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科克雷與艾許東葬儀社替大波士頓地區的家庭服務了超過七十年。D.D.曾經兩度造訪過他們的總部,那是一幢漆成白色的優雅殖民風建築。一次是某位朋友過世,另一次是為了向某位殉職警官致意。兩次她都受到鮮花與經過防腐處理的血肉的猛烈氣味襲擊。或許偵辦刑案的警長不該這麼說,但葬儀社真的讓她毛骨悚然。
或許她只是太過瞭解死亡,所以看到這種經過仔細消毒的場所,她反而覺得陌生了。這就像是遇見失去許久的戀人,對方卻與你記憶中的面貌完全不同。
禮儀師丹尼爾.科克雷正等著她上門,這位滿頭濃密白髮的寬肩年老男士身穿無懈可擊的訂製掠灰色西裝,散發出足以安撫悲痛家屬、讓人產生信心的沉穩氣息。
D.D.與他握手,接著隨他穿過鋪木頭地板的大廳,一路沿著深紅色地毯來到他的辦公室。與整幢建築物的陰鬱古老氣氛恰恰相反,科克雷的辦公室格外明亮、現代化。大大的窗戶外是綠草如茵的公共空間,嵌入式書架漆成白色,保留原本木紋色澤的楓木桌上安放了一臺最新潮的筆記型電腦。
D.D.幾乎感覺到自己恢復了正常呼吸,只是這裡的窗臺也放了葬儀社內隨處可見的花藝作品。
「劍蘭。」她說出花名。「是我見識不多,還是說大部分的葬禮都會拿這種花來裝飾?」
「劍蘭象徵緬懷。」科克雷為她解惑。「所以它們是葬禮的熱門選擇。它們同時也代表堅強、榮耀、忠誠等等性格,這也是原因之一。」
D.D.點點頭,清清喉嚨,不確定要從哪裡開始。科克雷鼓勵似地笑了笑,感覺他已經習慣面對不安的客人以及不得要領的問題。還是沒用。
她從最基本的問題開始,瞭解到科克雷與艾許東葬儀社現在是由第三代經營,丹尼爾同時擔任禮儀師和首席遺體美容師。原來遺體美容師得要進喪葬學校學習,同時完成一年的實習,才能拿到執照。很有幫助的資訊。
公司裡還有三名正職員工以及五名兼職人員,他們協助行政業務、葬禮籌辦,甚至還得幫忙抬棺之類的事。這點引起D.D.的興致。
「你是如何認識其他的員工?」她傾身向前。「他們怎麼會踏入這一行?」
科克雷露出淡淡的笑意。「妳的意思是他們怎麼會想進入葬儀社工作?」
D.D.臉皮可厚著呢。「沒錯。」
「兼職員工都是本地社區中年長的退休人員。到了這個年紀,他們對葬禮大多經驗豐富,我想他們也希望幫助其他人走過這一段。幾乎都是男性,很有意思。我得說委託我們承辦業務的家屬大多覺得有他們在場,心裡舒坦多了。」
「其他員工呢?」
「有一位秘書陪了我幾十年了。一開始來面試的時候,發現這裡是葬儀社,她有些退卻。不過她說接電話就是接電話。而且除了後頭那些遺體美容的職務,我們跟其他公司沒什麼兩樣。我們有公務用車,有辦公室。」他朝周圍比劃。「我們付薪水,我們繳稅。這也是一門生意,大部分的員工為我工作的原因跟去別的地方工作一樣。這是個好工作,我好好對待他們,他們覺得自己很有價值。」
D.D.點頭,瞭解他的重點,儘管她無法完全同意。科克雷說這只是間普通的公司,每天卻得面對死亡。大部分的公司可不是如此。很多人無法安然接受。
「或許你可以帶我順一下流程。」D.D.說。「你接到電話。有人死了。然後呢?」
「往生者會送到我們這裡。」
「怎麼送?」
「方法很多。我們有資格去本地醫院接遺體。也有專門負責運送的喪葬服務業者,長途的移動就要靠他們了。比方說葬禮辦在波士頓,但往生者在佛羅里達州嘆氣。所以遺體得要從那裡運送過來,超出我們的行車範圍。」
D.D.抄下筆記。喪葬服務業者。有更多人、更多員工不介意與屍體共處。說不定某些人就是為了這項「福利」才選擇這一行?「然後呢?」
「我會與家屬接洽,確定他們希望如何安排葬禮。開棺、蓋棺、火葬。當然了,他們的選擇對接下來的遺體美容有極大的影響。」
「你們會如何整理遺體?」D.D.忍不住追問;她靠得更近,豎起耳朵,心中浮現病態的好奇心。
丹尼爾.科克雷笑了笑,不過這回他的笑容黯淡許多。顯然過去也有人問過這個問題。許許多多的雞尾酒會上,人們既著迷又驚恐。
「基本上,遺體美容的程式包括將血液換成防腐液體。在幾條主要動脈上開出幾個小洞。甲醛溶液注入血管,將血液擠出,換上防腐液體。」
「你們會在遺體美容程式前做什麼準備嗎?比如說清洗遺體?」
「不會。遺體美容可能會弄得一團亂,我個人會等到最後再來清洗整具遺體。」
「你有偏好的清潔劑嗎?你們這一行的制式用品?」她又想到那個乾淨的犯罪現場。那些乾淨到匪夷所思的臥室。
科克雷聳聳肩。「我使用基礎的抗菌肥皂。不會傷到組織,成分溫和,不用戴手套也可以使用。」
D.D.又迅速記下一筆。抗菌肥皂,正如法醫在第一名死者軀幹上找到的殘留物。「之後呢?」她繼續問下去。「我想整個房間都會清潔過?」
「遺體美容是在不鏽鋼桌面上進行,跟法醫的解剖檯很類似。檯面上裝設了排水孔。之後,我們拿水管沖洗不鐘鋼表面,接著用漂白水消毒。這並不是必要程式,因此我們忙碌時可能會略過。」
D.D.抿唇思考。在深夜裡,她一心想著待在屍體旁邊是凶手最舒坦的時刻。想到屍體,她就想到葬儀社。或許是遺體美容師,在喪葬學校受過使用手術刀的訓練,也有相關經驗。凶手清潔犯罪現場的手法更讓她納悶葬儀社使用的特殊用品,將鮮血與體液的痕跡減到最少。真有趣。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科克雷突然開口。
「請。」
「這跟玫瑰殺手的案子有關嗎?」
「什麼?」
「玫瑰殺手?《波士頓先鋒報》是這麼寫的。有良心的警探應該不會洩漏案情。」
D.D.閉上眼睛。當然了。波士頓警局將第一起命案的細節藏得密不透風。她應該要知道好運沒有第二次。
「《先鋒報》說了什麼?」她睜開一隻眼睛。「還是說他們把照片全都刊在頭版?」
科克雷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報導宣稱總共有兩名受害者。凶手在她們的床上殺了她們,在床頭桌上留下一朵玫瑰花,像是走上岔路的戀人。」
「還有別的嗎?」
「妳是說除了她們是活生生的被人剝皮?」
「才不是活生生的!」等到D.D.發現自己根本不該回應時已經太遲了。不過科克雷是禮儀師,不是記者。「等等,這話你別說出去,我絕對沒說。剝皮是在受害者死後發生的。所以我才會來這裡。我沒辦法說得太具體,這個凶手呢……可以說他待在受害者身旁的時間內,他幾乎是與屍體相伴。感覺殺人只是附加的行為。那名男性──或者是女性──最想要的是屍體。」
「戀屍癖?」科克雷低喃。
「沒有性侵跡象。」D.D.提供情報。頭都洗了,也只能蠻幹到底啦。
「所以妳想到禮儀師。因為顯然花一輩子替遺體美容的人,對屍體抱持著不健康的著迷。」他平靜地說道。
D.D.還知道要臉紅。
「我知道。」她說:「就跟花一輩子調查謀殺案的人,一定對暴力行為抱持著不健康的著迷。」
「至少我們瞭解彼此了。」
「是啊。」
「華倫警長,妳知道成為優秀禮儀師的條件嗎?」
「應該不知道。」
「同情心。同理心。耐心。是的,我工作的一環是打理遺體,準備下葬,期間需要長年的技術訓練,老實說美感也很重要。優秀的遺體美容師對於甲醛的比例很堅持,就跟一般裝飾蛋糕的甜點師父一樣。可是我們的工作一點都不抽象。我們的目標是從家屬身上接下悲傷,以及難以承受、往往伴隨著恐懼的事物,讓它更容易淡去。每天我面對人們最脆弱的一面。有人泫然欲泣,有人暴躁易怒。我的職責是牽著他們的手,溫柔地帶他們走過悲傷歷程的開端。這需要極大的同情、同理、耐性。現在撇開我跟屍體的相處模式,妳覺得我像凶手嗎?」
D.D.臉又紅了。「不像。」
「謝謝。」
「可是──」
丹尼爾.科克雷一挑眉。這位禮儀師首度展現出不只是驚訝,更接近惱怒的情緒。「可是什麼?」
「你形容的特質。那是成為優秀禮儀師的條件。或許我要找的是不好的禮儀師。」
科克雷對她皺眉,突然道:「或者是失敗的禮儀師。這種事情不常發生,但偶爾會碰上顯然不具備……這項工作必須的人際關係技巧的學徒。」
「你會怎麼做?」
「終止實習。」
「你手邊有留下紀錄嗎?」
「拜託。我只能想到一個這樣的人,也是最後一個了。她轉到烹飪學校,狀況極佳。根據妳調查的範圍,我想妳打算去每間葬儀社找人?」
「你有什麼建議?」
「喪葬學校。波士頓有兩間。看他們是否願意透露沒有取得執照的學生名單。我也可以幫妳四處問問,這是個關係緊密的產業。如果妳對哪個特別的名字──或者是妳口中的可疑人士──特別感興趣,或許我可以打幾通電話。」
「謝謝。」
「我們不是食屍鬼。」D.D.正準備起身時,科克雷低聲說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是我們不時引起旁人的異樣眼光。」
「彼此彼此。」D.D.向他保證。
科克雷又露出淡笑,接著沉默而堅定地送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