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我看著家門打開,卻只能癱在臥室地上,無法移動半條肌肉應變。我的眼皮好重,皮膚溼溼黏黏,胃部繼續翻騰。類似流感的症狀,但這不是流感。這是一氧化碳中毒。
查理.薩奇大步走進我家。他換下那件過大的風衣,穿上剪裁合度的黃褐色長褲,直條紋襯衫。看起來身材更瘦小,氣質更瀟灑。脫離滑稽的形象,更像是專心致志的獵人,終於要出手開殺。
他戴著遮住嘴巴跟鼻子的口罩,還帶了一個深綠色的帆布袋,裡頭裝的東西我再熟悉不過。特別是那把醫療等級的手術刀,以及事先裝滿甲醛的密封罐。
進屋後,查理關好門,將顯然是他自己打的複製鑰匙收回褲子口袋。
接著他走向我。
「我是保羅.唐納貝丁。」他一邊宣告,一邊伸出手,聲音隔著口罩,有些模糊。「幸會。我兩個月前在這棟大樓租了間屋子。這樣我可以自由出入,不會引來任何懷疑。走過管理員眼前後,嗯,就不會被人多看兩眼了,對吧?我這幾個星期爬樓梯進妳家,找機會複製鑰匙,然後呢,當然就是裝上我的小鏡頭啦。不過被妳找到了,對不對,雅黛琳?妳慌亂了一陣,拿膠帶貼住我的鏡頭。自以為這種小把戲可以阻止我。」
他跨過我的身體。我應該要動的。翻身,攻擊他。或者至少朝門口蹣跚移動。我的胸口緊繃到難以忍受。肺葉拚命吸收氧氣,絕望與壓力不斷攀升。
查理將帆布袋放到床上,走向床邊的電暖爐,伸手切斷後頭的致命開關。然後,他打開臥室另一端的兩扇窗通風。
我命令肺部擴張,吸入第一口新鮮空氣。可是窗戶離我太遠了。或者,是我已經沒救了。
「我可不希望一氧化碳濃度太高。」查理說:「我也可能受害。我真的不確定這種面具有大功用。而且啊,不讓一氧化碳濃度太過突兀,調查人員絕對會更加糊塗。名聲顯赫的醫師,聰穎、敏銳、事先知曉危險性的女性,她應該更明瞭事理,卻還是在自家的臥室裡遭人殺害。妳想這樣的場景有多高的戲劇性?讀者一定會為之瘋狂。」
他回到帆布袋旁,拉開拉鍊。
我的右手手指抽動幾下。生命的徵象。還是大腦缺氧的抽搐?
「雅黛琳,妳應該要倍感光榮。我把最好的留到最後。一開始的兩個女人當然都是經過精挑細選。不過她們最讓我中意的地方是她們自己住、很有魅力,這是最合適的受害者。醜女是沒有人在意、不會引發同情的角色。可是兩個漂亮女性,有不錯的工作、關心她們的朋友、支援她們的家人──必定會成為頭條新聞。讓新書大賣。
「妳父親也是這麼想的吧。妳有沒有看過他手下亡魂的照片?沒有半個人不上相。他的品味真不錯。我這個即將成為暢銷自傳作家的人呢,可是盡力追循他的腳步。只是我家沒有空間裝設個人工作室,或是鬆脫的層板。波士頓的屋子也是有缺點的。」
他戴上乳膠手套,又抽出一個透明玻璃瓶。氯仿。他怕一氧化碳中毒症狀會緩解。他怕我會反擊。我豎起耳朵聽浴室裡的聲響。莎娜。他似乎不知道她在這裡。如果她恢復意識,手中還拿著刀……
「好啦。」查理語氣輕快。「我需要妳為我做一件事,雅黛琳。這個案子得在今晚結束。引來太多關注了,警方嚴密調查,妳姊姊又溜出監獄。或許我得要把情勢弄得有張力,但是話說回來……不需要冒不必要的風險。我帶來一些頭髮,是山繆爾.海依斯的慷慨捐贈,雖然他可能毫不知情。」
「我需要妳,呃……把這些頭髮放進那裡。妳知道的。然後等到法醫來檢查妳的屍體,他一定會找到。DNA報告帶著他們前往山繆爾的公寓,而他身旁沒其他人能提供可靠的不在場證明。他同時也幸運地握有哈利.戴伊的珍貴紀念品。要是靠著這些線索,警方還無法結案,那我也沒有必要大費周章。」
查理掏出夾鍊袋,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打開,抽出兩根棕色短髮。他朝我彎下腰,盯著我呆滯的雙眼,我破碎的皮膚。
「哇,看看妳這副德性。我一直都知道莎娜是個臭婊子。不過呢,把自己妹妹搞成這樣……」他嘖嘖幾聲,將頭髮塞進我張開的右手,折起我的手指。
「不是她……做的。」我聽到自己低語。
「妳的臉?」
「你表弟。」
他僵住了,表情丕變,舉止也完全不同。專業冷靜的保羅.唐納貝丁消失了。宛如變色龍一般,查理.薩奇浮上檯面,眼睛驟然瞇細,帶著些許脅迫。過了這麼多年,他最熟悉的還是這個社區混混的角色。
「別在我面前提到唐尼。」他低吼。
「你殺了他。」
他狠狠瞪著我。
「意外?他要你……停手。」
「我們在扭打。只是扭打!」
「莎娜看到你。壓在他身上。膝蓋抵著他的胸口?掐住他的脖子?」
「閉嘴!」
「是你……殺了他。可是她……瘋了。握起折疊刀。你逃走。換成她撲向唐尼。」
「她割掉他的耳朵!」
「她──為你──頂罪。」
「那個女人是神經病。」
「精神病發作。你讓她崩潰。沒有人……」我的肺終於鼓起。一縷新鮮空氣從我的鼻子竄入。我幾乎要舒服的嘆息。「沒有人……能再……讓她恢復。」
「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我學到教訓。離開家鄉。去紐約成就自己的事業。」
「查理。」我低喃。
「他媽的閉嘴!」
「我很習慣觀察別人……想瞭解他們是如何體驗痛苦。可是你一定是觀察旁人的……一切。各種情緒。你身上……沒有這種東西。」
「喔,希望我可以好好模仿成功的風範,因為到了明天早上,每個新聞節目都會想要採訪我。我是如何撐過母親遭到剛被逮到的玫瑰殺手殺害的傷痛。妳的家人是如何讓我失去一切。不過有捨必有得。我是哈利.戴伊的頭號專家,對玫瑰殺手更是熟悉。明天一大早,我就會站在攝影機鏡頭前,將這個案子握在手中。出書合約、電視通告費、改編電影。我的。都是我的。我不用繼續假裝。我將會永遠擁有一切。」
「你母親……」
「她快死了!」查理大吼。「妳有沒有看到癌症把她折磨成什麼樣子?有沒有?那才是他媽的殺人魔。我在她的茶裡下藥。她睡著了。感謝上天小小的憐憫。」
更多空氣悄悄鑽入,緩慢而確實。新鮮空氣進得了浴室的門嗎?能飄到我姊姊身旁嗎?
查理扯掉口罩,顯然對現在的空氣品質很有信心,同時也等不及接下來的好戲。「那些頭髮。塞進妳的內褲。快。」
我以朦朧的雙眼繼續注視他。「她愛你。」
他對我皺眉。「當然了。我是好兒子。我照顧她那麼久。」
「在你殺了她的外甥……毀了她妹妹之後。」
「我不是故意──」
「長頭髮,你留長頭髮嗎?」
「什麼?」他一愣,眨眨眼。我又深吸一口氣。
「那時候……你頭髮長嗎?」
「我留前短後長的髮型。當時可是八〇年代。幹麼?」
我微微一笑。「你看起來像女生……你的背影。莎娜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我們的母親壓在父親身上。我就知道。」
「妳跟她一樣神經病。」
另一道聲音響起。低沉。凶狠。純粹的莎娜。「不過沒有這麼危險。」
※※※
查理往帆布袋裡摸索。大概是想拿出手術刀吧。但他摸到那瓶氯仿,沒有多想,整瓶砸在準備好的布塊上,捏在掌心,一拳揮向莎娜的頭部。
他擊中她頭部側邊。一氧化碳對她身體機能的影響還在,讓她反應遲緩。她腳步一晃,單膝跪地。他趁機將沾上玻璃碎片跟氯仿的布塊往她臉上抹。
他的狠勁讓我吃驚。從莎娜的表情看得出她也有同感,她沒料到會遭受如此確實的攻擊。或許以前的查理夢想成為惡棍,但這三十年的歲月讓他真正的變成了惡棍。
我翻過身。該起來了。該去幫忙了。
可是我人在臥室裡,離搞鬼的電暖爐比較近,一氧化碳濃度自然更高。我的雙腿撐不住,無法起身站立。
我及時抬起頭,看見姊姊右手抓住查理胯下。她扭身。他高聲哀號,鬆開握著布塊的手,反射性地按住遭到攻擊的部位。他單膝著地,接著怒吼一聲,賞莎娜鼻子一拳。她的頭往後彈去。我聽見碎裂的聲音,她的鼻樑大概爆了。但她很快就恢復過來,朝他的喉嚨攻擊,手指併在一起,化作人肉刀刃。
起來啊,快起來。雅黛琳,妳該站起來了。
莎娜打中他。三次、四次。她的速度似乎恢復了,體內毒素清除。但她依舊只是個羽量級拳擊手,消瘦結實的女性面對比她高大強壯的男性。
查理的拳頭重重擊中她。直拳、直拳、上鉤拳。她往後踉蹌;接著他再度朝她眼睛猛攻,勁道沉重而凶狠。這個男人顯然在拳擊場上練過。這個男人顯然很享受痛苦的滋味。
手術刀。在帆布袋裡。我站了起來,找到那把刀。右手掌心的頭髮落在地上,光滑的銀色刀柄取而代之。
往前一步,再一步,刀刃緊緊按在身側。
莎娜被困在角落,查理無情地痛揍她。然而她沒有半點絕望的神色。我從空隙間看見她的臉,只見到純然的決心。她是來殺這個人的。至死方休。
查理沒注意到我。他的精神都放在姊姊身上,每揮出爆炸性的一拳,他嘴裡就哼唧幾聲;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在那個地方,他終於夠強壯、夠聰明、夠堅強,有辦法打倒傳奇人物莎娜.戴伊。又一步,我站到他正後方。舉起手術刀。最後一次深呼吸。
我是我父親。我是我母親。
我是家族的良心。
我手中的手術刀捅入他的肩膀中間,切斷肌肉、神經、肌腱。我喚醒醫學院的四年訓練,以專業眼光選出下刀處,刀刃深深滑入脊柱間隙,用力扭轉,造成最大的傷害。
查理身軀癱軟。他微微抬頭,我看見他震驚的表情。他張開嘴,彷彿是想嚎叫。
可是他沒有機會出聲。莎娜拔起他背後的手術刀,俐落地割斷他袒露的喉管。
查理.薩奇往前倒下。姊姊避到一旁。
這時,前門被人敲響。
※※※
「警察!」菲爾大吼:「葛倫醫師,我是菲爾警探。妳聽得見嗎?」
莎娜跟我互看一眼。我們都沒有說話。
「雅黛琳。」不同的嗓音。D.D.華倫。「妳沒事吧?妳鄰居通報屋裡似乎有騷動。雅黛琳,可以的話請妳開門。我們需要確認妳平安無事。」
我依舊和姊姊對望。
聲音變了。更加響亮。大概是菲爾警探在測試肩膀跟門哪個比較硬。
「他們會去找大樓管理員。」我低聲對莎娜說:「他會讓他們進來。」
「多久?」
「五到十分鐘。」
「夠久了。」她說,我懂她的意思。今天早上我在監獄會客室跟她做了約定。現在輪到我履行諾言了。
我們沒有說話,一同走進浴室,莎娜邊走邊脫衣服。阿斯匹靈還放在外頭,急救箱的部分內容物就在洗手檯上。我遞了四顆給她。她一把塞進嘴裡,吞下。
接著,她的手指愛撫似地摸過浴缸四周。我打開第一個水龍頭,然後是第二個。
她沒有等到冷水升到最適合的溫度,馬上爬進浴缸。她光裸的身上帶著粗粗長長的疤痕,還有交錯的短傷疤。
「我不能回去。」她說。
我點頭。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都知道。多年以來,姊姊最渴望的東西是什麼?自由。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自由。只有死亡可以帶來這種自由。
「妳沒有殺唐尼。」我開口,因為我不知道她究竟知不知道這件事。
她聳肩,頭往後靠上光滑潔白的陶瓷表面。「也沒什麼好計較了。」
我又聽見撞門的巨響。菲爾想要破門而入,D.D.自然是去找管理員了。我走向浴室的門,關上,鎖起。這並不是最牢靠的門,不過在這個階段,它可以為我們爭取時間。
「妳那時候喜歡查理嗎?」我好奇詢問:「所以妳才會拿爸爸的東西送給他?我猜他把那些東西丟給山繆爾.海依斯了。」
「我才沒有給他任何爸爸的東西。可是我們……偶爾會聊到。我知道他不一樣。他可以騙過其他人,但絕對瞞不過我。野獸絕對認得出另一頭野獸。」她重重嘆息。「我有一盒爸爸的東西。收在床底下。或許查理後來拿出來了。我被捕之後,從來沒有想到要拿我的私人物品。反正他們也絕對不會允許我帶在身邊。」
「妳那時候愛他嗎?」
她看著我,鼻樑斷了,雙眼已經腫得睜不開,臉上一片狼藉。
「雅黛琳。」她嚴肅地說道:「我感覺不到愛。我會恨。我會痛。剩下的都是謎。」
水淹到她腰間。她伸手探向地板,拎起她幾個小時前仔細挑選、磨利的刀子。
「才怪。」我說:「妳愛我。」
「可是妳是我妹妹啊。」她說,彷彿這句話就能解釋一切。
撞門的聲響停了。我的屋子好安靜,姊姊將刀子遞給我。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
「沒什麼大不了的。」
「拜託……」
姊姊只是緊盯著我。她最後的要求,我唯一的承諾、她舉起蒼白的前臂、朝我伸來。從這麼近的距離,我看得見她過去留下的白色傷痕。像是一張地圖,指引我方向。
「記住我跟妳說過的。」她粗聲道:「他是怎麼指示媽媽。要怎麼做好這件事。」
我還記得。
我找到細細的藍色血管,又一次仔細地挑選最佳位置。接著,緩慢而確實地劃下,姊姊的手臂在刀下顫抖。
她嘆息。說不上是喘氣,而是真正的嘆息,似乎離開她身軀的不只是血液。或許還有她的憤怒。她的痛苦。還有那些殘虐的興趣、駭人的欲望,我們的父親在她還小到沒辦法抵抗,卻又大到明瞭事理的時候,把那些性情刻入她體內。
她舉起另一隻手臂。我也割開上頭的血管。然後,她雙手滑落,泡進浴缸,生命流入已經變成粉紅的水中。
「我愛妳。」我低喃。
「她沒有跟他說這句話。」莎娜咕噥說道:「媽媽。爸爸。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可是我有。可是我有……」
她的眼皮闔上,頭往後垂下。
現在外頭更吵了。敲打、重搥,菲爾警探吼出最後通牒。
我探了探姊姊的脈搏。她走了。莎娜.戴伊再也不用回到牢房。再也不用恐懼未來。再也不用摧毀人生。
最後的任務。我走到浴室門前,解開門鎖。這是我對D.D.的肩膀最後的照顧。
然後,我也脫掉衣服,取下掛在浴缸旁的絲質浴袍。
我擠到姊姊身旁,看了看刀刃,接著是我光滑潔白的前臂。
我的手指顫抖。真是好笑,我明明沒有痛覺的。誰想得到呢?
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