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上午十點左右，家門被人敲響，D.D.微微一驚，視線自動射向陪她在起居室裡對坐的菲爾跟奈爾。他們的大腿上放著筆記本，三人中間則有一個巨大的掛紙白板，上頭用黑色麥克筆畫滿筆記。

「要我去開嗎？」菲爾問。

「不用了，我可以應付。」她緩緩起身，取下左肩上的冰袋。艾利克斯一大早就出門去學院教課。之後，他打算繞去雙親家接傑克。他們從來沒有離開兒子這麼久，夫妻倆都好想念他。

現在D.D.朝前門走近，心中的擔憂越來越重。她要艾利克斯留下他的克拉克十釐米手槍，裡頭裝滿子彈。她可以單手開槍。或許準頭不如從前，但只要瞄準軀幹，應該就能拖住對手的腳步。接下來繼續扣扳機就行了。她的朋友，前任狙擊手巴比．道奇的信念是一槍斃命。D.D.其實沒管那麼多，只要獲得最後的勝利就好。

她來到門邊。手中沒有槍，因為後頭有兩個受過精良訓練的警探做為後援，但她還是緊張地屈伸右手手指，眼睛湊上貓眼，小心翼翼地往外看。

雅黛琳．葛倫醫師站在她家門口。

好個驚喜，D.D.一邊想著，一邊打開門上扣鎖。

「抱歉打擾了。」雅黛琳劈頭就說：「我剛去探望過我姊姊，想跟妳談一談。」

「妳沒找我們就去見妳姊？」

雅黛琳的視線飄向D.D.身後的起居室，清楚看見她的組員。D.D.試著忍住罪惡感引來的臉紅。

「我們是受過訓練的調查人員。」她辯護似地說道。他們拋下雅黛琳自己調查，跟雅黛琳拋下他們自己調查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喔？妳肩膀好多了？妳可以回到工作崗位了？」

「去妳的。」D.D.放棄了。「進來吧。是的，我們正在比對昨晚那起命案的紙條；沒有，我還沒上工，不過我發誓菲爾跟奈爾不是為了這點才來這裡。我沒有立場接觸案情，可是跟這無關，我這裡的咖啡比較好喝，對吧？」

菲爾跟奈爾一齊點頭。菲爾起身跟雅黛琳握手，向奈爾介紹她。醫師看著他們最年輕的組員時，D.D.對她眼中的猶豫毫不意外。奈爾又瘦又高，頂著蓬亂的紅髮，看起來是永遠的十六歲少年樣。不過這點在跟嫌犯套話時挺有用的。等到他們意識到眼前這人是老練警探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醫師的視線又落到畫架大小的掛紙白板上。紙張劃成三個欄位，一欄屬於一個受害者。她的臉色沒變，表情也是波瀾不興。診斷病症一般的專業表情。她已經把自己抽離那些圖像化的細節。

「那麼，醫師，怎麼了？」D.D.憋不住好奇心。

「那是咖啡嗎？我想來一杯。」

菲爾幫她倒了一杯。剛才D.D.試著倒咖啡，卻無法對準杯口。單手開槍沒問題。單手倒咖啡，不太行。

「是妳打電話找妳姊姊，還是她打電話給妳？」D.D.坐上奈爾幫她從餐桌旁拉過來的椅子，要雅黛琳在沙發上隨便找位置坐。

「今天一大早，她跟典獄長提出跟我談話的請求。我判斷應該要由我自己處理。莎娜聽說了昨晚的命案，願意提供更多情報，條件是讓她暫時離開監獄。」

「不可能。」D.D.說：「昨天妳不是跟她說過了？」

「女孩子要求多一點也是無可厚非嘛。總之，整個對話的走向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

「好吧。」D.D.上身前傾，興致勃勃地等她說下去。奈爾跟菲爾也一樣。

「莎娜宣稱她從未接觸過玫瑰殺手或是任何人。沒有秘密情報網或是監獄之外的仰慕者。她需要監獄內部的協助才能做到那些事，而她說她沒有朋友。這點我們都知道。」

D.D.皺眉。她確實沒往這個方向想。「為了自己好，她當然要否認到底。她要怎麼解釋她知道那些事？」

「觀察力。」

「什麼？」

「三十年的獨處。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觀察周圍的人。她不是犯罪首腦。她是福爾摩斯。」

菲爾從喉嚨底部擠出輕蔑的咕噥。「那她怎麼知道那組神秘數字？」他的懷疑相當露骨。

「她十多歲的時候到地方圖書館查閱我們父親的消息。根據她的說詞，她會知道他收集到一五三條皮膚，全是因為當地報紙曾經報導過。玫瑰殺手一定也是透過這種途徑獲得情報──我上網捜過了，只找到很粗略的資訊。我姊姊說那些資料一直都在；妳只要有心去尋找。還有啊，既然玫瑰殺手想仿效我們的父親，那麼他剝下整整一五三條皮膚當作致敬也是很合理的舉動。莎娜宣稱她不知道他做了那些事。她只是預料到了。畢竟她對於犯罪心理有獨特的見解。」

「還用妳說。」D.D.咕噥道。

「她又說凶手一定也會查到我。哈利．戴伊的女兒，同樣深受獨特的基因異常所苦。我的存在呼喚著他。也就是說他曾經受到驅使、拜訪我的辦公室、甚至進過我家、說不定是偽裝成快遞員──」

「什麼？」D.D.尖聲打岔。

「離開監獄後，我打電話給大樓管理員，問最近兩、三個月有沒有人進過我家。丹尼爾先生問我指的是除了瓦斯公司工作人員以外的人士嗎。原來四個星期前，一名穿著制服的瓦斯公司員工前來拜訪，宣稱有人抱怨我那個樓層似乎瓦斯外漏。他們當然讓那個人進入我的屋子。擔心瓦斯會爆炸，丹尼爾先生沒有進我家，而是在走廊等……他說那個人沒在我家待太久。但他也無法切實說明『沒有太久』究竟，是多久。之後我馬上聯絡瓦斯公司。他們那邊沒有接到抱怨電話，也沒有派人來我家的紀錄。」

「可是丹尼爾先生看到那個人了？」菲爾馬上追問。「他可以向我們描述那個人嗎？讓我們確定要找的是男性嫌犯？」

雅黛琳一頓。

「喔，不。」菲爾已經從她的表情看出答案。

「是的，沒錯。」她開口。

「喔，不。」

「我繼續問下去，發現丹尼爾先生不太確定對方的長相。那名瓦斯公司的員工戴著帽子，帽舌壓得很低，手上的筆記板舉得高高的。事實上，他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曾經看見那個人的臉。」

「所以那個員工的性別不明？」D.D.一臉困惑。

雅黛琳聳肩。「在丹尼爾先生的印象中，那個人是男性。我盡量不著痕跡地詢問，怕會干擾他的記憶。對方身材中等，所以身高跟體型的範圍很大。不過嗓子很粗。這是他判定性別的特徵。不是長相，而是那個假員工的聲音。」

「天啊。」菲爾低喃。

雅黛琳點頭。「沒錯。沙啞的嗓音可能屬於男性。但也可能是裝出別人聲音的女性。」

「妳認為對方就是玫瑰殺手。」D.D.說。

輪到雅黛琳大惑不解。「妳不認為嗎？」

「基於這一點，妳姊姊預測到玫瑰殺手的這個行為。」D.D.緩緩說下去：「現在妳相信妳姊姊改邪歸正，要用她的超能力行善？」

「我曾想過這一點。她是我姊姊。在自己眼中家人總是最好的，這是天性。所以，沒錯──」

「或者這都是她的圈套。」D.D.打斷她。「妳那個擅長操縱人心的姊姊，我們有理由相信她跟玫瑰殺手站在同一陣線上。她要那個人進妳家。她跟那個傀儡一一指點該做什麼事。然後在最適當的時刻利用那些情報。比如說在妳開始質疑她的節骨眼。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把妳耍得團團轉嗎？」

雅黛琳眨眨眼，低聲說：「也是有這種可能性。當事情牽扯到我姊姊，我想要以客觀的角度看待，可是我不認為我做得到。因此，我來這裡跟你們分享這件事。或許妳可以告訴我該相信什麼。」

「偽裝成瓦斯公司員工符合玫瑰殺手的行為模式。」菲爾開口：「我們已經知道對方利用某些職業的特性進入目標家中，比如說以保全公司員工的姿態闖進D.D.家。」

雅黛琳盯著D.D.。

「凶手留下很貼心的紙條。」D.D.補充道：「早日康復。」

「重點是D.D.說得沒錯。」菲爾繼續道：「妳姊姊會知道這些事情，可能是因為她跟凶手有所接觸。不能小看她跟外界聯繫的手段。」

「你們有辦法斷定她是用什麼方式跟凶手接觸嗎？」雅黛琳問：「密碼、信件、信差？」

D.D.搖頭。「可是妳姊姊太狡猾了；這點妳也不斷提起。而且我們最近又要忙著處理另一起命案。妳知道死者的身分嗎？」

「查理．薩奇的母親。」

「她呢，並不是凶手偏好的目標類型。前兩名受害者都是壯年單身女性。珍妮特．薩奇是年老的寡婦，即將死於癌症。連續殺人犯幾乎不會改變目標類型。這是他們腦海中幻想的一部分。換成別的受害者，那麼整起案件就完全不同了。這起命案是例外，而且它是緊接在第二起命案後發生。說不定這次的襲擊與凶手內心深處的衝動無關，是經過冷酷的算計。珍妮特．薩奇一定得死。根據查理．薩奇的說詞，這是妳姊姊的錯。」

「莎娜不會拿女性當成目標。」

「沒錯，但這是對查理動手的虛招。妳姊姊要對那個問一堆低級問題的記者復仇，因為他控訴她坐牢以後，犯罪生涯依舊沒有中斷。」

雅黛琳放下咖啡，重重嘆息。「證明給我看。」她說得簡潔。

「這就是我們目前的努力目標。直到妳上門才中斷。」

「妳姊姊為什麼會要求見妳？」菲爾問：「如果不是為了要跟妳談判，換取她的自由，那是為了什麼？」

「喔，她依然相信我們應該要放她出獄，讓她待在我家──」

「啊哈！」D.D.高呼。

「但她的交換條件不是協助抓到凶手。她說這樣才能保護我。嗯，還有宰了凶手。她說我們都知道她有多厲害。」

又是一陣沉默。

「這是什麼意思？」奈爾緊張地開口。

「我曾向典獄長問起姊姊口中那些入獄後的事件。我姊姊曾經殺過三次人。第一次是在她入獄後沒多久，據稱某位女性囚犯先攻擊她。她的行為算是過度防衛。然後平靜了大概十年，直到莎娜襲擊並殺害了一名男性獄警，手法相當的……野蠻。幾個星期後，她盯上另一名獄警，正式換到終身監禁的門票。麥克金諾典獄長的說詞很保守，不過當我繼續追問細節……那兩名獄警遇襲時剛好都在接受調查，因為他們與女性囚犯『過從甚密』。當然了，獄警跟囚犯的性行為是相當不恰當的，不過當時的證詞指出至少第一名獄警的行為非常過分，莎娜所處的那一區牢房裡就有兩名女性囚犯跟他牽扯不清。有人質疑說不定是那名獄警進入莎娜的牢房，把她當成下一個目標，而她非常劇烈地反抗。」

「她拿刀捅死打算性侵她的人？」D.D.問。

「有可能。莎娜拒絕說明。到最後，那名獄警死亡，調查不了了之，案子就這樣消失了，因為這樣包准會使得獄方人員蒙受外界的異樣眼光。當然了，莎娜隔了幾個星期再次下手，註定要在牢裡關上一輩子，即使那名獄警平日也是會對囚犯『動手動腳』。」

「等等。」奈爾插嘴。「妳姊姊的意思是那些受害者逼她出手？我是說，這種辯護太老套了吧？把過錯推到受害者身上什麼的。」

雅黛琳點頭。她的眼神依舊清澈，D.D.心想。正如她所說，她還在尋求客觀的角度。

「那唐尼．強生呢？」奈爾開口。「那個十二歲男孩。眾人眼中的書呆子。他不可能會對她造成任何威脅。看看那些警方的檔案照片，她比他還要高大。拳腳功夫一定也更厲害。」

「我無法解釋唐尼．強生的案子。」雅黛琳承認。「莎娜也不提他的事情。過了三十年、這依舊是個不受歡迎的話題。」

「他是例外。」D.D.悄聲說道。突然間，她放下咖啡杯，起身移向掛紙白板。「既然要討論這件事，我們來比較一下吧：玫瑰殺手跟他的三名受害者，莎娜．戴伊跟她的四位手下亡魂。因為我們已經知道玫瑰殺手的例外是珍妮特．薩奇。莎娜也有例外，就是唐尼．強生。一般來說，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是兩組不同的犯行中，兩起例外都來自同一個家族的機率有多高？一個外甥，一個阿姨。絕對不能說這之間沒有關聯。」

「查理．薩奇。」雅黛琳皺起眉頭，顯然還沒想通。

D.D.得意洋洋地笑開了臉。「他幹了什麼好事？」

「挖出三十年前表弟的命案，到處問問題。」菲爾說。

「也就是說？」D.D.追問。

「我要去檔案庫挖出更舊的資料。」奈爾答腔。他還在處理哈利．戴伊的檔案。相關部門先前回報那些文件可能在總部搬遷途中遺失了。電腦問世前的諸多調查行動就是會遇到這種命運。

「叮咚，替這位警探頒獎。這就是我們的連結。命案發生在現在沒錯，但觸發那些案子的契機早在三十年前就埋下了。唐尼．強生、莎娜．戴伊，我敢說一切的一切、包括玫瑰殺手，全都在三十年前有交集。我們需要鄰居、目擊證人、知情人士的名單。從那份名單裡頭就能找出凶手。」

「或者，我們可以繼續等待。」雅黛琳邊說邊起身。「凶手很快就會找上我們。根據莎娜的說法，那個人絕對忍不了那麼久。我的存在呼喚著四面八方的殺人凶手。」

「妳擔心妳的安全嗎？」D.D.說：「我們可以指派警察保護妳。」

「妳可以單手開槍？」

「嗯。這是基礎射擊訓練的一環，現在我要感謝那些日子的努力。」

「我不會。還記得我天生沒有痛覺嗎？所以參與危險的活動，即使只是訓練都能引發極大的傷害。我不會打鬥、開槍、跑步。你們可以派警察保護。可是說來也真怪，我寧可要姊姊陪我。警察只是受過應付攻擊行為的訓練。但莎娜的身手幾乎算得上本能反應。」

D.D.翻了個白眼。「妳真的想要我們暫時釋放妳姊姊？妳一定知道吧，她會做的事情可能不只是借走妳最喜歡的衣服。」

雅黛琳走向門口。「姊姊極具攻擊性，相當暴力，但這不代表必須排除這個方法。妳必須承認玫瑰殺手絕對不會料到這一點。」

菲爾低聲說：「除非凶手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