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我的疼痛名叫馬文。」
「比威爾森好。」D.D.的丈夫艾利克斯.威爾森發表感想。
「也比霍根好。」重案組的副總警監卡爾.霍根是D.D.的上司。
「拜託,你們兩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混混,馬文可是窮凶極惡的黑幫老大。」
D.D.繼續走向她的丈夫。他正站在這幢大小恰好的紅磚屋子門口。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太陽漸漸沉沒,傍晚的風勢帶著初冬的料峭。她的車停在三條街外。像是工作一整天的上班族,或者是負傷的警探,恰好為了某樁近期的命案來到這一帶,出來透透氣。
她不該在這裡。老實說她沒有資格在這裡。
可是呢,離開新醫師的辦公室之後,她很清楚自己要去最近這樁命案現場一趟。她爬上駕駛座,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探向艾利克斯特別裝設在車門內側的帶子,拉著那條帶子關起車門,這樣就不會拉扯到她的左手臂。整個過程很緩慢,很不舒服、很辛苦。
也就是說她有足夠的時間改變心意。
插入鑰匙發動車子,打檔倒車。
強烈的似曾相識感驟然襲來。她曾經做過這件事。心裡直想著要回家,卻還是逕自開往犯罪現場。這也難怪。她成年後的大半時光都在重複這個模式。
唯一的差異是這回她丈夫已經站在死者家門口,見到他的妻子前來,臉上毫無訝異之色。
「看診順利嗎?」艾利克斯拉起亮黃色的封鎖膠帶,她鑽了過去,踏上鋪了塑膠布的門廊。
「醫師說我應該要跟疼痛說話。你覺得如何?」
「妳的疼痛會回話嗎?」
「顯然這是疼痛的天性。」
「真有趣。」他說。
「媽的。」她反擊。
她在他身旁站定。艾利克斯的眼神如以往般冷靜,表情難以解讀。她覺得自己的心臟開始亂跳,呼吸短淺。她告訴自己是痛楚惹的禍。自我痊癒耗費太多體力,就連爬上三格該死的階梯都是千辛萬苦。
「他們叫你過來?」最後她開口:「需要你的專業?」
艾利克斯大半輩子都在警察學院教導犯罪現場分析。他同時是私人顧問。有時候為了磨練技術,他喜歡到現場探查,這也是他們多年前相遇的契機。地點是跟這個現場類似的屋子,只不過當時的案件是一名男子殺了全家人,最後舉槍自盡。
D.D.還記得當年循著血跡踏進現場,聽艾利克斯講述他從每一灘鮮血讀出的內情:名妻子,頸椎被人從後方凶殘地傷害;一名正值青春期的健壯兒子,肋間遭到刀刃刺入,接著是兩名年幼的孩子,在後方的臥室裡嚥下最後一口氣。一個沒有逃出房間,另一個運氣比較差,她逃出來了。
「我知道妳會來。」艾利克斯說得直截了當。
「要趕我走?把我塞回車上?」
她的丈夫只是笑了笑。他伸手把一縷垂落的金色鬈髮塞到她耳後。「命令風不要吹可能還比較容易。D.D.,別這樣。看來波士頓警局需要幫忙。既然我都來了,我們就一起逛逛吧?」
「所以我才沒替我的疼痛取名叫威爾森。」她坦然以告。
不過艾利克斯已經換上嚴肅的表情。「喔,我還不想感謝自己。」
D.D.踏入陰影幢幢的玄關,率先襲來的是那股氣味。這又勾起一陣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可以想像自己踏入克莉絲汀.萊安的公寓,吸入同樣刺鼻的味道,在看到屍體的模樣前就已經知道它一定不會太好看。接著是最初的顫慄時刻,她發現自己正盯著年輕女子的屍體,皮膚被一條條剝下,堆在她身旁。
艾利克斯沒在觀察牆面或是樓梯這些犯罪學家的分析重點要素,而是上下打量她。他盯著她,那樣的注視足以逼她恢復冷靜。
她用嘴巴深吸一口氣,擺出獵人似的神情。
艾利克斯指著牆邊的箱子,裡頭放著供所有調查人員使用的鞋套跟髮網,只要是狀況特殊,或是證據格外容易損壞,大多會準備這樣的預防措施。
可是這跟第一起命案的狀況不同。那次的現場確實駭人,不過範圍僅限於死者那張吸滿血的床墊。這次呢……
D.D.把藍色鞋套套上她的低跟靴。鞋套很大,附有鬆緊帶,單手使用不算太難。髮網的挑戰性就更高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將它擺到定位,同時還得攏起自己的鬈髮。這得要仰賴艾利克斯的協助,他的手指撫過她的髮際線,勾起她的金髮,塞進鬆緊帶裡。她乖乖站著,讓他施展魔法,感受他的吐息掃過她的臉頰。除了幫她洗澡之外,這是兩人幾個星期以來接觸最多的時刻。
「妳看。」艾利克斯指著樓梯旁的牆壁。
她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立刻就看到了,在最下面的階梯上方,亮色的油漆上頭沾了一抹深色汙漬。第一處血跡。
「還有。」他指向離她左腳十五公分處的地面。在黯淡的光線下有些看不清,不過這片血跡比較大片,更加明顯。
D.D.低身仔細檢查,艾利克斯掏出他的高亮度手電筒,照亮那片痕跡,D.D.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爪印。」
「死者養了隻名叫莉莉的小狗。從階梯上的痕跡來看,是毛茸茸的小型犬。」
凝目細看,D.D.聽懂他的意思。那片血跡的形狀特殊,以數十道細細的紅線構成,或許是沾上血跡的狗毛擦過地面或是牆面。
「直毛,不是捲毛。」D.D.低喃。「不過沒錯,莉莉是毛茸茸的狗。」
現在D.D.能夠理解鞋套的必要性。無論那條狗兒有多無辜,牠都已經汙染了犯罪現場,警探不能增添其他的變數。
艾利克斯直直走向樓梯,不過D.D.阻止了他。她要花點時間觀察周遭環境,建立對這幢屋子以及曾經住在屋裡的女性的第一印象。
她注意到這個玄關佈置得恰到好處,長凳上放了一個花朵圖案的抱枕,四周散了一堆鞋子。她看到靴子、木底包鞋、少數幾雙高跟鞋。重視實用性,高度剛好,以棕色和黑色為主的大地色系。都是女性的八號鞋。
接在玄關後頭的是小型的起居室,裡頭放了一張有些綻線的草綠色蓬鬆沙發,以及相配的踏腳墊。兩人座沙發的角落堆了一塊毛毯。狗兒用的毯子擱在踏腳墊上。成堆的衣物覆蓋住大概是另一張椅子的物體──準備摺起的乾淨衣服?──沙發正對面是不大不小的液晶電視。
D.D.從起居室繞進七〇年代復古風格的廚房,老舊的金色油毯與歷史久遠的橄欖綠烤箱增添了整體感。起居室與玄關充滿生活感,這個空間卻幾乎是渺無人煙。流理檯上有一臺Keurig咖啡機和小型微波爐。水槽裡是一個盤子和一組刀叉。絕對是靠外帶食品過活的人的廚房。D.D.會知道這點是因為在她嫁給艾利克斯之前,她家廚房也差不多是這副德性。
她跟艾利克斯回到玄關。「我猜是護士。」她高聲說出猜測。「生活品質不錯,薪水買得起這間屋子,不過不足以更換那些櫥櫃,或是添購高級傢俱。她的工作需要久站,所以才有那些好穿的鞋子。單身,或是才剛開始跟人交往。如果是後者,他們會在對方家約會,這裡是她的領域,她還沒準備好跟人分享。」
艾利克斯挑眉。「很接近了。蕾吉娜.伯恩斯。四十二歲,剛離婚,是附近一間老人照護機構的職能治療師。不知道最近是否交了新男友,不過沒有目擊者,也沒有強行闖入的跡象。」
「或許她最近遇到新的對象。或者是網路交友。她讓他進屋。」
艾利克斯沒有回應。那些科技組的怪咖會在死者的電腦跟其他電子產品裡翻箱倒櫃,尋找線上活動的蛛絲馬跡。艾利克斯負責的範圍是血爪印跟朝樓梯上方延伸的斷續痕跡。
「克莉絲汀.萊安家也沒有強行闖入的跡象。」D.D.尋思。「她朋友也堅稱不清楚她有沒有新的對象,無論是現實生活中還是網路上。鄰居有沒有聽到什麼?」
「沒有。」
她伸手,測試似地敲敲與隔壁相連的牆面。基本上這種連棟式住宅的隔音效果都不算太好。拚死求生的掙扎、尖叫,這些都不該完全沒人注意到。
「附近的監視攝影機、家用保全系統?」
「沒。」
「死亡時間?」
「半夜到淩晨兩點間。」
「或許他是趁死者熟睡時襲擊,所以才沒有掙扎的痕跡。」
「可是他是怎麼進來的?」
「撬鎖?」D.D.轉身探看前門的門鎖形式。身為住在市區的單身女性,蕾吉娜相當注重居家安全。D.D.發現相對來說還很新的金屬扣鎖。第一名受害者克莉絲汀.萊安也一樣用心。
艾利克斯靜靜等她歸納出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有可能,只是不太容易。」D.D.輕聲說。
「或許是如此。」
「但如果她讓他進屋……水槽裡只有一套杯盤。那人不是來社交的,她並不是邀請某個好朋友來晚酌。起居室或是廚房裡有找到任何證據嗎?腳印、毛髮、纖維?」
「沒有腳印。毛髮跟纖維還在查。」
她點點頭,低頭看著地上的爪印,艾利克斯再次走向樓梯。
她裹足不前。雙腳黏在地上,不願意跨出半步,爬上樓梯,踏入主臥室,進入這個案件的核心。她如此恐懼即將見識到的現場嗎?還是說比那更糟?她怕的是樓梯?
艾利克斯終於率先行動。他往上爬了幾階。D.D.別無選擇,只得跟上。
一路上,高亮度手電筒照出更多血跡。爪印,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那隻小狗在樓梯上下走動。接著,二樓樓梯口出現更大片、更醒目的帶狀痕跡,彷彿有人看見一大灘血,想拿拖把打掃乾淨。
「我們得要做一些實驗,看能不能複製這個痕跡。」艾利克斯:「不過我相信這片抹開的血跡也是狗兒的傑作。牠相當激動,在屍體旁待了一段時間、然後在走廊跑來跑去。這裡,我想牠在樓梯口趴了一會。或許是在等待救援。」
D.D.又有些難以呼吸了。她告訴自己是因為爬了一大段樓梯。可是她右手緊緊握住樓梯扶手、覺得胸口緊得很不自然。彷彿有個巨人的手探入她體內,用力握住她的肺葉。
她微微躬身,發現自己喘了起來。
接著,眼前浮現白點……
乖乖睡、寶寶睡,睡在樹梢上……
「握住我的手。穩住。現在深呼吸。嘴巴吸氣,一、二、三、四、五。鼻子吐氣。一……二……三……四……五。
「放輕鬆,親愛的。放輕鬆。」
又過了一分鐘。可能是兩分鐘、三分鐘、十分鐘。她尷尬地意識到自己抖到無法控制,滿身大汗。她感覺汗珠凝聚在前額,沿著臉頰滑落。一瞬間,她被龐大的衝動籠罩,只想衝下樓,跑出門外。她要逃離現場,遠離此處,再也不回頭。
艾利克斯的手指,與她十指交扣。
「妳不需要這麼做。」他低聲說:「D.D.,只要妳需要,我們隨時都可以離開。我開車送妳回家。」這句話很有效。他的嗓音是那麼的寬容,那麼的善解人意,她只得咬緊牙根,挺直背脊。她不想當這種人。這個軟弱顫抖的女人,光是爬上該死的樓梯就要靠丈夫攙扶。
她深深吸氣,數到五。吐氣。抬起頭。
「抱歉。」她簡單回應,避開艾利克斯的臉。「看來我要訓練心肺功能了。」
「D.D.。」
「整天躺在床上對身體實在不好。」
「D.D.。」
「或許我不需要替疼痛命名,應該要逼它出去跑上幾圈。給它一點教訓。」
「夠了。」
「幹麼?」
「不要騙我。如果妳需要騙自己,沒關係。可是不要騙我。妳在出事之後第一次來到犯罪現場,然後陷入某種恐慌狀態──」
「我沒有恐慌!」
「某種突發的情緒反應。親愛的,妳不是雕像,不是機器人。」艾利克斯的嗓音變得溫柔許多。「妳是活生生的人,感覺得到恐懼、痛苦、猶豫。這些都不會讓妳顯得軟弱。它們只是代表妳還是個人類。」
「我沒有恐慌。」她喃喃念著,雙眼依舊望向別處。然後,單純只是出於關心,她問道:「狗兒沒事吧?」
「待在鄰居家,我想那裡已經像是牠的第二個家了。」
「那條狗渾身是血,對吧?要抹開這麼大片的血跡……狗兒的四條腿跟肚子一定都沾滿鮮血。從床墊上,從牠身旁的主人跟那堆剝下來的皮膚上……」
「D.D.,只要妳想,我們隨時都可以回家。」
「當風吹起。」她輕聲呢喃。
「妳說什麼?」
她只是笑了笑、抬起頭,挺起肩膀。「搖籃落地、寶寶落地。」
她繼續往走廊另一端前進。
※※※
這回調查人員沒有改變太多現場的模樣。屍體當然已經移走,不過吸滿鮮血的床墊、香檳、毛茸茸手銬都還放在原處。染血的床單釘在光禿禿的牆面上。D.D.曾經欣賞過這種技術,床鋪、衣物,甚至是整片地板全都保留原本的樣貌,準備進行更進一步的飛濺血跡分析。即使是如此,當艾利克斯打開燈,趕跑越來越濃的陰影,秀出整個血腥的傑作時,她還是得要努力鞏固心防。
「我請他們盡量維持現場完整,」艾利克斯沉聲說:「讓我有機會親自研究。」
D.D.點點頭。她的左肩深處開始抽痛。
「同樣的整瓶香檳。」她往四周亂瞄,就是不看掛起來的床單。
「菲爾相信這些都是凶手自己帶來的──香檳、手銬、玫瑰。」
「替好戲佈置舞臺。」
「這些都是他的精心安排。不是隨隨便便的酒,也不是普通的花。就是要這些特定物品。」
「儀式化。」她曾經想過這點。他們正在注視凶手精巧的幻想。現在其他的思緒如同夢中陰影般紛紛返回。「ViCAP?」她問,指的是暴力犯罪分析計畫,涵蓋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犯罪案件的相關細節資料庫。調查人員可以利用它來比較自己轄區內的案件以及其他地區的類似事件。
「我相信他們正在查。」
「他想要弄得浪漫一點。」她輕聲說:「鮮花、香檳、情人的小玩具。但也代表著控制。他控制著一切。」
艾利克斯沒有回話。他轉向後方,手電筒往回照亮走廊。明亮的白色光束馬上照出幾十塊血跡,大多是狗兒來回行走時留下的爪印。接著他的光束移回主臥室的地板,D.D.馬上察覺到其中的對比。一串血爪印從雙人床鋪延伸到門邊;接著是右邊床頭小几旁地面上的淡淡血跡,那裡原本也是一灘血,但凶手似乎是想將之抹去。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在這個房間裡,在D.D.見識過最噁心的凶殺現場的舞臺中央,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血跡。地板沒有。牆上也沒有。
「可是……可是……」D.D.發現自己語無倫次。接著,她堅定地說:「不可能。把人剝皮之後,凶手身上不可能乾乾淨淨。而且他也無法在沒有留下半點痕跡的狀態下在房裡移動,更別說是離開屋子了。即便他拿沾滿漂白水的拖把清理乾淨,總會有些遺漏。這是你的專業。就算肉眼看不見血跡,它依然存在,只是要靠某種光束或是化學溶劑來解謎──」她朝相對乾淨的實木地板擺擺手──「我親眼看見,卻無法相信。」
「我剛才說過了,波士頓警局不會介意旁人協助偵辦本案。」艾利克斯走向房間深處,手電筒依序照亮右邊、左邊、右邊。「要從床單開始嗎?我相信這是整個案子的開端。」
她點了下頭,依照他的手勢關掉頭頂上的燈。在接近黑暗的環境裡,他們可以更加專注於艾利克斯的手電筒光束,以及它照亮的那片致命的深色汙漬。
D.D.學到血跡會隨著打擊的速度跟沾血處的材質滲透性變化。毯子或是床墊之類的寢具都很柔軟,布滿孔洞,也就是說飛濺的鮮血會直接滲入,而不是散往四周,或是形成星爆狀圖案。那塊白色床單上頭沾著一片長長的血跡,幾乎是圓筒型,只有兩個地方呈現原本的白色。她跟艾利克斯一同上前觀察血跡的邊緣輪廓。
「看不到任何噴霧狀的血跡。」D.D.小聲說:「像是高速發射的槍枝之類的。」
「死者不是遭到槍殺。血跡顯示這是低速的衝擊。」
D.D.知道大部分的刀傷都算在這一類。她的眉頭依舊緊鎖。「可是完全沒有噴濺的痕跡,甚至沒有從刀柄或是刀刃隨機滴落的血跡。你要如何解釋這點?」
「凶手不是拿刀捅死受害者。死因尚未釐清。不過屍體沒出現防禦性傷口、現場沒有動脈噴濺等等,由此可以判斷死者在凶手開始移除她的皮膚前已經死亡。我只是犯罪學家,不是行為學家,可是現場呈現出的只有控制,沒有痛苦與折磨。我們在這裡看到的只是針對屍體的破壞行為。」
這個推論應當要讓她安心。在冰冷刀刃劃破她的皮膚前,她早已死去……然而D.D.發現自己更加驚恐了。她多少能夠理解性虐待狂的凶手的動機。可是這裡……凶手為死者剝皮只是打發時間的消遣?
「這些沒有沾到血的地方呢?」她輕聲問,指著大片血跡中的兩個乾淨區塊。
艾利克斯取出一枝鉛筆。伸出左手比劃解釋:「記住,屍體受到毀損的部位集中在軀幹跟上半截大腿。仔細觀察血跡,可以看出最上端有羽毛狀花紋,還有這裡的印痕,我相信是因為受害者的肩胛骨壓入床單,減緩鮮血吸收的速度。那麼我們可以定位一下,這裡是頭部、肩膀、軀幹、雙腿。如此一來……」
「空白處位於死者大腿兩側。」
「我猜是凶手的小腿。實際上,他跨坐在她身體兩側,小腿前側貼上她大腿外側的床墊,使得鮮血無法染上。」
「他讓死者喪失行動能力。」D.D.悄聲說著,努力在心中勾勒出犯案過程。「接著,他很有可能先佈置好場景。香檳、手銬、玫瑰。他要先拿出所有的東西,不然場面就會變得太……混亂。」
艾利克斯轉身,手電筒光束射向放置香檳跟其他道具的床邊小几,沒有照出半滴鮮血。
「很合理的假設。」他說。
「接著……他得要剝光受害者,讓她的皮膚暴露在外。」
光束移到床鋪左手邊,D.D.看見一堆深色衣物。
「黑色運動褲、寬鬆的紅襪隊T恤、內衣褲。」艾利克斯報告道。
「很適合單身女性的睡衣。他把衣服丟在旁邊。」
艾利克斯再次點頭。
「然後──」她轉向床鋪──「他爬上床,跨坐在死者赤裸的身軀上,開始……剝皮。為什麼?」艾利克斯聳肩。「儀式的一部分?說不定凶手其實擁有某種戀屍癖,與屍體共處是最滿足的事情。被剝下來的帶狀皮膚很薄,根據法醫對第一具屍體的研究,那傢伙下手很精確,很有系統。他推測凶手至少花了一個小時剝皮,甚至長達兩到三個小時。」
「精液?」D.D.問。「性侵跡象?」
「第一名死者沒有。目前的死者檢驗報告還沒出來。」
「我不懂。他進入屋子,讓受害者失去行動能力。他是下了藥?」
「毒物檢測還沒結束。」
「然後……拿刀忙了至少一個小時?」
「而且還很有一套。」艾利克斯補充道:「法醫推測可能是獵人,甚至是屠夫。根據光滑平整的刀痕,我們的凶手經驗不少。」
「刀刃的種類?」
「很可能是像剃刀一樣鋒銳的小型刀刃,甚至可能是專為剝皮設計的東西。還有一個需要討論的重點。在這類犯罪過程中,凶手多多少少會放下凶器。休息一會、調整姿勢,甚至在上下床鋪時放下刀子。這是反射性的動作,沒有經過多少思考,可是這個舉動會在現場留下刀刃的血跡,成為證據。如果凶手跟屍體在如此鮮血淋漓的現場共處了那麼久,幾乎一定能夠找到這類證據。除非……」
「他沒有這麼做。」
「或者是他很清楚這件事,控制得很好,把刀子擱在血跡上頭,認為這樣不會留下痕跡。」
D.D.盯著她的丈夫。「你說他認為這樣不會留下痕跡……?」
艾利克斯微微一笑。他回到牆上染血的床單前,從近處照亮某個區塊。「在這樣的攻擊過程中,死者身上的數個傷口在長時間內依序流血──」
「可以這麼說。」
「我們就會找到互相覆蓋的血跡。開始乾涸、變濃的鮮血邊緣會泛黃,因為血小板裡的血紅素漸漸分離。比較舊的血跡凝成一片,承接新的血跡。」
她幾乎可以想像那個情境。「也就是說如果凶手把沾著新鮮血液的刀子放在乾涸血跡上頭,鮮血就會沾在原本的血跡上?」
「沒錯。」
「那麼這次……」
艾利克斯貼到被紅色血液漿得硬邦邦的床單前,臉龐離表面只有五公分遠。「我想……我可以看見輪廓。很不明顯,不過確實存在。我猜是片肉刀,不過說真的,有時候很難判斷你看到的究竟是自己想看到的東西,還是真正存在的東西。我們可以查個清楚,在實驗室裡拿某些藥劑來凸顯不同血跡的差異。這條線索值得追蹤。」
「沒錯。」她同意。
他又皺起眉頭,細細觀察。為了與艾利克斯繼續討論,D.D.也跟著細看,可是層層疊疊的血跡把她搞得眼花撩亂。她幾乎只聞到濃厚的血味。那麼重的味道。這件床單。這張床墊。
她轉頭,卻沒有看到房裡放了她想找的東西。
艾利克斯跟著她,高亮度光束再次掃過牆面跟地板,兩人一起思考凶手的最後一步。
「清理。」D.D.輕聲說。
「一定是。」艾利克斯附和。「他清理了現場。」
他壓低光束,以規律的順序照亮大床四周,他們看到幾個爪印,臥室門邊有另外一大片擦在地上的汙漬,與走廊的相同。狗兒莉莉又在這裡趴下了。
「狗沒有叫嗎?」D.D.問。
「沒有人聽見。」
「不過,顯然那隻狗很苦惱。」她指著那些來來回回的爪印。
「苦惱,或許困惑的成分比較高?記住,雖然聽起來很奇怪,這並不是暴力襲擊事件。至少我們手邊沒有證據,顯示凶手是闖進屋裡、制伏受害者。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很……克制。就連毀損屍體的過程也一樣。他坐在屍體上。沒有慘叫,沒有掙扎、沒有死者痛苦的跡象。」
D.D.忍不住聳肩。「他定下計畫。」她大聲說道,重新集中精神:「他執行計畫,然後……」
「然後他整理乾淨。」艾利克斯又皺眉。「這個部分我就不懂了。就算現場不怎麼混亂──沒有奔跑追逐,沒有壓制束縛──那麼大量的血液從死者體內流出、滲入床墊裡……凶手的雙手、前臂一定都沾滿鮮血。更別說是他直接跨坐在屍體上的雙腿、腳掌……地板應該是血跡證據的研究範圍,即使沒有血腳印、噴濺血跡等等之類,那至少也要有他試圖清理身體的血跡。為什麼沒有?」
D.D.瞭解艾利克斯的疑惑。她數得出十多個狗兒來回走動的腳印,然後就沒有了。
「他會不會是在浴室裡清洗?」D.D.思考。「可能沖個澡?我相信菲爾已經要鑑識人員採集淋浴間的指紋,以及洗手檯排水管裡的體液。」
「我相信他採取了這些措施。可是凶手是如何進到浴室裡的?飄過去?」艾利克斯將光束射向主臥室浴室的門口。地板上沒有半點汙漬。接著,為了徹底清查,高亮度手電筒掃過鋪了斑駁油布的地面、老舊的白色浴缸、擱在底座上的洗手檯、馬桶。沒有、沒有、沒有。
「很厲害的清掃專家?」D.D.又說:「他拿牙刷跟漂白水刷過整個房間,每一吋都不放過……」
「有可能,可是會有人這麼做嗎?」艾利克斯依舊滿臉狐疑。他曾說過血跡幾乎無法完全消除。因此,犯罪學家可以一輩子利用血跡證據來逮到狡猾的凶手,那些傢伙清了牆面,卻忘記窗戶扣鎖;或是刷下一層皮,但是沒顧到手錶的發條轉軸。凶手只能清理自己看得到的地方。多虧像是高強度燈光跟化學藥劑(比如說魯米諾試劑)之類的工具,精明的調查人員可以用X光一般的目光看透每個犯罪現場。
D.D.又想到一件事。「換個角度來想吧。這個凶手不只能夠無聲無息地進門,離開時也無人知曉。只是在他離開途中,他的外表一定很狼狽,甚至沾滿鮮血。所以他要如何偽裝?」
艾利克斯聳肩。「最簡單的做法是照妳剛才說的完事後沖澡。他洗去所有的血跡,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從前門走出去,假裝自己是這一帶的居民。」
「只是這樣一來,我們會看到從床邊延伸到浴室裡的血跡,更別說是浴室地板、淋浴間、水槽。如果說……他沒穿衣服呢?如果他在制伏死者後……在重頭戲上場前,把衣服全部脫掉呢?」
「說得好。」艾利克斯說。「留在皮膚上的鮮血比衣服上的容易清理。」
「我還注意到受害者浴室裡的毛巾似乎沒有短少。擦手巾掛在掛環上,架上有兩條浴巾。所以說如果他在這裡沖澡,那他拿什麼擦身體?」
艾利克斯點頭思考。
「說不定既然凶手帶了殺人的道具,他也帶著自己的清理用品。」D.D.繼續說:「帶上兩條毛巾,甚至還有自己的浴室踏腳墊,鋪在床邊地上。有沒有看到這個痕跡?」她指著右側床邊小几附近的單一汙痕。「他舖下墊子,脫光衣服,爬上床幹活。之後,他踩到踏腳墊上,用自己的毛巾擦拭身體,換回乾淨的衣服、鞋襪。最後只要捲起墊子、沾血的毛巾、刀子等等物品,塞回他的帆布袋,就可以拍拍屁股溜走了。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何屋裡缺乏血跡證據,包括浴室。」
「這不只是說得好。」艾利克斯修改剛才的評語。「太聰明了。」
「只是經驗豐富一點。」D.D.強調。「法醫不是說過了嗎?這傢伙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且他從頭到尾控制得很好。在這裡找不到任何奇蹟似的答案。」
艾利克斯轉向床邊檯燈,關掉手電筒。「這我就無法如此篤定了。脫光衣服或許可以降低留下血跡轉移證據的風險,卻也增添凶手留下毛髮、纖維、DNA的機會。」
「確實是如此。」
「還有一個細節,他得要用某種方法制伏受害者。等到法醫查出究竟是什麼手法,我們就有更多線索了。」
兩人離開床鋪,朝走廊移動、步下樓梯。
「我不想再受傷了。」D.D.盯著階梯,聽到自己這麼說。
「我知道。」
「我不想要覺得自己這麼軟弱無用。我想要辦這個案子。我想要逮到這個凶手。」
「妳還記得更多事情嗎?」
「你是說我為什麼會掉下樓梯?或是對著牆壁開出三槍?」她搖頭。
「今天晚上妳已經幫上大忙了。」
「不是以正式身分。基本上我是個獨自回到犯罪現場的警長,並且使用了我的佩槍,還不知道有沒有適當的原因。現下的狀況很清楚,我是整個部門的負擔,我們都知道就算我的左手奇蹟似地一夜痊癒,他們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歸還我的警徽。我是個未解的問題,警察最討厭這個了。」
「妳確實是未解的問題。」艾利克斯同意道,走到她身旁。
「還真是謝謝你喔。」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可是啊,妳知道嗎?妳不只是如此。」
「精明的警長?完美嬌妻?好媽媽?沒關係,快把我誇到天上去。馬文要把我惹毛了,現在我需要老掉牙的甜言蜜語。」
「老實說我正在思考警探回答問題的方式。或者是我自己回答問題的方式。」
她瞪著他。「你是犯罪學家。」
「沒錯。我研究犯罪現場。而妳呢,D.D.,妳的肩膀、妳的手臂、妳的傷勢,妳就是一個犯罪現場。更讚的是,妳是我們的凶手無法掌握的犯罪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