒。現在的我也是這種心情嗎？

妮雅仔細地摺著亞當的運動衫和牛仔褲，放進箱子裡，最後再疊入領帶、手帕和手套。這下床上就清空了。她還沒有心情去整理衣櫃。那可以改天再弄。

萊恩太太下午打過電話，堅持今晚要來找妮雅。那通電話十分突然，幾乎可說是無理，妮雅原本真想告訴那女人有分寸一點。不過，她也知道麗莎．萊恩承受很大的痛苦，需要時間來調適。

妮雅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六點了。麗莎說她七點半會到，一這表示還有足夠的時間梳洗一番、休息一下。喝杯白酒或許有點幫助，她想。

※※※

電梯服務員幫麗莎將兩個重重的包裹搬進妮雅的公寓，「我該把東西放在哪裡呢，麥克德莫小姐？」

開口回答的卻是麗莎，「放在那裡就可以了。」她指著俯轍公園大道的窗戶旁邊的小圓桌下方。

電梯服務員看了妮雅一眼，妮雅點點頭。

他離開之後，麗莎用挑釁的口氣說：「妮雅，我經常做惡夢，夢到警察拿搜索令到我家來，找到這筆該死的錢，然後當著我孩子的面逮捕我。但他們是不會那樣對妳的。所以妳必須保管這筆錢，直到妳可以物歸原主。」

「麗莎，那是不可能的。」妮雅告訴她。「我尊重妳的想法，但我根本不可能保管或歸還這筆別人給妳丈夫的錢，因為他做了非法的事。」

「我怎麼知道妳丈夫沒有參與呢？」麗莎問道。「吉米拿到那份工作的過程本來就很奇怪。他向建築業中的每一家公司都投了履歷表，卻只有妳丈夫回覆。難道亞當．考利夫本來就對誠實而被抹黑的人有同情心嗎？或者，他安排吉米去為山姆．克勞斯工作，就是因為他認為可憐的吉米可能會因為狗急跳牆而做出任何事？我真想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答案。」妮雅緩緩說。「不過我知道的是，無論誰受到傷害，找出吉米如何以及為什麼被某人利用是個關鍵。」

麗莎的臉面無血色。「我不會讓吉米再被扯進來。」她吼道。「如果是這樣，我會先把那筆錢扔進河裡。當初我找到錢的時候就該那麼做的。」

「麗莎，妳聽我說，」妮雅懇求，「妳應該聽說了萊辛頓大道上那棟大樓正面倒塌的事。有三個人受傷了，其中一個還有可能會死。」

「我的吉米從來沒有在萊辛頓大道上工作過！」

「我沒有說是他，但他是為山姆．克勞斯工作，那棟大樓的翻新工程正是克勞斯的公司承包的。如果克勞斯偷工減料，那麼他很有可能在別的工程上也如法炮製。或許吉米參與了另一項偷工減料的工程。或許有另一棟不安全的建築正豈是可危。吉米把那筆錢藏了起來，沒有花掉，而且根據妳告訴我的，他的情緒十分沮喪。我有種感覺他會希望妳現在盡一切所能，避免另一場災難再發生。」

麗莎臉上挑釁的怒容消失了，她開始崩潰地啜泣起來。妮雅伸出手臂摟住她。她好瘦，妮雅同情地想。她只不過比我大幾歲，卻要面對養活三個孩子又沒有錢的重責大任。然而，她依然寧可把五萬塊扔進河裡，也不願用那筆髒錢來買食物和衣服養活孩子。

「麗莎，」她說，「我了解妳的心情。我也必須面對我丈夫可能參與圍標弊案的事，至少他對於使用劣質建材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雖然沒有孩子的負擔，但如果亞當真的是非法勾當的共謀，那麼我的政治生涯也會完蛋。所以，我希望妳能答應我，跟調查遊艇爆炸案的警探談談。

「我會請他們盡量不把吉米的名字牽扯進來。可是麗莎，妳曉得嗎，如果吉米知道的太多，那麼他很可能是遊艇爆炸的目標？」

妮雅停頓一下，然後說出打從星期一麗莎把錢的事告訴她之後，她腦中就一直在想的問題。「麗莎，如果有人擔心吉米曾經告訴妳他如何拿到那筆錢，那麼妳也會是個威脅。妳想過這一點嗎？」

「可是他並沒有告訴我！」

「但這件事只有妳和我知道。」妮雅溫柔地摸著她的手臂。「現在妳明白為什麼妳需要把這筆錢的事告訴警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