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今天的第一場雪

　　
　　辛勤這才意識到，那只精緻的小卷毛是方佳的貓。他由衷誇讚道：「你的貓非常好看。」
　　
　　喀戎揚著下巴，驕矜而優雅，瞥了一眼辛勤。斯巴達聽不懂，猶自傻呵呵地趴在爪子上看熱鬧。
　　
　　一聊到自己的貓，方佳的健談立刻又上升了一個高度。他舞動著雙手，聲情並茂地和辛勤說起自家貓的點點滴滴。辛勤一邊摸著斯巴達的背，一邊聽著。原來這只德文卷毛貓名叫喀戎，已經四歲多，差不多相當於人類的四十歲，按照現在小姑娘們的說法，已經是一位大叔了。不過喀戎的顏值很具有欺騙性，身材苗條，眼神澄澈，方佳平時就喜歡給它脖子上帶個七彩斑斕的大花。
　　
　　喀戎哪里都好，就是集齊了一隻貓所能具有的所有高冷的氣質，並把這種高冷拔高整整一個梯度。當初方佳養貓的時候，就想要一隻貼心粘人的，誒，就像你的狸花貓這樣的，可以抱在懷裏，親親蹭蹭不鬆手。他搜了好多有關貓的帖子，對德文卷毛貓一見鍾情，又看很多貓主人都正式，這種貓性格溫和，是十足的甜心小棉襖，當下就拍板，決定養了。他托了好多關係，找到靠譜的貓舍，等了快要半年，才請來喀戎。原以為喀戎長得這麼甜，性格肯定溫順又粘人，殘酷的生活卻打了他一個大嘴巴。
　　
　　不讓親，不讓抱，不讓摸，連吃飯的時候，都像一個挑剔的大爺，眼神冷的像冰渣子，要是動作有一丁點錯，馬上就是一爪子。有時候方佳見喀戎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看起來很放鬆，以為自己的時機到了，一個箭步飛撲上去，俯身就想來一口，被喀戎抬起後腿踹到懷疑自我。
　　
　　方佳掰著手指頭數著各種慘絕人寰的往事，聽得辛勤直冒冷汗。我果然沒有什麼養貓經驗，所以正常的貓都應該是喀戎這樣的嗎？辛勤不禁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狸花貓。斯巴達正撅著屁股，奮力地想從他的毛衣口子鑽進他懷裏。方佳看他的眼神更加哀怨了。
　　
　　辛勤清了清嗓子，開口安慰道：「每只貓表達感情的方式都不一樣，就像人一樣。只是他們事先沒有選擇權，所以作為人，我們要負更大的責任。」
　　
　　方佳耷拉著腦袋，語氣懊喪，「其實我也沒有怎樣啦，就算這樣婚內冷暴力，我還是堅持了四年多呀。就算我欠它的吧。誰讓我生病的時候，失戀的時候，難過得要死的時候，就只有這個傢伙會窩在我的枕頭旁。」
　　
　　聽到這裏，喀戎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評價道，蠢貨。
　　
　　斯巴達聞言，豎起耳朵，艱難地想要將腦袋和屁股掉一個個，只可惜他的毛毛太厚實了，卡在了毛衣隔層裏。好在咪嗚伸手，把他掏了出來。斯巴達甩了甩一腦袋的亂毛，好奇地問喀戎老師，「老師，你好像不喜歡你的人類呀。」
　　
　　喀戎老師懶洋洋地回道：「你還小，你不懂。就說讓你好好讀書，怎麼總是記不住。」
　　
　　斯巴達縮回腦袋，別起耳朵，小聲地喵道：「我記不住呢。」
　　
　　喀戎老師半眯著眼睛，顯然並沒有被說服。「記不住就要更加努力地去記。說起來，你這樣年紀的貓咪，總是要為了點特別的目的，才來上學的吧。」
　　
　　「我想要學習人類的語言呀，這樣我好聽得懂咪嗚說的話。」
　　
　　「既然是有目的的，怎麼就不能堅持呢？你自己仔細想想，是不是不夠努力？如果努力了還是不行，是不是方向不夠對？你真當學習是為了人類學的嗎？」
　　
　　本來被批評得抬不起頭來的斯巴達忽然愣住了，難道不是嗎？
　　
　　喀戎老師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教育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折磨，教育的本質，並不是痛苦。考試不是我們的目的，只是我們的手段。教育，是為了讓你作為一隻貓，更好地生存於這個我們與人類共存的世界，幫助你理解，幫助你自由。當有一天，你足夠聰明時，你就可以自由選擇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繼續生活。做這樣一隻貓，不正是我們的本願嗎？」
　　
　　斯巴達陷入沉思。他以前並沒有想的那麼深刻，因為他想做的事情，他想過的生活，和咪嗚是息息相關的。但如果真的要拆分開來，那重點應該是「他想要」。因為他想要這樣的生活，因此他才決定要通過學習變得更加聰明，從而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從這個角度出發，那麼學習和考試就不僅僅是痛苦和無助，更是他一點一點走向目的地的印證，就如同他從千里之外的曲流來到毛春。
　　
　　斯巴達忽然覺得通暢起來，從未像此刻這般輕鬆。這一刻，他不僅僅是給自己鼓勁要好好努力，這一刻，他是忽然相信了，自己有了另一頭路可走，而這條路，終將通往光明。
　　
　　喀戎老師眯上眼睛，露出一個近似微笑的愜意神色。
　　
　　一直在偷偷觀察兩隻貓的互動的方佳，忽然幽幽地歎口氣，哀怨地說道：「喀戎很喜歡你，甚至也很喜歡你的貓。喀戎似乎是除了我，所有人都喜歡呢。」
　　
　　辛勤聽了，覺得有些好笑。果然再怎麼樂觀看得開的人，還是會有自己在意的東西，會有過不去的心坎。他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安慰對方，方佳忽然自己就想開了。只見他眉開眼笑地瞅著辛勤，語氣裏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對了，你今天準備了什麼樣的才藝表演呀？」
　　
　　才藝表演？辛勤愣住了。
　　
　　見辛勤一臉疑惑，方佳更加開心了，篤定對方肯定什麼也沒有準備。「等會兒你就知道啦。」說罷，他和辛勤道別，要去幫忙準備舞臺了。他和貓咪俱樂部的創始人是好朋友，因此經常以工作人員的身份過來義務幫忙。連他的貓喀戎也是這裏的工作貓咪，專門負責篩選入會名單和穩定會員情緒。
　　
　　方佳臨走的時候，還用力招呼喀戎和他一起。喀戎舔著爪子沒理會他。方佳只好悶悶不樂自己走了。沒過多久，舔好爪子的喀戎就起身，不遠不近地跟了上去。
　　
　　辛勤猶自思考著才藝表演的事情。他將聖誕喵之夜的邀請函重新翻出來，仔細看了起來，終於發現在邀請函的背面，有幾排小字，提醒各位參與活動的貓主人們提前準備好一項貓咪的才藝表演，在派對中途，他們會安排表演環節，歡迎大家踴躍參與。
　　
　　踴躍參與的意思就是……不一定非得參與吧？辛勤忐忑地想著。他的狸花貓，是正宗的家裏隨便教大的小朋友，技能？沒有。表演？不會。他伸手搓了搓斯巴達的花肚皮。斯巴達作勢要咬他的手指頭，最終也只是舔了舔。
　　
　　派對時間進行到一半，主持人真的走上台，宣佈進入表演環節。辛勤原以為並不會有多少人自願報名參與，可事實是，在場的幾乎有半多的貓主人都表現踴躍，幾乎是搶著排隊上臺。辛勤摟著他的廢柴餅餅縮在角落裏，饒有興趣地參觀別人家的貓咪。
　　
　　貓咪的才藝表演大多都很簡單，比如跳圈圈，作揖，或是臥倒。有一隻聰明的貓咪還能分辨主人哪只手裏的零食比較多。貓咪們做起表演來憨態可掬，現場掌聲不斷。
　　
　　斯巴達端端正正地坐在辛勤旁邊，脖子盡力伸長，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辛勤看著它圓鼓鼓的後腦勺，默默發笑。
　　
　　可惜這種輕鬆恣意的時光很快就結束了。就在主持人宣佈表演進入到最後一個節目，辛勤以為不會有什麼意外時，他忽然聽見斯巴達的名字。目光忽然從四面八方聚攏到一人一貓身上，辛勤的壓力驟增。有人帶頭鼓起掌，在眾人的起哄下，辛勤硬著頭皮，抱著斯巴達上了台。那滋味，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被老師抽中才藝表演而無法拒絕。
　　
　　主持人解釋道，貓咪俱樂部每次主題活動，都會留五分鐘時間，給新加入的成員進行展示，主要是貓咪的才藝表演，主人也可以再簡短補充下寶貝的故事。
　　
　　辛勤的腦袋有片刻的空白，在人前當眾發言並非他的強項。斯巴達仍被他抱在懷裏，慢悠悠地甩動著毛尾巴，對此時的窘境一無所知。辛勤暗自深呼吸，輕輕將斯巴達放在了表演用的展示臺上，摸了摸它的脖子，安撫狸花貓的情緒。
　　
　　主持人遞來一支話筒，示意他表演可以開始了。
　　
　　辛勤沒辦法，迅速組織一番語言，開口說道：「非常抱歉，事出突然，我們並沒有怎麼準備。呃……」台下似乎有片刻的騷動，但是在一片亮光之中，辛勤看不見台下人的表情，也顧不上許多。斯巴達還蹲在他的手心下麵，暖烘烘的。辛勤忽然就不緊張了。他繼續說道：「這是來到我家的貓，是一隻田園貓，大概就是最普通的土生土長的狸花貓。我給它取名叫斯巴達。不過如果我喊他大餅，他也會很開心。」
　　
　　似乎是聽見自己的名字，斯巴達忽然坐起來，用腦袋蹭了蹭辛勤的手心，惹得台下一片笑聲。
　　
　　「在遇到我之前，斯巴達在我社區那塊流浪，有一天爪子受傷，一個人趴在花叢裏，被我發現，帶去醫院，幫它治好爪子。後來，它就在我家住下了。大概是一個特別無聊特別普通的故事。我和它相處得還挺不錯的，可能是真的很有緣分。
　　
　　它原本是一隻流浪貓，我對斯巴達從來沒有特別高的期待，我只希望它能夠健健康康開開心心，作為一隻快樂的貓，每天都沒有煩惱。所以很抱歉，我不是一個太會訓練貓的人，在養它之前，我甚至不怎麼懂養貓。今天大家大概是要失望，我們沒有準備任何節目。如果實在是需要，斯巴達只能表演迫切地吃零食技能。」
　　
　　台下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聲。
　　
　　「貓，是一種非常神秘的生物。它們有不同的形態，不同的品種，也有不同的品性。它們總是讓你捉摸不透，仿佛它們的喜悲怒哀與你全然不相關。作為主人，難免會傷心。但值得安慰的是，科學家們也和我們一樣無知，至今對於貓的研究少之又少，有成果的更加稀有，因為並沒有貓願意配合，哪怕你是最聰明的人類科學家。我想很大程度，貓可能並不想讓我們洞悉它們的世界，它們對於人類的好奇心並不好奇。它們可能擁有一個非常獨立的世界，平行於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一個充滿神奇色彩的世界。如果我的斯巴達的確是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裏，我會為它感到高興。它在用自己的方式，一天一天過著自己的生活，並不虛度，並不需要我為它定義。儘管我並不瞭解，我依然為它驕傲。
　　
　　今天是斯巴達來到我身邊的第三個月零二十天。我們的故事特別簡單，今後也會這麼簡單。謝謝大家。」
　　
　　斯巴達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大家都看著它和咪嗚，它也聽不懂咪嗚在說什麼，焦急地想咬自己的尾巴。咪嗚咪嗚！我們要做什麼呀！他們為什麼盯著我們看？他們在欺負你嗎？
　　
　　辛勤低頭，看見他的狸花貓正在不安地踱步，發出嗚嗚的聲音。他伸手摸了摸狸花貓的腦袋，無聲地安慰它。就在這時，斯巴達忽然探身站起來，攀著他的手臂，將下巴湊了上去，輕輕地蹭了一下辛勤的嘴唇，一隻爪子還霸道地拍在他的臉頰上，就像是不許他避開。
　　
　　一個親吻。
　　
　　咪嗚，我在這裏哦。
　　
　　台下的貓主人們發出羡慕的呼聲，開始鼓起掌來。人群之中，方佳顯得尤為激動，眼眶裏仿佛閃著淚光，整個人都激動得手舞足蹈，將手掌拍得通紅。
　　
　　辛勤抿了抿嘴，笑了起來。
　　
　　辛勤拎著貓包，踏下計程車的那一刻，天空中正好落下第一朵雪花。那麼小，就像一粒塵埃，在昏黃的燈光下，晃晃悠悠，打著旋，似乎一眨眼，就會融化，消失不見。辛勤抬頭，盯著看了很久，直到越來越多的雪花落下，整個墨色的天空像是忽然轉動起來，他才意識到，今天的第一場雪已經到來。
　　
　　而冬天真的來了。
　　
　　辛勤脫開手套，將斯巴達小心翼翼地從貓包裏抱了出來。「餅餅，你看，下雪了。」
　　
　　斯巴達仰頭望去，喵嗚，天上好多柳絮哦。誒，不對，是雪嗎？斯巴達打了一個噴嚏，掙扎著想要去地上跑跑。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雪。下雪的日子，總是讓他回想起梨花樹落花瓣的時光。
　　
　　辛勤感受了一下地面的溫度，覺得並不十分冷。斯巴達顯得興致黯然，在他懷裏喵嗚喵嗚唱起了歌。辛勤笑了笑，掏出斯巴達的牽引繩，給它穿上了。
　　
　　斯巴達四個爪子落地的瞬間，開心地小跑起來。雪還小，落到身上，很快就消失了。但是他知道，只要這雪一直飄，飄一個晚上，那第二天，整個世界就會變得沒有顏色。那時候，蟲子消失了，耗子也安靜了，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一隻貓。
　　
　　斯巴達有些不安地回頭望去。咪嗚正緊緊跟在他身後。喵嗚，不會的，全世界不會只剩下我一隻貓的。斯巴達晃著腦袋，放慢速度，安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辛勤輕聲地哼著歌。
　　
　　他真的很喜歡你，像風走了八千里1
　　
　　斯巴達在前頭走著，舉著毛絨絨的大尾巴，屁股有節奏地左右擺著，一扭一扭，就像是在為他打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