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同居（下）

　　
　　阿梨大概是喝醉了。
　　
　　辛勤想讓阿梨上樓回臥室睡覺，可是阿梨不同意。
　　
　　他拖著辛勤的胳膊，死活要回到沙發上。他撲上沙發，翻了個滾兒坐起來，盤著腿，扯過一隻抱枕不肯撒手，用下巴不住地蹭著。坐也坐不穩，只能靠在沙發背上，將身體縮成一團。
　　
　　辛勤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伸手摸了一把阿梨的額頭，另一隻手開始翻手機，試圖找找醉酒的注意事項。他自己的酒量還可以，平時也不會多喝，家裏沒有準備醒酒的東西。
　　
　　他才翻了幾下手機，就被阿梨一把奪了過去，拋到了沙發的另一頭。「不許玩手機，看著我！」阿梨蠻橫地要求道。
　　
　　辛勤歎了一口氣，配合地轉過身體，看著阿梨，輕聲安慰道：「好，我看著你。」
　　
　　阿梨努力讓眼神聚焦，過了片刻，似乎終於發現辛勤在全神貫注地看著他，並沒有騙他，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打了一個酒嗝。
　　
　　辛勤覺得好笑，問道：「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阿梨皺起眉頭，仔細思考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們來聊天吧。」
　　
　　「行。」辛勤爽快地答應了。
　　
　　阿梨又歪頭想了想，伸手撓了撓頭，又說道：「不過，在那之前，我得找個東西。」說罷，他扔開懷裏的抱枕，努力扭轉身體，往屁股上看去。
　　
　　辛勤不解，問道：「你要找什麼？我幫你。」
　　
　　阿梨嘟囔著：「我要找我的尾巴。」
　　
　　……
　　
　　辛勤確定，阿梨是真的喝醉了，兩杯百利甜酒蘇打水的酒量，他在心裏默默記下。
　　
　　「尾巴丟了！」阿梨轉過頭，有些驚慌地看向辛勤。
　　
　　辛勤只好安慰他，說道：「尾巴沒丟呢，你睡一覺醒來，就有尾巴了。」
　　
　　「可是不抱著尾巴怎麼睡覺呢？」
　　
　　辛勤語塞。
　　
　　阿梨的眼眶紅了。「我是一隻沒有尾巴的貓。」他的語氣很是委屈。
　　
　　辛勤迅速掃過四周，並沒有發現可以代替尾巴的東西，只好將自己的胳膊伸了過去，騙阿梨道：「尾巴沒丟，看這是不是你的尾巴？」
　　
　　阿梨傻愣愣地盯著他的胳膊看了半天，終於破涕為笑，一把摟住，抱在懷裏搖了搖。嗨呀，他愉快地舒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辛勤的胳膊，又皺起了眉頭，輕聲歎氣，說道：「尾巴禿了呢。」
　　
　　辛勤沒動，只說道：「沒關係，毛還會長出來的。」
　　
　　阿梨搖搖頭，難過地說道：「老師說了，不會再長出來了，我永遠都是這樣光禿禿的了，難看。」他耷拉著頭，卷翹的睫毛上似乎掛滿了憂愁。
　　
　　辛勤往阿梨的身邊挪了挪，坐得離他更近了些，伸出空閒的那只手臂，將阿梨摟在懷裏，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阿梨抱著「尾巴」歎息了一會兒，又探著鼻子往辛勤的脖頸間嗅了嗅，很肯定地說道：「是咪嗚。」
　　
　　辛勤覺得奇怪，問他：「咪嗚是什麼？」
　　
　　阿梨眯著眼睛看他，眼神雖然有些渙散，語氣卻還挺堅定的。「咪嗚就是你呀。」他說道，「你是不是傻喲，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辛勤笑了起來，又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阿梨不滿，甩了甩腦袋，抗議道：「不要摸我的腦袋。」
　　
　　「那摸哪里？」
　　
　　阿梨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皮，突然想起來，他肚皮上的毛毛也沒有了，又沉重地歎息一聲。「那你還是摸我的腦袋吧。」他悶悶不樂地說道，「我腦袋上起碼還有毛毛。」做人類真是好辛苦的。
　　
　　辛勤輕聲問道：「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要不要躺下來？」
　　
　　阿梨搖了搖頭。頭晃多了有些暈，他趕忙伸手將自己的腦袋扶住了。伏好後，阿梨一時之間又忘了為什麼要伸手，只好將兩隻手搭在腦袋頂上，做出一個抱頭的姿勢。辛勤覺得他這樣太傻了，伸手將阿梨的雙手歸位，讓他把腦袋放在自己肩上休息。
　　
　　阿梨打了一個哈欠。
　　
　　「睡一覺吧，醒來就都好了。」
　　
　　「醒來你還在嗎？」
　　
　　「嗯，我還在。」辛勤略低了低頭，抵在阿梨的頭頂，親了一口，說道，「我一直都在。」
　　
　　阿梨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說道：「可是，我已經不再是一隻小貓咪了。」
　　
　　空氣中出現長時間的沉默，安靜到就像一切都靜止了。
　　
　　辛勤伸出手臂，將阿梨又抱緊了些。「我知道。」他回答道。
　　
　　阿梨勉強睜開眼睛，又問道：「那我還可以和你在一起嗎？」
　　
　　辛勤用手輕輕掀開阿梨的劉海，在他額角親了親。「當然。」
　　
　　阿梨得到保證，忽然安心起來，嘿嘿笑了幾聲，大聲說道：「你當然得和我在一起，我接管了你，我要為你負責的，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辛勤順著他的話往下問道：「你為什麼接管我呢？」
　　
　　阿梨皺了皺鼻子，想了想，說道：「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呀。」
　　
　　辛勤輕聲笑了笑，捏了捏阿梨的鼻子。他的鼻尖有些涼，就像貓鼻子。
　　
　　最後，阿梨還是耐不住，倒身趴在辛勤的膝蓋上，慢慢睡著了。辛勤扯過一塊毯子，將阿梨包裹起來。他抱著阿梨，卻全無睡意。
　　
　　客廳裏沒有開大燈，卻很亮堂。從這個角度看不見天上的情形，辛勤心想，今晚的月色一定很美。
　　
　　阿梨似乎睡得不安穩，時不時抽搐下手腳，縮成更小的一團。
　　
　　「從今天開始……」辛勤低下頭，輕聲說道。儘管他知道阿梨聽不見他的話，即使聽見了，在他醒酒之前，大概也不會記得今晚的事情。他喃喃自語著，就像是阿梨正在聽著。
　　
　　「從今天開始，我會把你當成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我尊重你，作為一個男人，我尊重你所有的選擇。我其實並不知道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但我知道你回來了。也許這僅僅是我的一廂情願，又或者，這些都是黃粱一夢，終歸會醒。
　　
　　但我不在乎。
　　
　　你不再是我的貓，我依然想要照顧你，和你在一起，因為我也一樣，我也喜歡你。
　　
　　可是你不再是我的貓，你會擁有自己獨立的人生，你會經歷許許多多你曾經想像不到的事情，遇見許許多多人。在這些人裏頭，你可能會碰上你更加喜歡的人類。
　　
　　這都沒有關係，只要你開心。
　　
　　我會想辦法陪伴你，一直到很遠很遠的以後。
　　
　　我以前一直不適應兩個人的生活，我做不到分享，做不到將另一個人時時刻刻記掛在心裏。我並不好，雖然後來你把我變好了一些，可是我還是不夠好。對不對？
　　
　　但是我答應你，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你，將你帶回家時答應你的那樣，我會努力，讓你開心。
　　
　　如果你也希望如此，從今天開始，我會學著去愛你，平等而公平地愛著你。我很厲害的，我玩遊戲從來不看攻略，學得特別快，所以不會讓你等我很久。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另一種能讓你更加快樂的生活。我會希望你能像今天一樣勇敢，去爭取，去享受。
　　
　　不管最後將會如何，我很感謝你，謝謝你一直以來都這麼勇敢。謝謝你來到我身邊，又重新回到我身邊。」
　　
　　阿梨的臉頰上不知何時滴上了一滴淚水。辛勤伸手輕輕幫他擦拭，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他已經很久沒哭過了。
　　
　　斯巴達離開的時候，辛勤一滴淚都沒有流。那兩年是如此不真實，很多細節他都已經無法回憶起來。他只記得，自己仍舊是照常生活，照常吃飯，照常睡覺，一切都照常過得平平淡淡。
　　
　　後來有一天，他路過社區附近的街道，發現新開了一家寵物用品店。他不由自主地走進去，在一排顏色鮮豔的溜貓牽引背心前停了下來，腦海下意識地為斯巴達挑選起來。一直到付錢時，辛勤才回過神來。
　　
　　他已經不需要了。
　　
　　辛勤放下牽引繩。當天晚上，他決定去X市，將斯巴達的頭像紋在他的手臂上。
　　
　　他需要一個提醒，一個清晰冷靜也殘酷的提醒，告訴他，這一切已經發生，無可挽回。
　　
　　但可能真的存在所謂的命運之神，在冥冥之中，露出憐憫的笑容，將一切提前安排好，然後靜靜地看著他們犯錯，糾正，重新回到應該的軌道上來。讓你措手不及，讓你狼狽不堪，讓你最終心懷感激。
　　
　　…………
　　
　　巫台山頂上的研究所裏頭，貓咪們吃完晚飯，正熱熱鬧鬧地窩在一起，打架，舔毛，喵喵嗚嗚。
　　
　　王老師剛剛掛完阿梨的電話，猶自氣呼呼的，在房間裏自己生了會兒悶氣，然後走出去，來到陽臺上。
　　
　　陽臺上三三兩兩趴滿了貓，見到王老師連眼皮都沒抬。
　　
　　王老師在心裏念叨著，一群小貓崽子。他四腳並用地爬上小炮樓。王師傅正捧著一大碗新鮮出爐的熱乎乎的板栗，坐在炮樓上，認認真真地剝著。他聽見動靜，倏地抬頭，看到王老師，憨憨地笑了笑，讓出身旁的空位。王老師走過去，一屁股坐下，喘著氣。王師傅將剛剛剝好的一把板栗遞給王老師。板栗金黃油亮，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王老師毫不客氣地抓過來，一口兩個。綿軟香甜的板栗讓他的心情愉悅起來。他舒展四肢，長長噓了一口氣。
　　
　　王師傅低頭，繼續認真地剝板栗。
　　
　　王老師將下巴抵在王師傅的肩上，就像他們還在毛絨絨時器那樣，彼此依偎著。王老師忽然想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見到王經濟，他們的人類宣佈說，從今往後他們就要生活在一起。王老師很生氣，儘管他個子小，但仍然氣勢洶洶地追著王師傅滿屋子跑，咬了一嘴毛。王師傅脾氣好，也不生氣，第二天照樣抓老鼠討好他，還把自己的毛肚皮借給他過冬。
　　
　　再後來，人類沒有了，很多東西沒有了，他只剩下王師傅。在這漫長的人生路中，他唯一剩下的念想。
　　
　　王老師輕輕笑了笑。
　　
　　王師傅剝好的板栗，最後都進了王老師的肚子裏。他撐住了，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宣告夜宵的結束。
　　
　　這時，他聽見王有魚那個臭貓崽子在底下大言不慚地發表獨立宣言。
　　
　　「我們是貓，」王有魚奶聲奶氣地發表演講，「貓是自由的！我們永遠不為寵！」他最近正經歷尷尬期，猴瘦猴瘦的，一身雜亂的毛毛，顏值有點打折扣。但外表並不影響他的發揮。他氣勢高昂，振振有詞。「我們並不需要人類，我們可以與他們互利，但我們永遠不接管任何一隻人類，我們要成為地球上自由的精靈！」
　　
　　喵嗚——
　　
　　王有魚的發言受到稀稀拉拉的幾聲回應，都是三四個月大的小貓崽子們。
　　
　　王老師安靜地聽了一會兒，嗤之以鼻。
　　
　　幼稚！
　　
　　雖然人類也有討厭的時候，他們永遠聽不懂貓話。
　　
　　可是，一隻貓，總是在遇見第一隻愛他的人類的時候，才真正學會愛。
　　
　　如果一輩子都自由自在，那也很好呀，什麼也不需要放在心上。
　　
　　可是一旦學會了愛，我們的心就會變得很軟很軟，像一片雲，像一陣風，珍而重之，藏在最秘密的地方，哪怕是最微小的顫動，都能患得患失，卻又義無反顧。
　　
　　又柔軟，又堅強，便是我們通往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