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痛楚是……
一種對話。我的養父在我十二歲時開始陪我練習,想幫我理解各種生理與情緒不適的型態與功能。痛楚是……看到我們的管家打破玻璃,然後拿鉗子夾掉陷入拇指的碎片,聽她尖銳地吸氣。
痛楚是……考試時忘記「脊椎骨」怎麼拼,雖然我前晚才複習過。因此我只拿到九十分,養父說沒關係,但我們都知道這不是最好的分數。
痛楚是……養父趕不上我的科展。新的案例、期限急迫的論文,工作總是對他予取予求。可是他向我保證他愛我、他很抱歉,而我細細打量他,也想瞭解這些情感。後悔。自責。懊惱。這些是疼痛過程中會產生的情緒。
痛楚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斷複述她初吻的細節。看她容光煥發,聽她格格輕笑,心想我是否能有同樣的感覺。我養父遇過一對姊妹,她們生來就對痛楚冷感,也都嫁人生子。理論上感覺不到痛並不會阻礙墜入情網、為人所愛的可能性。它不會讓基因異常的孩子停止希望自己變得正常。
它不會讓你停止對親人的渴求。
養父愛我。他的愛並不直接。他不是那種人。他以從容、自制的態度面對人生。他知道照顧養女的困難之處,對我未來的養育進行必要的投資,讓許多人進入他的大宅,思考資金來源。他認為恰當的照護人員可以滿足我所有的需求、給予他時間與空間、持續研究我的身體狀況、寫出那些枯燥到極點的學術報告。
然而他沒料想到我會做惡夢、或是預見這個沒有痛覺的小女孩依舊能夠夢見痛楚,夜復一夜。起初,他對這個現象深感疑惑,問我永無止盡的問題。我看見什麼?聽見什麼?感覺到什麼?
我無法回答。只說我怕。夜晚。黑暗。罐頭笑聲。人偶娃娃。剪刀。尼龍製品。鉛筆。有一次我看見鏟子靠在園藝用品小屋牆上;我一邊尖叫一邊躲進衣櫃,過了好幾個小時才肯出來。
雷聲、閃電、大雨。黑貓。藍色棉被。我恐懼的事物中有些對一般小孩而言很正常。有些是徹頭徹尾的謎團。
養父曾經洽詢過幼童治療師,聽從她的建議,要我畫出夢魘的模樣。可是我做不到。我的藝術天分只能讓我畫出黑色的池塘,中間用淡淡的黃色線條切成兩半。
稍後,我偷聽到治療師跟我養父說:「或許這是她被關在衣櫃裡時唯一看得到的景象。不過就連嬰兒都能辨明恐懼,做出回應。加上她老家發生的事情,她生父的所作所為……」
「可是她怎麼會知道?」養父追問:「我指的不只是當時她還很小。如果感覺不到痛,那怎麼會知道要害怕什麼?痛楚不就是大部分恐懼的來源嗎?」
治療師無法提供答案,我也一樣。
到了十四歲,我不再等待夢魔奇蹟似地表明身分,而是開始尋找我的家人。我讀過生父哈利.戴伊的豐功偉業,那些報導多半有著「比佛利顫慄之家」、「瘋狂木匠大開殺戒」之類的標題。原來我的生父不只殺了八個妓女,還把她們埋在他的個人工作坊和老家起居室地板下。警方推測其中幾個女性被關了幾天,甚至是幾個星期,遭受他的折磨。
我有一陣子執著於盡量挖掘出哈利.戴伊的各種資訊。不只是因為我的過去如此駭人、可怖,也因為它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我盯著照片上的屋子,一輛鏽爛的腳踏車靠著門廊,而我……沒有任何感覺。
即便是凝視生父的照片,我仍然無法喚醒最微弱的記憶火花。他的眼睛不像我,鼻子不像姊姊。我無法想像長繭的大手,或是聽見低沉的輕笑。哈利.戴伊,布魯菲德街三三八號。感覺像是看到電影佈景。都是真的,卻也都是假的。
當然了,警察揭發哈利的殺人癖好、衝進我們家時,我才十一個月大。他們發現哈利死在浴缸裡,割腕自殺。我母親被送去精神病院。她死時孤孤單單,身上還穿著保護她的拘束衣。而姊姊跟我成了州政府的財產。
有時候,如果沒有盯著哈利咧嘴而笑的臉龐,我會細細打量母親的模樣。她的照片所剩無幾。我得知她從高中輟學,逃離她位在中西部某處的老家。她一路跑到波士頓,在餐館端盤子。然後她勾搭上哈利,命運就此底定。
我只找到一張警方的檔案照:她站在後頭,警探撬開她家的地板。憔悴的女人,五官毫無生氣,蓬亂的棕色長髮,站姿早已不成人形。
我無法在她臉上找出我的眼睛或是姊姊的鼻子。我只看到一縷幽魂,在外援抵達前,她早已迷失。
最後,我的夢魘漸漸消失。我越來越不會掛記送給我故障DNA的雙親,反而更加努力學習,好獲得養父的稱讚。他也遣走週末的照護人員,親自陪我製作學校的計畫,甚至在我睡不著的夜晚陪我坐著,靜靜沉思,提供讓人安心的可靠陪伴。
他愛我。儘管滿腦子的學術研究,儘管我神經接錯線,我們還是成為彼此的親人。
然後他死了,我的夢魘捲土重來。
第一天晚上,養父的葬禮結束後,我獨自一人,灌了太多葡萄酒,終於閉上眼睛……
我看到衣櫃的門突然大開。我想起外頭狹小雜亂臥室裡那顆光禿禿燈泡投下的細細光線。看到我剛學會走路的姊姊站在房間中央,手中揣著破破爛爛的棕色泰迪熊,父親的視線在我們之間飄移。
聽見母親說:「拜託,哈利,別對寶寶動手。」之後,我再次陷入黑暗。
痛楚看不見,也感覺不到。你只能在孤獨的黑暗中聽見痛楚。
※※※
我第一次醒來時是十一點出頭。大約只睡了十分鐘,心臓卻無法控制地狂跳,滿臉汗水。我盯著天花板上的格子花紋,練習許多年前學到的深呼吸運動。
臥室角落發出助眠雜音的音響。我忘記打開了。難怪。
我爬下床鋪,按下Brookstone音響的巨大按鈕,獲得安撫人心的海浪拍岸聲,海鷗聲聲鳴叫。回到床鋪上,我躺得直挺挺地,像是躺在棺材裡似地,雙手擱在身側。我閉上眼睛,專注於某個帶著鹹味的陌生海岸上。
床邊發亮的紅色數字告訴我過了八分鐘。我直直坐起,雙手揪住床單,嚥下到口的尖叫,緊盯著這間昂貴臥室裡的陰影。三盞夜燈。橢圓形的LED燈投下柔和的綠色微光。我輪流數了那些燈光五次,等待心跳降速,呼吸緩和。最後我放棄了,轉開床頭燈。
我的主臥室很漂亮。很貴。鋪著最柔軟的羊毛地毯。各處的布料都是最昂貴的絲綢,包括訂製的床單、手工編織的窗簾,全都是淺藍色、深乳白色、灰綠色調。
在視覺以及觸覺上都是讓人安心的綠洲。它們讓我想起養父的慷慨,以及我成功的事業。
可是在晚間,這些佈置全都失去效用。到了十一點半,我知道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因為就算我接受菁英教育,既是普通人也是研究案例,是醫師也是患者,我仍舊屬於人類。而人性是很複雜的東西,知曉是非並不能阻止你做錯事。
我沖澡,套上黑色緊身窄裙、黑色及膝長靴,然後想也不想,就穿上姊姊偏愛的紫紅色針織衫。我化好妝,讓棕髮披落,在左手無名指上套了個樸素的金戒指。在幾年前,我學到這是成功的關鍵:裝成已婚人士。這樣可以降低旁人對於未來牽扯的恐懼,同時讓他們認為妳也有同樣的缺陷。妳沒比他們好到哪裡去,於是妳就成了炙手可熱的目標。
距離十二點還有十分鐘。我抓起藏在浴室下層抽屜裡的塑膠盒,塞進灰色手提袋裡。然後我出門,驅車往波士頓的洛根機場前進,我的目的地是波士頓港灣君悅飯店。
※※※
星期一深夜,即使是在這樣的大城市裡,大部分的酒吧也紛紛休息。不過機場旁的飯店區是沒有時間概念的真空地帶。有人起床,有人睡覺,各人有各人的行程,實際的時間毫無意義。總是能在機場飯店的酒吧找到酒客。
我挑了個窗邊的座位,俯瞰君悅飯店傳說中的波士頓地平線。腳下是深色的海水、仰頭是閃閃發亮的城市燈火。我點了一杯柯夢波丹,有點烈,卻又維持恰當的女人味。接著我準備開工。
酒吧裡還有八個人。一對情侶,六個獨行者。其中兩人是年長的男士,一個顯然是歐洲人,被他的純麥威士忌迷住心神,另一個是亞洲人。我把他們排除在外,對他們興趣缺缺,但這並不代表我對他們毫無吸引力。
吧檯末端的兩名男子讓我留意最久。他們都穿著藍色西裝。俐落的深色短髮。我推測是中西部人。他們剛邁入中年。右邊那個比較高大、是主導者,顯然對於自己跟周遭環境都遊刃有餘。我猜他們是業務員。這種人習慣四處跑、外向又有活力,不會介意每天換個地方落腳,腦袋夠好,心態調整到能夠放大旅行的好處,將不便塞到角落去。
我啜飲帶有水果風味的調酒,牙齒舌頭感受堅硬的馬丁尼杯緣。視線盯住他的後背,在此停留。
十五分鐘後,他來到我桌邊,臉頰泛紅,雙眼發亮。是醉了?還是期待?這重要嗎?
我看他的視線落在我的左手,注意到跟他一樣戴著戒指的手指。你情我願,兩人都有同樣的衝動需求,同樣的長期羈絆。他笑得更深,請我喝了一杯。我邀他坐進我對面的空位。
他繞回吧檯,假裝點酒,不過看起來更像是叫他的旅伴不要等他。對方露齒一笑,離開酒吧。
業務員回到我身旁,說他叫尼爾,他很欣賞我的針織衫──顏色很美……,我們就這樣聊開了。他問我,我問他,都是些簡單的問題,答案大概都是假的。但是我們和顏悅色,花言巧語。這只是制式程式,我喝了第三杯柯夢波丹,還是第四杯、第五杯、第六杯?他喝的是威士忌。接著是那個巧妙的時機,我看著他舔舔下唇、思考下一步動作。
我不喜歡被他們輕易得手。我不是靠著討好的笑聲或是充滿暗示的撫摸呼風喚雨。我有自己的標準。男人得要自己送上門來。他得要自己努力。
最後,他展現出專業業務員的風範,提出請求。我是否想換到安靜一點的地方呢?或許找個更有隱私的場所繼續聊?
我的回應是拎起手提袋,站起來。他真真切切地察覺到事情的發展──酒吧裡的陌生女子答應他的邀約──笑得更開了。我的老天,她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都一樣好看,拜託,喔,拜託拜託,她那條緊身裙子下一定是黑色內褲……
我跟他回他的房間,沒有洩露我在這沒訂房的事實,因為在這個年頭,訂房需要附照片的身分證件,我可不希望這些夜晚的作為會回扯到我身上。
一進房間,我們拋開所有的拐彎抹角。沒有什麼特別、花俏的招數。對此,我總是驚嘆萬分。這些男人遊移在婚姻的束縛之外,投入同樣老套的性愛遊戲。他們也是逢場作戲嗎?或許他們需要的並不像是腦中所想的那麼多。即使遇上新的床伴,他們依舊憑藉直覺選擇了最讓他們安心的流程。
我唯一的要求是不要關燈。
他喜歡這樣。大部分的男人都喜歡。畢竟他們是視覺的動物。
我讓他脫掉我的長統皮靴,剝掉我的緊身裙,露出黑色蕾絲內褲。我的手指忙著解開他的褲頭、襯衫鈕扣。衣服落地,兩具身軀在床鋪上交纏,床邊小几上擱著保險套。我聞到他鬍後水的氣味,大概是在他下樓尋找獵物前噴上的。他的雙手在我赤裸的身軀上滑動,我聽見他從喉中擠出讚美的詞語。
我嘆息,放鬆下來。他手指往下壓,握住我的臀部。粗糙的鬍渣擦過我的乳頭。他刺入我體內的第一波穿透感。這些感覺我都有。這些肉體動作我都認得。
接著是那個靜止的時刻,他的頭往後仰,緊緊咬牙,雙臂顫抖……
我睜開眼睛。我總是如此。我得要知道就算只有一瞬間,這個人的狂喜也是與我相繫。
我撫摸他的臉頰,手指陷入他濃密的棕色頭髮間。我允許他在這個他毫無知覺的時刻,看見如此短暫的觸碰對我這種人有多大的意義。
一個控制一切,這輩子總是聽人告誡信任自己感官會帶來多大危險的女人。一個不斷嘗試解開痛楚的秘密,不斷受到黑暗中的聲響驚嚇的孩子。
之後,他癱軟在床上,我伸手關燈。
「明天我要搭早班飛機。」我說,一句話就夠了。
他安心地睡著,我躺在他身旁,撫摸他上臂結實的輪廓,專心感受他肩膀與三頭肌的起伏,彷彿是用指尖描繪出他身軀的地貌。
我在心中計算時間。過了五分鐘,他陷入沉眠,呼吸變得緩慢沉重,酒精讓他遲鈍,性愛讓他飽足,我要動手了。
第一步,打開浴室的燈。我拎起手提包,進入有光線的空間,關上門。我不再思考。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對理性思維或是合理邏輯的挑釁。
今天稍早,我是怎麼向新來的患者華倫警長解釋的?少了平衡,自我的不同區塊會爭奪主控權。也就是說就連最強大的經理也無法二十四小時掌權。虛弱受傷的放逐者遲早會掙脫控制,大肆破壞,讓隨之而來的消防隊傷腦筋。
藉由種種自我毀滅的行為。藉由為了演戲而演戲。藉由在一瞬間內讓全世界都感覺得到他們的痛苦。
從手提袋裡取出薄薄的黑色塑膠盒,打開盒蓋,裡頭是浸滿麻醉藥劑的紗布,裝在正方形封套裡。我撕開包裝,抽出紗布。我右手拿著紗布,左手拎起輕薄的不鏽鋼手術刀。
我推開浴室的門,調整門縫寬窄,讓白色光束落在目標熟睡的身軀上,像是細細的聚光燈。稍微停頓,發現他還在輕輕打鼾,我赤身裸體地走到他睡的那側床邊。
首先是麻醉藥劑紗布。就著浴室燈光,我把局部麻醉劑塗在業務員的左肩上,緩慢而確實地麻痺他皮膚表面的感覺。
放下紗布,我謹慎地數到六十,讓藥劑有足夠的時間生效。
我的手指撫過他左肩的輪廓,在我心中又一次描繪肌肉的模樣。
然後,我握住手術刀,將刀刃放在定位,輕輕一戳,看他有沒有反應。
我的業務員依然幸福地打呼,對周遭渾然不覺,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跟血親不同的地方。我不像姊姊,我不像父親。
驅策我的不是激發痛楚的需求。我只是……有時候……
沒有正常人會做我要做的事情。可是啊……可是啊……
我右手一動,迅速劃下四刀,兩長兩短,切出一片緞帶似的皮膚,大約八公分長,寬度不超過零點六公分。然後,我用刀尖將皮膚與肌肉分離,直到那條暖呼呼、溼答答的東西落入我左掌心。
鮮血從業務員失去知覺的皮膚表面湧出。我檢起自己的黑色內褲、壓住傷口、直到血流減緩,停止。
我迅速回到浴室。將那片皮膚收在空的玻璃瓶裡,封好,加上標籤。使用過的麻醉紗布、手術刀,全都塞進塑膠盒裡,再次收回手提袋。洗好手。臉跟嘴巴都刻意洗過。
我努力穿上每一件衣物,心跳開始加速,手指顫抖。終於,裙子、內衣、上衣、靴子。我一手撥過蓬亂的棕髮,撿起地上的髮絲,沖進馬桶。往鏡中看了最後一眼,看到我自己的臉龐,卻覺得那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彷彿我鑽出了自己的皮膚。站在這裡的應該是我姊姊,或是我父親。
不是這個看起來像我母親的傢伙。這個應該要是無辜的人。
我伸手往後關掉浴室的燈。
我獨自站在黑暗中,已經不再害怕,因為現在黑暗是我的朋友。我加入了它的勢力。它告訴我該做什麼事,而我則是仰賴它的掩護。
旅行業務員尼爾明天早上醒來時,會因為喝太多酒而頭痛欲裂,身上其他部位傳來更加舒服的酸痛,肩膀後頭陣陣頓痛。
等他沖澡時,他一定會用浴室的鏡子檢查後背,發現左邊肩胛骨有一條紅色傷痕,邊緣微微皺起。他會疑惑許久,心想他是不是撞上什麼東西。只是那道傷痕更像是比較寬的擦傷,或許他是被身上的東西刮傷,皮帶扣之類的尖銳物體。
最後,他會聳聳肩,鑽到蓮蓬頭下。傷口大概會刺痛一秒;然後就沒了。很快就會痊癒,留下淡淡的白色傷疤,受傷的原因將永遠成謎。
因為誰會猜想是酒吧裡釣到的女人趁他睡著時,剝掉他的一塊皮膚?現在,她把那塊皮收在玻璃瓶裡,成為特別的收藏品,她無法解釋,卻還是忍不住留著。
養父對我缺乏痛覺的天性深感執著。
或許他應該更關切我想把這件事套在別人身上的天性。
我回到家,把全身上下徹底檢查過一遍,確認沒有留下任何意外的傷害,然後倒在床上,陷入無夢的睡眠。
一大清早,我被監獄打來的電話吵得清醒無比。
麥克金諾典獄長的語氣嚴峻而乾脆。「雅黛琳,又出事了。莎娜自己磨出一根棍子,顯然她半夜一直都在幹這件事。現在我們用藥物穩定她的狀況,可是雅黛琳……很糟。」
我點頭,因為只要是跟姊姊有關的,絕對沒有好事。我掛斷電話,跳下床,準備再回監獄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