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與養父相處的日子裡,我們只有過一次激烈爭執,就在他發現我姊姊的來信那天。
「少蠢了!」他對我大吼,緊緊握住那疊字跡紊亂的紙條。「這件事沒辦法給妳半點好處,只會害妳失去一切。」
「她是我姊姊。」
「同時也是拿剪刀攻擊妳的人。跟她最近的幾個目標相比,妳幸運多了。跟我說妳沒有回信。」
我一言不發。
他抿緊嘴唇,嚴峻的臉龐散發出不敢苟同的氣息。接著,他突兀地大嘆一聲,將那疊紙張放回我書桌上,橫過房間,重重坐上我粉紅色的軟床。當時他六十五歲。這位外表打理得宜、滿頭灰髮的遺傳學家或許正想著自己已經老到做不來這種事情。
「妳記得世界上有兩種家庭。」他沒有看著我。
我點頭。這是我們很常提到的話題,大部分領養來的子女也都涉足過。世界上有兩種家庭:親生的跟後天創造的。前者指的就是你的親生父母。後者是養父母組成的家庭。從某個角度來看,大部分的養父母都急於顯示自己能把這個家庭經營得多好。其他孩子只希望他們可以選擇爸媽、手足等等之類。看看妳有多幸運!
我的養父在我年幼時陪我念了很多這類書籍:《我心上的孩子》、《一、二、三、家庭!》。不過我最相信的是他說他對親生子女的愛也不過如此;他沒有自己的小孩。或是妻子。阿道福斯.葛倫博士是個自由自在的單身漢,在遇見我之前,他極度安於孤單的生活。或許他並不是全世界最擅長表達親情的父親,但我從未質疑過他的愛。我從小就感受到他那種罕見的正直性情、以及內斂的尊嚴。他愛我,真心誠意。對他這樣的人來說、這已經代表一切。
「妳不需要選擇她。」那天他如此勸說:「莎娜或許屬於妳的親生家庭,但她也有十足的理由從妳身旁消失。如果這封信是妳父親寫的,那妳還會看嗎?」
「又不一樣!」
「為什麼?他們都是殺人凶手啊。」
「她當時只是個小女孩……」
「現在長成瘋狂的大人。現在她背負幾條人命?三、四、五?妳有沒有問過?」
「說不定她做的事情、她現在的脾氣……說不定不是她的錯。」
他凝視著我。「也就是說或許她沒有暴露在妳父親貪得無厭的暴力欲求之中嗎?沒有每天晚上目睹他的惡行,而妳則是被關在衣櫃裡?」
「小孩出生後的頭五年是最重要的時期。」我低語。我才剛修完大學學分。「我只在那間屋子裡待過一年。她待了四年。也就是說她的關鍵發展期大多……」
「天性與教養的對抗。妳的優勢是擁有關懷妳的家庭,而妳姊姊一直待在領養系統中。因此,妳即將進入波士頓最有名氣的醫學院;妳姊姊則是永遠被困在街頭學校。」
「太殘酷了。」
「雅黛琳,妳只是在自欺欺人。這跟天性與教養無關。這是倖存者的罪惡感,純粹又簡單。」
「她是我姊姊──」
「同時也是長期對許多人施暴的罪犯,受害者不只是妳。雅黛琳,給我一個選擇莎娜當家人的好理由。只要一個,我就不會再管這件事。」
我反叛似地很起嘴唇,別開臉。「因為,」我低喃。
養父高舉雙手。「天啊,我不想再面對這些自以為什麼都知道的大學生了。告訴我,妳有沒有寄錢給她?」
更漫長的沉默。第二聲養父的嘆息。
「她跟妳要錢對吧?不然呢?她擅長操縱人心,妳只是個軟綿綿的目標。她被鎖在大房子裡,而妳是住在這裡。」
「或許就是因為她是我姊姊,我是她妹妹,姊妹總是如此。」
「很好的想法。是她寫的?」
「我才沒有那麼天真!」
「很好。別再給她錢了。看她什麼時候停止寫信。」
「她想瞭解我。」
「妳呢?」養父的語氣第一次少了點篤定。
「我只是……好奇。我們都知道我爸爸是如此的惡名昭彰。」我聽自己唱頌:「病態扭曲的哈利.戴伊只想爽一下。抓住她們、捅她們幾刀、痛揍她們、往她們身上猛砍。他跟每個女性說他最愛她。然後把她的骨頭跟其他人的埋在一起。」
我是在中學時第一次聽見有人唱著這首歌。可是我從沒跟養父提過。因為有時候知曉會帶來痛苦,有時候與愛著你、卻又幫不上忙的人分享某些事,更讓人難受。
養父肩膀一垂。他棕色眼眸中滿是善意。「沒錯。」
「還有我姊姊,對吧?我來自凶手家族。」
「對。」他沉聲同意。「那是妳的基因庫。」
「無論我們想抱持著怎樣的想法,天性依舊是影響精神行為的主要因素。光只有愛是無法改變全世界的。」
「親愛的,妳還不到這麼憤世嫉俗的年紀。」
我繼續說:「我不認為我是殺人凶手。」
「上天保佑。」
「但我認為我應該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瞭解那些我記不得的過去。因為我的親生家庭是我的遺產,你也教我無法從否認中學到任何事物。面對、分析、掌握──你最贊同的不就是這套做法?」
「我相信我也建議妳要謹慎。雅黛琳,要記住,世界上有很多種疼痛。家庭……」他指著姊姊的手寫信函──「任何人的家庭,特別是妳的家庭,雅黛琳,都蘊藏著引發痛苦的天性。如果妳看過哈利.戴伊的資料,如果妳真的研究過那些照片,那妳一定跟我一樣清楚。」
「我們只交流過幾次。」我盯著姊姊的來信。「大概一個月一次,像筆友一樣。不會有事的。」
「妳們的接觸不會停留在通信。妳姊姊遲早會要求見妳。雅黛琳,妳會答應她。像這樣的時刻,我真的希望妳也感覺得到痛,這樣一來,或許妳對於自保的本能會更加強烈。」
「不會有事的,爸爸。相信我,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然後我背過身。對話結束。得出結論。決心鞏固。
或許我會維持原樣。或許我會安於通信。只是我父親死了。我的親生家庭崩解了。我獨自留在這個世界上,即便沒有痛覺,我還是感覺得到孤獨的痛楚。
六個月後,我第一次造訪麻州監獄,坐在姊姊面前。我發現養父的主張一如以往,正確無誤。姊姊確實擁有引發痛苦的獨特天分。
但我喜歡這麼想,或許很多妹妹都會這麼想──我也擁有自己的天賦。
***
接到莎娜自殘的消息後,我取消了那天的看診約會,走向辦公室時,D.D.華倫警長站在門口的身影把我嚇了一跳。
踏出電梯,手握辦公室鑰匙,我愣了幾秒,恐慌掀起寒顫。警長的服裝──深色休閒褲與奶油白毛衣讓人覺得她是來洽公的。加上今天早報刊登的兩起波士頓命案、我家族的歷史……
接著我注意到華倫警長的站姿,整個人倚靠著牆面的木頭飾板,臉色蒼白,痛楚刻劃在那張堅忍的面具上。
「妳還好嗎?」我繼續往前走,小心翼翼地詢問。
「我都來到這裡了,不是嗎?妳覺得呢?」她嗓音嘶啞,左臂防護似地緊貼軀幹。我判斷這位警長昨晚過得不太好,今早更糟。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顯然D.D.華倫打算發揮最強砲火。
我停在她身旁,語氣維持平和。「我是不是弄錯了?我不記得我們有約……」
「我剛好在附近,想說碰碰運氣,看妳是不是剛好有空。」
「瞭解。妳等了多久啦?」
「還好。我也才剛上來。看到窗戶暗著、心想運氣真不好,這時候電梯的門打開,妳就出現了。」
我再次點頭,將鑰匙插入辦公室門鎖之中,轉動。又想了一會──該說是屈服嗎?…………我開口:「請進。」
「謝謝。」
「要喝茶、咖啡,還是水?」
「咖啡。麻煩妳了。」
「妳沒有預約就跑來我的辦公室,現在才想到會不會麻煩我也太遲了吧。」
D.D.終於笑了,跟我進入兩個相連的套間,我開燈,掛起大衣,收好皮包。
「妳的總機呢?」
「我放她一天假。」
「妳星期三不是有看診嗎?」
「今天有事。」
D.D.點點頭,趁我泡咖啡時,她繞著等候室走了圈,似乎是在打量牆上那些裱框的文憑。我打開診療室的門,D.D.坐在硬背椅上,忍不住輕嘆一聲。她的左手微微顫抖。難以判斷是不適還是疲憊,不過我不認為這位警長會輕易投降。她來找我一定是想談談現下的肉體痛苦程度。
「保險起見,這回我會當成正式看診計時。」我告訴她。
「好。」接著。「怎麼說?」
我微微一笑,坐進辦公桌後的位置。「也就是說妳有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跟我這個兩天前被妳說成教妳一堆廢話的疼痛專家聊聊,說明為什麼要突然上門。」
「我不是針對妳個人。」D.D.虛弱地抗議。「只是,呃……妳知道的,那種做法。取了馬文這個名字。拜託,我痛得要命,取個名字會有什麼幫助?」
「我們來看看吧。跟我說清楚一點。用一到十來打分數,妳現在的疼痛是幾分?」
「十二!」
「瞭解。這樣的感覺持續多久了?」
「從今天早上開始。穿衣服讓我有點挫折,在應該要小心拉扯的地方轉得太重。在那之後馬文就一直很不爽。」
「好。」我抄下筆記。「早上幾點開始?」
「十點。」
我看了手錶一眼。現在是下午兩點。「所以妳已經痛了四個小時。妳嘗試過用什麼方法來減輕疼痛嗎?」
D.D.茫然看著我。
「止痛藥?不用處方的布洛芬?處方藥物?妳有服用任何藥物嗎?」
「沒有。」
我又記上一筆,根據上回診療的印象,我一點也不意外。
「冰敷?」我又問。
「在家都沒用過。」她低喃。
「局部止痛藥膏?冷凍靈?冰熱?我相信這兩種產品都有製成藥布或是凝膠、在外頭也可以使用。」
她臉一紅,視線再次移開。「很難塗。而且妳也知道……味道很重。會沾到衣服。」
「是啊,可別毀了這套好衣服。」我說。
她的臉又紅了。
「與醫藥無關的方式呢?妳有沒有試著跟馬文說話?」
「我罵了他幾次。這樣算是對話嗎?」
「不知道。算嗎?」
警長冷笑。「我丈夫大概也會說同樣的話,答案是『算』。」
我放下原子筆,以穩定的目光打量我的患者。「重新整理一下,妳很不舒服。妳拒絕冰敷、抗發炎藥物、止痛藥、局部酸痛軟膏、有意義的對話。那麼妳有得到任何好處嗎?」
D.D.揚起下巴,雙眼終於閃耀光彩,激動地回應:「好啦,偉大的精神科醫師說:『妳有得到任何好處嗎?』顯然完全沒有,不然我現在就不會來到這裡,覺得自己的手臂要燒起來了、人生要結束了,我永遠無法回到職場,更別說是抱起我的小孩、擁抱我的丈夫。爛透了。馬文……爛透了。」
「所以妳才會來到這裡。因為妳的人生爛透了,而妳真正想要的是找人分擔痛苦。華倫警長,我說得對不對?為什麼要在妳可以往外發洩的時候縮起來?」
「妳他媽的不要亂讀我的想法!」
「恕我無禮,我是精神科醫師;讀取別人的想法是我他媽的最擅長的事情。好啦,妳想繼續大吼大叫,還是希望讓不舒服的感覺稍微消失一點?」
D.D.瞪著我,呼吸沉重。焦躁。遭到激怒。同時也煩悶不堪。身心都陷入了真正的鬱悶。我湊上前,換上更和善的語氣:「D.D.,妳正在承受某種最龐大的傷痛。妳的肌腱扯掉一小片骨頭。妳無法讓手臂休息復原、被迫每天移動它,因為我相信那些醫師說明靜止不動會導致肩膀沾粘及長期的失能。妳折斷的手臂每天接受復健運動,更別說是成天扭轉手臂穿過衣袖,還有跟車門角力、做幾十種其他下意識的細微移動,使得讓人頭皮發麻、咬牙忍耐的劇痛在瞬間產生。歡迎來到D.D.華倫警長的日常生活。妳痛,妳憎恨疼痛。更糟的是妳覺得無助,這份無助導致絕望,妳並不習慣這種情緒。」
D.D.一言不發,只是繼續冷著臉瞪我。
「妳不信任精神科醫師。」我乾脆地說下去:「甚至不確定妳喜不喜歡我。然而今天妳在許多種抑制痛楚的方法之中,選擇拜訪我的辦公室。這一定對妳極具意義。」
她輕輕點頭,表示承認。
「好吧,我們從這點出發。妳今天有沒有做復健運動?」
「還沒。」
「根據妳的痊癒進度,我猜妳現在只能做鐘擺運動?」
「妳對於受傷跟物理治療懂得很多嘛。」
「是的。現在我想看看妳的狀況。十五個鐘擺運動。請開始。」
D.D.臉一白,下顎顫抖,接著乎是發現了自己的直覺反應,她立刻繃緊下巴。「不用了……謝謝。」
「請做。」
「跟妳說,我已經痛到十二分的程度。妳逼我做物理治療的結果就是我沒辦法開車回家,說不定還會吐在妳的地毯上。」
「我懂了。物理治療對妳而言極度疼痛。妳先是感到挫折,最後以痛苦告終。」
「妳這個沒有痛覺的女人說得真好。」
「沒錯。我就算斷了手也能做鐘擺運動。就算斷了手,我還是做得到後空翻。我就算弄壞其餘的骨頭、關節、肌肉,表情看起來還是很愉快。」
警長陷入沉默。
「疼痛很好。」我低聲說:「這是妳的身體保護妳不受傷害的初步機制。現在妳還看不出它的重要性,只對疼痛感到憤怒。妳對它大吼大叫,或是努力忽視它,而妳的疼痛只是吼得更大聲,因為它需要妳的關注。它只是在盡自己的本分,幫助妳避開更嚴重的傷害。或許妳不該咒罵馬文大放厥詞,而是要感謝他為妳做了那麼多。告訴他妳瞭解他的努力,可是接下來的十分鐘、十五分鐘、二十分鐘內,妳要他知道妳必須移動手臂與肩膀。即使短期內會觸動傷勢,妳的運動對於長程的復原是必要的。跟他說話。別只是咒罵。」
「好啦,聽起來又像是廢話了。」
「妳仔細想想:十年前,有人研究過厲害的運動選手以及他們對於疼痛的耐性。那些運動選手不斷展現超越人體極限的體能,總是在接受同等的訓練。這份研究的大前提是那些運動選手的耐痛程度高於普通人──因此他們才能把肉體逼到極限。然而結果完全相反,研究者大吃一驚。事實上大部分的運動選手對於自身痛楚極度敏感,他們的中樞神經系統比控制組還要活躍。根據選手自己的說法,他們認為對痛覺敏感其實是在幫助他們達到體能巔峰。成功並非源自忽視肉體極限或是傷勢,而是因為他們察覺到極限,再驅動自己的身體去超越。並不是光靠意志力去撐,他們的身心相互連結,才能不斷理解、調整、增進他們的肉體機能。這麼說有道理嗎?」
D.D.皺眉。「我想有。」
「我要告訴妳的就是這件事:不要忽視妳的痛楚。理解、接受,然後與妳的身體合作,超越它。替妳的痛楚取名字……只是藉此幫妳辨識它、集中注意。如果叫他馬文讓妳覺得很蠢,那就不要叫。稱呼它為『疼痛』或者是乾脆別叫它任何東西都行。可是妳要瞭解自己的耐痛程度。思考妳的傷處有什麼感覺。然後跟妳的身體一起做該做的事情。我相信這就是十五次的鐘擺運動。」我比了比辦公桌前的開放空間。「請隨意。」
D.D.再次抿唇。一瞬間,我以為她會拒絕。她剛才沒有誇大。我曾看過患者因為太強烈的物理治療而嘔吐。這不只是強迫骨折的手臂活動,還有周圍發炎的神經……骨頭剝離是最痛的傷勢之一。至少我學到的是這樣。
現在華倫警長緩緩移到椅子中央。她彎下腰,讓左臂直直垂下,物理治療師會說就像大象的鼻子一樣。就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惹得她倒抽一口氣。她吸氣、吐氣,上唇已經滲出點點汗珠。
「妳感覺如何?」我問。
「妳就是這樣找樂子的?」她啞聲頂撞:「感覺不到痛楚,所以就讓別人痛得半死?」
「警長,用一到十來打分數,請問妳現在的疼痛是幾分?」
「十四!」
「罵髒話。」
「什麼?」
「妳聽見了。到目前為止,妳主要的忍痛策略是發怒。那就做吧。對我大吼大叫。罵我是婊子、變態、馬屁精。我就坐在這裡,就連被紙張割到的刺痛都從未感覺到。而妳在我面前,陷入痛苦的波濤。發火吧,D.D.。罵到妳爽為止。再怎麼難聽的髒話我都聽過了。」
她真的罵了。她狠狠咒罵、七竅生煙、狂吼咆哮。我讓她爆發了幾分鐘,怒氣累積到高峰,接著她緩慢而確實地甩動左臂,繞出小圈圈,有如搖晃的鐘擺。她的額頭冒出更多汗珠。在罵聲之間,她重重喘息,折斷的骨頭尖叫抗議。
「停。」我說。
「什麼?」她甚至沒看我一眼。她的視線鎖在地毯上的某個點,這般辛勞帶來的壓力使得她眼神呆滯。
「用一到十來為妳的疼痛打分數。」
「這是什麼意思?妳才剛要我做一堆鐘擺運動。我他媽的痛到十四分。十八分!二十分!妳到底要我怎樣?」
「所以罵髒話對妳有用嗎?」
「妳想問什麼?」她抬起頭,面如死灰,神色困惑。
我以穏定的嗓音繼續說:「過去兩分鐘內,妳具體表現了自己的疼痛,發洩怒氣。妳覺得好多了嗎?這種控制疼痛的方式有效嗎?」
「當然沒有!我在做物理治療,我們都知道物理治療等於疼痛。對了,妳當然──」
「停。」
她嘴巴張開又闔上,雙眼狠狠瞪著我。
「我要妳往反方向轉動肩膀。這是該做的事情,對吧?請做反向運動,這次妳不要大吼大叫,我要妳跟我一起呼吸。我們要吸氣,聽我數七下,憋氣三秒,然後吐氣。請開始……」
她罵了幾聲,我揚起手。
「華倫警長,還記得嗎?是妳自己來找我的。我們還剩下四十分鐘。」
她繼續以叛逆的眼神直盯著我,汗水沿著髮際線滴落。然後,她緩慢而確實地隨著我的指令吸氣。我乾脆地說:「現在我要妳跟我一起說:馬文,謝謝你。」
「操他媽的馬文!」
「馬文,謝謝你。」我繼續說:「我知道這樣很痛。我知道你是在盡責告訴我有多痛。我聽見你的聲音了,馬文,感謝你努力保護我的肩膀。」
D.D.喃喃低語,說出幾句顯然不是讚美的話。然後她咬牙切齒地說:「好啦,馬文,呃,謝謝你讓我知道這有多鳥。可是、呃,醫師說我一定要做這個運動。這可以幫助我維持行動力。所以,嗯,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件事爛到極點,拜託你行行好。我們搭在同一條船上對吧?馬文,我要撐過去。我需要取回我的手臂。你也需要我的手臂,對吧?」
我要D.D.數到三十,第二次改變旋轉方向,再數到三十。這套運動做了幾個循環。我的語氣平穩,提供呼吸的指示,建議她讚美的話語。她一開始說得不太順,直到最後:
「馬文,謝謝你。」我替她提詞:「謝謝你的幫助,謝謝你照顧我的身體。現在我們完成了,我們都可以好好休息。做得很好。」
我閉上嘴巴。過了一秒,D.D.直起腰,坐回原位。她一臉猶豫。
「不做鐘擺運動了?」
「結束了。現在,用一到十來為你的疼痛打分數。」
她盯著我。眨眨眼。「會痛。」
我沒有回話。
「我是說,並不是奇蹟似的一下就不痛了。我的肩膀抽痛,整條左臂好痛。我甚至不認為可以握起左手,到處都腫起來,像是燒起來一樣。」
我還是沉默。
「八分。」最後她說:「我給它打上八分。」
「妳平常運動後會有這種感覺嗎?」
「不會。現在我應該要倒在地上,縮成一團。」她皺眉,用右手摸摸額頭,斷然道:「我不懂。」
我聳肩。「妳先前一直把痛楚具體化,把它變成憤怒,我想這是妳比較習慣的情緒。然後妳發洩出來。如此一來,妳的心跳加速、呼吸變短、血壓上升、肉體痛楚增加,夠諷刺吧?相對的,我要妳往內省視。專心穩住呼吸,放慢心跳、降低血壓,藉此舒緩妳的神經系統,提高對疼痛的耐性。這就是幾千幾百年來,產婦和瑜伽練習者愛用的深呼吸技巧。」
D.D.翻翻白眼。「我是自然產。」她低喃。「我還記得呼吸練習。可是生產幾個小時就結束了。這個──」
「順道一提,」我的語氣沒有太大的起伏。「我要妳與痛楚不斷對話的原因是希望幫妳擺脫目前跟身體對抗的關係。承認自己的感受是接受的第一步,最後是改善。基本上,正如妳剛才的體驗,妳跟馬文說話時,感覺就好多了。如果對他斥罵,妳只會更痛。」
「可是我不喜歡馬文。」
「所以妳無法尊重他嗎?欣賞他的角色?」
「我希望他離開。」
「為什麼?」
「因為他很弱。我討厭脆弱。」
我雙手環胸。「那妳一定愛死我了。我感覺不到痛,所以我沒有任何弱點。」
「這不一樣。」D.D.馬上回應。
我等她說明。
「我是說,妳沒有痛覺並不代表妳很強大。或許這也是一種弱點。妳沒有可以克服的事情。無法與人共感。」
我等待。
D.D.疲憊地吐了口氣。「咬我啊。妳只是想逼我說馬文真的很棒。痛楚有它的作用,建構出人格,巴拉巴拉。妳使用逆向心理學的招數來對付我。你們這些精神科醫師有任何顧忌嗎?」
「我喜歡想著自己除了沒有痛覺之外,也沒有心。」我面無表情。「不過說真的,馬文有任何價值嗎?」
警長抿唇。「他想保護我,不讓傷勢更嚴重。這我能理解。」
「妳能因此尊重他嗎?」
「好吧。」
「妳可以少罵他幾句,甚至稱讚他一、兩次?」
「不知道。他會送我花嗎?」
「比那個更好,他會在妳耳邊溫柔地說話,而不是在妳的肩膀裡面尖叫。」
「我的左手還在痛。」
「妳左手肱骨還是斷的。」
「可是我覺得沒有……」D.D.停頓一會,顯然是在尋找恰當的用詞。「我覺得沒有那麼凶猛,沒有那種要失去理智的感覺。」
「妳覺得更能控制自己了。」
「對,就是這樣。」
「身為家庭系統模式的提倡者,我會說這是因為妳承認身上有個地方很不舒服,也就是認可了放逐者的存在,所以妳的真正自我回到意識中心,掌握一切。」
D.D.橫了我一眼。「我只是要說深呼吸很有用,跟馬文說說話或許也沒有那麼糟。承認、接受、改進。好吧。如果對運動選手有效,那我的成效應該不會太差吧。」
我微微一笑,雙手一拍。「D.D.,培養自我意識不是壞事。我可以想像妳這樣一個有工作與家庭的女性,時常覺得別的地方需要妳的關注。但是接受自己的需求真的沒關係的。比如說自己替該死的肩膀冰敷,而不是等人送妳花。」
D.D.終於笑出聲來。她正準備起身,手機卻同時響起。她瞄了顯示的號碼一眼,又迅速望向我。
「我得要接這通電話:妳介意嗎?」
她示意她要到外頭去接。我點頭同意。還沒走出診療室門外,她已經開始說話。我忙著移動一疊檔案,處理一點都不重要的文書作業,當然了,我也豎起耳朵偷聽。我缺的是痛覺,不是好奇心。
「ViCAP那邊有結果了?真的?」警探在等候室興奮地說道:「多名死者、死後剝皮……在他的衣櫃裡?天啊,太噁心了。等等,別掛。你是說那個人早就死了?」
第一陣寒顫襲來。我的視線落在辦公桌上,日報依舊等待我的臨幸。頭版高聲吶喊:兩起命案,死者在自家床上遭到剝皮。某個不具名的警探說從沒見過這種案子。可是我看過。在老舊的犯罪現場照片上,犯下那些屠殺的凶手更加高竿,個性更為邪惡。
那個人對於人類皮膚的渴求早已傳到他的兩個女兒身上。
我移向連接兩個房間的門。無法克制衝動。我站在門邊,對上D.D.華倫警長瞇起的藍色雙眼,搶在她之前悄聲說出唯一能讓眼前這位鐵血警長心思煩亂的名字:「哈利.戴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