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莎娜以前的寄養家庭女主人戴維斯太太態度強硬。
「嗯,她逃獄了。那她能對我做什麼?害我睡不好、玷汙我的名聲、讓我希望自己早已死去?她對我造成的傷害早就超過那些。」
「我們可以進屋嗎?」菲爾堅持道:「四處看看?」
老婦人終於妥協,沿著狹窄的走廊快步前進,花朵圖案的連身睡衣下襬在她腳踝邊飄動。D.D.注意到她今天比昨天還有精力。憤怒讓人精神充沛。
D.D.走過戴維斯太太的每個房間,菲爾在屋外四周迅速探查一圈。庭院不大,波士頓的屋子都蓋得很近。D.D.覺得屋子裡也差不多,戴維斯太太把自己家塞得很滿。她個人認為這裡只容得下戴維斯太太,沒有空間分給逃獄的凶手。
兩人跟戴維斯太太在後側的起居室會合,發現她坐在沙發上撫摸灰黑虎斑貓。
「妳想得到莎娜可能去什麼地方嗎?」菲爾問。
「拜託,都過了三十年了。有多少人來來去去?波士頓也變了,連公路都地下化啦!」
D.D.跟菲爾互看一眼。這話很合理。
「戴維斯太太。」D.D.開口:「昨天妳提到另一個寄養在妳這裡的女孩,安娜羅絲.西蒙斯,她在莎娜……那件事之後,被政府轉離這裡?」
「喔。」戴維斯太太的表情馬上軟化。「她真是漂亮。那個可愛的小東西,可是她害羞得很,幾乎不敢說超過兩個詞,可是她好乖啊,真的好乖。」
D.D.思考了一整夜。她喜歡山繆爾.海依斯,還有他在凶案紀念品網站刊登物件的行為絕對要詳加調查。但如果他們要找的是一名女性……因為莎娜的犯行而必須從充滿愛意的寄養家庭回到毒蟲媽媽身邊的小女孩呢?如果D.D.碰上這種事情,一定會氣炸了。
「妳有沒有任何安娜羅絲的消息?」
「喔,沒有。我從來沒有追蹤過那些孩子。我說過了。」
「那她呢?她長大以後有沒有試著跟妳聯絡?」
戴維斯太太同情似地看著她。「親愛的,這個系統的運作方式跟妳想像的不一樣。我看過那麼多孩子,大部分只是過客,離開以後就音訊全無。這種生活方式營造出這種性格,他們不會執著於過去。他們只活在當下,因為他們吃過許多苦頭,最後終於領悟他們只擁有現在。」
D.D.皺眉。「所以安娜羅絲後來怎麼了?」
「我不知道。如果真有人知道,那應該是山繆爾。他就像是她的大哥哥。或許他們會保持聯繫。」
「說到海依斯先生──」
「山繆爾?」
「我們也很擔心他。」D.D.說道。對面的菲爾也點點頭,陪她演下去。兩人目前還找不出山繆爾的下落。那麼稍微利用戴維斯太太有什麼不對呢?
D.D.停頓幾秒。「妳有沒有他的手機?或是其他跟他聯絡的方式?」
「喔。有的。等等。」
戴維斯太太鑽進廚房。D.D.努力不去想像那個地方,成堆的髒碗盤、腐爛的食物、蓋滿流理檯的貓毛。過了幾分鐘,老婦人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回來。
「如果兩位需要的話,我可以打給他。」戴維斯太太開朗地提議。
「太好了。」
戴維斯太太按下號碼。最好讓嫌犯接到來自熟識號碼的電話。戴維斯太太紓解了D.D.跟菲爾的困境。
隔了許久,D.D.開始擔心了,這時,電話接通了。
「山繆爾!」戴維斯太太高呼,臉上綻開溫暖的笑容。隔了那麼多年,顯然她依舊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
D.D.的罪惡感幾乎要冒出來了。
「欸,你知不知道那個消息?」戴維斯太太繼續說:「莎娜.戴伊逃獄了。現在有兩個好心的警探來到我家。山繆爾,他們很擔心我。他們也擔心你。」
停頓一會,山繆爾回覆了幾句話。無論內容是什麼,都讓戴維斯太太皺起眉頭。
「喔,我不知道……我……對……沒有。來。你自己跟他們說。反正他們也想直接跟你說話。」
戴維斯太太沒有多說半句話,逕自將話筒塞進D.D.手中。她把話筒湊到耳邊。
「山繆爾.海依斯?我是波士頓警局的警長,D.D.華倫。我們正在配合調查小組尋找莎娜.戴伊的下落。」
菲爾鼓勵似地點頭。強調莎娜.戴伊。他們對山繆爾沒有半點懷疑。不,他並不是殺害那三名女性的主要嫌犯,也沒有因為可能與另外一名嫌犯安娜羅絲.西蒙斯相互聯繫而引來懷疑。不,他們一點都不想把他抓來訊問。
「在這樣的狀況下,根據法定程式,我們必須拜訪逃犯已知的關係人。」D.D.俐落地繼續說下去。「因此你也算在其中。不過說真的,海依斯先生,依照莎娜過去的紀錄,我們不太相信你跟她的逃脫有任何關係,只是擔心你的安全。」
「什麼?」山繆爾.海依斯語氣驚愕。
「如果能與你當面詳談是最好。」D.D.說得很順。「我們可以立刻去你的住處拜訪。請問住址是?」
「我的安全?可是、可是、可是……」
他的反應正如她所料。沒有抗拒,只是疑惑為什麼警察會上門。
「你家的地址。」她催促道。
他迅速念出,嗓音還是有些猶豫。
「確認戴維斯太太這邊安全無虞之後,我們立刻過去。喔,換作是我,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出門。鎖好所有的門窗。請相信我們。」
D.D.掛斷電話,將話筒還給眼睛瞪得老大的戴維斯太太。
「你們真的那麼怕……?」老婦人輕聲詢問。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D.D.要她安心。「戴維斯太太,妳也是一樣。最好待在屋裡,鎖好所有的門窗。如果聽見不對勁的聲音,馬上打電話給我們。」菲爾遞出一張名片。「我們會馬上派巡邏車過來。可以嗎?」
「好。」不過戴維斯太太的神情不再恐懼。她再次掛上好戰的面具。
「妳想再見她一面嗎?」D.D.好奇地問道。
「我想跟她說一些話。」
「比如說?」
「對不起。」
「為什麼?」
「對不起。」戴維斯太太平靜地重複。「我們身為父母,職責就是導正她的行為。當我們發現做不到的時候,應該要送她去別的家庭或是其他能幫助她的地方。可是我們沒有。我們袖手旁觀,等待奇蹟發生。對於這件事,我深感抱歉。」
「戴維斯太太……莎娜的所作所為並不是你們的錯。」
「這我也知道。那個女孩是惡魔,惡魔終將走上絕路。但她依舊只是個孩子,而我們是大人。警探,你們不覺得這很重要嗎?至少我很在意。」
D.D.搖搖頭,完全想不透。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孩子。她見識過夠多年幼的罪犯,其中有些人已經超出任何成年人的掌控範圍,別說是心理健康專家,就連荷槍實彈的巡警也拿他們沒辦法。
戴維斯太太向他們保證她會注意安全。菲爾跟D.D.開車緩緩繞了一圈,睜大眼睛,生怕漏看了什麼動靜,比如說莎娜一張地躲在灌木叢後偷看。或是通往哪戶鄰居後門的血痕。
左鄰右舍平靜無比,他們繼續下一步。
下午四點,日光已經漸漸消退,暮色逼近。
他們要去找山繆爾.海依斯。
※※※
他們循著住址找到奧爾斯頓的一間公寓,這裡是波士頓近郊人口最密集的區域之一。D.D.跟在菲爾背後,爬上窄到不行的樓梯,右肩靠著牆面,提醒自己要深呼吸──當燉煮高麗菜跟貓尿的怪味侵襲她的嗅覺,她改成用嘴巴呼吸。
抵達四樓的公寓時,菲爾負貴敲門。他要D.D.待在他斜後方。他的右手懸在腰間,離槍套不遠。
他們對山繆爾.海依斯幾乎一無所知。
菲爾又敲了一次門。
門終於開了。
他們見到的是一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
「我不想讓戴維斯太太知道這件事。」十分鐘後,山繆爾.海依斯開口解釋。他們進入他一房一廳的小屋,海依斯坐輪椅,D.D.跟菲爾坐在擁擠空間中唯一一張雙人沙發上。
「上個月我在屋頂上工作時,從梯子頂端摔下來。脊椎有明顯的瘀青。頭幾天我的雙腿不太能動,醫師跟我說是因為瘀血腫脹,我只是需要更多時間來恢復。可是經過四個星期的物理治療跟居家運動,我還是這副德性。」
「這棟建築沒有電梯。」D.D.說:「你要怎麼出門?」
「我移到樓梯口,一路爬下去。開復健接駁車的老兄幫我上車。到了復健中心,他們推輪椅來等,在中心裡都可以使用。等我回到家,重複先前的動作,爬上四樓。我的腳可能還是一灘爛泥,不過我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猛男手臂啦。」
海依斯彎曲右臂,二頭肌高高隆起。
D.D.幾乎聽不進他的說明。他們的頭號嫌犯被困在輪椅上。或者至少他如此宣稱。他可能是裝的,對吧?不過若說是精心規劃的詭計,在鄰居眾目睽睽之下,用爬的上下四層樓實在是太戲劇化了點。
這就是為什麼玫瑰殺手的受害者都是在睡夢中被襲擊的?原來,海依斯得設法把自己弄上床,完成任務,然後把自己扯下床──
媽的,她要抓住水面上的稻草。山繆爾.海依斯不是他們的目標。但他究竟是誰?
「請告訴我們安娜羅絲.西蒙斯的狀況。」D.D.開口。
海依斯眨眨眼,難掩訝異。「妳是說戴維斯太太家的那個小女生?靠,我好幾年沒想到她了。」
「你們有在聯絡嗎?」
「沒。」他搖頭。
「還是跟我們說說你印象中的她吧!」D.D.刺探道。
海依斯眨眨眼,似乎是在記憶倉庫中翻找。「漂亮的小女生。」最後他說:「就是那種路人會停下來多看兩眼的女孩子。所以我覺得很遺憾。在寄養家庭間來來去去已經很糟了。又是個漂亮的孩子……」他搖頭。「這不是件好事。不過她也很堅強。要在這個體系裡存活下去,一定要堅強。」
「感覺你們交情不錯。」
「我們是有些交情。包括她來到戴維斯太太家的第一天晚上,她進了我的房間,宣佈說要是我敢摸她的任何私人部位,她就要尖叫。然後她走出去,一副把我當成不知好歹的壞蛋的樣子。」
「她有理由對你產生這種觀感嗎?」菲爾問。
「當然沒有!我才不會騷擾小女孩。她的舉動只讓我傷心。顯然以前有人做過那種事,讓她覺得必須把話說清楚。」
「你們兩個是朋友。」
海依斯聳聳肩。「我喜歡她。她是個好孩子。我試著好好照顧她。在南區的愛爾蘭社區裡,身為黑人小孩並不好受。」
「有人捉弄她嗎?」
「任何人。每個人。她就像是離開水的魚,這點她很清楚,不過她還是昂首闊步,但沒有跟其他人多加來往。她回家,進她的房間。大概覺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對莎娜有什麼看法?」
海依斯搖頭。「沒看過她們互動。」
「真的?家裡只有她們兩個女孩子……?」
「莎娜的生活步調很快。她甚至很少待在家裡。安娜羅絲她……是個乖孩子。安靜。聰明。我想她只看了莎娜一眼,就從她身上看見一切她不打算做的事情,不然以後就沒辦法好好過日子。」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天啊……不知道。大概是她三十年前搬走的時候吧。」
「政府把她移到別的地方。」D.D.探問。「送她回到毒蟲媽媽身旁,因為莎娜的行為讓人質疑戴維斯夫妻沒有能力控制他們家中的小孩。」
海依斯有些侷促不安。
「之後你從來沒有跟安娜羅絲說過話?」
「要怎麼跟她說話?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寄養家庭的小孩不會在胸口貼著電話號碼或是收信的住址。我們都是過客。這點我們很清楚。」
「你想她會不會是殺人凶手?」菲爾問。
「什麼?」
「安娜羅絲。她的日子一定很辛苦。在她眼中,莎娜搞砸了一切,代價卻由她來承擔。遇上那樣的事情,就算她要痛恨莎娜也是情有可原。」
「恨莎娜?拜託,你們清醒一點。」
「真的嗎?」菲爾改變話題。「告訴我們莎娜的事情。」
「拜託,兩位,過了三十年,我幾乎都忘光啦!」
「你們兩個有一腿?」
「誰說的?」
「你的養母提過。」
海依斯臉紅了,低下頭。「喔,對啦,現在我想起來了。」
「罪惡感最能夠喚醒記億。」菲爾說。
「好吧。嗯。莎娜來找我。一切都是她起的頭。我們上過幾次床,大概五、六次吧。可是戴維斯太太命令我們放下。莎娜大概一點都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在我心目中,戴維斯太太以前是──現在依然是──最接近母親的人。她指控這是不尊敬她跟她先生的行為。這讓我相當痛苦,所以我不再接受她。莎娜才沒管那麼多,她只想找人上床。既然我滿足不了她,那她就去找別人。」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D.D.問。
海依斯花了點時間整理思緒。「如果妳是個十七歲少年,發現自己有多容易被人取代……那並不是什麼開心的事情。但莎娜的作風就是如此。她對旁人的感受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只在乎自己。當時我年紀小,可是我沒有那麼蠢。」
「後來她還有進過你房間嗎?」菲爾問。
「兩、三次吧。我不斷拒絕她。最後她懂了。」
「你真有風度。」
海依斯搖頭。「不是那樣的。莎娜沒親口說過對我有什麼感情,我也沒有。對她而言,我只是個方便的床伴。就這樣。」
「是嗎?」菲爾拉長語氣。「她是在什麼時候把她父親,哈利.戴伊的東西送給你當禮物呢?」
海依斯僵住了。「幹。」
「山繆爾,我們看到你放在網路上拍賣的紙條了。多虧哈利在這二十四小時內突然爆紅,看來你準備好好撈一筆。莎娜逃獄會讓她父親再次掀起話題,而你剛好握有曾經屬於那位恐怖殺人魔的私人物品,你不覺得這筆財富來得很輕鬆嗎?」
「好啦、好啦。」海依斯的語氣有些絕望。「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我們怎麼想?」
「我是說,那些東西不是莎娜給我的。我從沒聽她提起自己的父親。當然了,那一帶的小孩子都知道,會拿這件事來說嘴,不過只敢在她背後說。」
「你是從哪裡弄到那封信的?」
「我檢到的。」
「你撿到的?」菲爾的聲音充滿懷疑。
「對。就在我摔倒前沒多久。那天我在外面工作一整天回到家,看見門口放了個牛皮紙大信封。打開來一看,裡面有一些舊文件、那封信,還有類似的東西。一開始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後來我看到哈利.戴伊這個名字……上網查了下,證實這些東西都屬於他本人。在搜尋過程中,我還找到幾個可以賣這種玩意兒的網站──你們相信有人想要收集曾經被凶手摸過的東西嗎?我沒在第一時間動歪腦筋,可是上個星期……你們也知道,最近我沒辦法工作。如果有人願意拿錢來買我在自家門口撿到的垃圾信件,那我有什麼話說呢?」
「你撿到的?」菲爾再次追問。
「對。」
「山繆爾,讓我們看看那個信封。」
海依斯推動輪椅往後退,看起來格外費勁。狹小的生活空間並不是為了靠著大椅子移動的人而設計。他花了一番工夫才讓輪椅轉向,往堆滿各種雜物的邊桌前進。山繆爾在那座小山裡翻動,菲爾跟D.D.都盯著他的雙手,準備應付任何突如其來的舉動,因為無論這張輪椅究竟是真是假,山繆爾.海依斯這個人就是有點不對勁。
「找到了。」
他轉動輪椅的模樣跟剛才一樣辛苦。D.D.得要努力壓抑衝動,才不會跑過去幫他推到定位。
菲爾稍稍停頓,掏出一雙乳膠手套。他先檢查這個差不多A4大小的牛皮紙信封。外頭沒有字跡,也沒有貼郵票或是封緘。就是個普通的信封,看起來剛從包裝裡拿出來。
接著,菲爾打開封口,抽出六張紙。
「出生證明。」他高聲念給D.D.聽。「上頭的名字是哈利.戴伊。」
她挑眉。
「寫給客戶的信件,內容是正在進行的木工設計。三張寫給妻子的紙條。還有這個。」
最後一樣是一張泛黃的美術紙,從中間折起,成為卡片。外側是小孩子的字跡,爹地。裡頭以比較成熟的筆跡寫上父親節快樂。紅色藍色的蠟筆在卡片各處塗鴉,還畫了大概是一片星星的圖案。卡片內側還有一串潦草的大字,S寫反了,是莎娜的簽名。
父親節卡片。小女孩寫給她的爹地。一個凶手送給另一個凶手的禮物。
「你對於這個東西的價值有概念嗎?」D.D.驚呼。
「昨天我不太清楚。」海依斯說:「可是現在……」他沒把話說完,似乎察覺到這些寶藏攀升的價值對他沒有半點好處。
D.D.先是猜一萬元。不過呢,這麼稀少、私密的物件……對於性好此道的收藏者而言,這可是無價之寶。
「你撿到的?」菲爾再次逼問。
「我可以對天發誓。」
「你沒有起疑嗎?問鄰居有沒有看到是誰送來的?報警說你收到曾經屬於殺人凶手的物品?」
「跟我的鄰居說話?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受傷前,我每天從清晨工作到晚上。現在我除了每個星期爬兩次樓梯以外,幾乎足不出戶。無論如何,我都拿不到最佳鄰居獎。在這間公寓裡,大家只管自己的事情,大家都過得很好。」
「可是你一定很納悶吧……」
「當然。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好好固定該死的梯子。或者是為什麼我一定要在屋頂上工作,當時可是下著小雨。警探,我想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但這不代表我能得到答案。」
「你知道這會引來怎樣的觀感。」菲爾說。
「你的意思是我為了幾千塊錢的利益,幫莎娜逃獄,讓哈利.戴伊再次登上報紙頭條?可惜我已經三十年沒跟莎娜說過話了。她把我嚇個半死。對了,我不能走路也沒辦法開車。要是這樣能當她的共犯,我也滿厲害的嘛。」
「有那種給坐輪椅的人開的手控車輛。」D.D.說。
海依斯橫了她一眼。「住在這種公寓裡的人看起來買得起那種客製化高檔貨嗎?妳知道為什麼我要拍賣那張破爛紙條嗎?因為這樣我就有錢花了。拿到那筆錢,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這間公寓蓋電梯。警探,現在我沒辦法奢望什麼。還能做夢就要偷笑了。」
「跟我們說說唐尼.強生。」菲爾問。
海依斯眨眨眼。「啥?」
「唐尼.強生。三十年前。你那天晚上看見什麼?」
「什麼都沒有。我在房間裡寫作業。直到外頭鬧起來才出去看。戴維斯太太對戴維斯先生大吼大叫,說莎娜不對勁。」
「你有看到莎娜嗎?」
「沒有。她房間在三樓。在那件……事情之後,戴維斯夫婦把我移到二樓,離他們最近的房間。我記得當時我走出房間,發現樓梯上沾了血跡。這時,前門被人撞開,唐尼的父親衝進來……嚇死我了。那些大人看起來好失控。我躲進房間,一直待在裡頭。」
D.D.決定放手一搏。「查理.薩奇不是這麼說的。他宣稱你嫉妒他跟莎娜的關係。你為了復仇,對他的表弟下手。」
海依斯皺眉。「查理?查理.薩奇?跟他有什麼關係?」
「之前說過了──我們要調查每一個過去跟莎娜有關係的人。既然她跟查理曾經有一腿──」
「哇!等等,什麼?」
海依斯的嗓音拔尖。敵意?嫉妒?D.D.跟菲爾又互看一眼,菲爾的手再次移向槍套。
「查理.薩奇宣稱他跟莎娜交往過。」D.D.緩緩說道:「他說他們是床伴。」
「放屁!」
他的吼叫震動了整間公寓。
D.D.沒有開口,靜靜等待。
海依斯抓過蓬亂的棕髮。一次又一次。「等一下。給你們看個東西。馬上回來。」
他再次迴轉輪椅,回到堆滿紙張的邊桌旁。這回他傾身探向一個破爛紙箱。他的腰沒辦法往下彎太多,構不到目標。菲爾起身幫忙,將紙箱放在海依斯大腿上。在菲爾的注視之下,海依斯掀開箱蓋。
更多紙張。海依斯翻來翻去,最後大叫一聲:「有了!」他抖了抖一張褪色的立可拍。
菲爾把箱子放回地上,幫海依斯轉身。他馬上遞出照片,彷彿這樣就能說明一切。
D.D.看到四個十多歲的少年。歲月褪去立可拍的色彩,讓男孩們的面容有些融化。她看得出哪個是海依斯。亂七八糟的棕色頭髮,身上那件曾經是深綠色的波士頓塞爾提克隊T恤穿了太久,已經變成萊姆綠色。另外兩個男孩看起來好陌生。
接著,在最左邊。那個瘦瘦高高,幾乎可以用纖細來形容的男孩。一頭黑色長髮剪成前短後長的髮型,重金屬樂團的T恤,黑色騎士外套上綴滿鉚釘跟銀鍊。
「查理.薩奇。」她說。
「那個千面人。」山繆爾說:「這是他的其中一個偽裝。」
「怎麼說?」
「查理假到不行。另外兩個男生,湯米跟亞當,他們超愛重金屬樂團。所以只要跟他們在一起,查理就會裝成重金屬粉絲。莎娜是硬漢小姐,所以在她身旁,他會在屁股上的口袋塞一包萬寶路。不過也能逮到他穿著襯衫,對他母親笑得超甜。或者是把指甲塗成黑色,穿上風衣,跟那群超迷海鷗樂團的傢伙瞎混。為了被當成自己人,他會隨著旁人改變穿著。」
菲爾聳肩。「所以他有人格認同危機。他是個青少年;這種事情很常見。」
「可是他並不打算掩飾自己是個迷惘的小鬼。」
「那他想隱藏的究竟是什麼?」
「查理才沒有跟莎娜上床。他是同性戀。」
※※※
海依斯表示他對這種事情很敏銳。
「相信我,要是學不會看出哪個男生喜歡其他男生,根本沒辦法在寄養體系裡活下來。特別是那些對這種事情很抗拒的傢伙。」
「查理怕他爸媽的反應?」D.D.問。
「我會知道才有鬼。沒錯,他爸媽滿保守的。快樂的家庭主婦跟本地消防隊員的婚姻?不過我覺得問題的癥結不是他爸媽,應該是查理他自己。他想跟其他人一樣。可是他就是有這個問題。或許現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三十年前,在南區這種地方,一個喜歡男生的男孩子可是會惹來殺身之禍。所以他拚命抗拒。拿所有的時間來偽裝成別人。他也很擅長這件事。他是真正的演員,不過我知道真相。」
「因為你擁有全世界最強大的同性戀雷達?」D.D.挑眉。
「沒啦,我只是逮到他跟唐尼瞎搞。」
「什麼?」
「他兩隻手摸到他表弟的屁股上。我看得清清楚楚。然後查理抬起頭,看到我,用力推開他表弟,裝出他們只是在打架什麼的。不過我知道他在幹麼,他也知道。」
「唐尼的反應如何?」菲爾問。
「很不開心。我不認為他喜歡查理的關愛。可是查理比他高大、強壯。唐尼還有什麼辦法呢?」
「三十年前你沒把這件事告訴警方?」D.D.問。
海依斯聳肩。「沒有人問我。而且從口袋裡掏出血淋淋耳朵的人是莎娜。就算知道查理騷擾他表弟,我還是認定莎娜是凶手。或許查理的性傾向有點不同,但他很好懂。當他穿著皮外套,那他就是硬漢先生。換上襯衫,沒錯,他成了媽寶。感覺他身上裝了一組開關,可以切換各個角色。就連粗暴也只是一種演出。」
D.D.感覺她的腦袋要爆炸了。「你最後跟查理說話是什麼時候?」
「靠,又問我上輩子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莎娜被逮捕後,過了六個月我就離開那一帶,再也沒見過他了。」
「你知道他正在拿他表弟的命案寫書嗎?」
海依斯搖頭。
「他曾經為了這件事跟你聯絡?」
一抹假笑。「他最好會問我唐尼的事情。」
D.D.點頭。海依斯的說詞多了點真實性,查理聯繫或是訪問過每一個命案當晚的關係人,卻獨缺莎娜在寄養家庭的哥哥,這個舉動確實可疑,或者該說是太過明顯了。
「如果查理沒跟莎娜上過床,那他們究竟是怎樣的關係?」
「不知道耶。亦敵亦友?他們偶爾會混在一塊。這個社區就這麼小,乞丐沒得挑。不過莎娜也認為他很假。常常在他惹火她的時候威脅要拿刀劃花他那件蠢外套。之後查理會跟她劃清界線。接著,我又會逮到他從遠處偷看她。他似乎為她著迷,從安全範圍外仰慕她。」
「你認為他會稱她越獄嗎?」
「查理?莎娜?他們有繼續聯絡嗎?」
D.D.差點就要撒謊,跟他說並沒有。查理曾經寫信給莎娜。在過去三個月內寫了好幾次。她從來沒有回信。這很重要吧?他寫信給她,可是她沒有回應。
除非其中隱藏著某種密碼。沒有回應其實就是回應。
因為事實上,莎娜的生活在三個月前起了極大的轉變。那就是查理.薩奇,也就是千面人,他差不多從那個時間點開始寫他的書。若說查理的登場跟莎娜的退場之間沒有關係,這個可能性有多高?
「你覺得查理會幫她?」D.D.又問。
海依斯扮了個鬼臉。「我認識的莎娜……很瘋狂,是不太妙的那種瘋狂。無論我對查理有什麼成見,他絕對不是笨蛋。事實上,他聰明的要命。所以說如果他選擇跟她扯上關係……不,不可能。不過人也是會變的。」
「你變了嗎?」
海依斯深深看了她一眼,比了比輪椅。
「我是說在那一夜之後,你知道了什麼事?」
「絕對不要讓寄養家庭裡的妹妹拿到尖銳物品。」
「戴維斯太太很想念你。」
海依斯扭了扭,臉上閃過愧疚的神色。「說完了嗎?」
「我們要帶走你的哈利.戴伊福袋。」
「幹!」
「不過呢,要是可以證實你的說詞,或許之後可以還給你。」
「才不要。」就連海依斯本人也很驚訝自己怎麼會改變心意。「我才不要這種東西。是啦,我是缺錢。可是這些……哈利.戴伊傷害其他人。他毀了很多人的人生。毀了他們的家庭。莎娜也是。戴維斯夫婦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在那件事之後……妳說得對,我應該要更常打電話跟戴維斯太太說話。只是……我不想讓她操心,不過,當然了,她最喜歡為別人操心了。我猜我一點都沒變。過了三十年,我還是一樣愚蠢,一樣混帳。」
D.D.沒有多說什麼,
她跟菲爾感謝海依斯花時間跟他們談;菲爾收起牛皮紙信封跟裡頭的檔。和戴維斯太太一樣,兩人也告誡海依斯要盡量低調;然後他們走出門外。
「查理.薩奇。」菲爾快步走下樓梯,邊說邊搖頭。「我不懂。一開始他說他怪莎娜毀了他的家族。但其實對表弟出手的人就是他自己。然後他在麻州監獄門口發動守夜,要莎娜對他母親的死負責,但是過了一天,他又跑來幫莎娜逃獄?目的究竟是……?想替他的小說打造更棒的橋段嗎?」
「我對查理和莎娜之間的關係不比你清楚。」D.D.說:「可是說到玫瑰殺手命案的主要嫌疑犯……別管失聯許久的安娜羅絲.西蒙斯,或是困在輪椅上的寄養家庭大哥哥山繆爾.海依斯了。我覺得查理.薩奇的可能性很大。」
「妳知道這代表他殺了自己的母親?那個每天睡在她家沙發上、送來她最愛的熱湯、把她照顧得舒舒服服的兒子?他是我們的主要嫌疑犯?」
來到一樓,兩人都有點喘。
「因為他那本該死的書。」D.D.說:「全都從查理決定要成為暢銷作家,好給予母親金援的那一刻開始。只是……」她輕觸左肩,腦中突然浮現嶄新的方向。「媽的,菲爾,我們就是查理的小說!他要寫的不是他表弟,是昨天的新聞。凶案紀念品網站教了我們什麼?老掉牙的案件帶來的利益遠遠比不上舉國皆知、炒得火熱的命案。因此,查理創造出繼哈利.戴伊之後,新英格蘭地區最厲害的殺人凶手:玫瑰殺手。絕對會嚇得許多人晚上睡不好,絕對會引來主流媒體的注意,再過不久,這個連自己老媽都下得了手的凶手會替他帶來上百萬的收益。查理那本書要寫的不是唐尼,也不是那個老社區。他在寫我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