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喜歡妳】
在回憶消逝之前 by 川口俊和
2019-11-18 02:46
這年,函館的初雪是十一月十三日,比往年晚了大約十天。
雪花從晴空緩緩飄落,這就是俗稱的,風花。
正如字面,像風中飛舞的花瓣般飄落的雪。
從咖啡店的窗內可以欣賞由藍天、紅葉和白雪構成的鮮豔景色。
♫
喀啦哐噹。
❖
牛鈴響起,布川麗子走進店裡。
一直到上個月,麗子還因為無法接受妹妹的死,患了失眠症,精神狀態不穩定。然而,妹妹從過去來看她,跟她約定要「笑著活下去」之後,病情大幅好轉。現在她臉色很好,喀啦喀啦地拉著一個行李箱進來。
「歡迎光臨。」
時田幸出聲招呼麗子。
小幸是在這家咖啡店工作的時田數的女兒,今年七歲,她負責替回到過去的客人倒咖啡,很喜歡看書,放假的日子一天可以看三本以上。她看的書各種類型都有,甚至有大人都看不懂的困難內容。暑假的時候,她喜歡看宇宙和哲學的書,現在則看外國推理、經濟學,以及最近沉迷的《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一百個問題》
這其實是在這裡打工的小野玲司的書,現在銷售量已經突破兩百萬本,非常暢銷。
書的內容就如書名,以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為前提,設計了一百個問題,每一題都得從兩個答案中選一個。最近幾個月,小幸都拿這本書裡的問題問咖啡店的常客,看他們怎麼回答。
小幸自己一個人坐在櫃臺邊。
麗子舉目環視店內,把頭傾向一邊,心中暗覺奇怪。平日午餐時間結束後,店裡沒有客人並不稀奇。只不過現下不在的不止客人,除了小幸之外,數不在櫃臺後方工作,代理店主流和打工的玲司也不見蹤影。
「小幸自己一個人嗎?」
麗子喀啦喀啦地拉著行李箱,走到坐在櫃臺座位的小幸旁邊。
「……嗯。」
「妳媽媽呢?」
麗子詢問數的去向。
「出去買東西了。」
「流先生呢?」
「流舅舅在下面打電話。」
幸用手指往下指。這家咖啡店樓下是流他們的居住空間。
「……那玲司呢?」
「東京。」
「東京?」
「他試鏡通過了。」
麗子聽去世的妹妹說過,玲司想當藝人,她也看過好幾次玲司表演的段子,但是麗子並不覺得玲司的表演有趣。
她跟雪華說起這件事,但雪華回答:「就是不有趣的地方才有趣。」不過她還是無法理解,總是裝出笑容含混敷衍過去。
玲司竟然通過試鏡到東京去了,讓她覺得心情複雜。
「這,這樣啊……」
要是有人問她玲司的笑話好不好笑的話,她真的不知該怎麼回答。
麗子不再追問玲司的事情,在小幸身邊坐下。
小孩有時候會問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要是她含糊地答覆了,然後被誤解轉述給玲司聽到就不好了。還是哪壺不開就不要提哪壺。
「看到哪裡了?」
「看完了。」
「全部?好厲害?」
「嗯。」
可能是失眠症的影響,在跟從過去來的雪華見面之前的記憶,都不太清楚了。即便如此,她還是記得小幸跟村岡沙紀、松原菜菜子她們一起在玩這本書上的問答。
「好玩嗎?」
「好玩!」
「我也很想玩。」
這是麗子的真心話,當時她的情況讓她完全沒有心情。
「要玩嗎?」
小幸天真的聲音問道。
小幸並不瞭解麗子不久之前因為無法接受妹妹死亡,得了廣泛性憂鬱症,對小幸來說,麗子只是常客之一而已。
「那就只玩一個問題,好嗎?」
麗子望著時鐘回答,她要趕飛機,在此之前還可以先留下一個小回憶。
「隨便哪個都可以嗎?」
「隨妳挑。」
「知道了。」
小幸高興地翻過書頁,在某一處停下。
「那就這題。」
「好。」
「要問嘍。」
「麻煩妳了。」
小幸唸出問題──
☕
您現在有最愛的男性,或是女性。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①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求婚。
②因為沒有意義,所以不求婚。
❖
這個問題小幸之前問過菜菜子她們,麗子則是第一次聽到。
「妳要選哪個?」
小幸閃閃發光的眼睛望著麗子。
麗子無法掩飾自己的躊躇。要是那天雪華沒有來見她的話,她一定會回答②吧。
但是現在的麗子不一樣了。
「①吧。」
回答之後,麗子發現自己心中有明確的理由。
「為什麼?」
小幸反問,她做出略微思考的樣子。
「就算只有一天,要是不幸福的話,我妹妹會生氣的。」
她愉快地回答。
麗子似乎看見雪華雙手抱胸,很得意地「嗯、嗯」點頭的模樣,因為雪華就活在麗子心中。
「原來如此。」
小幸也滿意地點頭。
☕
木板階梯上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流從樓下上來了。
「啊,麗子小姐。」
「您好。」
「怎麼啦?」
流從麗子和小幸背後走過,進入櫃臺後面。
「我以為來這裡能碰到醫生……」
「醫生嗎?」
兩人口中的醫生是在綜合醫院上班的精神科醫生沙紀。麗子罹患廣泛性憂鬱症的時候,沙紀是她的醫生,也暗地裡幫忙雪華從過去來這裡跟麗子見面。
「是的。」
「咦?沒見到嗎?剛剛她還在這裡的……」
流把腦袋歪向一邊,望著麗子坐著的位子。
「小幸,醫生呢?」
「……不知道。」
小幸不知怎地,不自然地用書遮住臉。
「有點奇怪啊。」
櫃臺上有小幸的柳橙汁和喝過的咖啡,顯然不久之前沙紀還在這裡,所以是小幸有所隱瞞。
「小幸!」
流望著縮成一團的小幸,加重了語氣問她。
「啊,沒關係。」
「但是,」
「真的沒關係。」
麗子笑著幫小幸說話,她也看到沒喝完的咖啡,就算小幸有所隱瞞,她也沒有理由逼問她。
麗子眼角瞥見小聲嘆氣的流,轉身望著老紳士坐著的那個位子,回想起跟雪華見面的那一天。
「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她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
「那個孩子來見我了……」
就算知道這家咖啡店的規矩,也很難想像去世的妹妹會來跟自己見面。就連身為店主的流,要是看見去世的妻子計突然出現在眼前,也會大吃一驚吧。
「但也因此我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了。」
麗子說著,望向自己的行李箱。
見到雪華之後,麗子跟守先生復合了。雖然說是復合,但只有麗子覺得他們分手過,守先生只是因為跟沙紀諮詢,暫時和麗子保持距離而已。
「恭喜。」
流聽沙紀提過他們復合之後就立刻登記結婚,直到現在才正式跟她道賀。
♫
喀啦哐噹。
❖
數回來了,就如同小幸所說的,出去買東西了吧,因為她手裡提著兩個購物袋。
「媽媽,妳回來了。」
小幸跑上前。
「我回來了。這個能拜託妳嗎?」
數說著,把一個購物袋交給小幸。這個袋子裡裝的是他們的食材和生活用品,數用眼神示意她拿到樓下去。
「好。」
小幸精神飽滿地說道,小跑到樓下去了。
──她還真會溜。
流暗忖著,哼了一聲。
數看見麗子腳邊的行李箱。
「啊,是今天?」
她對麗子說,她知道麗子和守先生結婚後就要離開函館。
「是的。」
「你們要去哪裡?」
「德島。」
數把裝著店裡食材的購物袋越過櫃臺遞給流。
「說到德島,就是烏龍麵囉?」
流接過購物袋,插嘴說道。
「是啊。」
「是個好地方呢。」
「……是我……先生的老家。」
看麗子訥訥地說出「先生」兩字,流瞇起眼睛。
──真的太好了。
麗子心境的變化,可以從話中窺見一端。
流見過在雪華從過去來這裡之前像夢遊症患者一樣的麗子,跟現在相形之下,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數望向時鐘。
「等一下就要出發了嗎?」
她在問飛機的時間。
「是的。」
「我們會覺得寂寞的。」
數他們跟麗子雖然只相識短短幾個月,但這並不是社交辭令,而是數的真心話。
以前數極力避免跟別人往來,從來不會說這種話。然而,過了十五年,身為人母的她,心境也不一樣了。
流也從這句話聽出了數心境的變化。
──真的太好了。
他心想。
人不管遇到怎樣困難的狀況,只要有一個機會,就能重新振作起來。流深有所感。
麗子離開櫃臺座位站起來。
「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她深深地低下頭。
「不客氣。」
實際上,數並沒有做什麼,只客氣地微笑以對。
「要是有什麼話要跟醫生說,我可以轉達喔。」
流顧慮到麗子要跟沙紀告別。
麗子稍微想了一下。
「……那可以拜託您嗎?」
她說道。
「好的。」
流挺直背脊,表示會負起責任轉達。
「我也會幸福的。」
麗子沒有對著流,而是對著他背後的廚房清晰地說道。
「……請這樣告訴她。」
她停頓了一下後又加上一句。
「也會?」
流一瞬之間不知道麗子說的是誰,但麗子接下來的話讓他立刻明白了。
「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幸福,就是妹妹的幸福……」
她的意思是已經去世的妹妹也會獲得幸福。
「原來如此。」
流高興地說道,細細的眼睛瞇得更細了。
數也靜靜地微笑。
「那就告辭了……」
麗子禮貌地低頭致意,然後帶著一絲惋惜離開了咖啡店。
♫
喀啦哐噹──喀啦──
❖
牛鈴發出寂寥的聲響。
「不跟她道別沒關係嗎?」
麗子離開之後,流轉向廚房說道。
「我不擅長道別啊……」
沙紀說著,從廚房走出來。
流也是中途發現她躲了起來,應該是不想跟麗子見面吧。
「但是,」
「想見面的話,隨時都可以見到不是嗎?」
沙紀垂下眼瞼說道,走回原來的櫃臺座位坐下,伸手拿起沒喝完的咖啡。
當然,沙紀並不是討厭麗子才躲著她,麗子離開此地,最覺得寂寞的一定就是沙紀了。但是離開函館是麗子自己的決定,她雖然想笑著送她離開,但發覺自己做不到,所以才躲起來。
沙紀啜飲已經冷掉的咖啡。
「對了,美紀還好嗎?」
美紀是流的女兒。她改變話題,因為也不擅長應付離別的哀傷氣氛。
「啊……」
流睜大了細細的眼睛。
「不是打了電話嗎?」
數把店裡使用的食材放進廚房的冰箱然後走出來,望著流的面孔。
「啊,嗯。」
流的額頭上滲出汗珠。
「美紀怎麼了嗎?」
數擔心地問道。
「啊,沒有,那個……」
流囁囁嚅嚅地說道。
「美、美紀……」
流喘著粗氣,聲音都聽不清楚了。
「哎?什麼?」
沙紀把手放在耳邊。
「美紀,有,男朋友……」
「男朋友?」
「美紀,有,男、男朋友了。」
流像漫畫人物一樣右眉不住抽動。
數和沙紀面面相覷,沙紀不由得噗哧地笑出聲來。
「不是很值得高興嗎?」
「一點也不高興!」
流拚命說道。沙紀捧腹大笑。
「美紀幾歲?」
「十、十四歲。」
「哎,同學嗎?」
「我沒有問!」
「是誰先告白的?」
「我不知道!」
「帥哥嗎?」
「又不是只要是帥哥就好!」
「你也不用這麼生氣啊?」
「我沒有生氣!」
「不過美紀很厲害喔,趁爸爸不在就交了男朋友……」
沙紀顯然在取笑流,他滿臉通紅。
「我、我再去打一次電話。」
他說著,劈哩啪啦地走到樓下去。
幾分鐘前接電話的時候,流當了一回開明的好爸爸,什麼都沒有問。當聽到沙紀說:「趁爸爸不在交了男朋友」,突然對自己這麼放任感到不安。
「啊哈哈哈,流先生好可愛啊……」
沙紀並不是在取笑流,她覺得能因為家人和好友這樣一喜一憂,很令人羨慕。要是能因為忍不住寂寞,流著眼淚跟麗子告別的話就好了,但是她知道自己辦不到。她說流可愛,其實是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這樣。
沙紀說出這句話時,才有了自覺。
「真令人羨慕。」
她嘆了一口氣喃喃道。
「是啊。」
數輕聲應和。
咚──咚──
老爺鐘報時,下午兩點半。
「這麼說來,是今天吧?玲司要回來。」
玲司收到試鏡合格的通知,第二天就去東京的藝能事務所報到,並且開始找住處。他的行動毫無迷惘,目前眼裡除了實現的夢想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是的。」
「他知道嗎?菜菜子的事……」
「我想多半不知道。」
其實在玲司出發去東京之後,數他們得知菜菜子幾年前就得了後天再生不良性貧血。剛好那時找到了骨髓捐贈者,立刻飛到美國去了。
「是吧。」
沙紀拿起小幸忘在櫃臺上的《一百個問題》,翻到某一頁。
☕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一百個問題。
第八十七題:
你現在有一個剛滿十歲的孩子。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①就算解釋孩子也不懂,所以什麼都不說。
②要是不說實話會覺得內疚,所以還是說了。
❖
以前菜菜子回答過這一題。當時她說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擔驚受怕,所以選了「①」。
「那要是菜菜子妳十歲呢?妳想知道,還是不想知道?」
沙紀反問她。
「想知道。」
菜菜子回答。雖然明顯矛盾,但她的理由沙紀也能理解。
「因為自己難過沒關係,但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難過。」
──菜菜子體貼又替別人著想,這個回答很有她的風格。
沙紀望著那一頁心想著。
然而身為精神科醫生,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
──她是太為別人著想,反而壓抑自己心情的那種人。
「以菜菜子的立場,她不想打攪玲司追求夢想。雖然可以理解,但玲司會怎麼想呢……」
沙紀說著,覺得玲司應該不能理解。
因為他們其實兩情相悅,這點沙紀跟數這些外人都看出來了,反而是兩個當局者迷。
「要是我們能說出她生病的事就好了……」
沙紀閱上書本喃喃道。
「就是啊。」
數凝視著窗外回道。
窗外的「風花」,緩緩地、緩緩地飛舞。
☕
當天晚上。
「咦?」
玲司拎著裝有伴手禮的袋子,站在咖啡店門邊。
本日營業已經結束,數、小幸和沙紀在店裡等玲司回來。
「後天再生不良性貧血?」
玲司重複沙紀說的病名。
「終於找到了適合的骨髓捐贈者……」
「捐贈者?」
陌生的病名和「捐贈者」這個詞讓玲司困惑,腦中一片空白。
──……一直都在生病?那個傢伙什麼時候得病的?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無法理解他們說明的內容。
沙紀用平靜的聲音,仔細說明那種病是怎麼回事。
「後天再生不良性貧血,是指造血細胞生成血液的功能低下,導致血液細胞減少的病症。也就是說,無法製造出新的血液,病人的生活會受到影響。菜菜子的病情比較輕微,旁人看不出來,但嚴重起來會貧血昏倒,疲勞倦怠,要是不治療的話,可能會因為併發症死亡……」
「這種病能治好嗎?」
「我不是專科醫生,不好下定論。但就算接受移植,完全治癒的可能性是五成吧。」
雖然說不是專科醫生,沙紀一定也詳細研究過這種疾病。
「五成……」
「是啊。就算手術成功,但畢竟是體內植入別人的組織,手術後可能會有併發症,或是排斥反應。這種病例在日本很稀少,移植的話還是要去國外。」
「所以就去了美國?」
「就是這樣。」
菜菜子的爸媽跟她一起去了美國,到美國之後,就沒有再跟沙紀她們聯絡了。可能是沒有餘力,因此現在沒有人清楚菜菜子的情況。
「要是能知會我們一聲就好了……」
「應該是不想讓我們擔心吧?」
「但是……」
「應該也是不想打攪你吧?好不容易通過了試鏡,現在才剛剛起步……」
沙紀這麼說。
──我是有點得意忘形了。
玲司反省自己。
他仔細回想,自從看到合格通知之後,好像連一句話都沒有跟菜菜子說過,只傳了一通簡訊。
『去東京找住處。』
但那只是單方面的告知,他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的事。
菜菜子回了簡訊。
『加油喔。』
就這三個字,他完全無法想像菜菜子當時的心情。
依菜菜子的個性,絕對會把別人放在優先的地位……
玲司說不出話來,咬住自己的下唇。
腦中不知怎地浮現菜菜子擦了新的口紅的那天,特地冒雨來接他,跟菜菜子一起走回咖啡店。
這麼想起來,第一次在意起兩個人獨處,可能就是那個時候也說不定。他清楚地記得菜菜子擦著新口紅,站在打了燈的紅葉之中的模樣,也記得當時心動的感覺……
他不由得掏出手機,但並沒有菜菜子傳來的訊息,沉默的畫面讓他覺得心焦。
數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邊。
「這是菜菜子小姐留下來的。」
數說著,把一封信交給玲司。
玲司把紙袋放在附近的桌上,接過那封信。便箋是印著櫻花花瓣的和紙,菜菜子熟悉的優美筆跡寫著如詩的文字。
◇
玲司:
恭喜你通過試鏡。
我一直沒有跟你說,現在突然之間可能會嚇你一跳。
三年前,我患了一種叫做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病。
簡單說來,就是無法正常製作血液,會對生活造成各種影響。
要是不治療,可能會衍生其他的病,就沒法繼續努力下去了。
但是呢,現在在美國找到了捐贈者,所以我得去動個手術。
我們是青梅竹馬,我本來也打算跟玲司說的,
但通過試鏡的你,現在正是要緊的時候,
所以我不想打攪你,就沒告訴你了。
我沒法跟世津子小姐一樣……
抱歉。
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可道歉的(笑)。
要動手術我很害怕,但我會努力的。
所以請不要擔心。
玲司的段子一點都不有趣,但還是通過了試鏡,
這一定是老天一時興起給你的機會,
一定要好好把握喔。
我會一直替你加油的。
菜菜子
❖
菜菜子的信在玲司手中微微晃動。
「我沒法跟世津子小姐一樣……」
看完之後,玲司喃喃重複這一句。
──那是當然的啊……
玲司咬住嘴唇,思索著菜菜子寫下這句話的理由。
☕
吉岡世津子是魔得藝人大賽優勝的搞笑二人組砰隆咚隆裡轟木的青梅竹馬,也是他的妻子。世津子是怎樣一位女性,怎樣支持著轟木,他和菜菜子都從轟木的搭檔林田口中聽說過。
轟木的狀況確實跟玲司很像。他們都是函館人,都想到東京當藝人。他們跟這家咖啡店的店主時田由香里也都認識,轟木跟世津子是青梅竹馬,玲司跟菜菜子也是。
但是菜菜子為什麼說:「沒法跟世津子小姐一樣」呢?
世津子愛轟木,相信他有當藝人的才能,為他奉獻一切,支持著他的夢想。他去東京的時候,她也伴隨在他身邊,是一位充滿行動力的女性。她的生活方式毫無迷惘,充滿自信。這樣的女性就算是同性的菜菜子看來,也充滿了魅力,令人憧憬。
相形之下,菜菜子並不執著於玲司的才能,只是在旁默默看著他努力的樣子,以身為青梅竹馬的身分支持著他。她沒辦法替玲司做什麼,更從來沒想過要跟他一起去東京。
她跟世津子的個性完全不同,根本無法比較,更別說轟木和世津子相親相愛,而玲司和菜菜子都只當對方是自己的青梅竹馬。
或許這就是讓菜菜子說出:「我沒法跟世津子小姐一樣」而抽身的原因。
要是沒聽過世津子的故事,她可能會告訴玲司自己生病,以及要去美國的事也說不定。
但是她知道了,她想成為那樣的人。
世津子將全部的人生託付給所愛的男性。她拿自己跟世津子比較,比較之後,她才發現對玲司的感情。
以及那一天,自己擦了新口紅的理由。
那天,菜菜子想讓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然而……有時候,人生會受「不巧」影響。此時正是如此──
當菜菜子鼓起勇氣想確定自己的感情時,玲司的手機就響了,那是合格通知的簡訊。要是這通簡訊晚個一小時,不,晚個幾分鐘的話,兩人的關係會有什麼改變就很難說。那天玲司心動的感覺,被合格通知給淹沒了。
時機不巧,只能這麼說。
兩人沒有確定彼此的感情,就這樣一人去了東京,一人去了美國,天涯各一方。
☕
玲司拿著讀完的信紙,搖搖晃晃地在旁邊的桌位坐下。
──要是能取得聯絡的話,現在就想聽到菜菜子的聲音;要是能飛去的話,現在就想飛去。但是……
玲司不明白這種衝動是什麼,對自己的慌亂感到焦躁。
──就算去了,我又能怎麼樣?我現在不能不堪續前進吧?我試鏡失敗了不知道多少次,每次失敗都覺得不甘心,但也都沒有放棄,好不容易才得到現在這個機會啊?
他說服自己,現在應該以實現夢想為優先。然而,抬起頭來,看見手中的信紙,決心就動搖了。
──但是,要是再也見不到面了呢?
──為了追求夢想,有時候不是得做出一些犧牲嗎?
──要是菜菜子死了,我不會後悔嗎?
──但合約都簽了,房子也租了,現在已經無法回頭了。
──為什麼煩惱?
──想見菜菜子。
──煩惱什麼?
──菜菜子和夢想,哪個比較重要?
──不知道。
──不知道該怎麼辦。
反反覆覆,腦中反反覆覆。
玲司用雙手掩住臉,深呼吸了一下。就在此時──
「玲司哥哥。」
小幸的聲音從面前傳來,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玲司面前,水靈靈的眼睛盯著玲司的面孔。
小幸一定是看到玲司這個樣子覺得擔心,才出聲叫他的吧。
玲司卻覺得小幸好像是在詢問他……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小幸什麼都沒說,只不過這幾個月以來,她說過這句話無數次。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
玲司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說道,突然間,穿黑衣的老紳士站了起來。
「啊……」
這是他看過許多次的光景。老紳士站起來,稍微收起下頷,把書抱在胸前,悄然無聲地在木頭地板上往前走向洗手間。
玲司心跳加速,想起了剛在這家咖啡店打工的時候……
☕
那是櫻花飛舞的春季。
玲司當時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他只在週六、週日和國定假日忙碌的時候來打工。
某一天,有個男性客人說第一次約會失敗,想回到過去重新來過。由香里跟他說了這家咖啡店的規矩,他非常沮喪地回去了。
「那個,回到過去之後,真的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改變現實嗎?」
客人離開之後,在旁聽到規矩的玲司詢問由香里。在此之前,玲司並沒有詳細聽說過這家咖啡店的規矩。
「真的喔。」
「要是無法改變現實的話,那個位子就沒有意義了啊?為什麼要這樣呢?」
玲司直率地說。剛才那位男性客人,聽完規矩就放棄回到過去而離開了。
「嗯──或許吧。」
由香里並不反駁。
「但是呢,就算現實不會改變,還是有會改變的地方喔。」
「雖然不會改變,但還是有會改變的地方?」
玲司重複,這句話聽起來明顯矛盾。
「什麼意思呢?」
「比方說,你有喜歡的人。」
「好。」
「那個孩子是美人,頭腦聰明,是大家都憧憬的校花。」
「喔,好。」
「但是,你沒有跟那個校花說過一句話。這樣的話,你會告白嗎?」
「咦?」
「要告白嗎?」
這話太出人意表,玲司不知道由香里是什麼意思。只不過玲司並不討厭這種問答,他想像了一下由香里說的情況。
「不告白。」
「為什麼?」
「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而且那種偶像般的人物怎麼可能理會我啊?」
「是沒錯啦。」
「哎?」
果然還是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雖然他知道這是假設,但實在也太沒頭沒腦了吧。
「假設,你聽說了她喜歡你。」
由香里不顧玲司的困惑,繼續說道。
「嗄?」
「那你會怎麼辦?」
他有點心動,但結論仍舊沒有改變。
「什、什麼也不做啊,只是謠言而已。」
「但是你的心情不會改變嗎?」
「會改變又怎樣?」
「跟剛剛有點不一樣了吧?」
她是指心動的感覺嗎?
「是有一點……」
玲司含糊地回道。
「動搖了嗎?」
由香里好像看透了玲司的心意,直率地微笑起來。
「嗯,是啦。」
「會覺得搞不好她願意跟我交往?」
「不會。」
「原來如此。」
由香里滿意地點點頭。
「那麼,要是你偷聽到她跟朋友說她喜歡你呢?」
「咦?」
「怎麼樣?偷聽到了也不告白嗎?」
胸中的騷動更厲害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由香里的話牽著鼻子走,老實說並不愉快。
「也罷,就算不告白,也跟剛才明顯不一樣了吧?」
「是這樣吧……」
「但你沒有跟她交往的現實並沒有改變喔?」
這是詭辯。但是,要是由香里所指的「現實」是兩人的關係的話,那就沒說錯。
「是的。」
「什麼改變了?」
「……心情嗎?」
胸中騷動是事實。
「對啊。」
「但是,」
兩人的關係並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心情。這可以理解。但他還是覺得有什麼不對。
──就算如此,回到過去有意義嗎?
玲司還是想不透。
──沒有。
玲司噘起嘴,嗯地悶哼一聲。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因為並沒有人會為了這樣而回到過去。」
由香里的意思是,沒有人想為了改變心情而回到過去。
「從這裡開始才重要。」
由香里繼續說道。
「就算知道她真的喜歡你,但維持現狀的話,什麼都不會改變喔?」
「是的。」
「你跟她連話都沒有說過,兩人的距離和兩人的關係都沒有改變。」
「對啊。」
「要是她也跟你一樣,沒有跟你說過話,覺得你不會理她,那你們有可能交往嗎?」
「不會吧。」
玲司斷然回答。
「其實你們互相喜歡,真是可惜。這樣的話,你要怎麼做才能跟她交往呢?」
「……告白嗎?」
「對,也就是說……」
「……採取行動!」
「就是這樣。」
玲司握拳舉手表示勝利,由香里也滿意地微笑。
「沒有人光是想成為漫畫家就能成為漫畜家吧?」
確實。
「只是回到過去的話,誰都能回去。但是這家咖啡店要挑人選,用規矩篩選。有人聽說了規矩就放棄離開了:也有知道規矩仍舊想回到過去的人,他們都有要回去的理由。無論是什麼理由都可以,就算現實無法改變,也有一定要見到的人。只要有該見到的人就好。」
「就算現實不會改變,也一定要見到的人?」
話雖如此,高中三年級的玲司想不出來自己有這種對象。
「想不出來吧?」
「對,對啊。」
「你知道了規矩,或許以後有一天也會有不得不回到過去的時候吧?」
「會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任何事都有因果的。
☕
洗手間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黑衣老紳士好像被吸進去一樣消失在裡面。
「那傢伙……」
玲司望著老紳士空出來的座位。
「那傢伙最後一次來咖啡店是什麼時候?」
──見到了又能怎樣?
玲司心裡仍有這樣的迷惘,卻不由自主地朝那個座位走去。
「應該是……」
流說著,望向數。
「一星期以前,十一月六日,下午六點十一分。」
數簡直像是知道玲司要回到過去一樣,說出了精確的時間。
「小幸應該跟她在一起。」
「我知道了。」
玲司慢慢在那個位子上坐下。
──見到了又能怎樣?
但是看了菜菜子的信,他心中悸動不已。
──我想確定……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
「小幸。」
玲司呼喚站在數旁邊的小幸。
「替我倒咖啡好嗎?」
小幸抬起水靈靈的眼睛望向數,因為對方是玲司,小幸的眼神裡帶著「想讓他去」的神色。
「去準備吧。」
數說道。
小幸微笑點點頭,吧嗒吧嗒地走進廚房,流跟在她後面,跟往常一樣幫她準備。
玲司沒想到竟然會有這一天。
想跟去世雙親抱怨的女客人回到過去、砰隆咚隆的轟木回到過去時,他都在場,冷靜地從頭到尾在旁守護。嚴格來說,不管發生什麼都是別人的事,就像是看電視上的新聞報導一樣。
然而,現在卻不一樣。自己就在電視裡,坐在回到過去的位子上,變成熱氣消失的也是自己。
他現在覺得心臟好像要爆炸了,在這個位子上坐下,想到轟木帶著怎樣的心情去見過世的太太,就覺得胸口似乎揪成一團。
不管怎樣努力,都無法改變太太已經去世的現實。跟支持自己的太太死別,轟木是對抗了多大的喪失感才取得藝人大賽的優勝呢……
玲司心中再度產生迷惘。
──見到了又能怎麼樣?
──要放棄的話就是現在了。
他不斷重複同樣的疑問,自問自答。
──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現實……
都已經走到這一步,玲司卻沉浸在沉重的氣氛中。就在此時──
「啊,我忘記了!」
小幸把咖啡托盤交給了數,自己小跑到樓下去。
──小幸?
全員都當場呆掉,但小幸很快就回來了,只不過她手裡拿著那本《一百個問題》。
「這個。」
小幸把書遞給玲司。
「菜菜子姐姐說,要把這個還給玲司哥哥。」
「……啊。」
玲司接過書,他想起來了。
這本臀確實是玲司的,他借給了菜菜子,然後一直都是小幸在看。玲司自己都忘了這件事。但菜菜子想把借的東西還給他,雖然說這是認真的菜菜子會做的事,但玲司心中卻有別的想法。
把借的東西物歸原主,這行為或許也表示……
──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了。
菜菜子會不會是抱著這種心情?
「題目全部做完了嗎?」
玲司望著那本書,問小幸道。
「嗯。菜菜子姐姐說可能有一陣子見不到面,所以就做完了。」
──果然。
就是玲司現在要回去的那一天發生的事。
「來這裡的那一天?」
「嗯。」
「這樣啊。」
玲司翻過書頁,停在最後一個問題。
「小幸。」
「什麼?」
「妳記得那傢伙,就是菜菜子,怎麼回答最後一個問題嗎?」
「最後一個問題?」
「對,最後的問題。」
──我想知道,菜菜子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嗯,我記得。」
「她選了什麼?」
「唔,應該是②。」
「②?」
「嗯。」
「這樣啊。」
──果不其然。
「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還是怕死啊。」
聽到菜菜子說的話,玲司的表情變了。
──菜菜子說,她無法跟世津子一樣,或許沒錯,不對,根本沒有必要跟她一樣。我想見的不是世津子,而是菜菜子,而且世津子已經死了,菜菜子還活著。
玲司抬起頭。
──我們的未來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但我現在就想看見菜菜子。這有什麼不對!她覺得不安的話,那我就安慰她一下,有什麼不對!我想跟她說沒事的。我想跟她說妳沒有必要成為世津子。雖然不知道那樣做有沒有意義,反正菜菜子要去美國了,在她走之前跟地說這些有什麼不對!會礙到誰?不會礙到任何人!
玲司在心中下定決心,用力拍了自己的面頰兩下。
「??」
小幸被玲司的動作嚇了一跳,眼睛骨碌碌地轉動。
「小幸,謝謝妳告訴我,我有勇氣了。」
玲司恢復了正常。
小幸雖然嚇了一跳,但看見玲司的表情比剛才開朗多了。
「嗯。」
她開朗地大聲說道。
「那就麻煩妳倒咖啡了。」
「嗯。」
小幸舉起銀咖啡壺,她輕聲說道──
「在咖啡冷掉之前……」
倒進杯裡的咖啡升起一縷熱氣,而在此同時,玲司的身體也化為白煙,像被天花板吸進去一樣消失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之間。
「妳覺得他會告白嗎?」
在旁默默看著的沙紀問數。
「哎?告、告白?」
流大吃一驚。
「咦?流先生沒發現嗎?」
「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告白就是告白啊。」
他們兩情相悅。
「哎──真的嗎?」
「要不然玲司為什麼要回到過去?」
「我完全沒察覺。」
「流先生,你到底有多遲鈍啊?」
沙紀無奈地說道。
「對,對不起。」
流根本沒有錯,卻抓抓腦袋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話雖如此,菜菜子面對手術感到不安並非謊話,玲司的擔心也並不是完全沒道理。正因為兩情相悅,他們的不安會更深吧?
「雖然讓玲司去了,但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
流把頭歪到一邊。
「大家都知道吧?」
「咦?真的嗎?」
「對吧?」
沙紀說。
「嗯。」
小幸大聲回答,數微笑起來。
「這樣啊,原來如此。」
流把細長的眼睛瞇得更細了,他凝視著玲司離開的那個座位。
「對了……」
沙紀順口改變了話題。
「最後一個問題是什麼?玲司聽到以後,表情就完全變了吔?」
數回答了沙紀的問題──
☕
您現在正在開始陣痛的母親肚子裡。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
「醫生還沒玩過這個問題吧?」
小幸望著沙紀的臉。
「對。」
沙紀回答。
「原來如此。所以答案是什麼?①?」
她繼續說。
「要繼續活下去。」
小幸回答。
「那菜菜子選的②是什麼?」
「因為沒有意義,所以不出生了。」
這是數說的。
「原來如此。」
──因為聽說了她害怕死亡啊。
「那你要怎麼辦呢,玲司。」
沙紀對著空位喃喃道。
☕
玲司在回到過去的期間,一直在想《一百個問題》。
那些問題都有兩個答案。
借的東西,要還?還是不還?
中了一千萬日圓的彩券,換錢?還是不換?
舉行婚禮?還是不舉行?
仔細想一想,這些問題都是大家可能碰到的,只不過加上一個「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這種非現實的條件,就讓問題有了危機感。
──然而,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瀨戶彌生的父母車禍死亡、世津子病故、就連一起打工的雪華也在住院一個月之後去世了。真的沒有人知道會不會有明天。
玲司是這麼想的。
經由這次的事件,玲司知道了理所當然的日常有多重要,重視的人在身邊有多麼幸福。
有些事情就算想明天再講,也沒有機會了。
從東京回來之後,他發現理所當然應該都要在的菜菜子對自己有多重要。
但玲司的明天還沒有結束,現在菜菜子還活著。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一切就太遲了。在沒有結束的世界裡,現在這個瞬間必須做的事,可能就是坦率地面對自己的心情。只要有必須傳達自己心情的重要的人存在,那就非得傳達不可。
這本書是不是為了讓大家知道這個理所當然的道理才存在的呢?
菜菜子還活著。自己很幸運,知道這家咖啡店的存在。
就算現實無法改變,他也有現在能做的事情:就算未來不可知,他也有想傳達的心意。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我一定會回到過去見菜菜子。
玲司是這麼想的。
☕
手足的感覺回來了,周圍從上到下流動的景色也慢慢穩定下來。玲司觸碰還原的身體,確定是自己沒錯,剛才恍惚的感覺還未消散。
放眼望去,數在櫃臺後方,小幸坐著看書,流好像在廚房裡。
老爺鐘的時間剛過六點。
現在是十一月初,這個時期天色暗得早,要是沒有客人的話,咖啡店就關門。窗邊座位上有一對老夫婦,他們是最後的客人了吧。
他環視店內,菜菜子不在,還不到數說的六點十一分,待會兒菜菜子一定會來。數說的不會有錯。
數看見玲司出現了,只微微一笑,沒有跟他說話。
玲司知道這是對出現在這個位子上的人的尊重,而且玲司一出現在這個位子上,數應該就知道玲司是來見誰的。
玲司望向數,微微點頭致意,然後等待菜菜子出現。
六點八分,還有時間。
他摸了一下咖啡杯確定溫度,沒問題,沒有燙到不能摸的地步,但距離冷掉也還有一段時間。
數跟坐在窗邊七十歲前後的老夫婦談笑,應該是閒聊吧。玲司是第一次看見數開心地跟客人聊天,他豎起耳朵傾聽,數稱呼她「房木太太」,她跟著喜歡旅行的先生一起來到函館,看來他們是數在東京的咖啡店裡的常客。太太很健談,先生則沉默寡言。玲司只看得到他的背影,無法確定表情,但感覺是個粗人,太太愛憐地望著先生的表情讓他印象深刻。
──小幸又在看很難的書嗎?
坐在櫃臺邊的小幸動也不動。玲司知道她一旦沉浸在書裡就忘了一切,可能根本沒注意到玲司出現了。
六點十分,三十秒。
玲司望著咖啡店入口,菜菜子馬上要來了。
──那傢伙看見我坐在這裡,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驚訝地叫起來,或者是說不出話,還是……
──不會哭吧?
那樣的話,就尷尬了。
仔細想想,菜菜子是要去美國所以來道別的,可能心裡本來就很不安。這可能是他自以為是,但既然留下那樣的信,看見他也不是不會哭出來。這麼說來,自從幼稚園起就沒有見過菜菜子哭了,他看慣了她笑的樣子和無奈的樣子。他表演段子的時候,她也曾經失笑過,這比顧忌他的感受勉強稱讚他要好得多。但要是對著他哭就不好辦了,他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
喀啦哐噹。
❖
想著想著,牛鈴突然響起來了。
時間是六點十一分,剛剛好。
──來了。
「歡迎光臨。」
數對進來的菜菜子說,然後她瞥向坐在那個位子上的玲司,她果然知道玲司是來見菜菜子的,而她的視線是要讓菜菜子知道玲司來了。
菜菜子隨著數的視線望過去。
「咦?」
菜菜子看見玲司。
──心跳加速。
「嗨,喲。」
玲司舉起手,尷尬地打招呼。
「咦?玲司?哎?你已經回來了?」
──喂──
玲司不由得在心裡吐槽,她的反應也太平常了,他無法忍住困惑的表情。
「沒有,我還在東京。」
於是他回答得支離破碎。
「咦?你說什麼?」
菜菜子奇怪地皺起眉頭。
「我是特地來的。」
「來找誰?」
「當然是找妳啊。」
「找我?」
「對啊。」
「為什麼?」
──真是裝儍的天才啊。
「什麼為什麼……」
──我還以為她會哭呢,真是有夠丟臉了。
玲司不由得抱住腦袋,大聲嘆了一口氣。如果玲司沒去東京,菜菜子沒有要去美國治病的話,這其實是再普通不過的對話。
「妳啊。」
「怎樣?」
「為什麼趁我去東京的時候跑到美國去了?」
菜菜子這才明白現在是什麼狀況?
「咦?啊,這個座位!哎?哎?難道你是從未來過來的?」
她手忙腳亂地蹦跳起來。
出乎玲司意料,這完全是菜菜子正常的表現,他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總比看見她不安或是哭哭啼啼的樣子要好。
「啊,對了,你從未來過來,所以看過我的信了?」
菜菜子一點點在心裡把話拼湊起來,想到吻合之處就啪啪地拍手。
「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了?」
他並不是來責怪她的,但菜菜子滿不在乎的態度讓他不由得話中帶刺。
「啊,對喔……抱歉啦。」
菜菜子無精打采地低頭喃喃道。
「沒有啦,沒關係。」
菜菜子跟他道歉,反而讓他覺得過意不去。
那對跟數聊天的老夫婦站起身來,他們應該並沒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數帶著小幸走向收銀台,結完帳之後,流也從廚房出來送客。
流有注意到玲司坐在那個位子上,小聲地「喔?」了一聲,但僅止於此。菜菜子站在玲司面前,就算是遲鈍的流也察覺得到事情不尋常。
送走老夫婦之後,小幸朝玲司揮揮手,店中恢復平靜。
數看到菜菜子站在原地,端了冰淇淋蘇打過來。
「雖然不能慢慢吃,但妳都來了。」
她說著,朝玲司對面的位子跟菜菜子示意。
這也是告訴玲司,既然有一定要說的話,就不要拖拖拉拉了。
菜菜子不好意思地在玲司對面坐下。
玲司指責她默默去了美國。
不,正確來說是打算去美國,這讓她很介意。
「跟我說一聲就好了。」
本來是想用比較溫柔的口氣,結果因為不好意思,反而變得像是在抱怨。
「對不起。」
「就說了不用這樣啦。」
──我不是在責怪妳。
「這可能是辯解,但是,我一直沒有感覺到自己生病了……」
菜菜子仍舊低著頭,吞吞吐吐地開始說。
「我總想著有一天能治好吧。要是能治好就好了,然後由香里小姐突然聯絡我,說找到了捐贈者……」
「哎?由香里小姐,不是去美國找人了嗎?」
「嗯,但好像也在幫我找捐贈者。」
「這樣啊……」
也就是說,由香里很久以前就知道菜菜子生病了。
玲司發現好像只有自己不知道,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上次本來要說的。」
菜菜子立刻就察覺玲司的心情,她急忙說道。
玲司立刻明白菜菜子說的是,擦了新口紅的那天。
「玲司剛好收到了合格通知,就沒來得及說……」
「也是啦。」
──她這麼說……真讓人難受。
「不好意思。」
「啊,沒關係,沒關係,那是玲司最重要的夢想啊。我生病是我自己的問題,不想去煩你。」
菜菜子說的話就跟信中內容一樣。
──這樣的話,那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玲司氣自己說不出真心話。
他伸手摸咖啡杯,感覺起來比剛才溫了。
「東京怎麼樣?」
「嗯?」
「你是第一次自己住吧?」
「對。」
「我幫不上什麼忙,但會一直替你加油的。」
──跟平常一樣,完全沒變的菜菜子。
「加油喔。」
菜菜子說著,伸手拿冰淇淋蘇打。
「嗯。」
玲司有點落寞地回答。
──我一個人惴惴不安,可能是擔心過度,想多了。
距離咖啡冷掉好像還有一點時間,但見到了菜菜子,又不知道自己到底來這裡幹什麼了。
要是菜菜子很不安,他就可以溫柔地安慰她,但是剛才她還叫自己加油。要是平常的話,他或許可以輕鬆地回說:「妳也是。」然而,現在他辦不到。
──這不是很值得高興嗎?
菜菜子跟他想像中不一樣,這並不是壞事,但自己卻無法真心感到高興。他擔心得要命,覺得特別從未來回來的自己很儍,也討厭著這麼想的自己。
──在菜菜子察覺到不對之前回去吧。
「那我就……」
玲司說著拿起咖啡杯。就在此時──
「最後一個問題。」
小幸的聲音傳來,不過那個聲音的對象並不是玲司。她若不是在跟櫃臺後面的數說話,不然就是跟在廚房裡處理關店工作的流講話。
那對老夫婦剛剛才離開,不用特別豎起耳朵,也能清楚聽到小幸的聲音。
「您現在正在開始陣痛的母親肚子裡。」
小幸繼續說下去。
「好。」
回答的是數。
☕
您現在正在開始陣痛的母親肚子裡。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①要繼續活下去。
②因為沒有意義,所以不出生了。
❖
「媽媽要選哪個?」
數一面繼續櫃臺後的工作,一面把頭傾向一邊,彷彿在考慮。
玲司注意到小幸她們的對話,菜菜子也望著她們。
「喏。」
這個聲音是菜菜子的,跟剛才完全不同,聲音微弱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玲司望向菜菜子,她仍舊望著櫃臺。
「我怎麼樣了?」
她喃喃道。
──……咦?
玲司一時沒會過意來,他茫然不解地望著低著頭的菜菜子。
「啊。」
菜菜子硬生生裝出一個笑臉。
「騙你的啦,忘記我剛才說的話。就當沒聽到,好嗎?」
過了一會兒,她可能忍耐不住了,便慌忙站起來,跟玲司拉開距離。
「咖啡要冷掉了喔?快點喝完吧。」
菜菜子背對他,聲音有點發抖。
「菜菜子……」
這一瞬間,玲司完全明白了。
──菜菜子擔心手術的結果。
他詛咒自己的淺薄。
──漫不經心的不是菜菜子,是我……
菜菜子一定很擔心玲司來的那時候自己手術的結果。
她把去跟爸媽抱怨的彌生、和去見妻子的轟木,跟自己的遭遇重疊起來,想像了最壞的結果。
最壞的結果就是,手術失敗。
也就是說,死亡。
菜菜子一定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所以玲司才過來。因此刻意不詢問未來,做出不介意未來的樣子,明快隨意得讓玲司生起氣來。
菜菜子本來打算在玲司喝完咖啡回到未來之前,都隱藏自己真正心意的。然而,還是不小心說出來了,沒法忍耐到最後。
玲司完全沒看出菜菜子的謊言。
「……對不起。」
玲司是想為自己沒有體會到菜菜子的心情而道歉。
但菜菜子卻以為是別的意思。
「討厭,我不想知道!」
「妳……」
☕
他們從懂事的時候就在一起了。上同一個托兒所、幼稚園、小學、中學、高中,然後是大學。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事,對此兩人沒有任何的疑問。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菜菜子的?
菜菜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自己的?
這麼說來,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菜菜子交男朋友。
就算男性朋友誇讚菜菜子「可愛」,好像也跟自己覺得「可愛」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樣。
自己的夢想一直都是成為搞笑藝人,從中學的時候開始,就決定要去東京當搞笑藝人。
但是,咦?
我是要自己一個人去東京嗎?
要跟菜菜子分開,自己生活?
從懂事時開始就在一起……
上同一間托兒所……
同一間幼稚園……
小學……
中學……
高中……
大學……
然後,東京……
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對兩人在一起沒有任何的疑問……
咦?我可能,一直都喜歡著菜菜子喔。
因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從來沒有過任何懷疑。
我的夢想,可能無法脫離菜菜子獨立。
那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懷疑。
所以……
☕
「妳……」
「不要說!」
「變成我老婆了。」
「討厭!」
掩住耳朵大叫的菜菜子眼睛忽然一亮。
「……咦?」
「妳,變成,我,老婆了。」
玲司刻意頓開來,重複強調了一遍。
「騙人的吧?」
「騙妳幹嘛。」
──是碥人的就是了。
「那我的病呢?」
「什麼病?」
「我找到捐贈者了。」
「去美國了。」
──未來的事情沒有人知道。
「去了?」
「回來之後當我老婆啦。」
──所以。
「哎?」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的未來,我們的未來,從現在才開始。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才想問呢。」
──而且,
「啥?」
「是妳說一定要跟我結婚的啊?」
──不管說什麼現實都不會改變。
「我才沒說!」
「在這之後,妳會說的。」
「絕對不可能!」
「說了!」
「絕對是騙人的!」
「我才不會說這麼丟臉的話!」
──要不是說謊,怎麼說得出這麼丟臉的話!
「笑不出來。」
「我已經習慣了。」
「哎?」
「即便如此,也不能捨棄自己的夢想。我沒有捨棄夢想,所以要去東京,可能會一直過著難以溫飽的生活。但很可惜,妳還是當了我老婆!說當了就是當了!」
玲司一口氣說完,呼吸了一下。
「所以,」
他重振氣勢。
「認命吧!」
──我會努力的,希望妳一直在我身邊。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玲司出人意料的求婚在店中迴響,不知何時,小幸和數、連流都從廚房探頭出來看著他們。
「噗。」
菜菜子不由得失笑。
「哈?」
──這傢伙,笑什麼?
「好笑。」
「這又不是表演段子。」
「很好笑啊。」
「……哎?」
菜菜子一面笑眼淚一面流下來,大顆大顆的淚珠讓玲司不知所措。
「喂。」
菜菜子直勾勾地望著玲司。
「謝謝。」
她輕聲說道,伸了一個懶腰。
「這樣啊,變成玲司的老婆啊──!」
她大聲說道,連玲司都嚇一跳。她的聲音清亮,迷惘和不安似乎消失了。
菜菜子靜靜地轉過身。
「未來不管如何努力都不會改變吧?」
「嗯,因為是規矩。」
「這樣啊。」
「嗯。」
「那就沒辦法啦──」
菜菜子滿面笑容。
「媽媽選①。」
數在這個時候回答了小幸的問題。
小幸一直在注意玲司和菜菜子談話,數突然回答嚇了她一跳。
那也是數給的信號。
──時間快到了喔。
數的眼神在暗示。
從未來過來的玲司,必須在咖啡冷掉之前喝完才行。
「啊,這樣喔。」
菜菜子也很清楚規矩。
「快點喝掉,喝掉。」
菜菜子急忙叫玲司喝咖啡。玲司也把想說的話說了,沒有任何遺憾。
「糟糕,那我走啦。」
玲司說著,一口氣把咖啡喝完。
四周開始搖曳晃動,頭暈目眩的感覺包圍了玲司。
「啊,對了,這題的答案呢?」
「咦?」
菜菜子從小幸手中拿過那本書,舉起來給玲司看。
「最後一題,玲司怎麼回答?」
玲司想起來了,菜菜子的答案是②,理由是「害怕死亡」。
玲司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回答。
「我選①,要繼續活下去。」
「①?為什麼?」
「就算只有一天,能活一天也是好的……」
玲司的身體被熱氣包圍。
「只要出生了,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說不定,說不定世界末日不會來。所以我選①。」
「這樣啊。」
「那我也選①。」
菜菜子也叫喊起來。
包圍玲司身體的熱氣倏地上升,穿黑衣的老紳士出現在下方。玲司不知道有沒有聽見菜菜子最後那句話。
❖
玲司消失後,菜菜子仍舊凝望著天花板。
「菜菜子姐姐,妳要跟玲司哥哥結婚嗎?」
小幸抬頭望著菜菜子,菜菜子微微一笑。
「結果我得主動要求要跟他結婚呢……」
她聳聳肩。
☕
幾天後,玲司收到了菜菜子寄來的明信片。
應該是手術過後在病房照的吧,菜菜子對著鏡頭笑得很開心,她簡直像是在說,我沒事。菜菜子的旁邊則是笑容滿面的時田由香里。
「這樣看來,一時之間還回不來吧?」
沙紀望著玲司收到的明信片,喃喃說道。
她的口氣幾乎像是懷疑由香里到底是不是去美國尋人一樣。
「是啊。」
流嘆著氣說。他也不抱什麼希望,反而開始慢慢喜歡上函館這個城市,覺得由香里就算一時半刻不回來也沒關係了。
「由香里小姐,真的是個了不起的人啊。」
玲司從沙紀手中拿回明信片,感嘆地說道,他身邊放著手提箱和背包。
今天是玲司回東京的日子,他在出發前,帶著菜菜子和由香里合照的明信片來道別。
「二十年前的照片裡就有她:救了要跳海自殺的女性,讓她前往未來:認識砰隆咚隆的轟木先生和林田先生:告訴流先生雪華妹妹會從過去來到這裡;而且還參與了這件事喔?」
她在美國和菜菜子合照。
「轟木先生那時候,要是由香里小姐沒有寄恭喜他獲得藝人大賽優勝的明信片,事情還不知道會怎麼樣發展呢?」
玲司應該是想說,這一切簡直像是神來之筆。
「只是偶然吧?」
流只冷靜地說道。
「但就算是偶然也很厲害……」
玲司拿起《一百個問題》,正要說什麼的時候,樓下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是小幸。
小幸呼呼地喘著氣,把一本書遞給玲司。
「這個給你。」
「給我?」
「嗯。」
那是一本小說,書名是《戀人》。
「哎,這是小幸最寶貝的書吔?真的可以送人嗎?」
流問道。
「嗯。」
小幸從自己的書裡選了最喜歡的一本,送給玲司當餞別禮物。
「可以嗎?」
「嗯。」
小幸笑著回答。
玲司翻了一下那本書。小幸愛書,雖然這本書看過幾十次,但只有書緣稍微有點痕跡而已,一定是非常珍惜這本書。
「那本書是讓小幸開始喜歡看書的契機吧。」
數補充說明。
「嗯。」
小幸開心地點頭。
「這麼重要的書……」
玲司凝視著小幸,她也直直回望著玲司。
「送禮物給追求夢想的人,就要送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因為追求夢想的人一定會有努力不下去的時候,很辛苦,很難受,必須衡量夢想和現實,然後做出選擇。那個時候,得到最重要的東西,人又可以再努力下去。知道自己不孤獨,有人替自己加油,就能獲得勇氣。小幸希望玲司哥哥加油,所以把這本書送給哥哥。」
「小幸──」
「因為玲司哥哥要是不加油的話,菜菜子姐姐就會很辛苦吧?」
小幸說的話讓大家都笑起來。
於是玲司走了。
☕
幾個月後,流他們回到東京,收到了菜菜子的訃文。
那是一個猶如「風花」的雪一般,櫻花飛舞的春日。
手術之後菜菜子的身體雖然有好轉,但是移植還是有各種風險,移植的組織突然引發了排斥反應。重複動了手術,但身體卻日漸衰弱。發燒、嘔吐、令人難以忍受的藥物治療副作用,給菜菜子造成很大的負擔。
連菜菜子的爸媽都很驚訝是什麼支撐她到這個地步,一定是玲司那天說的一句話。
──妳當了我的老婆。
幾年後,玲司第五次參加了藝人大賽,終於取得優勝。
玲司帶著小幸送給他的小說,和翻閱得破破爛爛的《一百個問題》,站在菜菜子的墳前。菜菜子的墳墓位於靠近函館山外國人墓地,能夠展望海灣的高台上。
當玲司離開時,《一百個問題》留在墳前。
最後那一頁的後記應該是翻閱了無數次,字跡都模糊了,那一頁夾著某個東西。
是一個結婚戒指。
被玲司擁閱得破破爛爛的《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一百個問題。》的最後一頁後記寫的──
◇
我覺得,人的死亡不能成為不幸的原因。
因為沒有人不會死亡。
要是死亡成為人不幸的原因,
那人就會變成是為了不幸才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絕對沒有這種事。
因為每個人一定是為了獲得幸福才出生的……
作者 時田由香里 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