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我走出會客室,努力維持冷靜,但其實我的動搖早已深入骨髓。養父說得對:重新聯繫上姊姊只是害我回到先前幸運逃脫的顫慄之屋裡頭。
現在我垂下染血的手指,察覺到D.D.投向我的視線。背景配音是菲爾跟典獄長持續不斷的談話聲。
「來吧。」D.D.朝我的手比劃。「我們去找廁所清洗一下。」
她已經邁開腳步,我只好跟上。從醫師的角度來看,我認為D.D.今天早上看起來好多了。無論是因為有效的疼痛管理技巧,或者是再次追逐線索引起的腎上腺素爆發……
方才的面談榨乾我的精力,D.D.卻幾乎是興奮無比。
「妳在玩弄她。」她說:「一開始擺出冷淡的醫師模樣,接著突然出擊,汙衊她的記億,奪走她的自豪。裝成好妹妹的模樣。還有最後那招,拿沾在妳手指上的血跡來吹噓。真是天才。」
我什麼都沒說,將染上鮮紅的手指握進掌心。跟姊姊談話的難關從來都不是她對暴力的執著,而是她那份勾起我胃口的欲望。野獸呼喚野獸,血親呼喚血親,最後我會真正想將手指伸到自己唇邊,輕輕地、迅速地嚐一口……
我們來到一間男女共用的盥洗室門口,門上裝了扇窗戶,剝奪了囚犯──或者是訪客──的隱私。我造訪監獄多次,很清楚這樣的設計。我專心洗手,沒做別的事情。
D.D.在走廊等待。
「妳覺得她真的知道什麼嗎?」等我出來,她開口詢問:「比如說妳父親四十年前的舊案跟最近的命案之間的關聯?」
我遲疑了下。「妳知道有個叫查理.薩奇的記者嗎?」
警長搖搖頭。我們走回菲爾跟麥克金諾典獄長身旁。
「他是莎娜那年殺害的十二歲男孩,唐尼.強生的表哥。」我邊走邊解釋。「過去三個月來,他不斷寫信給莎娜,要求與她見面,為了他以表弟之死為題的新書取材。莎娜對他的家族造成重大傷害,他認為這是她欠他的。」
「嗯。」
「莎娜從沒回過他的信,所以昨天晚上他來到我家門口,親自提出要求。他宣稱訪問了曾與莎娜相處過的囚犯。根據他的說詞,那些人說她知道理論上不該知道的事情。感覺她還跟外界有所聯繫,可以在牢裡操縱各種事物。」
「像是什麼犯罪大亨嗎?」D.D.皺眉。
「可能是。不過有幾個問題:莎娜跟獄友幾乎沒有往來,從未與人書信往來,或是在探監時段找樂子。我是她每個月唯一的訪客。除此之外,她每天在牢裡獨處二十三個小時。我無法想像她有那種能力或機會創造足以延伸到監獄外的複雜社交網絡。可是呢……」我越說越小聲。
「可是?」
「她確實知道一些事情。隨機的小事,比如說我最近買的針織衫顏色。這種讓人掛心,但又不夠重大的事情。也可以隨便找藉口矇混過去。或許我曾經提過那件針織衫,只是忘了。可是……最近像這樣的狀況越來越多。這兩、三次探監時,我姊姊都知道一些跟我相關,可是理論上她不該知道的事情。」
「妳認為她在監視妳?更準確的說,是找人監視妳?」
「我不知道還能怎樣解釋。」
「一五三。」D.D.追問。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數字沒有讓妳聯想到哈利.戴伊嗎?」
「沒有。我得要確認一下那些檔案。」
「萬分感謝。菲爾剛才沒有說謊;想從波士頓的資料室裡挖出案件資料,得要填寫跟山一樣高的文件,還必須擁有一輩子的耐性。運氣好的話,我們能在六個星期左右取得同樣的資訊。如果妳能幫我們查一下,就算幫上大忙了,至少目前來說是這樣。」
「我一回家就找。」
「很好。現在跟典獄長談一談吧。如果有人知道妳姊姊是如何跟外界取得聯繫,那個人一定是她。」
※※※
麥克金諾典獄長答得很坦白:「與外界聯繫?拜託,這些囚犯都可以在禁止會客的監獄裡發生性關係了。說話只是最輕微的接觸。」
典獄長表示囚犯之間有無數的巧妙途徑可以相互傳訊。即使莎娜被關在高度警戒牢房,她還是可以從巡迴的圖書館書車借閱書籍,跟監獄福利社訂購生活用品,每天收到三次餐盤。在牢裡,每件事都蘊藏著收發訊息的可能性,無論是手寫紙條、口頭短訊,或是精心規劃的密碼。
「說來也挺可悲的。有些獄警甚至會協助囚犯互通資訊,藉此獲取金錢、毒品、性服務。各位可以想像莎娜不太可能受到獄警喜愛,可是與她有所聯繫的囚犯或許能引起獄警的興致。也有囚犯單純為了殺時間而協助傳訊。重點在於我們每一季只有一、兩個小時可以評估現行政策,修改行事流程,那些囚犯卻是一年到頭、每天二十四個小時都在研究要如何擊敗這個體系。哎,這裡有些女性聰明到有辦法經營世界頂尖的企業,只要她們願意把能力發揮在正途。」
「莎娜有沒有跟哪個囚犯比較親近?過去或是現在的朋友?」
麥克金諾典獄長微微擰眉。「就我所知,沒有。這是一片謎團中更讓我驚訝的部分。大部分的囚犯會建構人際關係。即使是像莎娜這樣冷硬的女性……有許多心靈脆弱的年輕囚犯對這種性情相當仰慕。無論性向如何,大部分的無期徒刑囚犯最後都會找個伴侶。但我從沒聽說莎娜交過女朋友。」
「她沒向我提起任何人。」我開口。
「從她向福利社下的訂單也看不出來──感情萌芽的跡象之一就是買『禮物』送人,就跟外頭的世界一樣。一瓶洗髮精。一罐香氛乳液。可是莎娜很少買東西,就算買了,也是買給自己用。也沒有人送她任何禮物。真要說的話……」麥克金諾典獄長遲疑了下:視線掃向我。
我點頭同意她說出來。
「我一直很關切莎娜接近孤立的社交狀況。」麥克金諾典獄長繼續說:「無論各位怎麼想,我們一點也不希望看到不快樂的囚犯。憂鬱會引發憤怒,提高暴力行為的發生機會。我曾與葛倫醫師討論過這幾個月來對莎娜心理狀況的隱憂。在我眼中,她的惡化相當明顯,也就是說,昨天的自殺舉動並不在意料之外。」
「等等。」D.D.開口詢問:「妳的意思是莎娜的行為有顯著轉變?從什麼時候開始?」
「大概是三、四個月前?我猜原因是唐尼.強生的忌日越來越接近,不過我當然無法確定。莎娜有權接受心理健康治療、可是她拒絕了所有提案。」
「誰負責這件事?」菲爾問。
我擧手。「是我。我是合格的精神科醫師、也是莎娜唯一願意交談的對象。為自己的親屬診斷確實不太……恰當,不過莎娜跟我之間幾乎沒有普通的姊妹情誼。我們這輩子幾乎沒有像家人一般共同居住過。」
「可是她叫妳妹妹。」D.D.追問。
「只在她想惹我生氣的時候。」
「感覺很像是姊妹之間會做的事情。」
「或者是病患對於改變的可能性抱持的敵意。」我玩笑似地看著D.D.。「要是見識到病患抗拒治療的言行,妳一定會大吃一驚。」
她對我露齒一笑,顯然毫無悔意。接著她繼續盯住典獄長。「一五三這個數字讓妳想到什麼嗎?」
麥克金諾典獄長搖搖頭。
「妳認為莎娜會不會跟那個所謂的玫瑰殺手有所聯繫?或者是凶手有辦法聯絡她?」
「是有這個可能。不過我很想知道那是怎樣的招數。想到現役的凶手正在跟入獄的殺人犯保持聯繫,我晚上根本睡不好。」
「介意我說句話嗎?」三雙眼睛轉向我。「或許現在要擔心的不是方法。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莎娜犯下駭人的罪行,但那也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案子甚至沒上過新聞,莎娜得以維持多年的低調。或許下個星期,等到命案滿三十週年,狀況會有所改變,可是現在……」
「她沒有筆友或是檯面上的仰慕者。」麥克金諾典獄長補充道:「這很不尋常。基本上,越是惡名昭彰的凶手──無論男女──就會收到越多信件。」她挖苦似地補上:「還有求婚。不管大部分的惡劣殺人犯狀況如何,莎娜的日子倒是平靜得很。」
「還是說那跟哈利.戴伊有關?」D.D.的焦點回到我身上。「比如說有人是妳父親的仰慕者,他希望更瞭解妳父親──」
「哈利。」我忍不住糾正。
「哈利的犯案手法。」D.D.順著我的意思繼續說:「他不會來問妳對吧?我是說,妳可是個飽受敬重的精神科醫師。」
「我曾經收到信。」我聽到自己這麼說。
「什麼?」兩名專辦重大刑案的警官狠狠盯著我。
「我曾經收到信。」我從容地重複。「不常,不過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收到。哈利的殘酷罪行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各位可以想像有些人就是對連續殺人犯情不自禁,罔顧時空背景。這就是邦妮跟克萊德(譯註:Bonnie and Clyde,美國三〇年代的知名鴛鴦大盜。兩人的事蹟曾在一九六七年拍成電影《我倆沒有明天》。)的魅力歷久彌新的原因吧。我罕見的基因缺陷譲我成為某些報導的焦點,而那些報導準確寫出我是哈利.戴伊的女兒……於是我收到信件。一年大概會有三、四封提到哈利的信。有些是疑問──他是怎樣的人、身為他的小孩有什麼感覺。更常見的是收藏紀念品的請求。問我是否還留著他的個人物品,是否願意出售。」
「那些人是認真的嗎?」D.D.的表情半是驚恐,半是入迷。這就是哈利.戴伊對社會大眾的影響。一分恐懼,兩分病態的好奇心。
「連續殺人犯的個人物品市場不小。」我替她解惑。「有幾個網站專門販售查爾斯.曼森(譯註:Charles Millies Manson,美國六〇年代的犯罪集團首腦。)所寫的信件,或是約翰.艾倫.穆罕默德(譯註:John Allen Muhammad,美國連續殺人犯。)的畫作。第一次收到這種要求時,我上網查過了。最昂貴的物件都是來自最凶殘的犯人──曼森.邦迪(譯註:Ted Bundy,美國連環殺人犯。)、達瑪。哈利.戴伊的名氣比不上他們。那些物品標價大約在美金十元到一萬元之間,他的親筆簽名信件比較接近十元那邊。」
「妳有沒有留著那些信?」菲爾問。
「丟碎紙機了。它們不值得讓我付出時間或是關注。」
「有人重複寫信嗎?」D.D.繼續問。
「在我記憶中沒有。」
她對菲爾說:「如果我們的凶手一開始先寫信給雅黛琳呢?沒收到她的回覆,那傢伙接著找上莎娜.戴伊。她也收過幾封信,不是嗎?」D.D.望向典獄長。
「沒錯。莎娜是收到一些信件,雖然不多就是了。」
「過去一年來的狀況如何?」
「我得要問問看。」
「也就是說她可能收到信。或許莎娜決定要回覆。只是她知道要是回信,隔了那麼多年,終於交了筆友,你們一定會很感興趣。」
「沒錯。」典獄長點頭。
「所以說,或許她沒有直接回信,而是用不同的通訊管道聯繫對方。說不定是透過其他囚犯或是獄警的協助。或者是她的律師?」D.D.探尋似地看著我跟典獄長。
「莎娜有一名公設辯護律師。」我回答。「她不喜歡他,我甚至想不起來他們上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兩年前。」麥克金諾典獄長說:「莎娜咬了他的鼻子。我們沒收她的收音機。但她說這樣依舊值得。」
D.D.點頭。「很好。現在我們有些進展了。現在有個認同哈利.戴伊的凶手,那人很可能與戴伊同樣嗜血的女兒有所來往。太酷了。」
「那個女兒已經預言我們明天一大早就會放她出去。」菲爾緩緩補充:「我猜這就是她的目的。」
「這事絕對不會發生。」D.D.說。
「沒錯。」麥克金諾典獄長態度堅決。「我的囚犯,我的監獄。句點。」
我注視這兩名女性,真希望可以跟她們一樣篤定。我卻聽到自己低喃:「一五三。」
「妳想到這個數字的意思了嗎?」菲爾馬上問。
「沒有。不過就我對姊姊的瞭解,我想我們很快就會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