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麥克金諾典獄長堅持開車載我到租車行。她說警方已經扣留我的車子。現在它要接受犯罪現場一般的鑑識檢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拿回來。連能不能拿回車子都是問題。
一路上我們陷入尷尬的沉默。我想著那些無法透露的事實。麥克金諾表情專注,看不出她的想法。彷彿她也有無法訴說的秘密。
我突然想到多年來,我跟這位典獄長聯手籌劃如何妥善安置我姊姊,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超越同事;我們成了朋友。不知道獄警瑪利亞.羅培茲或是克里斯或是鮑伯是否也有同感。不知道如果他們得知幫助姊姊越獄的人就是我,會有什麼反應。我背叛了他們的信任。
我想我應該要說些什麼。提出語焉不詳的道歉,或許她現在不懂,日後或許會好過一些。但就在這個時候,她轉頭看我,灼灼目光射得我忍不住閃避。
「聰明的女人會換鎖,雅黛琳。」與其說是建議,她的語氣更像是挑釁。「妳夠聰明嗎?」
我沒有回答。
「更聰明的女人會出門度假。比如說去百慕達之類的地方一趟,離這裡遠遠的。」
「如果姊姊真的想殺我,我早就死了。」我平靜地回應。
她又用那種專注的表情凝視我。「妳把妳姊姊當成唯一需要害怕的對象。」
「這是什麼意思?」我尖聲詢問。
但她別開臉,看著路面,我們沒有繼續交談。
到了租車行,櫃檯的職員往我包在繃帶下的臉、捆成防熱手套般的左手瞥了一眼,馬上拒絕。然而麥克金諾才不吃這一套。她吼叫下令,不到二十分鐘,我得到一輛深藍色的中型轎車。
「我跟著妳回家。」她乾脆地宣佈。「幫妳安頓下來。」
「不用了,謝謝。我沒事的,只是需要休息。」
「妳的手包成這樣還能開門嗎?拿鑰匙開鎖?」她朝我包成一大團的左手比劃,與其說是身體部位,它看起來更像棒球手套。「開車、換衣服、弄食物更不用說了。」
「我沒事的。」
「雅黛琳──」
「金柏莉。」
極少登場的名字被我念出來,她氣呼呼地努力擺出嚴峻的眼神。但這招也沒用。「雅黛琳,不要誤會了。只要牽扯上莎娜,妳的智商就低得嚇人。」
我摸了摸臉上的繃帶。「這是我的懲罰嗎?」
「我沒有這麼說。做錯事的人當然是莎娜,可是……妳是她妹妹。妳似乎執意在她身上找出什麼優點,無論究竟有沒有那種東西。」
「我會妥善處理。」
「記住,我已經監管她將近十年了。瞭解她、能夠預測她舉動的人不是只有妳一個。我跟妳回家。要是對上我們兩個,她絕對沒辦法為所欲為。」
又是一個高尚的協助。可是麥克金諾的眼睛又一次燃起太過燦亮的光彩,讓我渾身不自在。這位犯下錯誤的典獄長急著想導正一切、逮回占她便宜的囚犯嗎?還是說她別有目的?我還沒辦法掌握她的意圖。
「我答應妳,一回到家我馬上換鎖。」
麥克金諾怒目而視,把我盯得更緊。
我開始思考我不想思考的事情。D.D.越來越相信玫瑰殺手可能是女性。然後是我姊姊在監獄外有聯絡人;監獄裡面也有內應,比如說她的獄友,或是某個獄警,甚至是我眼前的典獄長……
「我該走了。我需要休息。」
麥克金諾猶豫了下,表情依舊令人費解。
「妳確定?」
「對。」
「度假呢?」
「我會考慮。」
「妳會跟我保持聯繫?」
「當然。」我撒了謊。
「雅黛琳,如果妳需要幫助,隨時都可以打電話找我。我發現我們之間的交集總是莎娜,可是已經來往了這麼久……如果妳有任何需求,我很樂意協助。」麥克金諾繃著嗓子說完。
「不知道這麼說會不會讓妳安心一點。」我走向租來的車子。「我不認為莎娜目前正在享受美好的自由。在牢裡待了三十年,我猜她被嶄新的外在世界搞得頭昏眼花,甚至是焦慮不堪。」
典獄長咕噥幾聲,往後退去,給雙方呼吸的空間。「這確實讓我安慰不少。不過我更希望特警小組把她打得屁滾尿流。」
輪到我勾起嘴角,不過皮膚摩擦粗糙紗布的感覺有點怪。
「金柏莉。」我一手搭在車門上,聽到自己這麼說。
「嗯?」
「對不起。我要為早上的事情道歉。為我姊姊造成的困擾。為了……一切。」
「妳不需要道歉。」
我又笑了笑,心想對於我這個沒有痛覺的人來說,胸中的感覺好奇特,像是緩緩蔓延的灼痛。
好不容易回到我家大樓,我把租來的車停進地下停車場。我先在大樓四周繞了一圈,數了數附近的警方巡邏車,總共四輛,三輛來自波士頓市警局,一輛是州警局。我想這陣子我的住處會受到嚴格監控,對於接下來的計畫,這是必要的安排。
我小心翼翼地進入家裡、不確定自己最怕的是什麼:警探跟犯罪現場鑑識人員、還是玫瑰殺手本人。
我只看見空蕩蕩的屋子。目前警方還把我當成受害者,盯著我的住處看姊姊是否會接近,但他們還沒有理由入侵我的個人領域,畢竟莎娜最後的行蹤落在大約一一〇公里外,而他們認為她是採取步行。
莎娜不會開車。我忘記這點了。於是我馬上開始思考自己還搞砸了什麼事情。
我迅速檢查屋子一圈。針孔攝影機還放在原處,鏡頭貼上紙膠帶。所以玫瑰殺手還沒機會回收這些玩具。忙著跟蹤下一個女性?還是正在品味暴風雨前的寧靜,等著再次把我的人生搞得天翻地覆?
我不再恐懼。心中最大的願望是玫瑰殺手快過來,結束這一切。
在浴室裡,我謹慎地撕下貼在臉上各處的紗布。現在是最佳時刻。我深呼吸,抬起頭,凝目而視。
若說方才的白色繃帶引人注目,我現下化為血腥拼布的臉龐更是讓人嚇得說不出話。六道、七道、八道鮮紅色的刀痕。橫越我的額頭。越過我的右眼往下劃落。跨過鼻樑,雙頰的垂直傷痕,割開下巴的鋸齒狀創口。活像是科學怪人;不是真正的活人,而是隨便拿幾塊皮縫在一起的恐怖仿製品。
可是呢……我摸過一條紅痕,又一條。只有三道傷口要縫,而且都在邊陲地帶。莎娜說得沒錯,大部分的刀傷都很淺。醫師清理傷口,拿人工皮覆蓋,協助痊癒。
是的,傷得更重的是我的左手。那是我替莎娜鋸斷手腕束帶時自己弄出來的傷勢。
姊姊沒有違背諾言。這應該有什麼意義吧?盜亦有道之類的。
不能回頭了,我對鏡中的女人說。不能回頭了。
我想沖澡,可是手跟臉都不能弄溼,只能拿海綿擦澡,僅存的右手最多只能如此。然後我笨拙地套上鬆垮垮的牛仔褲與素面麻花圖案毛衣。
我鼓起勇氣,走向衣櫃。後頭有個保險箱,我把比較高檔的首飾收在裡頭。現在我打開保險箱,掏出一支預付卡手機,跟皮包裡留給莎娜的那支成對。今天早上我最先做的事情就是記住她的電話。現在我按下那組號碼。
來電答鈴響起。兩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
在我即將陷入驚慌時,姊姊終於接起電話。
「妳在哪裡?」我問。
「法尼爾廳(譯註:Faneull Hall,一棟位於波士頓市區內的歷史建築。)。」
「法尼爾廳?妳怎麼有辦法跑到那裡?」
「我沒辦法開車。」她的語氣平淡。
「那妳是怎麼到那裡的?」
「有人停車。看到妳的車壞了,送我一程。我有把臉擦乾淨。」她這麼說著,彷彿如此便能解釋一切。
我忍不住開口:「那個人,他……」
「我沒有殺他。」我第一次捕捉到她聲音中的氣惱。「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我說波士頓,他帶我過來。人很多。我混進人群。」
「警察?」
「還好。」
感覺目前警力全都放在別的地方。
「我十五分鐘內去接妳。」我對姊姊說:「約在星巴克。就是美食街末端那間咖啡店。」
「我知道星巴克是什麼。」她又發怒了。
「抱歉。我不知道妳是監獄外食物的行家。」
「去妳的。」她的怒罵缺乏熱度。
我忍不住微笑。一瞬間,我們聽起來跟一般的姊妹沒什麼兩樣。我掛斷電話,找出最大的太陽眼鏡隱藏破碎的臉,下樓叫計程車。
※※※
我第一次走在莎娜身旁。穿著牛仔褲與格子襯衫的瘦弱中年男子隨興地坐在桌邊。沒有理由多看一眼。我巡過人潮洶湧的用餐區後才發現我錯了。她完全沒有必要引人注目。
我回到那張桌子旁,莎娜對我微笑。
「不賴吧。」她的驕傲毫無虛假。
她真的做得很好。太棒了。軟綿綿的長髮沒了。全被她剪成男性化的短髮,改變她臉龐的線條,搭配上她略寬的肩膀、平坦的胸部、平板的臀線,她看起來更年輕、更男性化。我打包了幾件運動衫,不過她一定是用了一點錢買了破爛牛仔褲跟法蘭絨襯衫。她可以幫GAP或是OLD NAVY打廣告了。比起亮橘色,大地色系的格紋跟她的膚色更搭,但她也拿化妝品動了點手腳。我猜她上了粉底。或許還撲了點粉。足以讓她的皮膚更平滑,抹去歲月的痕跡。
感覺我踏入了什麼詭異的化妝節目。主題是如何年輕二十歲、永遠不用回到牢裡!
她面前的桌上放了一頂棒球帽,還有一杯咖啡;我留在車裡給她的帆布行李袋擱在她腳邊。我坐到她對面,覺得自己隨意穿上的衣服好寒酸,受傷的手跟臉好顯眼。我們不能逗留在這裡。我們絕對會引起旁人注目,不能在任何地方逗留。
姊姊啜了一口咖啡。她的左手手指規律地敲打桌面,這是她不如外表那般冷靜的跡象。
「如何?」我指了指她的飲料。
她臉一皺。「簡直是貓尿。而且根本搞不清楚要怎麼點。後面隊伍裡有個小鬼對我大吼。」
「星巴克是文化的象徵。妳要習慣。」她的臉又皺成一團,放下紙杯。拎起棒球帽,在手中扭轉。
「現在要幹麼?」她問。
「妳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情嗎?妳這些年來的夢想?」
她好笑似地打量我。「雅黛琳,我是終生監禁的囚犯。我這種人不會做夢。我們的未來沒有希望。」
「外面的世界跟妳的記憶一樣嗎?」
「差不多。」她聳聳肩。「更吵、更瘋狂。感覺那些回憶褪色了,現在這才是現實。」
「很震撼吧。」
她再次聳肩,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雙手繼續摧殘那頂帽子。獨處了三十年,突然進入波士頓市中心。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轉變。
「妳可以離開。」我平靜地說道:「離開我。只要走出去就可以了。」
姊姊沒有上鉤。輪到她以冷靜的語氣回應:「去哪裡?跟誰在一起?做什麼?我不會開車。我從來沒有工作過。我不知道你們都去哪裡找公寓還是房子,連煮菜都不會。我幾乎一輩子都讓政府照顧。我想現在要改變已經有點太晚了。」
「抱歉。」這是我今天的主題曲。
「幹麼?這些事都跟妳無關啊。事情發生就發生了。妳不是專業的精神科醫師嗎?但有時候妳有點遲鈍耶。」
「妳會幫我?」我問。現在她離開了監獄,我不確定她的心意是否沒變。
「我看了看寫得超滿的行事曆,今天應該可以擠出時間跟連續殺人犯對峙。就這樣。如果還有其他凶手要對付,我們就得協商一下酬勞的問題。天啊,說不定我真的可以找份工作呢。」
「妳真的不知道玫瑰殺手是誰?」
「不知道。」
「妳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話?」
她橫了我一眼。
「凶手昨晚進過我家。」我悄聲說:「送禮物給我。三個裝滿人皮的密封罐。」
姊姊的眼睛連眨都沒眨。「凶手為什麼認為妳會喜歡那種東西?」
我什麼都沒說。可以說出來的,但我沒說。
「雅黛琳,妳怕了嗎?」
「妳不怕嗎?」
「從來沒有怕過。我無法理解這種情緒。妳感覺不到痛,似乎也應該感覺不到害怕。」
「我有時候會做惡夢。夢見我在很暗的地方。只能看到一道黃光。我好怕。每次都會尖叫著醒來。這件事讓我的養父疑惑了好多年。沒有痛覺的女孩竟然還會恐懼。」
「妳夢見那個衣櫃。」姊姊說。
「大概吧。」
「好吧,那妳確實會害怕。雅黛琳,我不想提過去的事情。這場遊戲是妳開始的。我真的希望這不只是一場回億之旅。」
「我要妳遵守諾言;我要妳保護我。」
她看著我刀痕交錯的臉龐,就連我也知道這個要求有多麼諷刺。但她只是聳聳肩,輕鬆地說道:「我這不是來了嘛?」
「之後……」
「妳要給我一樣我一直想要的東西。」姊姊想了想,我在瞬間捕捉到她嗓音中的那抹渴望。
這就是操縱我姊姊的技巧。可以向她索求愛與忠誠,但最可靠的還是喚醒她最基本的自我陶醉。讓她相信這件事有利可圖。我姊姊在監獄裡關了三十年,絕對敵不過現實世界。
「我帶妳去我家。」我對她說。
「安全嗎?」
「跟任何地方一樣安全。」
「可是條子在監視。」
「所以我做了計畫。莎娜,妳相信我嗎?」
她微微一笑。「妹妹,妳相信我嗎?」
「我臉上的傷口可以證明。」
「很好。」她起身,將咖啡杯丟進最近的垃圾桶,拎起行李袋。「帶路吧。這裡是妳的主場。」
我帶她去布魯克兄弟的專賣店。她先前的偽裝給了我靈感。要是我帶著一名女性回家,警察或許會起疑,但要是換作成功的精神科醫師帶著一副專業模樣的男士就不一樣了。或許是同事。男友。我自己的精神科醫師。可能性無窮無盡,就是沒有人會想到我剛逃獄的姊姊。
莎娜在店裡顯得有些難為情。她忍不住四處觸摸。襯衫、領帶、西裝,還有某片塗上油漆的假牆。她瞪大了眼睛,像是剛進城的鄉巴佬。
我挑了一件經典款的深灰色西裝,店員跟在我們背後,焦慮地盯著莎娜四處遊移的手指,又看到我破碎的臉龐跟包起來的左手,更加擔憂了。最後,我抓著姊姊,把她跟幾件衣服塞進更衣室。
「靠。」三十秒後,我聽到她大喊。
「不合身嗎?」
「合身?妳有沒有看到上面的價錢?」
「好啦,親愛的。」我刻意強調這個稱呼,說給在旁邊徘徊的店員聽。「一分錢一分貨,你值得的。穿看看吧!」
將近十分鐘後,莎娜鑽出更衣室。她跟鈕扣搏鬥,和領帶掙扎。她看起來比較像是與衣服扭打,而不是舒坦地穿著。我替她扣好扣子,拉好衣服,讓她轉身面對鏡子。
我們都看呆了。是髮型嗎?還是她臉部的線條?我們的父親絕對沒有穿過布魯克兄弟的西裝到處跑,可是在這一刻……站在店內地毯上的人是莎娜,可是鏡中盯著我們看的人卻是哈利.戴伊。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莎娜看見了,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我們要帶這一套。」我對店員說:「剪掉標籤。他直接穿回去。」
我又拎了一件黑色羊毛大衣,將信用卡遞給隨侍在側的店員,他的視線四處亂飄,就是不敢看我的臉。
這張卡是我的備用卡,平常收在保險箱裡,不會拿出來用,是為了皮包遭竊做的準備。據說莎娜帶著我的皮包逃跑,警方很可能正在監控我其他的信用卡。但這張卡應該沒問題。就算警方追蹤我的消費紀錄,事業有成的女人在布魯克兄弟專賣店消費不是什麼值得懷疑的事情吧?
離開衣服店,我帶姊姊走過幾條街,找到一間Walk-In連鎖美髮沙龍,讓一臉無聊的年輕美髮師修整她自己亂剪的頭髮,接著應我的要求,挑染幾撮金色。沙龍角落放了臺電視,晚間新聞登出早上囚犯越獄的事件,我姊姊眼神呆滯的檔案照片閃過。我瞄了美髮師一眼。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新聞或是照片,就算有,他看起來也沒把那個身穿橘色囚衣的憔悴女性跟坐在他面前椅子上、衣著講究的男士搭上關係。
匆忙離開沙龍時,我心裡依舊萬分慶幸。接著去對街的藥店買最後一樣東西:黑色粗框眼鏡。我把眼鏡掛在莎娜鼻子上,她扔皺眉,一副要打噴嚏的模樣。
結果很值得。
莎娜.戴伊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事業有成的壯年商務人士。
「妳父親看起來像這樣嗎?」莎娜問我:「我是說妳的另一個爸爸。」
「不像。」
「為什麼?」
「他是學者;他比較喜歡千鳥紋西裝。」
姊姊的眼神像是我說了什麼不同世界的語言。她沒搞錯,我確實說了。
「羅傑。」我輕快地宣佈,扶正她臉上的眼鏡。「叫妳羅傑吧。妳是醫師。事實上,妳是我的精神科醫師。經過早上的事情,沒有人會質疑我需要心理方面的照顧。」
姊姊摸了摸我臉上的一道傷痕。
「我是疼痛專家。」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說完,她轉過身,在新衣服的重量下左搖右晃,手指在身側握起又鬆開。
我們繼續並肩而行,我不斷往背後探看,姊姊則是再次掛上無法解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