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皮盜獵者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8 18:28
姊姊在我三歲那年發現我的狀況。她揮舞著剪刀,我乖乖站著,伸出光裸的雙臂,鮮血從我的手腕滴落橄欖綠的長毛地毯,我們的養母剛好走進來。
六歲的姊姊說:「妳看,她根本沒有感覺。」刀刃又劃過我的前臂。又一陣鮮血湧出。
那個女人尖叫,然後昏倒。
我低頭看她,納悶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之後,姊姊就離開了。我被送去醫院,醫師花了好幾個星期為我做了各種測驗,應該會讓我感受到比姊姊的刀尖還要劇烈的痛楚,最後他們得到一個結論:因為我的SCN9A基因產生極度罕見的突變,所以我感覺不到痛。我能感覺到按壓。剪刀壓入我的皮膚,我能感覺到質地,剛磨過的刀刃光滑無比。
可是皮膚裂開、血液滲出的實際感覺……
我沒有各位會有的感覺。從來沒有過。這輩子永遠不會有。
※※※
在莎娜拿裁縫剪刀割開我的手臂後,我整整有二十年沒見到她的面。我姊姊大多在各種收容機構度日,獲得麻薩諸塞州接受抗精神疾病藥物治療的最年幼者之一的殊榮。她在十一歲時首度試圖殺人,到了十四歲終於成功。我們家獨特的傳承。
不過呢,若說她是領養體系中的受害者,那我就是成功的典範了。
根據我的症狀,醫師不認為領養家庭能把我照顧好。畢竟,這類基因突變的寶寶常在長牙時啃掉自己的舌頭。有牙牙學語的幼童把手擱在滾燙的火爐上,烤成三級燙傷;更別說是那些七歲、八歲、九歲的小孩,他們會撐著粉碎的腳踝成天跑來跑去,或是直到昏倒被送進醫院,才發覺闌尾早就發炎。
痛楚非常有用。它能警告危機將至,教你認識各種傷害,提示這個舉動會導致怎樣的後果。少了痛覺,從屋頂上一躍而下感覺是很棒的事情;把手伸進滾燙熱油中撈出剛炸好的食物感覺也不錯;或是拿鉗子拔掉指甲。大部分先天痛覺遲鈍的孩子都說他們是依據衝動行事。重點不是為什麼要做,而是為何不做?
然而有些人會語帶渴望地說他們做那些事,只是為了知道會不會痛。因為若是缺少大部分人都有的感覺,那份感覺就會化為畢生追求的目標。無情的執念。終於感覺到痛楚的狂喜。
疼痛感知失調的孩童死亡率極高;很少有人能活到成年。我們大多需要二十四小時的貼身照顧。拿我來說好了,一名無妻無子的年老基因學家背地裡動了些手腳,帶我回家,讓我成為他摯愛的養女,以及他最滿意的研究案例。
我的養父是個好人。他只請最好的保母隨時監控我,還耗費他整個週末的時間協助我面對自己的狀況。
比如說,要是你感覺不到痛,那你就得找別的方法偵測潛藏的健康威脅。我小時候學到滾水等同危險。還有爐子上的加熱區。我會先摸摸物體的質地。任何被歸到尖銳一類的東西會被我丟到一旁去。我不碰剪刀,或是邊緣堅硬的傢俱,或是小貓小狗這些有銳利爪子的生物。只能走路。不能跑跳、溜滑梯、跳繩、跳舞。
外出時,我總是穿戴安全帽跟適當的墊襯護具。等到我回家,會有人卸下我的鎧甲,檢查是否有絲毫傷痕。我的保母還得脫掉我的鞋子,查看腳踝是否能轉一八〇度,畢竟我曾在走路去庭院途中扭斷肌腱。還有一次身上滿是黃蜂蝥出的傷口──我跌到蜂窩上,五歲的我還真是天真無邪,以為牠們是在陪我跳舞。
年紀漸長,我學會管理自己的生理機能。每天量體溫,看有沒有發燒,判斷自己是否哪裡正在發炎。每晚全裸站在全身鏡前,細細研究每一吋皮膚,尋找瘀青和撕裂傷,然後檢查關節是否腫脹或是有壓迫感。接著是眼睛:紅色的眼球代表大事不妙。檢查耳朵:耳道的血跡可能代表耳膜破裂,或是頭部損傷。再來是鼻腔、口腔、牙齒、舌頭、牙齦。
我的身體是一個容器,很好用的器皿,需要妥善檢查、管理、照顧。我得要格外謹慎,因為缺乏傳導來自痛覺神經的電波的分子管道,這代表我的身體無法自我照應。跟我狀況相同的人不能信任自己的感覺。我得要根據視覺、聽覺、味覺、嗅覺來判斷。
精神可以超越物質,我的基因學家養父對我說了一遍又一遍。這只是用精神力量淩駕物質的簡單練習。
當我好不容易長到十三歲,沒有死於中暑、體內發炎,或是基本的疏忽意外,養父在研究上又採取了新的做法。如果說世界上有兩百個孩子生下來就是這種狀況,那麼能活到成年的人數大概是四十人。研究這些案例可以發現從未體驗過肉體不適的人生有多麼脆弱。舉個例子吧,許多案例指出他們難以與旁人產生同理心,情緒成長遲緩,社交技巧有限。
我的養父馬上就執行了全套的心理評估。我能察覺其他人的痛苦嗎?分辨得出陌生人臉上的悲傷嗎?能夠妥善回應身旁眾人的苦難嗎?
要是沒有因為被紙張劃破手指而哭泣過,那妳會為了十六歲的摯友突然與妳斷絕往來、叫妳怪胎而落淚嗎?要是能撐著碎裂的膝蓋走上幾哩路,等到妳二十三歲的親姊姊寫信找到妳,郵戳顯示發信位置是監獄,妳會揪心嗎?
要是妳從未體驗過一秒鐘的真正痛楚,妳能夠完全理解養父死前緊握妳的手、喘著氣說出的最後一句話嗎?
「雅黛琳。這、就是、痛。」
我獨自出席他的葬禮,似乎懂了。
但是身為養父的女兒,我也知道我絕對不能下定論。於是我照著他的訓練,加入頂尖的研究計畫,鑽研、測試。
我把疼痛變成我的事業。
這是很有用的專業技能,好處多多。
※※※
抵達麻州監獄時,姊姊已經在等了。我簽到、把皮包塞進空的置物櫃、排隊等待安檢。克里斯跟鮑伯這兩名長期在此服務的獄警叫出我的名字。鮑伯的金屬探測器掃過我的醫療用手環,他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都會做這件事。接著第三名獄警瑪利亞送我到封閉的會客室,我姊姊坐在裡頭,上銬的雙手擱在膝上。
瑪利亞點點頭,我進入房間。二點五公尺見方的空間裡放了兩張橘色塑膠椅跟一張富美家(譯註:Formica,傢俱廠牌。)的木桌。莎娜已經在她那側坐定,背倚灰色磚牆,隔著唯一的窗戶監視走廊的動靜。這是黑幫槍手會坐的位置。
我坐到她對面,背對著窗戶和外頭來來去去的人。我不慌不忙,拉出塑膠椅,找個好位置。一分鐘過去了。接著是兩分鐘。
姊姊率先開口:「脫掉外套。」她的語氣已經有些激動。某些事情把她惹得毛躁不安,可能在我來訪前她就是這副模樣,但這不代表我不需要承擔她的情緒。
「怎樣?」與她焦躁的命令相比,我刻意維持冷靜的語氣。
「妳不該穿黑色的。我跟妳說過多少次了?黑色會讓妳一點都不顯眼。」
這句話是出自這個身穿單調藍色舊衣的女人,她及肩的棕髮結成油膩膩的團塊。或許姊姊曾經美麗,然而多年來嚴苛的生活環境跟螢光燈照明顯然成效卓越。更別提她眼中的凶狠目光了。
現在我脫下合身的Ann Taylor西裝外套,掛在椅背上。裡頭是灰色針織長袖上衣。姊姊狠狠瞪著我覆在衣服下的手臂。那雙棕眼與我互望。她試探似地吸了吸鼻子。
「沒有聞到血味。」最後她說。
「妳不需要這麼失望。」
「拜託。我每天至少花了二十三個小時盯著同樣的噁爛白磚牆。妳至少也讓我看看被紙割傷的傷口吧。」
姊姊宣稱她聞得到我無法感受的痛楚。這件事沒有半點科學根據,只不過是出於身為「姊姊」的威權感罷了。先前我曾三度在離開她之後的幾個小時內,發現自己身上有她警告過的傷口。
「妳應該要穿紫紅色。」莎娜繼續說:「住在外頭的人是妳。所以啊,雅黛琳,活得精彩一點。這樣說不定妳可以為我講一些真正的故事。別再只是工作、患者、疼痛測試,巴拉巴拉巴拉。告訴我哪個結實的傢伙從妳瘦巴巴的胸口扯下紫紅色內衣。或許我就能真正享受這些每月一度的會面了。妳能跟人做愛嗎?」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已經問過好幾次了。
「沒錯,妳感覺得到舒服的事情,不會覺得痛。我猜這代表我的妹妹無福享受SM的快感了。哈,爛透了。」
莎娜的語氣毫無起伏。這種人身攻擊並不是針對我,而是她能做的只有這種事。無論是監禁、藥物治療,甚至是妹妹的關注,全都無法改變這點。莎娜生來就是狩獵的猛禽,她是我們父親的女兒。在十四歲那年殺害了一名小男孩,此舉讓她吃了幾年牢飯。之後她送一名獄友跟兩名獄警上西天,換得繼續蹲苦窯的門票。
有誰能愛像我姊姊這樣的人?以專業的角度來說,她是研究反社會人格的精彩案例。徹徹底底的自戀狂,完完全全喪失移情能力的她,心中藏著各種高檔的犯罪手法。以個人角度來說,她是我僅存的親人。
「聽說妳加入了新的計畫。」我說:「麥克金諾典獄長說妳最初的幾幅畫作顯示出妳觀察入微。」
莎娜聳聳肩,她不是那種會欣然接受讚美的人。
她又吸吸鼻子。「沒有香水味,不過妳的打扮看起來很專業。所以妳今天要工作。從這裡直接去妳的辦公室。妳會在車上噴香水嗎?希望那股香味足以掩蓋監獄之香。」
「我以為妳不想談我的工作。」
「我知道已經沒別的事情可聊了。」
「可以聊天氣。」
「去他的。別因為今天是星期一,妳就以為我要浪費一個小時承受妳的憐憫。」
我什麼都沒說。
「雅黛琳,我膩了。妳。我。每個月的固定會面只是讓妳展現超爛的服裝品味,而我別無選擇,只能坐在這裡看妳。妳手邊的患者已經夠多了,別來管我啦。所以妳出去。現在就直接走出去。我是認真的!」
有人敲門。是瑪利亞,她隔著強化玻璃看見一切,監視著我們的狀況。我沒有理會她,繼續盯著姊姊。
她的爆發對我來說不痛不癢;現在我習慣了這種演出。莎娜偏好憤怒這種情緒,可以用來攻擊也可以防禦。再加上姊姊有足夠的理由恨我。不只是因為我的罕見基因突變,或是我找到自己的長腿叔叔。也因為在我出生後,母親選擇把我藏在衣櫃裡,裡頭的空間藏不下兩個人。
莎娜狠狠咒罵,眼中清楚浮現陰暗的怒氣與更深沉的抑鬱,我又開始納悶今天早上究竟是出了什麼事,讓我這個硬漢般的姊姊陷入這樣的情緒。
「妳為什麼這麼在意?」我突然問。
「在意什麼?」
「紫紅色。妳為什麼要特別提出來?還有我的穿著,我穿什麼顏色、會不會引起其他人注意。妳為什麼會在意?」
莎娜對我皺眉,顯然對我的疑問感到困惑。最後她說:「妳他媽的智障。」
「這是妳說過最像姊姊的一句話。」我下了註腳。
致勝勾拳。莎娜翻翻白眼,最後她不情願地笑了。房裡的壓力總算是紓解不少,我們兩個又可以她嘴巴上說得好聽,不過根據典獄長的證詞,姊姊似乎相當期待每個月的會面。在她最失控的時刻,只能拿取消我的會面這件事來威脅她就範。因此,我們繼續這場每月一次的共舞,至今已將近十年了。
或許與天生的精神病患之間能產生的真正情誼差不多就是如此。
「妳過得好嗎?」我問。
「跟小寶寶一樣好。」
「有讀到什麼好書嗎?」
「有啊。莎士比亞全集。天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得到五步抑揚格(譯註:iambic pentameter,是英語詩歌中常見的格律詩行之一。)。」
「連你也是嗎,布魯托?(譯註:Et tu Brute,莎士比亞在劇作《凱撒大帝》中寫到的凱撒遺言。)」
又是一個微笑。莎娜在椅子上更加放鬆了。我們繼續聊了三十分鐘,在意有所指與漫無目的之間徘徊,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都是如此。直到瑪利亞輕敲窗戶,我們的時間就此結束。我站起來。姊姊哪裡都不去,選擇待在位置上。
「紫紅色。」她再次命令,我拎起黑色外套。
「或許妳應該聽從自己的建議,在藝術作品上加一些顏色。」我說。
「給那些心理專家更多研究素材?」她扯出假笑。「才不要。」
「妳的夢境也都是黑白色的嗎?」
「妳呢?」
「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做夢。」
「或許這是妳身體狀況的副作用。我很會做夢。大多是血紅色的。唯一的差別是有時候拿刀的人是我,有時候是親愛的爹地。」
她直視我,眼神突然像鯊魚一般呆滯,但我很清楚不該上鉤。
「妳該寫日記來記錄夢境。」我提議。
「不然妳以為我他媽的幹麼畫圖?」
「不是用來發洩噁心的深層暴力傾向嗎?」
她笑出聲來,我走向門邊,丟下她。
「她還好嗎?」一分鐘後,我跟著瑪利亞走過走廊,開口問道。一般囚犯的會客時間不會排在星期一,所以這一區相對來說安靜多了。
「不確定。妳也知道已經接近三十週年紀念日了。」
我茫然地盯著獄警。
「莎娜手下的第一個犧牲者。」她向我解釋。「十二歲的唐尼.強生。下星期就是莎娜殺害他的三十週年。某個本地記者準備要來訪談。」
我眨眨眼。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連接這些事件。身為醫師跟致力於自我管控的女性,我決定晚點再來思考。我究竟想要避開什麼樣的痛苦?一個諷刺的自我審視的時刻。
「不過她不會回答任何問題。」瑪利亞又說:「我個人覺得這樣很好。我是說,那個男孩現在已經沒辦法為自己說話了。殺害他的凶手又能多說什麼呢?」
「有什麼消息請隨時告訴我。」
「沒問題。」
我在門口取回皮包、簽退,然後走到數百公尺遠的停車位,背後這幢用磚塊跟帶刺鐵絲搭成的寬廣建築物就是我姊姊永遠的居所。
副駕駛座上放了鮮豔的紫紅色羊毛針織衫。我抵達此地時,依照拜訪的規定,坐在車內換掉外衣,除去首飾,試圖配合周遭環境營造出更低調的外表。
我推開兩個星期前新買的針織衫,我發誓,這是我手邊唯一的紫紅色衣物。
現在我仰望監獄的磚牆。牆上當然到處都有窗戶,就連姊姊的隔離牢房也有一道狹窄的縫隙。可是隔著一大段距離,我笨拙地趴在方向盤上,讓休旅車的深色窗戶隱沒了我的身影……
我一直無法解釋姊姊的一切。然而,此時我懷疑她也常常與我有同感。
我發動我的Acura,開往波士頓市中心,準備迎接忙碌的午後。有各式各樣的患者想從痛苦中解脫,包括一名新來的病患,最近在值勤時受傷的波士頓警探。
我愛我的工作。與每個患者打招呼時,我總是期待挑戰。我會以最適合我身體狀況的口吻說:「請向我敘述你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