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裏來的信
BL貓的遺產 by 畫眉郎
2019-11-19 18:13
新上任的郵差籬笆黃狸來敲玻璃時,阿梨正團成一坨,悠閒地舔爪子。昨天晚上,他在鎮上的花生倉庫裏守了一夜,抓了兩隻老鼠。其中較為肥碩的一隻名叫大佬灰,是倉庫裏的常客,也是阿梨的宿敵,老奸巨猾,行蹤不定。阿梨蹲了它小半個月,終於在大佬灰偷了把花生打算逃匿時一爪子撲住了它。勝利的果實是如此甜蜜,阿梨大概可以兩三天都不愁覓食了。他的心情格外愉悅,趴在廢舊工廠的窗臺上,眯著綠色的眸子,盡情享受著夏末清晨那小心翼翼的晨曦。
郵差黃狸心裏通通直跳,猶豫了半天,才抬起爪子虛弱地撓了撓玻璃。他才剛滿八個月,接過郵差的重任也不過三周,卻也從前任口中聽聞了眼前那只狸花貓的盛名。會打架,愛惹麻煩,曾有十幾任人類試圖馴養他,均以失敗告終。
阿梨聽見窗戶外窸窸窣窣的動靜,卻並沒有睜眼。儘管阿梨自認為此刻的自己應該是笑容滿面和藹可親,那只茸毛還沒退乾淨的黃狸小毛孩顯然並不這麼認為,只因阿梨長得太嚇貓了。他從大體上看來,倒也勉強算是一隻標緻的狸花貓。雖然看著有些瘦,卻也是四肢強健,尾巴有力,骨骼結實,一看便是個捕老鼠的好手。壞就壞在阿梨那張臉。他的眼珠子是難見的綠色,眼角不似一般的狸花略微下耷,反而上揚,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鼻樑端正,下巴線條分明,顯出一股不怒自威的神色。阿梨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疤,尤其是他左眼上那道足有五公分的爪印,疤痕猙獰可怖。他身上的傷有新有舊,大多都沒有好好處理,傷口附近的毛髮都打結成團,十分不好打理,阿梨便隨它們去了。毛色也不頂好看,看起來灰撲撲的,襯得整只貓更加陰沉。
太嚇貓了。
黃狸心裏這麼想著,爪子的力度沒控制好,落在玻璃發出一串短而急促的兜兜聲。阿梨聞聲,倏地抬頭瞥了過去,陽光正好打在他左眼那駭貓的疤印上,嚇得黃狸一哆嗦,差點腿軟掉下窗臺。
阿梨歪了歪頭,默不作聲地盯著來客,甩著尾巴尖兒。黃狸強按下心頭的不安,壯著膽子問道:「你是梨樹狸花嗎?」由於緊張,他的嗓音不自然地拔高了,聽著像是被人踩了尾巴。
阿梨本名確實叫梨樹狸花,聽著很拗口,也全然不像是一個正經名字。然而像曲流鎮這樣的小地方,倘若不是家養貓,基本上是不會費心思取個文雅的名字的。大夥兒的取名都很隨意,基本上是哪兒落地,就在後面加個毛色品種。比如籬笆黃狸,就是一隻生在籬笆旁的黃狸花。而阿梨,則是出生在鎮子口上那棵百年白色梨花樹下的棕色條紋狸花貓。和他一窩出來的還有兩隻小妹妹,因為生得可愛,早早被人類請到家裏去,做了家養貓,自然也有別的名字:二妹叫咪咪,小妹叫尼祿飄雪。
阿梨乜著眼瞥了黃狸一眼,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撐著前肢伸了個懶腰,尾巴平放著,漫不經心地擺了兩下,算是打了個招呼。
「你,你的信……」黃狸在阿梨站起來時,尾巴毛瞬間炸開,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似乎又覺得自己這樣太沒有骨氣了,硬生生地立住了,弓著肩胛,鼓起勇氣,又大聲喊了一遍,「你的信!」
阿梨又晃了晃尾巴尖,露出一個微笑來。他的下巴倒是出奇地白淨,然而這違和的齜牙的表情襯得他眼角那道疤痕更加猙獰。「知道啦。」阿梨回答道,「有勞了。」
黃狸震驚地瞪著阿梨看。儘管對方是個將近八斤的大塊頭,聲音倒是少有的甜美……咳,溫和。「那我給你擱這兒吧。」他說完,噸的一下跳下窗臺,順著籬笆叢裏的小道,貓著身子迅速跑遠了。
唉,可是我不識字啊。阿梨略微苦惱地盯著那封信,歪了歪腦袋,尾巴尖的擺動幅度加大了幾分。幾分鐘之後,他無奈地低下頭,叼起那封信,幾番跳躍,上了屋頂,往鎮子東邊的秀才家去了。
秀才全名叫王秀才,是一隻金被銀床,以前在城裏養了一段時間,能看能寫,很是有見識。他住在鎮子裏蓋的第一棟小洋樓裏。阿梨飛速地來到了秀才家,順著排水管蹭蹭幾下上了二樓。二樓有一處小陽臺,秀才家的人類在圍欄上擺了一圈曬蘿蔔,散發出另貓不快的氣息。阿梨嗤了嗤鼻子,叼著信,小心翼翼地繞開了那圈簸箕,輕輕地落在了陽臺的水泥地面上。
「誰呀?」秀才立刻從落地窗裏竄了出來。他足足有十六斤,圓頭圓腦圓肚皮,遠遠看來,就像是滾來了一隻球。「哦,是阿梨呀,找我什麼事呀?」他停在門檻邊,端著身子坐了下來,肚子立刻從他的爪子間擠了出來。
阿梨鬆開口中的信,也坐了下來,踩了踩兩隻前爪,「想拜託你件事情,幫我看看這封信好不好?」
「喲,你這窮小子,居然會有人給你寫信。」秀才詫異地說道,原本就圓滾滾的眼珠子顯得更加大了。他在鎮子裏也算是老貓了,對阿梨也敢毫不客氣地說話。他揮了揮爪子,「快拿來,我給你看看!」
阿梨用鼻尖將信往秀才的方向推了推,秀才用他肥碩的爪子麻利地拆開了信封,甩著尾巴,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我親愛的外甥,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雖然我們素未謀面,但思來想去,還是希望能將我的遺產交到你手上。」
阿梨用後腿蹬了蹬脖頸,「遺產是什麼?」
「別打岔!」秀才瞪了他一眼。阿梨聽話地停下動作,揣著爪子俯臥了下來,瞪圓眼睛聽著。秀才繼續念道:「你可能不認識我。大概兩年前,我在毛春的玲子寵物醫院認識了你媽媽阿虎。當時你和你妹妹還沒出生。阿虎被人類救助隊從下水道裏救了出來。我們志趣相投,很是聊得來,結為姐妹。後來,你媽媽被領養到了曲流鎮,我回到了毛春城裏的家,匆匆一別,只來得及留下彼此的聯繫方式。我也是從你媽媽後來的來信裏得知,她生下了你和你的妹妹們,並沒有在領養她的人類家裏久住,出去自立門戶了。」
關於這件事情,阿梨倒是還有幾分記憶。他記得自己還小的時候,媽媽曾經提起過這位漂亮的波斯貓姨母,是個上了年紀但心腸很好的女士。後來妹妹們相繼被人類領走,而媽媽也不幸被摩托車撞傷離世。這位姨母就和他童年裏許多柔軟甜蜜的回憶一般塵封了。
「後來發生的不幸,我也不想多言。聽說你的妹妹們過得都很好,唯有你,實在令我放心不下。我久病纏身,將不久于人世,有兩心願不得解。一是我妹妹唯一的兒子你,一是我原來的人類唯一的孫子阿勤。你一貓在外,風餐露宿,何時才能安穩?而我走以後,誰來接管照顧阿勤呢?思來想去,唯有把阿勤交到你手上我才放心。你母親是只完美的貓,我相信身為她兒子的你肯定也不差。阿勤是我在現世中唯一的人類,唯一的財富,我希望你能來接管他。」
姨母在信的後半部分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關於她的人類阿勤的事情,在最後留下了自己的爪印和人類的地址。阿梨聽得愣愣的,半天沒有聲響。秀才念完,口乾舌燥,不禁沖回客廳去自己的水盆裏舔水喝。等他喝完,美滋滋地回來,發現阿梨仍舊趴在原地,姿勢都沒有變換過。秀才盯著阿梨看了片刻,「誒我說阿梨,」他開口說道,「你是怎麼想的?」
阿梨搖了搖頭。他現在腦子一片空白。在獨自度過的這兩年漫長的歲月中,他也曾有幾次機會跟隨人類回到他們的家中,但最終都沒能成功。也許,他天生就不是接管人類的料。長成一隻大貓之後,阿梨已經徹底放棄了。他自己一隻貓生活得也能很好,捕老鼠,吃麻雀,有時飽,有時饑,偶爾去看看他的兩位妹妹,累了就縮回他的舊工廠——這是他花了眼角那道爪印的代價換來的地盤。當然偶爾會有一絲絲寂寞,但貓咪畢竟是獨居動物,並沒有什麼可難過的。他不曾想到自己還有這樣一位姨母,這樣關心著他。而這位為數不多單純關心他的親人,也不久於世了。
「依我看來,」秀才清了清嗓子,「你應該去。毛春可是個好地方啊。」他揚起粗壯的脖子,眼神飄向遠方,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毛春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風景如畫,氣候宜人,曾被人類世界評選為十大最宜居的城市之首。同時,它還是一個貓城。城內從市長往下,都是愛貓之人。整座城被改造成了極適合貓咪生存的巨大貓窩。就算是曲流鎮這樣的小鄉城,貓民們對毛春也是向而往之。但貓都是不喜遠足的種群,除非必要,很少有貓會下定決心,離開自己的出生之地,前往一個未知之地。
阿梨踟躕著,舔了舔自己的下巴。
他不怕離開曲流鎮,離開他的窩。可是那只人類會喜歡他嗎?會願意把他請進家裏去嗎?
喵……阿梨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秋天來了又走,留下了滿鎮子金黃色的枯木。阿梨踩著乾燥的落葉,急速地奔走。他剛剛辭別自己的兩位妹妹,咪咪鼓勵他尋求自己的貓生,尼祿飄雪則難過得哭了兩天。她們的諄諄告誡,和故鄉的一抹清風,都被阿梨留在了他出生成長的那片土地上。
他奔跑著,迎面吹來帶有陌生氣息的風,在他的胸腔內引起共鳴。他的脖子上系著一隻小包袱,裏面是他貓生所有的財產。他要帶上他的一切,去尋找那只屬於他的人類了。
阿梨從未覺得如此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