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我像是尋求庇護似地踏入位於高樓層的華廈屋宅,左肩掛著大到不符比例的皮包,想到姊姊這幾天企圖自殺的鬧劇,我的心思已經轉到遠處,更別說是稍早與華倫警長談起的凶殘血親了。一個家庭裡面出了兩個殺人凶手,充滿死亡與毀滅的負面遺產。養父的聲音又一次在我腦中響起:任何人的家庭,特別是妳的家庭,雅黛琳,都蘊藏著引發痛苦的天性。
現在真想跟他說說話。我沒想過會如此感激他以乾脆、有條理的性情讓我穩定下來。現在他死了,我又成了漂流的船隻,擁有理想抱負、擅長調適心態的精神科醫師,突然去探望她在牢裡的姊姊。成功的年輕女子,突然在機場附近閒晃,帶著手術刀以及整組的玻璃小瓶。
近期的兩起命案。一心只想剝人皮的凶手。這有什麼意味嗎?這可能代表什麼?
我踏入電梯,腦袋依舊轉個不停。電梯上升。我思考著不想思考的事情。電梯門滑開。我告訴自己不能直接走進巨大的衣櫃,撬起鬆動的層板,檢視我寶貝的收藏品。我要做做瑜伽,替自己倒一杯酒,隨便什麼都好,只要是更加適合擁有我這種教育程度與地位的女性就行。
我終於來到家門口,還在妄想著我知道不該擁有的事物。
陰影從遠處牆邊冒出,一名男子突然在我面前現身。
「雅黛琳.葛倫醫師?」
我反射性地抓住皮包背帶,憋住驚叫。
「你怎麼上來的?」
他露出駭人的微笑。「根據今天早上的新聞,我想妳最不需要在意的就是這件事。」
他自稱查理.薩奇、正是麥克金諾典獄長口中那位幾個月來不斷來電、寫信給我姊姊的記者。他也是莎娜過去殺害的十二歲男孩,唐尼.強生的表親。不過挺有趣的,薩奇沒有主動提供這些訊息。
「我想請教幾個跟妳姊姊莎娜.戴伊,以及三十年前遭到殺害的唐尼.強生有關的問題。」他說。
「我幫不上忙。」
他橫了我一眼。這人長得不高,不過很壯,膚色黝黑,小小的黑眼珠閃閃發光。我猜他在必要時刻可以展現出相當驚人的威脅性。問題是現在是必要時刻嗎?
「喔,我想妳可以的。」他說得直白。「至少每個月去麻州監獄探望姊姊一次的專業精神科醫師?我敢說妳什麼都知道。」
我搖頭。「不。並非如此。」
「妳至少也該請我進門吧?」
「不,我沒這個打算。」
他皺眉,面露怒色。同時也有挫折感,因為顯然我們之間的談話走向不如他的預期。不過還有別的情緒,我看不太透,黑暗有力,像是在攪拌混濁的鍋底。
他吹鬍子瞪眼睛,從過大的硬派警探風格防水風衣口袋裡抽出雙手,比出懇求似的手勢。
「好啦,不要為難我。妳姊姊是早期少數以成人身分遭到起訴的十四歲少女。現在新聞上到處都是邪惡的青少年凶手。可是莎娜對十二歲的唐尼做的事情……相當惡劣。可別說妳從沒想過。可別跟我說這樣的姊姊對妳的人生沒有半點影響。」
我一言不發,抓住皮包的手稍微動了動。如果我抓起屋子鑰匙戳他喉嚨或是捅他眼睛,會不會被當成自我防衛?還是說這只是證實我跟我的親人一樣凶殘?
「妳這麼在乎妳姊姊嗎?」
我什麼都沒說。
「我的意思是,妳沒有跟她一起長大,對,妳運氣很好。」他重心後移。我發現他是在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彷彿感應到我方才的想法。
「我查過妳的一切。」他以平實的語氣繼續說下去:「在一家都是極端怪人的情況下,妳比他們還要怪。罕見的基因疾病,讓妳勾搭上有錢的醫師陪妳玩長腿叔叔遊戲。雅黛琳,別害羞啊。我敢說光是這點就足夠讓妳姊姊恨透妳了。」
他盯著我。我依舊沉默。
「妳真的沒有痛覺嗎?」
「你來打我就知道了。」
他瞪大眼睛。我戳破他虛張聲勢的外皮,他第一次神色猶豫。他肩膀垂落,表情困惑。我幾乎看得見他腦中的齒輪嘎啦轉動,重新評估局勢。接著他穩住陣腳,眼神恢復堅決。無論如何他就是要找我談。因為我姊姊不斷拒絕他?因為我是他有辦法接觸的人之中,最接近她的人?還是說他受到某種更黑暗、更強大的事物驅使?
「今天早上獄警及時救起她時,妳是不是鬆了口氣?」他換上更友善的語氣,彷彿我們是端著咖啡閒聊的鄰居。「還是有點失望?雅黛琳,妳可以跟我說真話。像妳這樣有成就的女性,被莎娜那樣的麻煩精絆住腳步。這種事情大家都能理解。我可以理解。」
「你的阿姨跟姨丈過得如何?」我低聲問:「我想兒子的三十週年忌日對他們來說一定很難熬。」
薩奇表情僵硬。儘管他花招百出,還是被我搶先擊中死穴,這點他很清楚。他臉上的肌肉輕輕抽動,相當明顯。我懂了,這個男人周圍暗潮洶湧的情緒就跟他的記者風衣一般具體:悲痛。查理.薩奇心中沒有憤怒。他是在傷心。隔了三十年,那一夜,我姊姊依舊縈繞在他心頭。
我動搖了。
「他們都過世了,謝謝妳特地問起。」他的語氣又恢復為方才的務實。
「你自己的家人呢?」
「我不是為了他們而來的。我的目的是妳的親人。不要迴避問題。」
「我的問題也很重要。她殺你表弟的時候,我對她一無所知。可是你認識她。也就是說比起我,我姊姊的行為對你的影響一定更大。」
「唐尼是個乖孩子。」
我等待。
「跟妳說,他喜歡她。她有沒有跟妳說過這件事?在妳們面談的時候,她有沒有提過他?」
我耐著性子。薩奇正準備開始。沒錯……
「我找到幾封信!」記者一副瀕臨爆發的模樣,他的表情突然變得生動無比。憤怒、悲傷、難以置信。這都是悲痛的一個個階段,隔了三十年,一一顯現在這個男人身上,因為痛苦能帶來這些影響。我姊姊能帶來這些影響。「我在姨丈書桌抽屜裡找到六封信,妳知道那是什麼信嗎?情書。妳姊姊寫給我表弟的情書。他才十二歲,只是個沒有朋友的寂寞小鬼,現在隔壁來了個街頭經驗豐富的年長女孩,跟他說他的腳踏車好酷,或許他們可以一起出去逛逛。他不該在那叢紫丁香旁邊跟她見面的。她不只是殺了他。她是把他引誘到死亡之路上。」
「鮮血就是愛。」我低喃,可是薩奇已經沒心情聽人說話了。他離開靠著的牆面,直起腰,不斷踱步。
「我阿姨一直過不了那一關。接下來的十年,她一路喝到掛,我媽媽完全無法阻止她。『明天會更好』、『時間會治好傷痛』什麼的,跟受害者家屬說這種話都是白搭。三十年了,他媽的三十年。六個月前,我姨丈舉起他的軍用佩槍,瞄準腦門扣下扳機。妳姊姊不只是殺了我表弟。她摧毀了我一整個家族。現在我有幾個問題。妳可以行行好,回答一下嗎?」
「為什麼?」
「為什麼?」他瞪著我,震驚凝結在那張黑臉上。「為什麼?」
「薩奇先生,已經過了三十年了。」我柔聲地說:「無論我說什麼,都無法改變發生在你們家的事情。」
「拜託。我知道我表弟死了。我知道我阿姨跟姨丈也死了,我媽媽足不出戶,連點外送披薩都不敢,因為沒有人知道那些外送員懷著什麼心思。我只是想要訪問,可以嗎?我想要獨家專訪麻州最惡名昭彰的女性殺人犯。在莎娜對我表弟做了那些事情之後,在割掉他的耳朵、往他的手臂劃上一道道傷痕之後……至少,來個價值百萬的書約不算過分吧?或許到那時候,我們就算扯平了。」
我不禁大吃一驚。「你要消費你表弟的命案?」
「不。我是在替我母親的居家健康照護募款。托妳的福,我媽媽罹患癌症,命不久長,她不想離開我父親為她蓋起的屋子。我只是個部落客;賺到的錢養不起我媽媽。可是出書的合約,再加上妳姊姊欠我們家的……真實犯罪小說市場不小。特別是與當事者關係匪淺,作者是受害者的表哥,書中還寫到與莎娜.戴伊那樣惡行重大的凶手的專訪。我在出版圈內到處問過了,確實有人起了興致。這樣吧,佔用妳姊姊三十分鐘的時間,一對一的訪談,我媽媽就有辦法輕鬆嚥氣。我表弟是個乖孩子。他不會介意為阿姨盡一份心力。妳還有什麼藉口嗎?」
「薩奇先生,你以為我姊姊會聽我的話。以為她忽視你源源不絕的來信後,聽我說幾句話就能奇蹟似地回心轉意。說真的,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是這樣的。」
薩奇又顯露出鋼鐵般的嚴酷決心。現在我發現他不只是悲痛萬分,加上他母親惡化的病情,他更是被逼上了絕路。
「操縱她。」
我直盯著他。
「妳聽見了。妳是她妹妹,也是精神科醫師。不要畏畏縮縮的,控制莎娜,要她照妳說的去做。」
「你那些無情的信件轟炸就是為了這個目標?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嘿,我需要這個。這是我母親應得的。現在妳到底要不要幫我?」
「薩奇先生──」
「跟她問起玫瑰殺手。」在一天之內,我第二次屏息。「什麼?」
「妳聽見了。最近的連續命案,某個神經病到處亂跑,收割一條條人皮。妳總不能說這跟妳親愛的老爹一點都不像吧。」
我沒有答腔,再也無法相信自己會說出什麼話。
「真不知道那個凶手是怎麼做到的?」薩奇嘲諷似地說道:「要怎樣沿著女性的軀幹割下一整條皮膚,每一條都一樣寬。然後要如何保存那些皮膚,讓記億永久保存。喔,簡直就像是他有辦法弄到內部情報……」
「你認為我姊姊在牢裡關了將近三十年,現在跟這些命案扯上關係?」我尖聲問。
「我認為妳姊姊這幾年來都只是在妳身旁打轉。那些長達一個小時的探視,妳從來沒有問過正確的問題。妳只是一直等、一直等,想等到妳姊姊突然向妳吐實。雅黛琳,妳在怕什麼?妳甚至感覺不到痛。妳還怕什麼?」
「我不知道你在──」
他壓低嗓音。「別再裝出那種軟綿綿的模樣。直接要莎娜乖乖跟妳合作。她知道的比妳以為的還要多。」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不只寫信給莎娜,也寫給她的幾個獄友,其中兩人已經出獄了。她們的故事,她們口中的莎娜知道許多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個女孩跟外界有聯繫,她有同夥,有朋友。這點我還沒搞清楚。可是她不像妳想像的那樣在牢裡放爛。隔了這麼多年,她依舊掌握外界脈動。」
「給我證據。」
「妳要證據?問她對那兩名獄警做了什麼。問她究竟做了什麼、用了什麼手法。雅黛琳,妳以為妳感覺不到痛?我想妳姊姊可以證明妳錯得離譜。」
查理.薩奇沿著走廊大步離去,直直走向電梯。
我雙腳像是生了根似地定在原處,看著往下的箭頭終於亮起,電梯門開,吞沒記者,把他帶走。
將皮包緩緩滑下肩膀、往裡頭翻找鑰匙時,我的雙手依舊顫抖。
只是個記者,我要自己安心。那個男人為了寫報導,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拿家族悲劇來賺錢又算什麼。
可是我難以說服自己。先是我姊姊試圖自殺,然後是連接四十年前我父親的犯行以及近期兩起命案的報紙,現在又鬧出這樁事。
喔,莎娜,等我終於踏入安穩的家裡,我忍不住想。妳到底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