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D.D.心裡知道自己很幸運,只是腦袋似乎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她醒得很晚,一路睡過十點,這讓她萬分困惑。如果以前有人說她有辦法在星期一早上睡到十點,她一定會嗤之以鼻。早晨就是要速速起床、整裝出門。灌下黑咖啡,跟下屬會合,或許還有機會辦理最新的凶殺案。
她喜歡熱咖啡、手下警探,以及有趣的重大案件。
她不喜歡又一個無法安眠的夜晚,混入更多讓人心煩意亂的夢境。陰影高歌,有什麼東西長出手腳,朝她逼近。
然後她會跌落。每次每次。在她的夢魘中,偉大的D.D.華倫警長跌入命運的深淵。因為她心裡知道自己很幸運。可是腦袋就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兒童監視器依然放在床邊小几上,電源開著,但毫無反應。艾利克斯應該是把傑克送去日間托育中心了。這樣他可以回警察學院上班,而D.D.呢……
D.D.要花一整天努力爬下床鋪。
她非常謹慎。只要動到左臂跟肩膀,劇痛依舊會瞬間竄上,所以過去幾個星期以來,她已經精通往右翻身的技術。接著,她可以把雙腳甩到地上、這個動作能幫她挺直身軀。坐直之後,她要花幾分鐘穩住急促的呼吸。
因為接下來的動作真的、真的超級痛,幸好上天保佑,過了六個星期,她越來越能反抗痛楚,而不是舉手投降。
緊張的肌肉。發炎的肌腱。繃得太緊的神經。最痛的是碎裂移位的骨頭。左手上臂肱骨有一小塊剝離了。在幾秒鐘內,D.D.這副四十四歲的身軀承受了夠多的傷害,使得她一舉一動都像是沒上油的機器人,無法轉頭、無法舉起左臂、無法旋轉軀幹。人家跟她說這無法靠手術改善,只能靠著時間、毅力、物理治療來彌補。她都做了。一星期兩次的看診加上每天都要做的指定復健動作,把她折磨得慘叫連連。
先別想再拿槍了。現在的D.D.連自己的小孩都抱不起來。
深呼吸。數到三。然後她站起來。這個動作很急促,她幾乎難以維持平衡。也就是說她會反射性地聳肩、扭轉頸子、咬牙、握緊右手拳頭,嘴裡吐出她這輩子所知最低級的髒話──在波士頓當了二十年的警察,自然會學到讓長了腎結石的長途卡車司機都汗顏的髒字。即便如此,她還是痛到差點吐出來。
但她站起來了。滿身汗水。微微搖晃。不過她站得直挺挺的。
然後她想(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在犯罪現場待到那麼晚。因為事隔六個星期,她依舊什麼都記不起來。她受了這輩子最重的傷,職業生涯遭逢危機,家庭陷入困境,而她卻毫無頭緒。
六個星期前的某一天,她出門工作。人生就此陷入悲慘境地。
她又花了三十分鐘刷牙梳頭。沖澡要仰賴艾利克斯的協助。他對這件事相當熱衷,說只要她赤身裸體,他什麼都願意做。可是那雙深藍色眼眸中總是蘊藏著警覺的神情。彷彿她突然成了玻璃人,隨時都得格外小心照料。
回家的第一天,她發現他死盯著她背上腫脹的深色瘀痕,臉上的表情……
是驚恐。是膽寒。是飽受打擊。
她什麼都沒說。過了一會,他繼續幫她沖去金色短短鬈髮上的洗髮精泡沫。那天稍晚,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探向她,但她卻反射性地痛呼,他連忙縮手,像是被拍了一掌,在那之後,兩人的相處模式一直是如此。
他幫她達成日常生活中的任務。她則是覺得自己以緩慢而確實的步調化為自己的陰影,成了她這位耐性驚人的配偶的第二個孩子。
在她心底,她知道自己很幸運。可是腦袋就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是時候該換衣服了。她的左手臂活動幅度不足以穿上襯衫,於是她偷了艾利克斯的寬鬆法蘭絨襯衫,右手穿過袖子,左手垂在身側。她還沒辦法大口啃咬食物,不過吃早餐不算是不可能的任務。
走路還可以。只要能站直,只要挺起肩膀,穩住軀幹,脖子跟肩膀就不會太辛苦。她小心翼翼地步下樓梯,右手緊緊握住扶手。上回跟樓梯奮戰的結果是D.D.慘敗,她再也無法信任腳下的階梯。
乖乖睡、寶寶睡,睡在樹梢上……
太好了。又過了一天,同一首詭異的古老搖籃曲依然刻印在她腦海中。
D.D.踏進起居室,察覺到來自廚房的聲響。兩名男子,語氣急促。可能是她公公來喝杯咖啡?艾利克斯的父母六個月前搬到波士頓、就為了跟唯一的孫子多些相處時間。起初D.D.對此有些緊張,她比較喜歡自家爸媽留在佛羅里達州的決定。不過事後證實艾利克斯的雙親──鮑伯跟艾迪絲──都跟他們的兒子一樣隨和。再加上小傑克顯然愛極他們了,以她跟艾利克斯的工作模式來看,在手機速撥功能裡輸入兩老的電話也不壞。當然了、若他們單純是為了她的工作過來幫忙,而不是因為她成了無法自己穿衣服的殘廢、那她會更感激。她很在意這種微小的差異。
那兩人都盡力壓低聲音,不想把她吵醒。她把這當成歡迎她的徵兆。
「早啊。」
艾利克斯馬上從圓形餐桌旁抬起頭。晚他一步回過神來的不是他父親,是她的組員菲爾。艾利克斯的外表打理得整齊清潔。顯然他已經起床好幾個小時,沖過澡、刮好鬍子、替三歲兒子安排好去處。現在他穿著上班的服裝,海軍藍的學院制服襯衫紮進卡其長褲裡。襯衫讓他深色的眼睛跟半黑半白的頭髮更加顯眼。這人真好看,她不是第一次這麼想。帥氣、聰穎、對兒子全心付出、對她的需求敏銳無比。
D.D.的老搭檔菲爾就坐在艾利克斯對面,他的棕色頭髮日漸稀疏,彷彿已經跟他高中時的甜心貝西結婚一輩子,生養四個小孩,他曾宣稱加入波士頓重案組是為了逃離育兒地獄。
她對此存疑。
「來杯咖啡?」菲爾語氣開朗,卻沒有對上她的雙眼,推開椅子,直直走向咖啡壺。
「你們又不打高爾夫球。」D.D.說。
艾利克斯嘴角勾起輕輕的笑意。
「什麼?」菲爾依舊忙著研究如何把咖啡妥善地倒進太大的馬克杯裡。
「你們不會賭博。在單身派對上也沒有共同的好朋友。老實說你們唯一的交集就是我。」
菲爾倒完那杯咖啡,小心地放好咖啡壺,慢吞吞地端起冒煙的馬克杯,刻意地轉向她。
D.D.拉出一張椅子,猛然坐下,臉皺成一團。她突然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菲爾的來意。艾利克斯收起微笑,隔著桌子伸手輕撫她的右手手背。
「有睡著嗎?」他問。
「當然。什麼夢都做了。沒有睡得這麼好過。真想再從樓梯上摔一次,這樣就可以多躺一會了。」
D.D.的注意力沒有離開過菲爾。他是兩人之中的弱點。無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會讓步的人一定是他。
「FDIT?」她柔聲猜測,菲爾繼續站在她面前,雙手依舊捧著那杯咖啡。
警察口中的FDIT,指的是用槍時機調查小組(Firearms Discharge Investigation Team,FDIT)。只要警官開槍,包括在黑暗的犯罪現場對身分不明的目標開槍,FDIT就有責任調查此事,判定該名警官的用槍時機究竟是恰當還是有所疏忽。
D.D.在醫院恢復意識時,FDIT的人員早已取走她的佩槍,她在警界的未來端看他們最後遞交給專業標準局(Bureau of Professional Standards,BPS)的報告。
她手下的警探要她別擔心。以當時狀況來看,她的佩槍可能是在她跌下樓梯時擊發。只是半自動警用槍並不會自己掙脫扣好的槍套。警官往後跌落開放空間時,右手食指通常也不會擱在扳機上,並且連續開出三槍。
D.D.是刻意擊發她手中那把警局配發的手槍。想要射中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
就連她也只能推測出這麼多。
但她的目標究竟是什麼?她究竟有沒有正當的開槍原因?她的手下完全找不到現場還有誰在。只有她失去意識的身軀倒在克莉絲汀.萊安家的前廳、以及牆上的三個彈孔。其中一顆子彈打穿了與隔壁戶相鄰的牆面,幸好沒有射中任何人。可是克莉絲汀的鄰居不吃這一套,他們想知道為什麼警察要在隔壁的屋子開槍,以及……
交給專業標準局的報告自然不只要寫出警官的行為,還得涵蓋這個行為讓外界對整個部門有什麼觀感。
D.D.難以脫身,這點她很清楚。那些麻煩事沒有早點惹上身只是因為她傷得太重,得要立刻請病假療養。部門也不需要在短時間內決定她的去留;她的醫師早就說過她近期內不可能回歸職場。
「沒有消息。」菲爾說。
「喔。」
「或許這是好消息。」他繼續說下去,語氣乾脆。「要是有明顯的瀆職證據,相關當局絕對不會遲疑,會馬上辦了妳。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D.D.盯著與她相處多年的夥伴,心想要是他的表情與發言能夠更一致點就好了。
「肩膀?」菲爾問。
「過三個月再來問我吧!」
「要那麼久?」
「看來是年紀的問題。不過我有在做物理治療,還有鍛鍊耐性。」
菲爾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與D.D.共事的經驗讓他清楚瞭解她的耐性究竟有多少。
「真的。」她贊同他的想法。
「痛嗎?」
「痛得沒完沒了。」
「醫院沒給妳什麼藥?」
「天啊,他們開了各式各樣的藥。可是啊,菲爾,你也知道我是什麼脾氣。反正能跟其他人分享,我幹麼減輕自己的痛苦?」
菲爾點頭同意。艾利克斯摸摸她的右手手背。
「今天我要去看新的醫師。」她笨拙地聳了聳一邊肩膀。「專精疼痛管理技巧的專家。精神淩駕物質之類的廢話。天知道會怎樣,說不定我能學到一些東西。」
「很好啊。」菲爾終於遞出那杯咖啡,小心翼翼地放在她完好的那隻手搆得到的桌面上。達成任務後,他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不是來談用槍調查報告的話,那你來幹麼?」D.D.低聲問。
菲爾還是沒有抬頭,艾利克斯又揉了揉她的手背,她閉上雙眼,接受她一直在懷疑的事情。
「又出現一椿謀殺案。」
「對。」
「一樣是皮膚被剝開、腹部放了一朵玫瑰花、床邊桌上有一瓶香檳?」
「對。」
「你需要我想起來。」以這個想法為基礎,她繼續說下去:「菲爾,你不是以我的搭檔身分來此,對吧?這不是警察之間的談話。你需要知道那天晚上我看到什麼,你是來拜訪目擊者的警探。」
他一言不發。艾利克斯的拇指繼續撫過她的指節。
她盯著自己的咖啡杯。
「沒關係的。」她低喃。「我完全能理解。我當然會幫忙。我會盡全力幫忙。」
D.D.華倫前警長,她想。她在心中努力提醒自己很幸運,即使她的大腦還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