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妳肩膀還好嗎?」
「沒事。」D.D.咕噥回應,其實肩膀已經痛到要她的命,她知道自己的動作比平常還要僵硬許多。她應該要回家,休息,冰敷,對著馬文發表慷慨激昂的獨白。然而今天她卻太過勉強自己,現在肩膀、手臂、頸子全都得要付出代價。
她才不在乎。至少她不想在乎;她是正在調查案件的警長。現在終於出現有意思的發展。
她朝雅黛琳瞥了一眼,她走在她身旁,菲爾跟在另外一側,三人一起往菲爾停車的地方走。南區的停車位超難找,他們得要走上好一段路。
「妳知道妳在流血嗎?」她對醫師拋出疑問。
「什麼?」雅黛琳停下腳步。
D.D.好奇地看著她,雅黛琳迅速檢查自己的身體,最後在手腕找到三道傷痕,大概是那隻貓跳下她大腿時留下的。
「妳對貓過敏嗎?」D.D.問,因為那三道抓傷不只在流血,還腫了起來。
「不知道。我沒跟動物相處過,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妳感覺不到這個?」菲爾開口。
醫師的面容依舊毫無表情。她搖搖頭。
「我車上有急救箱。」他說。
「謝謝。」
「只要拿殺菌棉片清理傷口,一定很快就會痊癒。」
「謝謝。」雅黛琳重複道。他們繼續往前走,醫師似乎變得更加心煩。
「妳還是覺得莎娜沒有殺唐尼?」菲爾問:「我的意思是,她回到家,全身是血,又從口袋裡掏出那個男孩的耳朵。在我看來鐵定是她下的手。」
「我認為姊姊並沒有真正理解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因此,她只能用拙劣的手法來保護自己。或許她殺了唐尼,或許沒有。她不知道,這大概是她從沒提起那一天的另一個原因。她根本記不得了。」
「呃……什麼?」菲爾問。
「戴維斯太太的描述符合精神崩潰的症狀──當現實變得無法忍受,大腦自動關閉,就會產生這種急性的精神變化。或許莎娜已經罹患精神疾病好一陣子,只是沒有人看出端倪。大部分的精神崩潰是受到極端或是突然的壓力觸發,比方說在戰場上受到衝擊、新科父母、心理創傷。」
「比方說殺害一名十二歲男孩。」菲爾說。
「或是目睹他遭到殺害。」
「等等。」D.D.打岔。「莎娜的辯護律師怎麼沒有看出這點?我的意思是,聽妳的描述,那樣的精神狀態是最完美的辯護。她的精神不太正常。」
雅黛琳聳肩。夜幕低垂,空氣裡填滿寒冬的預兆。醫師只穿著單薄的針織衫,雙臂抱在腰間。
「莎娜在那樣的狀況下,無法說出發生了什麼事。精神疾病發作的患者大多記不得自己做過什麼事。得知她過去惹過那麼多麻煩,或許她的律師認為這樣的辯護根本站不住腳。莎娜有暴力行為的前科。陪審團有什麼理由相信這個突發事件跟其他事情不同?」
「但這代表她可能殺害唐尼.強生。」菲爾說:「而他跟其他受害者形象不同的原因是當時她精神不正常。不然要怎麼解釋染血的刀子、口袋裡的耳朵?感覺她做的不只是碰巧撞見附近的命案。」
雅黛琳沒有回答,但D.D.覺得醫師已經做出決定。她不相信姊姊殺了那個男孩。這個女人應該更加理智,現在卻起了這樣的癡心妄想?還是說她知道某些不想跟他們分享的事情?D.D.仍舊在意查理.薩奇脫口說出的推論。假如剝皮是哈利.戴伊跟莎娜.戴伊的註冊商標,假如他們顯然不是玫瑰殺手,那麼.戴伊一家還剩下一個人。
「妳說妳跟妳姊姊沒有一起長大。」D.D.問:「那妳們是什麼時候重逢的?」
「大約二十年前。她寫信給我。」
「是她主動聯繫?」
雅黛琳的嗓音有些輕描淡寫。「是啊。」
「為什麼?」
「不知道。因為她很無聊?因為她只剩下我這個親人?這件事要問她。」
「她寫信給妳,因為她想獲得什麼。」D.D.推論。
雅黛琳微微一笑。「聽起來真像是我養父說的話。」
「可是妳繼續跟她來往。過了這麼多年,在她試圖自殺那麼多次以後。妳是唯一跟她維持長期關係的人,對吧?」
「沒錯。」
「結果呢?據妳所說,妳姊姊沒有同理心,無法與人產生牽繫,甚至不瞭解真正的人際關係。那麼她想從妳身上獲得什麼,雅黛琳?妳跟她談了二十年,是為了什麼?」
「我們的定期談話沒有那麼長的歷史。六、七年前,麥克金諾典獄長才同意我們每個月見面。」
「我還是要問為什麼。莎娜對妳有什麼要求?這個女人摧毀了那麼多家庭,那麼多人生。她不知悔改,毫無憐憫。感覺她最擅長的情緒是無聊。所以為什麼她要妳不斷回去?過了二十年,她到底要妳為她做什麼?」
「她要保護我,警長。這是她四十年前跟我們的父親許下的諾言。如果妳沒有家人,那妳什麼都沒有。」
「真的嗎?為了保護妳?真的?」
雅黛琳的視線鎖定人行道,腳步加快,彷彿是打算逃離D.D.語氣裡的懷疑。D.D.發覺只要牽涉到姊姊,雅黛琳的思維就會出現巨大的盲點。她不認為自己是這麼想的。她舉出診療術語,對戴維斯太太等人坦率表示:別擔心我。我對姊姊沒有任何妄想。
但其實是有的。過了這麼多年,她心底依舊期盼自己有姊姊的保護。
這讓她成為莎娜.戴伊眼前最完美的肥羊。問題是,莎娜究竟在等什麼?
「感覺珍妮特.薩奇跟她妹妹,瑪莎.強生很親近。」菲爾開口:「也就是說如果唐尼的命案另有隱情,在莎娜掏出唐尼的耳朵後,瑪莎.強生雖然知道兒子的某些人際關係,或是沒有浮上檯面的朋友,卻從沒想過要說出來……」
「那麼珍妮特.薩奇可能對那起命案的內情略知一二。」D.D.贊同道。「無論她是否知道自己握有那個關鍵。因此玫瑰殺手覺得必須在事隔多年以後好好處置她。」
「我認為我們應該去查一查山繆爾.海依斯。」終於抵達車子旁,菲爾如此宣佈。「在命案發生時,那個男孩十七歲,曾經被寄養家庭的媽媽逮到兩個人在一起,顯然他跟莎娜有一腿。他到了十多歲才進入寄養系統,說不定有自己的過去。他的年紀與體格都足以殺害十二歲男孩。說不定過了這麼多年,心裡還惦記著莎娜。他的第一個女人,離他遠去,永遠無法忘懷。他偏執地調查她的背景,挖出她那個惡名昭彰的父親,哈利.戴伊的一切……最後犯下自己的罪行。天啊,說不定玫瑰跟香檳都不是獻給死者的。說不定它們的目標其實是莎娜。這些命案是他寫給她的情書。」
「太噁心了!」D.D.的顫抖不只是來自冰冷的晚風。
菲爾手機響了。他放下插在車門的鑰匙,接起電話。D.D.跟雅黛琳在人行道邊緣耐著性子等待。菲爾點頭,聆聽,又點了點頭,最後大吼:「媽的!」
D.D.瞪大眼睛。像菲爾這樣的居家好男人很少罵髒話。調查小組的髒話額度大多在她身上。
「查理.薩奇在麻州監獄門口發起抗議行動。」菲爾掛斷電話,收起手機,對她們報告。「顯然他今天下午在部落格上寫了點東西,洩露他母親命案的一切細節──」
「媽的。」D.D.呻吟。
「包括剝皮,說這可能是對哈利.戴伊的致敬,在今天下午四點前,還沒有任何人記得這個連續殺人魔。現在多虧了薩奇,所有的大型電視新聞臺都受到暗示,認為我們有個模仿犯,學習那個傳說中的殺人犯,在波士頓各處狩獵無助的女性。喔,是的,哈利那個同樣聲名狼藉的女兒,莎娜.戴伊似乎知道這一連串罪行的內情,像是比誰都早知道從屍體上剝下的皮膚數量──」
「查理怎麼會知道那件事?」D.D.爆發了。「我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菲爾聳肩。「他是記者。我想他做了一些調查。妳也知道法醫辦公室那邊……」
「媽的!」D.D.又罵了一聲。最近法醫辦公室活像個大篩子,情報不斷外洩。班.惠特利還沒抓出漏洞在哪,不過他最好早點查出來,不然上層很快就要關切了。
「嗯,查理現在在麻州監獄前面,煽動群眾,大家正瘋狂要求還受害者一個公道。妳準備好參加最後一趟實地參訪了嗎?」菲爾問雅黛琳,她的車還停在市中心。
「我一起去。」
「我真他媽的討厭記者。」D.D.喃喃自語,敏捷地爬上車。
「媽的。」雅黛琳跟她有同感。
※※※
看起來查理.薩奇召集了一場燭光守夜。大約一百到一百五十人的群眾聚集在麻州監獄主樓外,在監獄周圍的耀眼照明燈下豎起海報尺寸的三名受害者照片,裡頭包括查理的母親。
當菲爾停好車時,那群人正在唱〈奇異恩典〉,一整排裝備齊全的獄警站在他們跟大樓之間。查理.薩奇一看見菲爾跟D.D.下車,他抓起大聲公,開始高呼「正義、正義、正義!」
菲爾重重嘆息。D.D.不怪他如此洩氣。在這樣的時刻,警察這一行可是一點都不好玩。制伏暴力的攻擊者,很好。面對悲痛的家屬……這可不太妙。
她讓他領頭。她受傷的肩膀終於派上用場,成為她的擋箭牌。
雅黛琳跟在後面。對於醫師心中的感想,D.D.只能瞎猜。
「查理。」菲爾向記者打招呼。
「你們是來逮捕莎娜.戴伊的嗎?」記者詢問。他眼中充滿血絲,眼神近乎呆滯,一副喝醉酒的模樣。
「你願意跟我們談談嗎?」菲爾親切地提議,他一向擅長應付這種場面。
「最好是!」
「好吧,那我們去旁邊走一走、敘敘舊。」
「不要。」
「不要?」
「如果你有話要說,那就告訴在場的每一個人啊。你有沒有見過克莉絲汀.萊安的雙親?或是蕾吉娜.伯恩斯的祖父母?他們的親人、鄰居、朋友。我們都有資格知道答案。我們都要求正義公理。」
「媽的。」D.D.輕聲咒罵。她就是忍不住。
查理的視線狠狠掃向她。「妳剛才說什麼?什麼?什麼?」
「嘿,查理。」她的應對全是經過計算。「聽說你手中有莎娜寫給你表弟的信。我們車上有針對那些信件的搜索票。」這個小謊很有效。「好啦,交出來吧。」
查理放下大聲公,視線朦朧地盯著她。「啊?」
「那些信,查理。你宣稱莎娜三十年前寫給你表弟的信。我們需要那些信。現在。」
他腳步虛晃。
「查理,根本沒有那些信,對吧?」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
「捜索票。」
「可是──」
「搜索票。」
他怒目而視。
「查理,我們去旁邊走走吧?」菲爾安撫似地插嘴。「我們是來幫忙的。所以陪我們聊聊,把事情搞清楚。」
查理將大聲公遞給旁邊的人。
他跟在他們身旁,視線還沒完全聚焦。從近處觀察,D.D.聞不到半點酒氣。所以他可能沒有碰酒。只是被情緒壓垮了。
菲爾等到離瘋狂群眾四十五公尺處才開口詢問:「查理,你為什麼沒跟我們說明那些信件呢?你說你要討公道,可是有所隱瞞的人也是你。」
「我需要那些信。」查理語氣含糊,沒有對上他們的視線。「為了我的書。一定要有原始素材。你們知道的。獨家爆料。」
「你真的在寫書嗎?」D.D.進逼。
「對!」
「可是你沒有信。我們知道的,查理,因為莎娜對你表弟完全沒有興趣。她中意的是你。」離開寄養媽媽的家之後,D.D.一直在思考這個理論。像莎娜這樣前科累累的女孩不可能會對十二歲的書呆子傾心。可是查理身為當地小混混的首領,爸爸是消防隊員,姨丈是警察……
查理瞪著他們。接著,他的表情漸漸軟化,身軀癱軟,一瞬間,她以為他會被肩上的罪惡感壓倒在地。
「我喜歡她。老天啊,我知道她是個大麻煩,可是當年我十四歲,蠢到覺得麻煩這個詞聽起來真不賴。」
「你們兩個交往過?」
他臉一皺。「嚴格來說,當時我們的關係應該要叫做砲友。只要興致來了,我們就勾搭在一起。」
「有信件嗎?她寫給你的信?」
「沒有。那是謊話。」他不舒服地清清喉嚨,盯著雅黛琳。「我只是想吸引妳的注意。我是認真的。我的家族經歷過那些事情,沒想到妳姊姊還有妳都不願多看我一眼。想知道我表弟當年究竟怎麼了,這也是奢求嗎?」
他的嗓子又尖了起來,怒氣撐起他的輪廓,給予他力量。
「唐尼是你們的中間人。」雅黛琳直視查理的雙眼。「這就是真相,對不對,查理?你利用表弟傳訊給莎娜。跟她約定時間地點。這樣就不會有人常常看到你跟她──那個神經女孩──在一起。」
D.D.以為他會否認,沒想到查理卻嘶啞地低聲說:「對。」
「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D.D.問,但其實到了這個階段,她已經猜到了。
「莎娜變得更……古怪。一開始,我從沒碰過對性行為如此開放的女孩子。她想上床就上床。沒有道歉,沒有藉口。天啊,全都是她起的頭,某天她找上我,問我想不想來一發。然後我們就做了。
「後來我聽說她的養母,戴維斯太太逮到她跟山繆爾上床,還不只一次,這讓我開始不安。她在這一帶究竟搞上多少男生?她不會說的。所以我決定跟她劃清界線。那天傍晚,我們約好了要見面。五點在紫丁香花叢旁。之後或許出去逛逛,吃個披薩什麼的。
「我要唐尼代替我跟她見面。」查理稍稍停頓,嗓音越來越濁重。他嚥嚥口水,繼續說下去:
「我要唐尼幫我、呃、跟她分手。」
「你派你的十二歲表弟去跟你的砲友提分手?」D.D.難以置信。
查理.薩奇盯著陰暗的地磚。「對。」
「然後呢?」
「她殺了他。」查理抬起頭。「我太蠢了。派我表弟去做我不敢做的事情,她火冒三丈,殺了他。然後我阿姨喝酒喝到掛,我姨丈吞子彈自殺,我爸媽感情破裂。都是因為我太孬。整天想裝出硬漢的模樣,到頭來只是個混帳。我愛的每一個人都為我付出代價。」
「那天晚上你什麼都沒看到?」菲爾追問。
「嗯,我甚至沒有待在附近。我跟幾個夥伴約好,溜去附近的小商場鬼混。我想離遠一點……以防萬一。」
「所以你才要寫那本書,是嗎?」雅黛琳低聲問:「因為終於到了說出真相的時刻。」
查理下顎肌肉一抽。「或許吧。我還無法面對自己。可是,沒錯,在我母親診斷出癌症末期後,我發覺終於有了寫那本書的理由;我一點都不希望在她在世時讓她蒙羞。不過要是能先收一點錢,就能把她照顧得更好。之後再完成那本書。我可以說出真相。只是……延後一點時間。除了我,沒有人會受到影響,天知道呢,說不定真相能讓人自由。
「我晚上睡得不好。」他柔聲下了結論。「他媽的過了三十年,我閉上眼睛還是會夢見莎娜拿著我表弟血淋淋的耳朵到處耀武揚威。我是個混帳。這我知道,可以嗎?但她依然是恐怖的怪物。」
「當時她還跟誰來往?」菲爾問。「除了你?」
「山繆爾就不用說了。他也很哈她。而且不太妙。他好像真的以為他們是認真的。男朋友、女朋友、遺失的另一半靈魂。至少我沒有那麼瘋狂。」
「還有其他人嗎?」
「我的一個朋友史蒂芬有個哥哥,名字叫夏普。外頭都在傳莎娜跟夏普勾搭在一起抽大麻。莎娜不是那種只會說的人。她的舉動更像是提出要求。我想要。我需要。十四歲男孩聽到女生提出性方面的要求,絕對不會想太多。但是現在想起來……她太可怕了。我們都不算什麼。她在乎的一直只有她。在我拒絕她之前。當時她顯然完全無法理解。或許之前從來沒有人拒絕過她。」
「你真的在部落格上公開你母親命案的細節?」D.D.問。
「社會大眾有權利知道。」查理的語氣變得熱切。「你們有所隱瞞。監獄裡的通訊管道。莎娜.戴伊跟這個新來的殺人機器有某種關聯。三名女性在七個星期內遭到殺害。你們甚至找不出半個嫌犯。」
「我以為我們應該要逮捕莎娜.戴伊。」D.D.故作天真。
「去妳的!」查理怒吼。「我知道她已經被關在牢裡,所以你們沒辦法再對她出手。不過說不定凶手發現你們找到這一層關係,他會被嚇到,或是斬斷所有的聯繫,或是轉往地下什麼的……」
「這些都沒辦法幫我們逮到他。」
「哼,或許可以多救幾條命!」
「你好好為母親哀悼吧。」菲爾對他下令。「給自己一、兩天時間,好好當個珍妮特.薩奇的兒子。在你休息的期間,我們會好好調查。到時候我們再來談。不過要是你在報紙上──」
「網路上。」
「隨便啦。這對我們沒有幫助。我們有了進展。我們正在鎖定嫌犯。」
「我可以引用你說的話嗎?」查理精神來了。
「不行,因為你正在祭弔你母親,別忘了。」
菲爾送查理回到群眾身旁,少了他,那些人安靜了下來。
D.D.與雅黛琳並肩而立,右手塞進口袋取暖。
「妳還是認為妳姊姊沒有殺唐尼.強生?」她問。
醫師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