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金.麥克金諾典獄長是個美人。稜角分明的高聳顴骨、光滑的象牙色皮膚、水汪汪的棕色雙眼。這種女人到了七十歲看起來還是跟四十歲一樣美豔動人。她同樣絕頂聰明、決心堅定、韌性極強,這些都是經營這間全美現存最古老的女子監獄的必要性格。特別是最近這些年,麻州監獄面臨前所未有的人口爆炸,得在原本用來容納六十四名囚犯的空間中塞進兩百五十人。
當我問起痛苦與懲罰的利益擴散理論,典獄長向我解釋。大部分的地方監獄也都是人滿為患,因此他們沒有足夠的空間,無法遵守法律規定的男女囚之間的視覺與聽覺隔離。他們的解決之道:把女性送進麻州監獄,讓她們成為麥克金諾典獄長的問題。
她飽受抨擊,女囚擠進三人囚室,州政府依舊沒有核可增建牢房的預算。
除此之外,我相信典獄長可說是如魚得水。
現在這位囚犯口中的碧昂絲典獄長坐在她那張巨大的金屬灰辦公桌另一側,雙手交握,冷靜地看著我。
「她的狀況越來越糟。」她劈頭就是這麼一句。「今天早上的事件……老實說,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
「也就是說妳請人嚴加搜查莎娜的牢房,同時要獄警格外留意別讓她取得削尖物品的工具?」我冷冷回應。
麥克金諾典獄長幾乎沒多看我一眼。「拜託,雅黛琳,妳來去監獄這麼多次,一定很清楚像妳姊姊這樣的囚犯,我們能做的事情很少。或許我們身穿制服,但是控制權多半是握在她手中。」
可惜這是真的。我姊姊是每一個監獄管理者的夢魘;腦袋清晰,反社會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必須放置於戒備最森嚴的區域,而且她不會擔心自己會失去什麼。她已經處於每天單獨囚禁二十三個小時的境地。除了我每個月一小時的會面,她對訪客沒有半點需求。也沒要求使用電話、參與監獄中的活動,甚至沒想過要拿她存下的一小筆錢去監獄福利社買些奢侈品。莎娜一再表現得像個壞脾氣的幼童,獄方人員則一再剝奪她的樂趣,拿走玩具。
莎娜才不在乎。她很生氣,她很抑鬱,沒有任何藥物能改變她分毫。這我很清楚,畢竟最近三次開藥給她的人就是我。
姊姊的自殺舉動不只是麥克金諾典獄長紀錄上的汙點,也是我的。
「她有吃藥嗎?」我問了第二個很合理的問題。
「我們監督她服用所有的藥物,同時在她的牢房裡尋找未服用的藥丸。我們沒有找到任何東西,但這或許只是意味著她的動作比我們快。雅黛琳,妳懂的,我得要讓莎娜在醫務室裡至少住上一個星期。妳知道這是怎樣的狀況。」
我點頭,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如果精神疾病是監獄裡的傳染病,那麼醫務室就是瘋子的集中地,那些瘋得厲害的傢伙在上鎖的醫務牢房裡潛行,將他們獨特的瘋狂吼給全世界聽。
如果姊姊之前並不是真的想自殺,在醫務室裡待上一個星期也能觸發那股衝動。
「今天是她第一次殺人的紀念日嗎?」我問。「聽瑪利亞說,有幾個記者想跟莎娜搭上線,問一堆問題?」
麥克金諾典獄長在回答前先拉開抽屜,取出一疊捆起來的信件。「那傢伙叫查理.薩奇。六個月前他第一次打電話到辦公室找我。我的部下跟他說他應該直接寫信給莎娜,提出他的請求。他們跟我說她讀了頭幾封信,可是從未回覆。顯然他越來越認真了。」
她把那疊信件遞給我。我數了數,將近二十封信依照郵戳上的日期疊起。看來從三個月前開始,那名記者至少每個星期都會寄來一封信。信封都開過,不過根據安檢程式,這也沒什麼。
「都是同一個人寫的。」
「對。」
「哪家報社?」
「不是報社。是部落格。線上新聞什麼的,我不知道。他們說報紙已經過時了。未來獲得普立茲獎的絕對是網路新聞。哈,網路新聞能拿來清貓砂嗎?」
「莎娜每封信都看了?」
「只有一開始的幾封。之後的她全部拒收。」
「不過妳都看過了?」
「安檢小組越來越好奇。這也不奇怪吧。妳姊姊又不是什麼受歡迎的囚犯。」
我點頭,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很多囚犯即使身陷牢獄,依舊擁有活躍的社交生活。如果妳是年輕貌美的女性,那麼妳的吸引力必定更加強大。可是呢,莎娜已經四十多歲、牢獄生活讓她脾氣又臭又硬,長相醜陋。大部分的男人可能會猜她是蕾絲邊,不過根據過去她手下犧牲者的性別,我不認為她是,但這點我也從未問過。
典獄長繼續說:「等到信件每個星期寄到,我們開始懷疑裡頭寫的不只是社交辭令。」
我再次點頭。我姊姊長得不好看,但她曾經濫用藥物,所以我能理解安檢小組的顧慮。
「如果裡頭有什麼隱藏的內容……」典獄長雙手一攤。「我們最好預先看過。我猜那個記者對妳姊姊相當執著。調查過他的背景後,我覺得這點滿合理的;他是唐尼.強生的表親。」
我訝異地抬頭盯著她。莎娜徒手勒死唐尼.強生時,他才十二歲,之後她拿刀子劃花他的顏面跟上半身。儘管當時她才十四歲,她犯罪的「醜惡」性質卻跟成年人沒有兩樣。在審判期間,她聲稱唐尼企圖強暴她。她只是自衛。至於割掉他的耳朵、砍爛他的臉、從他雙臂剝下的一條條皮膚……
那是懊悔,她面無表情地回應。用毀容來表現她的懊悔。
檢察官指出唐尼是個瘦巴巴的蒼白男孩,體育課上總是墊底的那種。只有四十公斤重的脆弱男孩想要性侵隔壁那個更高大、聰明、粗暴的養女的機率……
法官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思考姊姊的命運,辯護律師將姊姊過去的暴行全數切割,包括她十一歲那年在矯正機構裡對某個男孩動刀的舊事。
當時所有的主流媒體都在姊姊身上烙下「怪物」的印記。想到她入獄後又殺了三個人,其中兩個是獄警,我不認為大眾對她的看法有任何錯誤。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就是爸爸。生來就是獵手。
我是媽媽。媽媽很爛。
我的思緒忍不住飄向那些玻璃瓶跟漂浮在裡頭的皮膚,它們全都被塞在鞋盒裡,藏到我衣櫃的層板下。要是莎娜知道我的人生並不像她想的那樣乏味純潔,她會有什麼感覺?她、爸爸,還有我,我們終於有了相像的地方?
我凝聚精神,重新關注那些信件。
「他想幹麼?」我問。
「問她一些問題。」
我捧起那些信。「他問了嗎?」
「沒有。他只是一直留下聯絡資料,要她自己找他。」
「而且他沒有承認自己是受害者的表親。是妳自己找到的。」
「沒錯。」
「所以他的動機相當可疑。」
「我是起了疑心啦!」麥克金諾典獄長贊同道。
「妳覺得莎娜知道嗎?」
典獄長停頓一會,重新打量我。
「妳為什麼認為她會懷疑記者跟唐尼.強生私底下有關聯?」
我聳肩。「據妳所說,這些信件讓莎娜心情不好。為什麼?只不過是哪裡冒出來的記者想聯絡她?妳跟我一樣瞭解莎娜。她很無聊,她很聰明,她相當狡詐。我猜她覺得這樣的聯繫……很有意思。」
「妳跟她提過唐尼的事情嗎?」麥克金諾典獄長問。
「我們繞著這個話題兜圈好幾次了。」不過出現頻率可能比不上別的話題,比如說我們的家庭。
「她沒有回答妳的問題。」
「那絕對不是她的作風。」
「她沒提過他。從來沒有。她在這裡關了那麼多年,輔導員、精神科醫師、社工,那些與她打過交道的人……莎娜從沒在他們面前提過他。我聽她說過十一歲那年刺傷的男孩。還有她十六歲那年首度入獄後、內臟被她挖出來的婊子──莎娜是這麼稱呼她的──我知道她的事情。至於強生小弟,她連提都沒提過。」
我皺眉思考。莎娜有辦法把暴力行為講得明明白白。幻想挖出這個人的內臟,宰了那個人。在她心目中,似乎沒有太恐怖、太血腥、太讓人不舒服,以至於不該說出口的事情。但同樣的問題,如果把她所有的用字抽出,一一分類整理……會發現她只是在胡言亂語。她的暴力言論、閒聊跟連續殺人犯沒有兩樣。重大刑案的白噪音淹沒了其他的話語、讓人不想繼續跟她談下去。
要是問莎娜為什麼要殺唐尼.強生,我敢告訴各位她只會聳聳肩,說沒有為什麼。莎娜覺得自己是超級獵手,超級獵手不會道歉。超級獵手不會感覺他們對獵物有什麼虧欠。
不過呢,如果問她為什麼不提起那個男孩,一定很有趣。或者是為什麼她不回覆那個記者。更有趣的是問她為什麼從沒告訴我那些信件的事情。
都過了三十年了,她還有什麼好瞞的?
「我可以帶走這些嗎?」我向麥克金諾典獄長詢問。
「請隨意。妳會聯絡那個記者?」
「或許吧。」
「之後妳會跟莎娜談談?」
「我明天過來方便嗎?」
「依照目前的狀況,可以。」
我點點頭,拎起那疊信件,心思已經飛到遠處。但是就在我起身時,與其說是看到,不如說我感覺到典獄長的猶豫。
「還有什麼事嗎?」我問。
「應該是最後一件事了吧。妳有沒有看過今天早上的報紙?」
我搖頭。根據我晚間的……活動,然後又接到監獄的電話,我還沒有機會追蹤時事。
麥克金諾典獄長將《波士頓環球報》順著平滑的桌面推過來,一根手指輕敲折線右下角的標題。一名本地女性遭到殺害;標題的訊息清清楚楚。接著我掃過後面幾段的案件細節,一條條皮膚,以專業的手法剝除……
我閉上眼睛,突如其來的顫抖爬滿全身。可是他們不會……我沒有……我狠狠斬斷飄忽不定的思緒。現在時間跟地點都不對。
「如果我記得沒錯……」典獄長開口。
「沒錯。」我打斷她。
「如果我看得出這起謀殺案跟妳姊姊的手法,以及妳父親的罪行之間的關聯,那麼其他人也一定看得出來。」
「確實。」
「也就是說妳跟妳姊姊可能會碰上更艱難的處境。」
「是啊。」我同意她的說法,而視線依舊鎖定報紙,完全沒對上典獄長的雙眼。「事情會越來越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