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幸福嗎?】
在回憶消逝之前 by 川口俊和
2019-11-18 02:46
函館的夏天很短,當樹葉開始紛紛飄落的時候,轉眼間,函館山就已籠罩在火焰般的豔紅中。
其中大三坂充滿異國情調的美麗石板路,和道路兩旁鮮紅的日本七竈樹,是當地有名的觀光景點。
多娜多娜咖啡店裡眺望青空和函館港的大窗,也迎來了秋天的景色。放眼望去滿山遍野的紅葉,讓店裡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氣氛。
──可能是因為情侶增加了吧。
坐在櫃臺位子上的松原菜菜子思忖著。
今天是星期日,客人比平常多了一倍,店裡非常熱鬧,但多半都是觀光客,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這裡是能回到過去的咖啡店。
在對對情侶中,有個年齡將近半百,戴著獵帽墨鏡的高瘦男子,他已經連著三天都來店裡了。早上一開門營業就來,一直到關店才走,會引人疑竇也不是沒道理。
這個奇怪男子的對面坐著時田幸,她手上拿著《一百個問題》。
要是平常看見奇怪的陌生男子跟小幸同桌而坐,在櫃臺後方工作的時田數不消說,坐在菜菜子旁邊吃午餐的村岡沙紀也會提高警覺。
然而,沒有任何人露出戒備的樣子。
因為這三個人都覺那個男人可能是──想回到過去的客人。
很可能是來看看這裡是不是真的能回到過去,要不就是知道規矩,正在等待那個位子上的黑衣老紳士起身去洗手間。這樣的客人很多。之前夏末時,就有來見去世雙親的女客人,白天來過店裡之後,當天晚上又再度過來。
──沒法下定決心,個性優柔寡斷。
這是在綜合醫院上班的精神科醫生沙紀,對於這個男人的判斷。而且從他的氣質看來,也不像是個壞人。
第一個看出來的,可能是正與那男人開心地一起玩《一百個問題》的小幸也說不定。
「第五十七個問題。」
「好。」
菜菜子在櫃臺邊看著小幸和墨鏡男一來一住。
「小幸好像很喜歡吔?」
她對數說道。菜菜子指的喜歡應該是《一百個問題》吧。
不止小幸的態度,從墨鏡男認真地回答七歲小幸的問題來看,他也很喜歡,數心想。
「您現在正處於一段「婚外」的關係。」
「婚外情啊,看來又是個很為難的問題了。」
當然,小幸不知道婚外情是什麼意思,她只是照著書上的指示跟對方玩耍而已。
「正處於這種關係。」
「好吧。」
墨鏡男好像也沒覺得不愉快。
小幸又繼續問下去──
☕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①跟先生,或是太太在一起。
②跟婚外情的對象在一起。
❖
「選哪一個?」
墨鏡男「嗯」了一聲,歪著腦袋思索。
「這要是選②的話,就會被人懷疑人格有問題了。」
男人的墨鏡轉向菜菜子她們的方向。與其被小幸懷疑,他可能比較介意被幸的親友團懷疑吧。隨著問題的內容,這種狀況不時反覆發生。
「是②嗎?」
不一會兒,菜菜子不懷好意地問道。
「不是──,我連婚都沒結,不知道婚外情是怎麼回事……」
「您這把年紀還沒結婚?」
沙紀尖銳地插進來吐槽,她說話一向毫無顧忌。
「醫生……」
菜菜子可能覺得這實在太失禮了,小聲地責備道。
「沒有緣分……」
「看起來是個好人啊。」
「大家都這麼說。」
沙紀絲毫沒有歉意,而墨鏡男也並沒有介意的樣子,態度隨便地回答。他們這樣一來一往讓小幸不耐煩了。
「要選哪個呢?」
她催促墨鏡男回答。
「啊,抱歉,抱歉……嗯,那就①吧。」
「醫生呢?」
小幸對墨鏡男為什麼選①不感興趣,立刻就把矛頭轉向沙紀。
「我選②。」
「咦?」
沙紀的回答讓菜菜子睜大了眼睛,她大概沒想到沙紀會選②。
「怎樣?」
「啊,沒有,就是有點意外……」
「為什麼?」
「因為……」
菜菜子沒法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她跟沙紀完全相反。
「會被人懷疑人格有問題喔。」
菜菜子閉口不語,墨鏡男從旁插進來說道。
「不是這樣的啦……」
雖然這也是菜菜子想說的話,但她卻慌忙否認擺著手。
「為什麼?」
沙紀自己說出了菜菜子想問的理由。
「因為,要是不那樣的話,就不是婚外情了吧?」
婚外情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既然都要做這種不光彩的事情,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那自然是選擇婚外情的對象嘍。當然這並不一定是正確的答案,只不過是沙紀的個人見解罷了。
「……啊──原來如此。」
菜菜子說著點點頭。
「那就下一個問題。」
「好。」
小幸精神飽滿地回應,墨鏡男也立刻答應。
「第五十八題。」
「好。」
「您有私生子。」
「又是個為難的問題……」
男人抓抓太陽穴。
☕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①既然是最後一天了,就跟先生或是太太坦白,一吐胸中塊壘。
②一直隱瞞到最後,自始至終都當個偽善者。
❖
「要選哪一個?」
「嗯……」
男人雙手抱胸,歪著頭考慮,幾乎每個問題都這樣。
這些問題的內容都不簡單。第一個問題,是要不要進入只能救一個人的房間,接著是要不要還借來的東西、要不要舉行結婚典禮之類的,範圍十分廣泛。雖然看起來像是沒什麼了不起的問題,但有很多是大家平常能拖就拖,不會特別去想的內容,要不是有「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為前提,就不會做出抉擇,而且答案還是二選一。
做?還是不做?
英國的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著名的作品《哈姆雷特》,有一句非常有名的台詞:「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問題所在……」
這句是哈姆雷特在叔叔謀殺了父親之後,煩惱要不要復仇的場景獨白。叔叔為了自己的私慾謀殺親哥哥,並竄奪王位,還娶了嫂子,也就是哈姆雷特的母親為妻。故事裡的叔叔是絕對的壞人,如果哈姆雷特在知道實情之後,毫不猶豫立刻復仇的話,就不會有任何人遘遇不幸。然而,哈姆雷特卻猶豫了。自己該不該相信幽靈的話呢?要置身於權力鬥爭之中,還是假裝毫不知情,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呢?
總而言之,故事的重點是,哈姆雷特優柔寡斷的個性。
在他遲疑不決的時候,失去了最愛的戀人歐菲莉雅,還害死了不相干的人,舊友行刺他,母親也被毒殺,最後自己跟叔叔也都死了,甚至連國家也落入他人手中。
這齣戲從頭演到尾是長達四小時的巨作,而且戲劇的精髓若一言以蔽之,可以說是,一個人「做,還是不做」的迷惘故事。
當然,在場的菜菜子、沙紀和墨鏡男,並沒察覺這本《一百個問題》是在詢問讚者人生裡的重大分歧。大家都覺得世界末日只是假想的,很開心地玩著終極選擇。
「優柔寡斷是致命傷喔。」
小幸對跟哈姆雷特一樣無法選擇的墨鏡男責怪道。
可能只有看過莎士比亞全集的小幸,知道這本《一百個問題》不只是娛樂而已……
♫
喀啦哐噹。
❖
牛鈴響了。
「我回來了。」
進來的不是客人,而是小野玲司。他拖著旅行箱,背著背包,手上拎著裝土產的紙袋。
「玲司哥哥,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玲司跟小幸打了招呼,然後走進廚房。
「你剛剛從東京回來的吧?休息一下也沒關係……」
「沒問題。今天是星期日,接下來客人還會更多呢。」
這是玲司在廚房裡跟流的對話。
流來函館才兩個月,並不知道秋天時期的這家咖啡店會有多熱鬧。
東京的纜車之行位於偏僻小巷的地下室,跟觀光季節毫無關係,通常都很空閒。至於客人多半都是常客,位子也很少,只有九個,而其中一個是能回到過去的座位,所以實際上只有八個位子。
但這裡是函館,觀光景點的中心。咖啡店的位子加上陽台總共有十八個,一到觀光季節,常常客滿,因此人手能多一個是一個。
玲司繫上圍裙,托盤上端著兩杯聖代走了出來。
「土產呢?」
菜菜子開口問。
「等一下啦。」
玲司說著,俐落地把聖代端去給坐在陽台區的客人。
現在白天時,戶外不會太冷,今天沒有風,在陽台上眺望紅葉也別有一番滋味。
送上聖代之後,客人可能問了玲司函館的觀光情報,他跟那對男女談笑了一會兒走才回來。
「試鏡怎樣了?」
「這次的段子我覺得很不錯喔。」
聽到菜菜子詢問,玲司很有自信地回答。
玲司想當搞笑藝人,時不時就會去東京參加試鏡,但是一直都沒有通過。
「你又為了當藝人,浪費錢特地跑到東京去參加試鏡啊?」
沙紀很清楚他的狀況,嘆著氣說。
「不是浪費錢,是投資!對未來的投資!」
「還是放棄吧。玲司,你沒有天分的。」
沙紀說話仍舊毫不留情,而且因為是熟人,更加肆無忌憚。
但是玲司也不認輸。
「才不是這樣!」
「因為……喏?」
一直都沒結果啊。
「沒有天分啦。」
菜菜子也順著沙紀的話,斬釘截鐵地說。
「喂!」
──連妳也說得這麼乾脆是怎樣!
玲司在心裡嘀咕著,但菜菜子還沒說完。
「不過,就算這樣也不放棄,那就是天分啦。」
「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菜菜子可能是要鼓勵他,卻沒成功,而且這種對話是家常便飯。
沙紀可能是真的想讓玲司放棄當藝人,但玲司總覺得沙紀是在開玩笑。對懷抱夢想的年輕人來說,根本是白費唇舌。
玲司看見小幸手上拿著的那本書。
「喔,現在問到第幾題了?」
「五十八。」
「私生子的那題?」
玲司光聽到問題的號碼就知道內容。
沙紀瞪大了眼睛。
「你記得?」
她驚訝地叫起來。
「這種書只要看過一次就能記得啊。」
「與其當藝人,不如運用你這種才能比較好。」
「對啊。」
菜菜子也同意沙紀的意見。
「好了、好了!」
玲司說著,想結束這個話題。
大人的對話跟小幸沒有關係。
「選哪個?」
她問玲司。
「嗯,這個嘛……」
玲司自己看問題時回答過一次,但在小幸面前特意做出為難的樣子,因為他知道小幸喜歡像這樣的你來我往。
玲司望向坐在小幸對面的墨鏡男,男人同時舉起雙手遮住臉。
「林田先生?」
玲司喃喃道。
「啊,哎……」
「您是搞笑組合,砰隆咚隆的林田先生吧?」
「不是,我是路過的美屋。」
男人「啊」了一聲。
他叫做林田康太,是最近幾年人氣急遽上升的搞笑藝人。他剛剛毫不猶豫地回答了玲司的問題,因為在他們的搞笑中有完全相同的開頭段子。
「那種不明所以的裝儍!一定沒錯!砰隆咚隆的……」
玲司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因為周圍有很多普通客人。
「……林田康太先生。」
玲司靠向菜菜子和沙紀,小聲說道。
但她們兩人似乎不明白玲司的興奮,菜菜子把腦袋歪向一邊,不能理解為什麼會突然出現「美屋」這個詞。
玲司好像察覺菜菜子的疑問。
「『米』啊,美國不是有時候叫做米國嗎?所以路過的『米屋』故意說成『美屋』來裝儍啦。」
他解釋道。不說明就聽不懂的裝儍,也是受歡迎的表演風格。
「原來如此。」
「這麼說來,確實是……」
菜菜子和沙紀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本來就覺得看著有點眼熟……」
雖然明白了,但並不表示有興趣,要是他的搭檔轟木在的話,或許就另當別論。他們兩人的組合,比較受歡迎的是轟木。
但是對玲司來說,轟木跟林田都是他崇拜的對象,因此他的興奮完全沒有消褪的跡象。
「恭喜您在藝人大賽中獲得優勝。我知道轟木先生五年前就說過,要在藝人大賽裡獲勝。真的,太厲害了。啊,嗯,能不能,幫我簽個名呢?」
「嗯……」
「啊,對不起,我太興奮了!您現在是私人身分對吧?不好意思。我也想當藝人,所以看見您,真的太高興了……」
雙眼閃閃發光的玲司,和菜菜子與沙紀的反應差太多了,要是現在眼前是令人臉紅心跳帥哥偶像的話,雙方情況可能會對調過來也說不定。
菜菜子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把頭傾向一邊。
「但是,砰隆咚隆贏了藝人大賽之後,上個月轟木先生不是失蹤了嗎?」
「啊……」
玲司也瞬間叫了出來。
「是的。」
男人用蚊子叫一樣的聲音喃喃道,也等於承認了自己是砰隆咚隆的林田。
在墨鏡的掩飾下,看不出他是不是很吃驚,但剛才的開朗已經消失無蹤。玲司也為自己不經大腦的莽撞行動後悔,明顯地畏縮起來。
☕
砰隆咚隆的轟木失蹤的消息是大約半個月前傳出來的,但是新聞只報導了三天,之後這個消息就被新的話題取代了。媒體推測失蹤的原因,很可能是金錢問題,大家懷疑他是不是拿了藝人大獎的優勝獎金一千萬日圓潛逃了。
只不過事實真相到底如何,沒有人知道。
「您來這裡,是不是有什麼原因?」數開口詢問。
林田連續三天到店裡來,不可能沒有原因。他的目的,是想回到過去吧。理由也很容易想像,一定是跟搭檔的失蹤有關係。
林田好像認命似地嘆了一口氣,取下墨鏡。
「我以為他會來,所以才到這裡來等的。」
「是說失蹤的那位嗎?」
「對。」
林田聽到數的問題,垂下眼瞼回道。
「為什麼?」
為什麼他認為失蹤的搭檔轟木可能會到這裡來呢?這是沙紀的問題。
「來見世津子。」
「那是誰?」
沙紀繼續問道。
「他的太太,五年前去世了。」
也就是說,林田在這裡等轟木來見五年前去世的太太世津子。但如果是這樣的話──
──轟木也知道這家咖啡店的傳聞嗎?
──就算知道,那麼林田為什麼覺得轟木會來這裡?
──是說轟木的失蹤跟五年前去世的太太有關係嗎?
──林田為什麼要等轟木呢?
疑問重重,沙紀跟玲司他們心裡都充滿了問號。
「我跟轟木和世津子,是在這裡上同一所小學的青梅竹馬。」
林田慢慢地道出了這些疑問的答案。
他們都是本地人,這樣的話,知道這家咖啡店能回到過去,也清楚規矩便不奇怪了。搞不好,他們也認識現在人在美國的店主時田由香里。
「世津子從小就喜歡看搞笑表演,我們會去東京出道當藝人,也是世津子鼓勵的。」
他繼續說道。
小幸側耳傾聽林田說的話,就像看書時一樣動也不動。「我們沒有任何倚靠,生活真的、真的很辛苦。最初三個人租了一間小公寓,我和轟木想段子去試鏡,沒被選上就在搞笑短劇裡跑龍套,賺一點連酬勞都算不上的微薄小錢……」
林田話說到一半,靠近暖爐的客人舉起手喊道:「不好意思……」玲司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過去。
「世津子為了支援我們,白天去當家庭教師,晚上在銀座陪酒,賺錢供我們生活。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不對,是讓轟木能當藝人……」
林田望著玲司的背影,繼續說道。
世津子犧牲奉獻的樣子浮現在大家面前。這絕非被迫,一定是世津子自己心甘情願的。用林田的話來說,一切都是為了轟木。
「所以對轟木而言,成為成功的藝人,是他和世津子的夢想。」
當然,那一定也是林田的夢想。
「五年前,我們以砰隆咚隆的組合終於成為深夜節目的固定班底,轟木向世津子求婚。雖然成為固定班底,但我們還是很窮,連舉行結婚典禮的錢都沒有,然而,當時世津子幸福的表情,我到現在仍舊記得很清楚。但是……」
林田說不下去了。
不用說也明白……世津子死了。
「令人難以置信,世津子就這樣走了……」
菜菜子垂下眼瞼。
「下次要在藝人大賽上獲得優勝……。這是世津子最後的遺言。」
玲司完成工作默默地走回來,即使中途離開,還是很在意這邊的動靜,雖然沒有完全理解內容,卻帶著奇特的神情默默地聽著。
「原來如此……」
沙紀喃喃道,突然……她明白了。
愛妻的遺言──要在藝人大賽上獲得優勝。
這個目標在兩個月之前已經達成了,於是支持轟木活下去的支柱也就消失了。失去愛妻的悲痛越深,完成愛妻遺願的意念越強烈,喪失感就越大。
聽到這個故事的人都能想像。
「這是不是叫做職業過勞症候群啊……。藝人大賽結束之前,他都充滿了幹勁,但當實現了世津子留下來的夢想之後,就變得跟廢人一樣,每天爛醉如泥。」
職業過勞症候群,可以算是憂鬱症的一種。憂鬱症通常是由壓力、過勞、意外和喪失等等巨大衝擊所造成的。相形之下,職業過勞症候群是本來致力於工作的人,無法得到自己期待的結果,而開始懷疑努力是不是沒有意義的症狀。
只不過在日本,這種現象經常用來形容大賽過後,體育選手的心理狀態。達成了人生最大的目標之後,接下來生命中沒有焦點的空虛感。
林田覺得轟木應該是後者的狀況。藝人大寶是轟木人生的目標,身為他搭檔的林田最清楚不過了。
然而,看著轟木這個樣子,林田應該也無計可施。這種時候他臉上不是悲傷,反而充滿了不甘心的表情。
「但是,為什麼現在覺得轟木先生會到這裡來?」
「確實。」
沙紀附和菜菜子的疑問。
林田應該有料想到會有這個問題,他從小包包裡拿出一張明信片,遞給了菜菜子。
「這是四天前寄到的。」
那張明信片上有一位女性,身後的背景是美國巨大的紀念碑谷。
菜菜子「啊」地叫了一聲。
「……這個,難道是,」
她說著,便把明信片給玲司他們看。
「由、由香里小姐?」
玲司的聲音大到讓店裡的客人一瞬間都朝他看過來。
「對、對不起。」
「笨蛋……」
菜菜子拍了一下玲司的肩膀。
「真的是吔。笑得真開心,好像很好玩?」
沙紀漫不經心地發表感想。
由香里跟一個少年一起去了美國,找尋少年失蹤的父親。她對著鏡頭比出勝利手勢,滿臉笑容,好像玩得很開心的樣子。
照片上看來一切安好,但是由香里小姐這種興高采烈還比勝利手勢的照片,可不能讓流先生看到。有這種想法的不止玲司。
但是林田要他們看的並不是由香里所在之處,而是上面的字──
藝人大賽,第一名、優勝、頭獎!恭喜!世津子妹妹一定也很高興。
藝人大賽結束已經將近兩個月了,她可能不知從什麼管道得知,才寄了這張明信片過來,林田是在四天前收到的。
由香里叫世津子「妹妹」,顯然跟他們三人的感情很好。
林田垂著眼瞼沉默了一陣子。
「看到這張明信片,我才想起來,這間咖啡店……」
他突然說道。
明信片寄到林田家的地址,由此可見,由香里跟他們三個人一直有往來。
林田想起來的是「能回到過去」這件事。
「我想,明信片一定也寄到那傢伙那裡了,所以……」
「轟木先生如果想起這家咖啡店的事,可能會到這裡來,想跟亡妻見面?」
數幫忙接續著說道。
「對。」
林田明確地回答。
──一定會來。
他是這麼想的。
♫
喀啦哐噹。
❖
「歡迎光臨。」
聽到牛鈴聲的玲司說道,這簡直是下意識的反應。
數只默默望向門口,看見進來的人。
「……麗子小姐。」
布川麗子是偶爾會來這家咖啡店的客人之一,麗子的妹妹一直到去年為止,都在觀光季節時來這裡打工。
膚色白皙,有點夢幻氣質的麗子,站在店門口慢慢向內張望,並沒有要入座的意思。
「麗子小姐?」
玲司望著麗子出聲招呼,當然玲司也認識麗子,但麗子完全沒有理會招呼她的玲司。
「雪華呢?」
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道。不知道她是在問誰,沒有焦點的視線好像茫然地望著窗外的紅葉。
「哎?」
菜菜子驚訝地望著玲司。
玲司帶著為難的表情,朝麗子走近了幾步。
「呃……那個……」
他不知該怎麼說,抓著腦袋。突然間──
「今天還沒來喔。」
數出聲回答。
麗子的視線落在數身上,一陣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的沉默……
「那我下次再來。」
說完,麗子慢慢轉過身,離開了店裡。
♫
喀啦哐噹。
❖
這個短暫的插曲讓玲司跟菜菜子一臉茫然地面面相覷。
只有沙紀俐落地站起來,在櫃臺上放了午餐費用七百五十日圓。
「謝謝。」
她說完,好像要去追麗子一樣,走出了咖啡店。
♫
喀啦哐噹。
❖
「不客氣。」
數像沒事一樣,對著沙紀的背影說道。
「數小姐,雪華小姐不是兩個月前……」
菜菜子滿面疑惑地輕聲說,聲音越來越小到後面就聽不見了。
「嗯。」
「那為什麼要騙她說:『今天還沒來?』」
玲司緊接著問數,他可能是對數和沙紀的態度感到不解吧。「現在不說這個吧……」
數沒有回答玲司的問題,望著林田,他的話正說到一半。
「啊,對不起。」
玲司對林田低頭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不用介意。」
林田已經沒有什麼話要說了。身為戴著墨鏡,從早到晚都待在咖啡店裡的可疑男子,壓力最大的人其實是他吧。他可能總提心吊膽,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去報警呢。這下子把話說開了,他也樂得輕鬆。所以──
「那今天我就先告辭了。」
他說著站起來,快到中午了,他應該也知道店裡客人會越來越多。
「要是轟木來了的話,請在他離開之前跟我聯絡好嗎?」
林田結了帳,留下自己的名片。
小幸送他到門口,揮手望著林田寂寞的背影漸漸消失。
☕
林田離開之後,店裡一下子忙碌了起來,連菜菜子都幫忙到收銀台結帳。外場還算應付得來,廚房卻只有流一個人奮鬥,小幸一直在旁邊對著他打氣說道:「加油、加油。」
觀光景點的午餐時段並不長,頂多也就一個半小時,結束之後,只剩下幾對悠閒眺望窗外景色喝茶的情侶。
玲司和菜菜子在櫃臺稍事休息。
「醫生說……」
數突然開口,她指的自然是精神科醫生沙紀。
兩人立刻明白她說的是,午餐時段沒說完的麗子話題。
麗子問妹妹在哪裡,數回答今天還沒來,然而,麗子的妹妹雪華兩個月前已經去世了。這件事菜菜子和打工的玲司不會不知道,所以數為什麼要說這種謊,大家都很在意。
「麗子小姐好像還沒有接受雪華小姐去世的事實。」
數停下手上的工作說道。
也就是說,麗子仍舊在找尋去世的妹妹。
「這樣啊。」
玲司難過地說。菜菜子用手掩住嘴,說不出話來。
「所以醫生拜託我盡量配合著麗子小姐的話來應對。」
數說完,再度開始做事。
☕
黃昏時分。
店內一片橘黃,這家咖啡店只有午餐時人比較多,現在就很空閒。
「……咦?」
流頓了一下,叫出聲來,這是因為玲司說了一句話。
「尊夫人啊。您不想再見她一面嗎?」
流不知道為什麼會提起這個話題。
「之前菜菜子也問過……」
「是嗎?」
「大家都這麼在意嗎?」
「因為要是留在東京的店裡,就可以看到十四年不見的太太了……」
那是夏末的事。醫生說流的太太計要是生下小孩,命就不久長,所以為了跟自己的女兒見面,計從過去到了未來。由香里剛好在這個時候突然去了美國,流便到函館來當代理店長。玲司想說的是,雖然這時機不湊巧,但要是時隔十四年能見面的話,就在當天回東京去也是可以的。
「她不是來見我,是要見我女兒美紀的……」
流淡淡地說。他並非鬧彆扭,就只是字面的意思,沒有什麼特殊含意,因為流就是這樣的男人。
「但是……」
即便如此,玲司仍舊無法釋然。
「什麼?」
「已經十四年沒見了吔。」
「確實如此……」
「您不想見她嗎?」
「嗯,剛才已經說過了,她不是來見我,是去見美紀的……」
又回到這句話上。因為流是真的這麼認為的,所以他只能這樣回答,他不能理解玲司為什麼一定要如此逼問。
「那麼,流先生有想回到過去見某人嗎?」玲司試著改變問題的方式。
「我嗎?」
「對。」
流雙手交抱在胸前,把細細的眼睛瞇得更細了。
「……嗯,沒有吔。」
他想了一會兒喃喃道。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
他思忖著,把頭傾向一邊。雖然不明白玲司的意圖,但他還是打算認真地回答。
「嗯──」
流支吾出聲。
「那既然能回到過去,您不想跟太太見面嗎?」
「啊,是要問這個啊?」
「對。」
「嗯,我從來沒有想過。」
「這樣啊……」
看來似乎不是玲司想聽到的答案。
「怎麼啦?」
「今天白天所發生的事情,我一直想著林田先生為什麼會覺得轟木先生可能會來這裡……」
這次輪到玲司滿臉為難地歪著腦袋。
「什麼意思?」
流當時雖然不在場,但後來也聽說了,但他仍舊不明白玲司想說什麼,眨著細細的眼睛。
「轟木先生想跟去世的太太見面,這很正常吧?」
「是吧。」
「既然這樣,林田先生為什麼在這裡等轟木先生呢?」
「啥?他應該是想找到失蹤的轟木先生吧……?」
流越來越不理解玲司想說什麼了,但雖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流還是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說了出來。
「是這樣的嗎?」
「哎?」
「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在轟木先生家門口等不就好了嗎?」
「為什麼?他失蹤了啊?」
「那麼,林田先生為什麼覺得轟木先生也看到了明信片呢?」
「啊……」
玲司繼續推論,他可能有點沉浸在自己當偵探的氛圍中。
「新聞報導上說的失蹤,很可能只是轟木先生完全放棄了工作的意思。那樣出名的人不可能真的失蹤吧?要是去報警,一定立刻就可以找到。既然是這樣的話,就讓人想不透了。」
「想不透什麼?」
流已經完全進入了福爾摩斯身邊的華生角色,跟玲司的推理一應一和。
「林田先生的行動。」
「林田先生?」
「請仔細想想。要找到轟木先生的話,在他家門口等就可以了,為什麼要特地跑到函館這家咖啡店來等待呢?」
「……這是因為轟木先生想回到過去,跟太太見面不是嗎?」
「光是這樣,就能在這裡待上三天守株待兔嗎?」
「……哎?難道是,」
「就是這樣。」
玲司雙眼閃閃發光。
「林田先生有不想讓轟木先生回到過去的理由。」
「不想讓他回到過去的理由?會是什麼呢?」
「……理由是,」
流睜大了細小的眼睛,等待玲司繼續說下去。
「……我不知道。」
「什麼啊!」
流簡直像是演滑稽短劇一樣蹲了下去。
「對不起。」
「真是的。」
「所以,要是數小姐想阻止流先生回到過去的話,會是什麼理由呢?」
玲司抓抓腦袋說。
「數阻止我的理由?」
「嗯,只是假設一下,當參考而已。」
「應該沒有吧。」
「沒有?」
「那傢伙不會阻止想回到過去的客人,更別說有理由阻止我了。」
「這樣啊……」
玲司好像很遺憾似的垂下肩膀,他的表情彷彿還有話要說,就連流也看得出來。
「怎麼了?」
流望著玲司的面孔問道。
「沒有,這真的是,我擅自……怎麼說呢,低俗的推測也說不定……」
連低俗兩個字都出來了。
「嗄?」
「搞不好……轟木先生、林田先生、跟世津子小姐是三角關係……」
「怎、怎麼會……」
流倒抽了一口氣。
「能說一定不是嗎?」
玲司的話中有奇妙的魄力,而流向來對男女之間牽扯不清的暗流這樣的話題非常不拿手,只聽得額頭冒汗。
「說不定林田先生有不能讓轟木先生去見世津子小姐的祕密吧?」
玲司繼續說道。
「祕、祕密?」
「對。」
「……什、什麼祕密?」
「那就是……」
♫
喀啦哐噹。
❖
「歡迎光……」
──本來以為他會看起來很憔悴……
玲司聽了林田的敘述,想像轟木可能是披頭散髮,不修邊幅,成天抱著一瓶酒喝得醉醺醺的模樣。玲司想帶轟木入座,轟木舉手制止,自己走到櫃臺旁邊坐下。
「冰淇淋蘇打。」
他對站在眼前的流說。
冰淇淋蘇打?這又跟玲司的想像完全不同。
「知道了。」
流點頭說著,走進了廚房,走進去前,他瞥了玲司一眼。
──看起來很正常啊……
他的眼神好像這麼說。
☕
暮色慢慢落下,太陽還沒完全下山,但天空已然開始染上深藍色。
紅色的紅葉和深藍的天空,有點淒涼,又美麗……
店裡變暗了,但這也有另一種情調。
客人一個個結帳離開,在這個期間轟木只默默地吸著冰淇淋蘇打,靜靜地凝望著窗外。
「由香里小姐呢?」
然後他突然開口詢問玲司。
「咦?」
這天外飛來的一句話,讓玲司一時之間沒聽清楚。
「店長,由香里小姐……」
玲司和從廚房回來的流面面相覷。
「休假嗎?」
不知道內情的轟木可能一直在等由香里現身。
玲司朝轟木走近一步。
「由香里小姐現在人在美國。」
「美國?為什麼?」
轟木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這可能是他驚訝時的反應吧。
「之前有個少年到這裡來,提起自己的父親失蹤了,所以她就跟那位少年一起到美國去找他父親……」
玲司一面朝流使眼色,一面說明。
那個少年可能是想回到過去跟失蹤的父親見面,但可惜這位少年的父親並沒有來過這家咖啡店,因為沒辦法見到面。由香里看著灰心喪氣的少年,沒法放著他不管吧。
當時在場的玲司仔細地跟轟木說明了狀況。
「所以就到美國去了?」
「對。」
「哈哈哈,不愧是由香里小姐。」
轟木的笑聲在店內迴盪。從這豪爽的笑聲,完全想像不出他是個失蹤或是失意的人。
「我收到了這張明信片,才來找她的……」
他拿出跟林田那張一模一樣的明信片,畫面上由香里的背後是美國的紀念碑谷。
「這不是觀光旅遊吧?是因為看見別人有困難,所以拔刀相助的吧?那個人真是……」
轟木苦笑了起來,但並不是抱怨,他的笑容十分真摯。
「就是說呢。」
玲司也這麼覺得。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她只偶爾傳電報回來……」
「電報?這個時代還用電報……」
「對啊。」
「這樣啊。那麼,就沒辦法回到過去啦……」
轟木好像很遺憾似的喃喃自語。
──果不其然。
玲司心想,轟木是為了回到過去才來這裡的,只不過理由不明。
轟木把明信片放在櫃臺上,拿起帳單站起來。
♫
咚──咚──
❖
老爺鐘報時,下午五點半。
轟木瞬間瞥了老爺鐘一眼,然後默默地走向收銀台。
「可以回到過去喔。」
流在轟木背後說道。
轟木轉過身來,流身後襯著打上燈光的紅葉,在轟木看來一定是一個巨大的黑影。
「您說能回到過去?」
轟木帶著奇特的表情反問。
「可以。」
「除了由香里小姐之外,還有時田家的人在嗎?」
「您很清楚啊。」
「因為我從小就來這家咖啡店了。」
「這樣啊。」
轟木並沒有問那現在倒咖啡的是誰,因為對他而言,只要能回到過去,是誰都無所謂。
「今天他還沒去過洗手間吧?」
他望向黑衣老紳士,老紳士仍舊在看小說。
「嗯。」
「我知道了。」
轟木慢慢地回到櫃臺邊坐下,又叫了一杯冰淇淋蘇打。有幾個客人認出了轟木,來跟他搭話或是請他簽名,轟木並沒有不樂意的樣子,也和氣地用得意的吐槽應對。
──他真的行蹤不明嗎?
玲司心中思忖著。
就這樣客人一個一個離開,太陽完全下山了,店裡只剩下轟木一個人,玲司打開了店裡的夜間照明。
「喔。」
轟木感嘆出聲。
戶外點了燈,室內高高的天花板上懸吊的罩燈發出柔和的光芒。夏天可以眺望海上的漁火,秋天打了燈光的紅葉則充滿了幻想的氛圍。這家咖啡店隨著季節而有不同的面貌,而這幅景象是近幾年開始的,轟木則是第一次看到。
「您要去見去世的夫人嗎?」
玲司等店裡只剩轟木一人時,才開口詢問。
轟木臉上浮現略顯困惑的神色,但是立刻就消失了。
「為什麼這麼問?」
他靜靜地反問。
「白天的時候,林田先生來過……」
這一句說明就夠了。
「原來如此。」
轟木好像什麼都明白了,他不讓玲司繼續說下去。
一時之間,店內陷入了沉默。
過了幾分鐘,默默低頭的轟木仍然沒有抬起頭。
「那傢伙,說了什麼嗎……」
他問玲司。
「他說,轟木先生可能會來見去世的夫人……」
「……其他呢?」
「沒有說什麼別的了……」
「這樣啊。」
「是的。」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轟木不看玲司也不看流,只默默地望著窗外。
「那一直是我的目標。」
他突然開口說道,但聲音很小,要是有其他的客人在場,可能也聽不到。
「藝人大賽嗎?」
「嗯。」
轟木回道,愛憐地撫摸左手無名指的戒指。
「與其說是我們的夢想,不如說是我太太……世津子的夢想……」
那是個沒有光澤,樸素的戒指。
「既然都來了,我想看看老婆高興的樣子。一直覺得坐立不安,因為大家都說我失蹤了什麼的,但要不是我避不見面,工作就會忙得要死,根本沒辦法到這裡來……」
轟木說著,也不好意思起來。
玲司聽著他的話,想起自己不久之前的粗俗猜測,覺得無地自容。
──什麼三角關係啊……
他無法正視流的面孔。
「原來是這樣啊……對不起……」
玲司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也不知對著誰低下了頭。
轟木不知道玲司為什麼道歉,但他也沒有特別介意的樣子,只微微點頭,然後他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個金光閃閃的獎牌,那是藝人大賽優勝的獎牌。
「等我跟老婆報告後,就會回去工作的。所以……」
請讓我回到過去。
「……我知道了。」
這雖然不是玲司能決定的,但他希望能幫助轟木回到過去,當然流也跟玲司是同樣的心思,並不會唱反調。
──林田先生為什麼要特地到這裡來等轟木先生呢?
只不過,大家心裡都有這樣的疑問。
──很可能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搞不好只是追著轟木的下落,沒有其他的意思。
玲司想到自己之前的低俗念頭,立刻打消了這個疑問。
「也給林田發個簡訊吧。」
轟木立刻又說,接著他拿出手機,發了簡訊。
林田說過要是轟木來了就聯絡他,既然轟木自己給他發了簡訊,那就沒有問題了。
──太好了。
玲司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就在此時──
啪噠──
書本闔上的聲音響起,是從老紳士手邊傳來的。
老紳士把書夾在腋下,無聲地站起來,他的背脊挺得筆直,收著下顎,端正地朝洗手間走去,沒有腳步聲。他站在洗手間門口,門自動無聲地打開,接著他就消失在裡面,門關上了。
轟木、玲司和流一直望著他。
座位空出來了。在這個位子上坐下,讓人泡咖啡,就能回到過去。
然而,轟木卻沒有動作。
「小幸……我去叫她。」
玲司打破了沉默對流說著,朝樓梯走去。
「把數也叫來。」
流在玲司背後指示,玲司默默點頭,吧嗒地走下樓梯。
這個時候,轟木才回過神來,他也可能是這時才發現玲司不在了。
──我可以坐嗎?
轟木用眼神詢問著流。
「請。」
流只這麼說。
望著空出來的座位,轟木很緊張,而流很熟悉這種緊張。
去見去世的妹妹……
去見去世的好友……
去見去世的母親……
去見去世的妻子……
一旦真的要去了,又不免躊躇了起來。
對方越重要,躊躇就越深。因為即便回到過去,對方也無法重生。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改變現實,因為這是規矩。
更別提轟木是要去跟生前無法一償心願的妻子,報告自己得到了藝人大賞的優勝。
他想讓對方高興。對轟木而言,看見愛妻世津子高興的表情,是最大的幸福。世津子聽到轟木的話,一定也會覺得非常幸福吧。
只不過,他們共有的只有咖啡冷掉之前的短暫時光。轟木非回來不可,要不然就輪到轟木變成幽靈,坐在這個位子上了。
要回到過去,一定得明白這一切才能坐上那個位子。
朝那個座位踏出的一步,不可謂不沉重。
吧嗒的腳步聲響起,玲司從樓下走上來了。
「……馬上就來。」
玲司以為轟木已經坐下了,看見轟木還在櫃臺的位子上,不由得眼神游移。然而,他這一聲可能成了催化劑,轟木終於站起來,慢慢走向能回到過去的位子。
☕
數和小幸從階梯走上來。數穿著牛仔布長袖襯衫和黑色長褲,沒有繫圍裙,而小幸穿著胸前和袖口都有可愛荷葉邊的花洋裝,繫著淺藍色的圍裙。
轟木站在那個位子前面。
「我聽說了。」
數對他說道。
「那麼,是您代替由香里小姐泡咖啡嗎?」
轟木一定是以為開口招呼他的女性,就是要來替他泡咖啡的。
「不是。」
數的回答讓轟木困惑。
「咦?那是誰?」
「泡咖啡的是我女兒。」
數說著,望向站在旁邊的小幸。
「我是時田幸。」
小幸非常有禮貌地朝轟木低頭行禮。
轟木一瞬之間露出驚愕的表情,但馬上就想起了以前由香里說過的話,
──時田家的女性滿七歲就可以泡咖啡了。
他想起來了。
──原來如此。
現在換這個孩子泡咖啡。
「……拜託妳了。」
轟木笑著對小幸說,小幸也回他一笑。
「去準備吧。」
數說道。
「好。」
小幸回道,然後就走進廚房,流也理所當然地跟著她進去。
轟木看著小幸的身影消失在廚房裡,這才把身體滑進桌椅之間。雖然這是他從小就常來的地方,卻是第一次坐在這個位子上。轟木好像很稀奇似地舉目四顧。
「尊夫人也常來這家咖啡店嗎?」
數問他。
數是第一次見到轟木,但她既然開口就提起世津子,那顯然是聽說過他們是常客的事。
轟木明白她想詢問的。
「嗯,我聽說五年前她去世之前,新年正月的時候回到老家這裡,跟由香里小姐拜過年。」
他回答,他知道自己該回到哪一天。
「所以就回到那一天嗎?」
「嗯,我是這麼打算的。」
世津子五年前去世了。在她去世之前的那個正月,他應該也知道世津子到這裡來的正確時間。
數完全不需要再次說明。
小幸端著托盤走出來了。最近幾個月她跟數和玲司學習端托盤的方法,每天練習,現在已經稍微熟練了一點。
小幸用略顯生疏的手法把純白的咖啡杯放在轟木面前。
「您聽過規矩了嗎?」
她非常禮貌地問。
轟木看見小幸緊張的表情,微微笑起來。
「沒問題的,叔叔以前也在這家咖啡店打過工,所以沒問題……」
這句話不知是真是假,不管怎樣,都是為了讓眼前的少女安心,周圍的人都很清楚。
小幸轉過頭望了數一眼。
──可以嗎?
她用眼神詢問。
數回她一個笑容。
小幸的表情放鬆下來,果然她才七歲,還是會緊張的。
小幸慢慢拿起銀咖啡壺。
「那麼,」
重新開始,她正式地說──
「在咖啡冷掉之前……」
這句話在安靜的店內迴盪,小幸開始把咖啡倒進杯子裡。
可能是她反覆練習有了成果吧,咖啡從銀咖啡壺細細的壺口慢慢地注入咖啡杯。
轟木望著咖啡慢慢被倒滿,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聽說這家咖啡店傳說的那一天。
──能回到過去?騙人的吧?而且現實還不會改變?那樣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這是轟木的第一個反應,他當然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真的也會回到過去。
──這麼說來,當時一起聽到的世津子也說:「太棒了!」還眼睛閃閃發光……
懷念之情和笑意交錯襲來,轟木不由得噗哧地笑出聲來。
聲音未落,轟木的身體就變成一縷熱氣,像被天花板吸進去一樣消失了。一切都在眨眼之間。
♫
喀啦哐噹。
❖
就在這個時候,林田伴隨著響亮的牛鈴聲走進店裡,他一進來就衝到轟木消失的那個座位旁。
「阿健!」
他叫道,健是轟木的名字。
「林田先生?」
玲司和小幸都睜大了眼睛。
「那傢伙呢?阿健呢?」
「咦?」
雖然知道阿健是轟木先生,但林田著急的樣子還是讓玲司一時之間感到手足無措。
「轟、轟木先生,剛剛回過去見去世的夫人了……」
「為什麼讓他去!」
林田沒聽玲司說完,便揪住他的衣襟。
「林,林田先生?」
小幸被林田的樣子嚇到了,躲到數身後。
──啊……
看見小幸害怕的樣子,林田一下子氣餒了,放開玲司的胸口。
即便如此,急速的心跳無法立刻安穩,林田喘著大氣,試圖平靜下來。
「怎,怎麼啦?」
玲司怯怯地問道,他望著林田的面孔,而林田瞪著那個座位。
「他回到過去,可能就不打算回來了……」
他無力地喃喃道。
「哎?」
流細長的眼睛也睜大了。
──不回來!
雖然聽到林田這麼說,玲司一時之間還是沒有明白過來,因為玲司並不覺得轟木看起來像是自暴自棄的樣子。
但林田若是擔心這一點,才在這裡等轟木的話,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林田想阻止轟木自殺。
「但,但是,轟木先生說他只是去報告藝人大賽獲勝的消息,然後就回來的……」
轟木確實這麼說了。
玲司回想了一下,覺得林田說轟木不會回來,可能是多慮了。
然而,林田聽到玲司的話,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他不可能回來的。」
「為什麼?」
聽到流這麼問,林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打開讓大家看畫面。
螢幕上面有一句話──
對不起,之後就拜託你了。
這一定是剛才在玲司他們面前發的簡訊。
這句話的意思,顯然就是轟木不打算回來了。
「怎麼這樣……」
玲司倒抽一口氣,望著那個已經空無一人的座位。
☕
轟木、林田跟世津子報考同一所學校。
林田跟世津子書念得不錯,但轟木卻不擅長讀書。雖說不擅長,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轟木成績中上,只不過林田跟世津子是非常優秀而已。
三個人想上的是函館的工業高級專科,那是函館市內的公立高級專科學校,通常簡稱為「高專」。主要是實施工業、技術科系的五年制(商船科則是五年六個月)專門教育。
這個時候,轟木跟林田還沒有決定要當藝人。
高專校風比較自由,就職率也很好。只不過偏差值約是六十二到六十三;在北海道內四百八十六所高中排名二十一,公立十五所學校中排名第一,偏差值非常高。在應考之前的面談,只有轟木被老師告知絕對考不上。
「我可是說辦到就能辦到的男人。」
不願認輸的轟木說道,他沒有退縮。
「三個人要一起上同一所高中的話……那我們配合阿健不就得了?」
林田冷靜地說道。
「阿健絕對沒問題的!」
世津子如此激勵轟木。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轟木拚命用功,世津子替他打氣,林田教他功課,從考試前一個月開始,每天唸書超過七個小時。
高中入學考試當天,函館大雪紛飛。
全市成了雪城,但是考試並沒有因此中止。
沒有風,只不斷地下著雪,純白的世界。
三人一起前往考場,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轟木做考古試題時,也幾乎都可以達到及格的分數。
「要是考不上的話,那就是老天討厭阿健啦。」
世津子說著,把合格祈願的護身符遞到轟木手中。
「小意思啦。」
轟木挺起胸膛,他可從來沒這麼用功過。
──難道我其實是喜歡唸書的嗎?
他也曾經有過這種錯覺。
結果他沒考上,只有轟木一個人沒考上高專。
雖然對替他打氣的兩個人覺得過意不去,但轟木自己並不後悔,他有著已經盡力而為的成就感。而且沒考上就是沒考上,就算抱怨也沒用。
考上的世津子應該高興的,但她卻不甘心地流下了眼淚。
「是我忘記賄賂老天,所以才這樣啦。」
轟木笑著說。
後來他考上了公立高中,便獨自去就讀。
☕
春天,開學典禮當天。
轟木以為自己看錯了……世津子跟他同班。
「妳怎麼……」
世津子放棄了高專,跟轟木一起上了公立高中,而且還碰巧是同班。
「這是我賄賂了老天的結果喔。」
世津子得意洋洋地微笑道。
「因為我們要一直在一起的,不是嗎?」
──嗯,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
窗外是一片銀離玉琢的雪景。
太陽剛剛才下山,天空的青色在雪上映出一片瓷藍,灣區的街燈泛出橘色的光芒。
這是函館冬天最美的時刻。
☕
五年前的一月三日。
冬天關店的時間是晚上六點。
正逢新年假期,現在已經沒有客人了,店裡只剩下由香里和世津子兩人,以及那位老紳士。
那個座位上總是突然有人出現。
這家咖啡店有很多觀光客,也有很多人不知道這裡可以回到過去
有時候坐在入口附近座位的老紳士,會突然變成一股熱氣,然後位子上就出現別人。
客人當然都會大吃一驚:「發生什麼事了?」但是由香里並不驚慌。
「各位有沒有覺得驚喜?」
她都會這麼說,讓在場的客人認為這是魔術表演。客人覺得表演精彩,還會拍手鼓掌。就算有人問怎麼辦到的,也無法說明……
這一天,老紳士又突然化為熱氣。
由香里不用說,連世津子也見過好幾次。然而,當看見熱氣下出現的人時,世津子驚訝地叫起來。
「阿健?」
「喲。」
轟木舉手回答。
世津子沒有問轟木為什麼突然出現,只用目光跟由香里求救。
由香里面色一動,走到轟木的座位旁邊。
「唉喲,阿健,你氣色不錯啊。我看見電視了,好高興,好高興喔!」
她欣喜萬分。
轟木有點惶恐。
「謝謝。」
由香里不管跟他說什麼,他都能自然地應答,就這麼聊起來。
不一會兒,世津子終於過來問他。
「怎麼啦?」
「什麼怎麼啦?」
「還問什麼怎麼啦?就這麼突然出現,嚇到我了。」
世津子鼓起面頰。
「就算這樣妳會嚇到,我也沒辦法先通知妳啊。」
「說的也是啦……」
轟木說的有道理,世津子被他哄著噘起嘴來。
「從未來來的?」
「嗯,是啦。」
「……發生什麼事了嗎?」
雖然沒說幾句話,但身為轟木青梅竹馬的世津子應該察覺到不對勁了,她擔心地望著轟木的面孔。
──世津子……
心情一鬆懈,就覺得眼眶發熱,但是他不能讓世津子察覺她已經去世了。
「因為妳一直說自己『老啦』、『老啦』……」
轟木說謊。
「我嗎?」
「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就回到過去,看妳是不是真的老了。」
「因為這樣特地跑回來?」
「誰叫妳一直說:『老了、老了。』」
「哎?啊,這樣嗎?那對不起嘍……」
「沒啦,妳道歉也沒用啦。」
「啊,這樣喔。」
「真是的……」
兩人都笑起來。對世津子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對轟木而言則是時隔五年的歡談。由香里凝望著他們倆。
「……所以呢?」
「啥?」
「你不是來看我老了沒有嗎?」
「啊,嗯。」
「怎樣?果然還是老了吧?」
世津子彎著腰把臉湊到轟木面前。
「好好看清楚喔。」
她說道。
「怎樣?」
「一點不老。」
「真的?」
「嗯。」
在轟木記憶裡的世津子就在這年的春天去世了,根本不可能老。
「太好了!」
世津子天真爛漫地笑著。
「那是幾年以後的我?」
「什麼?」
「說自己老了,是幾年以後?」
「五,五年以後。」
世津子雙手抱胸,嗯了一聲。
「……那就是說,阿健現在四十三歲了?」
「嗯。」
「阿健老了一點喔?」
「少囉唆。」
「啊哈哈哈。」
世津子幸福地笑起來。
這麼說來……
轟木成了深夜節目的固定班底,跟世津子求婚,是在今天之前的九天,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
「跟你的外表一點都不配,非常浪漫的求婚啊。」
世津子取笑他。
「少囉唆。」
轟木說著臉紅了。
世津子露出幸福的笑容。
「雖然我可以現在就可以給你答覆,但還是得跟爸爸媽媽報告阿健跟我求婚了,然後再回答你。所以就等到那時候,好嗎?」
之後她便立刻開始準備回去函館的機票。世津子在一月四日回到東京,便答應了轟木的求婚,也就是現在的次日。
「世津子妹妹……」
在不遠處望著兩個人的由香里,在世津子背後叫她。
世津子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我知道。」
世津子回答,咬住了下唇,然後呼出一口氣。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她笑著問轟木。
突然的問題讓轟木眨了眨眼。
「妳在說什麼啊?」
「什麼說什麼,裝儍是行不通的喔。」
「我裝什麼儍?」
「你是為了讓我驚喜才來的吧?」
世津子雙手抱胸,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低頭望著轟木。
「咦?」
「怎麼,不對嗎?」
「啊,不是,妳說對了。」
他一直被世津子牽著鼻子走,她的表情充滿了對轟木瞭若指掌的自信。她一直都是這樣,轟木從來就無法反駁世津子。
「藝人大賽……」
轟木好像認命了似的,咕咕噥噥地說。
「哎?難道是?」
「……獲得優勝了。」
「哇──────」
世津子的叫聲在店裡迴盪。
現在沒有其他客人,要是有的話,搞不好也會跟世津子一樣大叫起來。
「吵死了!」
「哇啊──────」
「吵死了!」
「哇啊──────」
「吵死了!」
世津子興奮地在店裡跑來跑去,轟木坐在位子上一動也不動。要是離開了座位,轟木就會被迫回到原來的時間點,轟木並不想回去。
世津子一直到跑累了,才在轟木對面坐下,她呼呼地喘著氣,直勾勾地望著轟木的面孔。
「怎麼啦?」
「恭喜。」
「……喔,喔。」
「我真的好高興,真的太幸福了。」
「太誇張了吧。」
「真的……」
「這樣啊。」
「嗯。」
轟木看著世津子比他求婚時更加高興的神情。
「太好了。」
──最後能夠見到她這麼高興的樣子,我沒有遺憾了。
他心想。
轟木回到過去之後,臉上第一次露出幸福的表情。
──這樣……
「我就可以安心死了。」
說這話的不是轟木,而是世津子。
──咦?
轟木不知道世津子在說什麼。知道世津子話中含意的,只有她自己,以及……
「世津子妹妹……」
不知何時已經眼中含淚的由香里。
「妳在說什麼啊?」
「我已經死了,不是嗎?」
轟木倒抽一口氣。
「要不然,阿健不會特地回到過去來見我吧?」
「不是的!」
「沒關係,不用騙我了。」
「我知道自己生病,已經活不久了。」
「世津子……」
「所以你跟我求婚,我雖然非常高興,但其實煩惱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沒辦法跟爸媽商量,因為他們一定會很難過,我不忍心,所以我跟由香里小姐說了……」
轟木想起自己出現時兩人吃驚的表情。
那個時候,世津子已經做好了面對死亡的心理準備。
「謝謝你特地來跟我說,我非常高興。我真的,真的沒有這麼幸福過。」
「…………」
「好了,不要哭了……」
世津子說著,像哄小孩一樣伸手拭去轟木流下的淚水。
「咖啡要冷掉了喔。」
轟木拚命搖頭。
「怎麼啦?」
世津子望著他的眼神,好像看著自己的孩子。
「我不打算回去了。」
「為什麼?好不容易獲得藝人大賽優勝了啊,接下來工作會更多喔,得好好努力,要不然你幹嘛去東京啊?」
「因為有妳在……」
轟木低著頭喃喃道。
「因為想看見妳高興的樣子……」
他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上,四十三歲的大男人聳動著肩膀哭泣。
他曾經無數次想過要放棄。
三十幾歲的時候,連像樣的報酬都賺不到,有時還跟周圍的同業起衝突。為了爭取工作,絞盡腦汁想點子,到處跟人低頭哈腰。自己無法出頭,但後輩年輕藝人卻一一上了電視。
不安與焦急的日子,支持他度過這些時日的是世津子。轟木只要神色黯淡,她總會笑著鼓勵他,然後他就會想起來……
──我是為了要讓她開心才努力的。
但,世津子已經不在了。
「我是因為有妳在才努力到現在……」
──所以已經不用了……
「我知道的。」
──咦?
「因為阿健最喜歡我了,不是嗎?」
世津子一如既往地吃吃笑起來。
「所以就算我死了,你也會繼續努力吧?」
「因為獲得藝人大賽優勝,是妳的夢想……」
「嗯。」
「所以,我為了贏得藝人大賽優勝,才活到現在。」
「從現在開始也要繼續努力喔?」
轟木搖頭。
「為什麼?」
「妳不在,我活著也沒意義了……」
簡直像是小孩子鬧脾氣。
但是世津子看著轟木,好像很高興似的笑起來,充滿了憐愛。
「我在啊。」
世津子說。
「我一直都在阿健身邊的。」
毫不遲疑的話語。
「就算我死了,只要阿健不忘記我,我就一直在阿健心中。我死了,阿健還能繼續努力,就是因為我還在阿健心裡,不是嗎?」
「在我的心裡……?」
「我就算死了,只要阿健繼續活躍,我就會很高興,覺得非常幸福。能讓死掉的我幸福的,只有阿健了。」
──讓死掉的妳幸福……?
「我用全部的人生愛著阿健。」
──我……
「我不會讓你說因為我死了,所以就結束了。」
──我以為死了就結束了。
「所以你要努力,嗯?」
轟木望著溫柔微笑的世津子,像小孩一樣哭得稀里嘩啦。
就算死了也並不結束……
這麼想來,世津子的這份心意他到底報答了多少?
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
他無法說是自己人生的全部……
自己還想中途了結這段人生,他想了結跟世津子在一起的人生。
世津子讓他明白了,他也發現了……
要讓去世的世津子幸福,他就得付出自己人生全部的努力。
「我說,咖啡……」
世津子把面前的咖啡推向他。
咖啡馬上就要冷掉了吧。
轟木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伸手拿起咖啡杯。
「明天,我會答應你求婚喔。本來覺得我會比你先走,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答應。但我想說的話都已經說了,所以……」
「嗯嗯……」
世津子抬頭挺胸。
「在死掉之前都要讓我幸福喔,知道嗎?」
「我知道了。」
轟木回答後,把咖啡一飮而盡。
「……嗯」
世津子臉上流下一道淚痕。
轟木的視線模糊起來,周圍的景色從下往上迅速流動。
世津子抬頭望著轟木變成熱氣上升的身影。
是道別的時候了。
「到下輩子也不能忘了我喔。」
「下輩子……」
「我的愛情比怨念還深啊。」
「我知道了,知道了。」
「謝謝你來看我。」
「世津子……」
轟木的身影被天花板吸進去了。
「阿健!最喜歡你了!」
世津子聲嘶力竭地大喊著。
然後,店裡又恢復了寂靜。
☕
轟木消失之後,黑衣的老紳士再度出現,他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地,靜靜地看著書。
世津子凝視著黑衣老紳士,回想起剛剛認識轟木的事情。
那是升上小學五年級換班的時候,班上的男生突然叫她「世津子細菌」,便開始欺侮她。不管跟誰說話都沒人搭理,被世津子碰到的東西大家都嫌髒,甚至丟掉。她每天都非常辛苦,非常悲傷。
就在此時,轟木轉校到世津子班上來。他天生有逗人笑的本事,一下子就成了班上受歡迎的人物。
即便如此,世津子所受的霸凌並沒有停止。
「被那傢伙碰過的東西都有『細菌』,要小心喔。」
有個男生對轟木說。
世津子完全無法反抗,霸凌的圈子越來越大,只要有人成了犧牲品,大家就會朝有利的一邊靠攏。
轉學生也是一樣吧要是不從眾,就會被排擠,世津子心想。
然而,轟木不一樣。
「這麼可愛的細菌,搞不好可以治我的醜病喔。」
他笑著這麼說。
這並沒有讓大家停止欺侮世津子,但世津子的世界卻完全改變了。
只有轟木對世津子懷抱著好意。別人說會染上細菌,要把東西丟掉什麼的,他就會說:「傳染給我好了。」「不要丟掉給我吧。」四兩化千斤,笑著緩和了氣氛。
不知不覺之間,世津子也對別人說她是細菌什麼的不再介意了。
轟木每次都會伸出援手,因此世津子喜歡上轟木,並沒有花多久的時間。
那個時候,兩人聽說了這間咖啡店的傳說,而來這裡玩,並在這裡碰到了不同班的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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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世津子非常、非常重要的回憶。
「……由香里小姐。」
世津子對站在背後的由香里說。
「嗯?」
「我會努力的。」
世津子抽咽著說。
「我……」
「妳很努力了。」
「……」
「妳真的很努力了喔。」
「……嗯。」
窗外的雪花紛飛飄落。
無聲地,靜靜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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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燈光的紅葉,簡直像是火焰一般鮮紅。
玲司聽到林田說轟木不打算回來,臉色蒼白。
「我沒有想到轟木先生回到過去就不想回來了,真是抱歉。」
玲司知道道歉也沒有用,但他還是不得不表示歉意。
「不,是我不好,我沒把話說清楚……」
從玲司蒼白的臉色就能看出他受到多麼嚴重的打擊,林田也後悔自己沒有把話說清楚,他無法繼續責怪別人。
小幸擔心地抬頭望著玲司的面孔。
「沒事的。」
數在沉重的氣氛中開口說道,溫柔地將想法告訴了玲司。
「從白天的事情看來,我知道林田先生來這裡,是不想讓轟木先生回到過去;也知道轟木先生回到過去,不打算回來。」
「咦?」
玲司聽到數的話,不由得發出驚呼。
她猜到了轟木不打算回來?
「那為什麼還讓他去!」
林田不由得大聲起來。
然而,數仍舊很冷靜,她平靜地望著林田的眼睛。
「那容我請問……」
她開口說。
「那位世津子小姐,也熟知這裡的規矩吧?」
「那當然……」
「這樣的話,那邊的世津子小姐,會眼睜睜地看著所愛的人出現在這個位子上,等待咖啡冷掉嗎?」
「那,那是……」
世津子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轟木這樣。
──但,要是有個萬一呢?要是轟木使出故意打翻咖啡之類的強硬手段,那會怎樣就很難說了。
「但是……」
「沒問題的。您看……」
數說著,望向那個位子。
一道熱氣裊裊升起,就像落在水槽裡的一滴顏料般,慢慢在座位上擴散,變成人形,那個人變成了轟木。
「阿健!」
林田叫出聲來,轟木不理他。
「混帳東西,聲音也太大了吧。」
他肩膀抽搐著吐出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老紳士回來了。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位子……」
老紳士站在轟木面前,非常禮貌地說。
「對不起……」
轟木抽了抽鼻子,慌忙站起來。
老紳士露出滿意的笑容,悄無聲息地滑進桌椅中間。
「……阿健,」
林田再度叫他。
「我回來啦。」
轟木不好意思地喃喃道。
「嗯。」
林田回道。
「說不能因為死了就結束。」
不用講明也知道是誰說的,是世津子。
「……這樣啊。」
──不愧是世津子。
林田臉上的表情放鬆了。真是厲害,轟木的確是會這麼想的。
「所以你把我剛才發的簡訊刪掉吧。」
轟木轉開視線不看林田,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真是任性的傢伙。」
「抱歉啦。」
之後兩人為自己引起的各種騷動道歉。
「等由香里小姐回來,請代我們問候。」
他們這麼說完便離開了。
要不了多久,砰隆咚隆就會再度活躍起來吧。
數若無其事地將關店準備交給流和玲司,自己和小幸下樓去準備晚飯。因為讓轟木回到過去而臉色蒼白的玲司,也恢復了正常。
「數小姐什麼都看透了呢。」
玲司一面收拾,一面回憶剛才發生的事,嘆了一口氣。
夏末的時候,數也從那張照片中看穿了回到過去的彌生的心情。數來這家咖啡店不過幾個月,玲司就已經對她的洞察力深感佩服。
然而,流卻心不在焉地沒有什麼反應,甚至連手上的工作都停了下來,玲司覺得有點不對勁。
「怎麼啦?」
他窺伺流的臉色。
流回過神,振作起來轉向玲司。
「我一直在想……」
他彷彿自言自語般地說。
「想什麼?」
玲司把頭傾向一邊。
「我在想,我並不想去見她的理由……」
那是今天傍晚時玲司問流的問題。
──時隔十四年,您不想再見到夫人嗎?
發問的玲司在某個方面來說,以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了,然而,流卻一直在思索自己的答案。
「剛才轟木先生不是說了嗎?」
「咦?說什麼?」
「說不能因為死了就結束。」
「啊,嗯,對。」
「我也是,我不覺得死了就結束了。」
流喃喃道,咀嚼著這句話。
「她一直都在我心裡,一直都跟我們在一起……」
他又繼續說道。
我們,一定是指流跟他的女兒美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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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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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鐘在此時報時,晚上六點。
玲司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流的話,鐘聲彷彿表達了玲司的心情。
「真不好意思。」
鐘聲停止後,流把細小的眼睛瞇得更細說道。
「就是啊。」
「你就當沒聽到吧。」
「我知道了。」
流和玲司繼續收拾著店裡。
火焰般的紅葉沙沙作響,彷彿正監督他們工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