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爸爸以前常說鮮血等於愛。說完,他會哈哈大笑。然後剃刀壓得更深。他喜歡看鮮血緩緩湧出。
「這種事情不用急。」他會如此低語:「慢慢來。好好享受。」
莎娜含糊的嗓音漸漸轉弱。姊姊不再看著我,只是盯著潔白牆面上的某個遙遠定點。這裡是監獄醫務室,跟一般的牢房一樣貧瘠,只多了一張固定在地面上的鋼鐵床鋪,上頭裝設了手腕與腳踝的拘束帶。
典獄長麥克金諾報告獄方在六點的早點名時,發現她像胎兒一般蜷縮在床鋪上,負責該樓層的獄警表示這已經夠不尋常了。她對於口頭呼喚沒有任何回應,於是保全人員組成小隊,拿軟墊當盾牌強行進入她的牢房。浪費了更多時間,不過這是我姊姊自找的。到目前為止,她在監禁期間已經殺害了兩名警衛和一名獄友。遇上這樣聲名狼藉的犯人,絕對不能冒半點風險。
也就是說獄警更在乎自己的安全,即便姊姊的鮮血正從大腿的破碎傷口緩緩流入她的床墊。
典獄長說要是再遲個五分鐘,莎娜就要失血過多了。不知道她是在讚賞部下搭救及時,或是對此感到惋惜。碰上我姊姊,絕對沒有那麼簡單的事情。
莎娜將旅用牙刷磨成刃狀。很小,很銳利。並不是傷害他人的最佳武器,不過在黑夜之中,拿這東西在大腿內側挖出許多凹洞是絕佳選擇。我很想說這真是想不到,不過這已經是她第四度試圖自盡,全都是拿自製的尖銳物體往自己身上劃,她過去多次暴行使用的也是這種武器。我曾問她是不是真的想死。她聳聳肩,說想不想死並不是重點,她只是需要割開什麼東西。既然牢房裡只有她一個人,女孩子總有不得不做什麼事的時候……
現在他們用藥麻醉了莎娜,縫合傷口也上了藥,捐來的血液跟點滴緩緩填入她體內。他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送她回牢房,把她當成猛獸般一天囚禁二十三個小時,不過現在我們得要共處一會。多虧了止痛藥藥效削弱她的神智,加上失血的影響,我姊姊談起我們的家人。我只要負責靜靜站在一旁,在心裡抄筆記。
「哈利以前會拿東西割妳?」我刻意維持輕鬆的語氣,提起我們的生父。
「鮮血就是愛,愛就是鮮血。」她吟唱似地說道:「爸爸愛我。」
「所以妳才會這麼做?」我指了指她包上紗布的大腿。「自己愛自己?」
神智不清的姊姊格格輕笑。「妳的意思是我有沒有高潮?」
「有嗎?」
「妳可以感覺到。皮膚裂開,像是過熟的水果。然後鮮血湧出。感覺很好。到了這個時候,妳就該知道了。」
「我感覺不到痛,妳忘了嗎?」
「妹妹啊,這不是痛。喔,不,這絕對不是痛。」
「據我們的父親所說。」
「妳只是在嫉妒。妳都不記得他了。」
「妳那時候才四歲。我不相信妳記得他。」
「我記得啊。我記得,妳不記得,所以妳才恨我。因為爸爸最愛我了。」
姊姊嘆了口氣,茫然的視線飄遠。或許她是看見了我們曾經居住過的小屋。我沒有那些回億,大多是從犯罪現場照片中獲得資訊。我父母的臥室,唯一的傢俱是直接放在橡木地板上的骯髒床墊。成堆的髒衣服、沾土的被單、亂七八糟的食物包裝圍成一圈。然後是一個幼童汽車安全座椅,平常放在角落,到了晚上就塞進臥室衣櫃。警探的報告顯示那個安全座椅是我的居所。
而莎娜跟我們的雙親睡在染血的床墊上。
「我愛妳。」莎娜說道,她的聲音依舊模糊。「好可愛的寶寶。媽媽會讓我抱妳。妳會對我笑,揮揮胖嘟嘟的小拳頭。我割破妳的手腕,很小心,讓妳知道我有多愛妳。媽媽尖叫,但妳還是對我笑,我知道妳懂的。」她的語氣變得哀傷。「雅黛琳,妳不該離開我的。先是爸爸,然後是妳,最後什麼都不對勁了。」
在我們的養母發現六歲的姊姊拿裁縫剪刀劃破我的前臂後,她就被送去監禁式的精神收容機構,接受抗精神疾病的藥物治療,同時大半天都被拘束在床上。療程順利極了,她只在五年後試圖殺害一名病友,成效斐然。他們在她十四歲生日那天宣佈她奇蹟似地恢復穩定,然後將她安置在對她毫不懷疑的寄養家庭。根據我的專業看法,她真正動手殺人並不是會不會做的問題,而是時間早晚。
「妳想起爸爸的時候,會聯想到什麼?」我問她。
「愛。」
「妳聽見什麼?」
「尖叫。」
「妳聞到什麼?」
「血。」
「妳感覺到什麼?」
「那就是愛?」
「對!」
「所以我們小時候妳割傷我,是想讓我知道妳有多愛我?」
「不是的,我要妳感覺到我有多愛妳。」
「藉由割傷妳的小妹妹。」
「對!」
「如果妳現在手上有刀呢?」
「鮮血就是愛。」她呢喃。「我知道妳懂的,雅黛琳。我知道妳心底有答案、妳甚至能夠理解。」接著,她笑了,那抹羞怯的微笑使我膽寒。彷彿她知道我六個小時前幹了什麼好事,宛如受到本能驅策的野獸,即便她接受過的教養警告她不能這麼做。
「如果我跟妳說食物就是愛呢?」我維持嗓音穩定,心思專注。「妳不該割傷別人,而是給他們麵包?」
莎娜皺眉,右手摸摸太陽穴,第一次表現出困惑,甚至可以說是迷茫的模樣。「爸爸從來沒給過我食物。」
「媽媽呢?」
「媽媽?」
「媽媽有沒有拿東西給妳吃?」
「媽媽不是愛。」她以突兀的脆弱語氣提醒我。
「媽媽不是愛。」我們曾經繞著這個話題打轉,從未有過任何結果。現在遇上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決定趁機進逼。「為什麼呢?媽媽為什麼不是愛?」
莎娜執拗地抿唇,拒絕回答。
「哈利愛她,跟她結婚。所以她也愛他,打理他的屋子,跟他一起養小孩。」
「他不愛她!」
「他愛妳?」
「對。鮮血就是愛。他愛我。不愛她。」
我湊上前,低聲陳述:「他傷害她。警探的報告說每一天都有。如果痛楚代表愛,那我們的父親很愛很愛我們的母親。」
莎娜對我咆哮。「少蠢了!誰都能打別人。那不是愛。鮮血是愛,妳知道的!割傷人需要體貼,甚至是溫柔。要小心翼翼地割破一層層皮膚。要刻意避開骨盆或是大腿骨或是膝蓋骨。只能劃開大隱靜脈(譯註:Great saphenous vein,從足背、腳踝、小腿一直到大腿的主要靜脈。)……」她比了比包紮好的雙腿。「鮮血就是愛。裡頭有滿滿的關懷。妳知道的,雅黛琳,妳知道的!」
我直盯著姊姊的雙眼。「莎娜,這不是妳的錯。我們的父親做出的事情、屋裡發生的事情,全都不是妳的錯。」
「妳只是個小娃娃!毫無用處的脆弱寶寶。媽媽常常這麼跟他說,讓他不去碰妳。可是我讓妳見識到我的愛。我割妳的手腕,好讓妳不覺得孤單,結果媽媽把我打得半死。」
「她打妳?還是爸爸打的?」
「是她。媽媽不是愛。妳還是一樣沒用,一樣脆弱!」
我改變策略,直起腰桿子。「莎娜,是誰幫妳縫傷口?如果鮮血是愛,他每天晚上割傷妳,早上是誰把妳補好?」
姊姊別開臉。
「有人把妳治好。每天早上,一定有哪個人把妳變回原樣。他們不能帶妳去醫院,會引來太多注意。所以每天早上,有人幫妳洗傷口、包紮,盡力讓妳覺得好一些。莎娜,是誰替妳做了這些事?」莎娜肩膀抽動,緊緊咬牙,視線固定在遠處牆上。
「是媽媽對吧?她把妳縫好。每天晚上他摧毀妳,每天早上她把妳恢復原樣。妳絕對不會原諒她做了這件事。所以媽媽不等於愛。爸爸傷害妳。可是她辜負了妳。這樣更糟,對吧?她的所作所為傷妳更深。」
莎娜突然瞪著我,棕色眼眸閃動詭譎光彩。「妳是她。我是爸爸,妳是媽媽。」
「妳以為我想重建妳嗎?我來看妳的感覺就像是早上;然後我離開,再次把妳丟給夜晚?」
「爸爸是愛。媽媽不是愛。媽媽很爛。」
「妳是莎娜。我是雅黛琳。我們的父母死了。他們做的事情不是妳造成的。可是要不要放手是我們自己的決定。」
莎娜對我微笑。「爸爸死了。」她贊同我的說詞,語氣卻又變得滑溜,幾乎可說是愉悅。「我知道的,雅黛琳。我也在場。妳呢?」
「我記不得了。這點妳很清楚。」
「可是妳也在。」
「綁在安全座椅上的小嬰兒。這可不算。」
「警笛聲……」她試圖刺激我。
「哈利.戴伊驚慌失措,發現警察終於找上門來。」我的語氣毫無起伏。「他寧可割腕自殺也不想被活逮。」
「不對!」
「莎娜,我看過報告了。我知道我們的父親後來怎麼了。」
「鮮血是愛,雅黛琳。我知道妳懂的,因為妳也在場。」
我感覺到自己的僵硬、皺眉。但我根本不知道莎娜的意思,因為當時我只是個嬰兒,我所知的一切全都來自警方的報告。
「莎娜──」
「她給他阿斯匹靈,讓血液變淡。」姊姊唱歌似的聲音幾乎像個孩子。「然後她在浴缸裡裝滿水,溫水,幫助血管擴張。他脫掉衣服。她要他爬進去。然後他舉起雙手。
「『妳一定要做。』他這麼跟她說。
「『我做不到。』她低語。
「『如果妳還愛我。』說著,他將最愛的剃刀遞給她,那種有著象牙握柄的老式剃刀。他曾跟我說這是他爸爸給他的禮物。
「前門響起砰、砰、砰的敲門聲。開門!開門!我們是警察!砰、砰、砰。
「媽媽劃破他的手腕、每邊兩刀、與手臂平行、因為醫師可以縫合垂直的傷口。平行劃下的傷口才會要人命。
「爸爸對她微笑。『我知道妳行的。』
「她把剃刀丟進水裡。他沉入血紅的水中。
「『我會永遠愛你。』媽媽輕聲說著,跌坐在地、警察衝進我們家。
「鮮血是愛。」莎娜唱歌似地說道:「我們的爸媽沒有離開。我是爸爸,妳是媽媽,媽媽不是愛,雅黛琳。媽媽很爛。」
「妳該休息了。」我對姊姊說。
但她只是對我微笑。
「鮮血會贏的,雅黛琳。鮮血到最後一定會贏,我親愛的小妹妹。」
然後,她抓住我的手。在那一瞬間,我以為她藏了另一把刀,準備發難。但她只是揪著我的手腕,這時藥物終於奪去她的行動能力。她往後軟倒,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我嗜殺的姊姊睡著了,依舊握著我的手。
過了許久,等到手指慢慢脫困,我舉起手,細細打量橫過我手腕藍色血管的淺淡白色疤痕,自我有記憶以來,它便存在於此處。顯然是源自四十年前姊姊的行徑。
我幾乎聽見養父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痛楚是……?
痛楚是記憶,我想。
痛楚是親人。
這可以解釋為何連我這樣的疼痛專家也能轉身走出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