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查理．薩奇在波士頓南區出生、成長。臉上的謹慎表情以及緊繃的下顎是最好的證明。當然了，一路走來，他指節的厚繭漸漸消失，光滑的雙掌屬於幾乎只碰電腦鍵盤的人；他還把硬漢的皮夾克換成記者常穿的防水風衣。街頭闖蕩時期的撲克臉不變，只是添了見識一切的譏誚。表弟遇害時，他還是個孩子，或許他真的見識過一切。

他正要離開位於三樓的自家公寓，那些人猛然逼近。他鎖完門，抬起頭，一眼就看見D.D.跟菲爾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瞭然地咕噥幾聲。

「你們花的時間還真多。」他說。

「怎麼說？」菲爾問。

他想叫D.D.在車裡等。事實上他原本想說服D.D.讓他送她回家。今天早上忙亂一陣，她應該要讓肩膀休息一下，專心養傷。

最好是。她精力充沛，這幾個星期來還沒有如此舒服過。他們有了目標。她打從骨子裡意識到這點。莎娜．戴伊掌握著找到凶手的關鍵，而查理．薩奇是通往莎娜．戴伊這個謎團的另一條連結。她不可能坐視不管。

「葛倫醫師聯絡你們？」薩奇一手還握著門把。「她指控我騷擾她？我沒有。我只是想要取回她們對我跟我家族的虧欠。」

真有趣，D.D.一邊想著，幾乎是蹦跳著來到他面前。

「所以你沒有威脅葛倫醫師？」她問。

菲爾又說：「薩奇先生，我們進去吧。這些事情還是私下談比較好。」

薩奇重重嘆息，打開門鎖，帶他們進屋。

D.D.打量這間只有一個臥室的狹窄公寓。看到電視的尺寸跟不是來自跳蚤市場的傢俱，顯然是單身漢的住處。不過還算整潔。薩奇的經濟狀況或許不太好，但他在這個地方下了不少功夫。流理檯乾乾淨淨；地上沒有散落的髒內褲。

新型的Mac筆電放在綻線的棕色沙發前那張折疊電腦桌上。她猜這裡就是他的辦公室。他在這裡利用數位報導四處拓展嶄新的領域，同時追蹤波士頓棕熊隊的戰績。

「你們跟莎娜．戴伊談過了？」他在起居室中央停步。

「你要不要脫掉那件大衣，跟我們多聊一會呢？」菲爾提議。

薩奇聳肩。「沒問題，我也沒什麼好藏的。你們想喝些什麼嗎？水、啤酒？好啊，就跟你們聊聊。我們可以聊犯罪。各位知道我姨丈是警察嗎？至少在他飲彈自盡前都是。莎娜．戴伊的紀錄上有沒有添上這一筆？隔了那麼多年，她又殺了一個人。」

薩奇脫下大衣，乖乖走了四步，踏進廚房，往水龍頭一拍，倒了兩杯自來水。他沒有寒暄，直接遞出水杯，期盼似地看著兩人。

少了那件大衣，他整個人小了一圈，就像是脫下斗篷的超人。他長得不高，大概只略略超過一七五公分，不過他身上瀰漫著某種氣質。像是為了接住即將擊中他的拳頭一般豎起防禦，決定不要閃躲。他從以前就是如此？D.D.心想。還是說失去大部分親人的傷痛把他變成這副模樣？

「你表弟去世那年，你幾歲？」她問。

他瞥了她一眼。「妳是說他被殺害那年？十四歲。當時我十四歲。」

「跟莎娜．戴伊一樣。」

「妳想問我是不是認識她？當然認識。我跟唐尼住在同一個社區。當時的波士頓南區都是如此，家族，甚至是姻親全都住得很近。大家一起長大。互相照應。」

薩奇刻意裝出平板的語氣，不過還是讓D.D.捕捉到細微的情緒。鄉愁。悔恨。回到他對自己的定位感到安穩的過去。他的家人，他的鄰居，他的世界。

「你跟莎娜來往過？」菲爾嗓音毫無波動。

「沒。她是個大麻煩。這點誰都知道。而且不是好的麻煩，你們知道的，就是可以在街頭跟別人吹噓的那種。莎娜……她很恐怖。像是生了狂犬病的狗。我們這些小孩子……只要有點腦袋的都知道要離她遠一點。」

「除了唐尼。」

薩奇臉一皺，聳聳肩。「唐尼他……不太一樣。他喜歡看書，喜歡科學、數學。天啊，如果他還活著，說不定會變成另一個比爾．蓋茲，現在我媽也不用擔心個沒完了。可是住在南區的十二歲阿宅？其他的孩子當然對他沒有好臉色。如果被我聽見他們亂說話，或者說如果我就在旁邊，我會叫他們收回那些話。他可是我表弟啊。我想要好好照顧他。可是他跟那一帶的小孩格格不入。莎娜或許人很怪，不過她很聰明。即使是在那個時候……」薩奇搖頭。「我表弟根本沒有半點機會。」

「你追蹤過審判過程？」菲爾問。

「沒，我爸媽不讓我看。我獲得消息的管道跟社區裡其他人一樣，只能聽八卦到處傳。而且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像今天，還有什麼二十四小時播放的有線電視，源源不絕的媒體轟炸。地方新聞臺當然對這個案子緊追不放，特別是當檢察官宣佈他要把莎娜當成大人來審判之後。可是她的辯護律師沒有積極上訴、事情很快就結束了。然後大家的生活恢復往常。當然、除了我阿姨跟姨丈。」

「你呢？」D.D.好奇詢問。「三十年後，依舊寫信給殺害表弟的凶手？掀起風波？」

「依舊？」薩奇的困惑顯而易見。「什麼依舊？三個月前寄去監獄的信是我第一次跟她直接接觸。我是說，唐尼是個好孩子，我也不差。天啊，我的人生可不能全部用來哀悼遭到殺害的表弟。我離開那一帶，上紐約大學、主修傳播，成為記者。我可不是蠢蛋。」

「然而，現在……」菲爾刺探。

「我回來照顧我媽。」薩奇答得犀利。「葛倫醫師沒跟你們提起這件事嗎？我媽得了癌症，快死了。她需要照顧，居家護理人員，比她身為記者的兒子還能照顧她的人。這要花不少錢。現在寫東西能賺幾個錢呢？我可沒那麼闊。這時我突然想到，線上記者或許薪水不多，可是那些出書寫真正犯罪事件的作家呢……這整整差了六、七位數啊。這事我做得到，只是需要恰當的題材，比如說獨家訪問心狠手辣的女魔王。好啦，兩位，這樣算是奢求嗎？隔了三十年，說不定莎娜也想找機會彌補呢。當然了，她從來沒有回過我的信，我猜她沒這個意思。」

「所以你跑去找她妹妹？」

「對啊。記者是這樣。一條線索斷了，那就找下一個機會。我需要願意點頭的人。我媽媽需要。」

「你母親什麼時候確診罹患癌症？」D.D.問。

「六個月前。」

「然後你第一次寫信給莎娜是……」

「差不多是三個月前。」

「玫瑰殺手殺害第一個女性是在……六、七個星期前？」她補上時間點。

薩奇僵住了。他的雙手下意識地在身側握成拳頭，眼睛警覺地瞇起。「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假裝要賣書，主打三十年前那件幾乎沒人記得的老案子──我無意冒犯你的親人──突然間，發生一系列嶄新的命案，與你那本書的主題隱約呼應。我覺得這很有意思。甚至該說是太方便了。」

「等等──」

「你星期日晚上人在哪裡？」菲爾問。

「去你的！」

「你邀我們進門。」D.D.溫和地說道：「你說我們可以談犯罪。」

「我是個記者！我尋求真相。這也是你們想找的東西吧。除非你們不太介意女性在自家床上被人幹掉。」

「你怎麼知道？」

「拜託，這種細節已經是常識啦。不用我說，你們也應該知道莎娜．戴伊跟三十年前，樣瘋狂又狡猾。」

「你怎麼知道？她從來沒有回過信。」

「她是沒有。不過這一行的訣竅就是不斷挖掘。我找到她以前的幾個獄友──」

「她被關在單人牢房裡。」

「她們的牢房共用一條走道。妳以為她們沒辦法隔著走廊講話？更別說是醫務室的通道，或者是接受探監的路上。就算牢房裡沒有別人，還是有許多社交的機會。她們也沒別的事情好做。」

「你跟誰談過？」D.D.瞇起眼睛。

「拜託，妳以為她們會想跟妳說話？你們應該可以想像她們對執法人員沒有多少好感。不過呢、像我這樣的帥哥……」

「直接說她們講了什麼。」菲爾開口。

「莎娜有個朋友。」

「誰？」

「她的粉絲。從很久以前就對她有好感，說不定是她入獄前的鄰居，或是領養家庭的成員。沒有人清楚那人的身分，總之就是個追隨她好多年的支持者，與她保持聯繫，甚至替她做些小事。」

「比如說？」

「比如說監視她妹妹。」

「雅黛琳．葛倫醫師？」

「對。莎娜對雅黛琳相當執著。她妹妹的工作、住處、車子。雅黛琳擁有莎娜想要的一切。她當然不會放過那些。」

「莎娜以前的獄友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薩奇聳肩。「莎娜說過的某些話暗示這個可能性。除此之外……莎娜還知道很多事情，包括她的獄友。顯然她的朋友幫她調查許多，因為只要有人跟莎娜起爭執，她馬上就會提出相當具體的威脅。像是別再哼那首該死的歌，或是下回妳那個酒鬼老媽帶妳六歲的兒子去比利熊日托班時他們就完蛋了。之類的廢話。當時她把那些人嚇得毛骨悚然，現在她們依舊怕到不行。我沒有開玩笑。你們自己去查。莎娜惡名遠播，連監獄外都知道。或許她讓她妹妹跟所有的監獄人員以為她只是個憂鬱又孤單的靈魂，可是聽我說，那都是偽裝。她是麻州監獄史上最厲害的騙子。白天是可悲的囚犯，晚上就成了犯罪天才。」

D.D.盯著薩奇，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不知道該如何思考。

「一五三。」

「什麼？」

「一五三。你應該是研究莎娜．戴伊的專家。告訴我們這個數字有什麼意義。」

薩奇對兩人皺起眉頭。「我知道才有鬼。」

「你也査過莎娜她父親，哈利．戴伊的情報？」

「當然。」

「那這個數字跟他有什麼關聯嗎？」

「妳的意思是幸運號碼之類的？」

「是嗎？」

「你們把我問倒了。我沒看過哪裡提到什麼幸運號碼。」

「住址？」D.D.問：「對他或者是死者有特殊意義？」

薩奇連連搖頭，跟兩人一樣困惑。

「那莎娜呢？」D.D.繼續進逼：「你的表弟、她的領養家庭，他們住在哪裡？」

「沒有和一五三相關的數字。」薩奇的視線突然變得銳利。「這個數字到底有什麼重要性？是玫瑰殺手留下的線索？你們要解開的密碼？我可以試試看。不過要先給我點甜頭嚐嚐吧。一分錢一分貨。」

「拜託。」D.D.提醒他：「你也得付個進場費，到目前為止，你還沒說出我們不知道的情報。」

「我說了莎娜的朋友。」

「哪個朋友？她的幻想朋友？沒有人看到過的談話對象？你還不如叫我們去找鬼馬小精靈算了。」

「她在監獄外有耳目。」

「這我們早就知道了。」

「她監視她妹妹。」

「我們也知道這件事。」

「真的？」

「葛倫醫師沒有外表那樣遲鈍。等等，她看起來很聰明啊。而且她是個對自家基因有些想法的專業精神科醫師。少來了。我們需要情報。你為什麼認為莎娜跟玫瑰殺手有關？」

「首先是剝皮的手法。不只是因為哈利．戴伊眾所皆知的保留戰利品習慣，也因為我知道莎娜對我表弟做了什麼事。拜託，那年我已經十四歲了。我當然有辦法溜進姨丈的書房，看那些照片。我的意思是……」薩奇的嗓音沙啞破碎。撐了三十年的虛張聲勢，他的冷靜顯得無比虛偽。「我在報紙上看到近期兩起命案的細節，跳入腦海的第一個影像就是唐尼的手臂和肚子。我……我知道那些女人被人動了什麼手腳。因為我早就看過了。在我表弟屍體的照片中。警探，快說我錯了。看著我的眼睛，說我錯了。」

D.D.跟菲爾做不到。他們別開臉，因為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兩人都看過莎娜三十年前的大作，查理．薩奇說得沒錯。她對手下亡魂的暴行，她父親對那些女人做的事情，還有玫瑰殺手現在的舉動，全都相似極了。

「莎娜．戴伊沒有殺那兩個女人。」薩奇繼續說：「顯然也不是哈利．戴伊幹的。不過呢，如果剝皮是這一系列罪行的註冊商標，可以當做那對父女的名片……」

薩奇停頓了下，D.D.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嗯，他們還有一個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