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混蛋】
在回憶消逝之前 by 川口俊和
2019-11-18 02:46
「為什麼在北海道啊?」
時田計尖銳的聲音透過電話筒傳來。
「好啦,不要激動。」
時田流沒有時間眷戀相隔十四年後再度聽到的妻子聲音。
☕
流目前人在北海道的函館市。
函館有許多二十世紀初期建造的西洋風格建築,有好些一樓是和風、二樓是洋風的特殊構造民宅,而山腳下的元町則有著舊函館區公會堂、日本最古老的四角電線桿、灣區的紅磚倉庫等等,是非常有情調的著名觀光聖地。
現在跟流講電話的是計,她人正在能夠進行時間旅行的東京咖啡店「纜車之行」裡。
計為了跟自己的女兒見面,因此穿越了十五年的時光,從過去來到未來。而她在未來的咖啡店停留的時間,只有在咖啡冷卻之前的短短時光。然而,身處在北海道的流不可能知道咖啡冷卻的程度,所以只能簡略地說明必須傳達的事。
☕
「我沒時間說明為什麼我人在北海道,但妳仔細聽我說。」
「哎?沒有時間?」
當然,計也非常清楚他們沒有時間。
「沒有時間的是我吧!」
計不客氣地叫喊起來,但流不理會她。
「那裡有個看起來像是中學生的女孩子吧?」
「咦,看起來像中學生的女孩子?有啊,就是大概兩星期前,從未來過來跟我照相的嘛?」
對計而言,可能只是兩個星期之前的事情,但對流來說已經過了十五年了,所以他不能搞錯,難保不會有偶然來到店裡的其他女高中生。
「眼睛水靈靈的,穿著高領上衣,對吧?」
「對對,那個孩子怎樣?」
「不要驚慌聽我說。妳搞錯了,現在是十五年以後。」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啦!」
分明有重要的事情得說明,偏偏強風就在這時候吹起。風呼呼地吹著流的手機話筒,讓計幾乎聽不到他說話的內容。
但是,沒有時間了,流十分地著急。
「總而言之,妳眼前的那個女孩子……」
流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哎,什麼?那個孩子……」
「是我們的女兒!」
「……啊?」
手機那頭安靜了下來,流只聽到計所在的纜車之行咖啡店裡的老爺鐘,咚──地敲響起來。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開始平靜地對計說明目前的狀況。
「妳說要前往未來時,講好了是十年後,所以妳以為自己的孩子大概十歲左右。但恐怕妳去的並不是十年之後的下午三點,而是十五年之後的上午十點。看仔細了,中間的老爺鐘指著十點,對吧?」
「……啊,嗯。」
「妳回來以後說過,我們因為不得已的理由在北海道。我想妳應該明白,反正沒時間了就不再多做說明。總之……」
流一口氣說到這裡,接著又換了一口氣。
「總之,雖然時間很短,但還是好好看一下我們平安長大的女兒之後,再回來吧。」
他溫柔地說完,便直接掛了電話。
流眼下所在的地方,是可以看見筆直的坡道,和盡頭湛藍的函館港。他靜靜地望著,接著轉過身,走進店內。
♫
喀啦哐噹。
❖
函館是坡道的城市,從日本最古老的水泥電線桿開始往上延伸的二十間坂,以及有名的觀光勝地函館灣區的紅磚倉庫附近的八幡坂等等,總共有十九條坡道。從函館碼頭站前開始是魚見坂、船見坂,然後接著是往谷地頭方向延展的蛤蜊坂、青柳坂等等。
在這麼多的坡道中,有一條不為觀光客所知,也沒有正式名稱,被當地人稱之為「無名坂」。而流工作的咖啡店,就在這條無名坂的中段,店名叫做「多娜多娜咖啡店」。
這家咖啡店的某個座位上,有著不可思議的都市傳說。
據說,只要坐上那個座位,就能移動到任何你想回去的時間點。
只不過,囉唆的是……有著非常麻煩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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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就算回到過去,也無法見到不曾來過這家咖啡店的人。
二、回到過去之後,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改變現實。
三、神祕的座位有人,必須等到那個人離席時才能去坐。
四、即使回到過去,也不能離開座位行動。
五、回到過去的時間,只從咖啡倒進杯子開始,到咖啡冷卻為止。
囉唆的規矩還不止這些。
即便如此,今天也還是有聽說了都市傳說而來造訪咖啡店的客人。
☕
流打完電話回來,坐在櫃臺位子上的松原菜菜子立刻開口呼喚他。
「流先生不留在東京真的好嗎?」
菜菜子是函館大學的學生,她的米色上衣塞進裙褲裡,正是現下最時髦的打扮。妝感很淡雅,略微燙過的頭髮隨意束在腦後。
菜菜子聽說今天流去世的太太,要從過去的東京咖啡店來到現在見女兒。
這分明是流時隔十四年終於能跟太太見面的機會,但他卻不在場,甚至只打了通電話過去。對她而言,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嗯,沒事。」
流含糊地回應,並從菜菜子等人的背後走回櫃臺內側。
菜菜子旁邊的村岡沙紀滿臉困倦的表情,拿著一本書坐著。沙紀是函館某家綜合醫院的精神科醫生,跟菜菜子一樣,是這間咖啡店的常客。
「您不想跟尊夫人見面嗎?」
菜菜子好奇的眼神緊盯著身高將近兩公尺的流。
「那傢伙,就是那樣,所以……」
「是怎樣?」
「她是來看女兒的,又不是來見我……」
「但是,」
「沒關係。我有和她相遇之後的回憶,所以……」
所以至少讓她們能好好珍惜母女倆在一起的時間。流是這個意思。
「流先生,好體貼啊──」
菜菜子的語尾拖得很長。
「不是這樣的。」
流的耳朵紅了。
「不用不好意思啊。」
「我沒有不好意思!」
流說著,好像逃避一樣的消失在廚房裡。而接替他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是時田數。
數是這家咖啡店的女服務生,她穿著白襯衫和米色長裙,繫著淺藍色的圍裙。數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但看起來大方爽朗,給人的印象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到第幾個問題了?」
數走到櫃臺後面,突然改變了話題。
「嗯?啊,第二十四題。」
回答數的人是好像對流的話毫無興趣,只在菜菜子旁邊專心看著一本書的沙紀。
「啊,這麼說來……」
菜菜子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探過頭去看沙紀手上的書。
沙紀刷刷地翻回幾頁,出聲唸出書上的內容──
☕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一百個問題。
第二十四題:
您現在有最愛的男性,或是女性。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①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求婚。
②因為沒有意義,所以不求婚。
❖
「怎樣,選一還是二?」
沙紀從書本上移開視線,望著隔壁菜菜子的臉。
「啊──,要選哪個呢?」
「哪一個?」
「醫生要選哪個?」
「我?我搞不好會選一。」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在死掉的時候後悔。」
「原來如此。」
「咦,菜菜子要選二嗎?」
「嗯。」
聽到這個問題,菜菜子把頭扭到另一邊,低聲應道。
「要是清楚知道對方喜歡還是討厭自己的話,求婚也不是不行,但要是說不準的話,搞不好就不會求婚了……」
「這是怎麼回事?」
沙紀好像聽不太懂菜菜子話中的含意。
「哎,就是說,我若知道求婚的對象喜歡還是討厭我的話,就不會讓對方困擾了,不是嗎?」
「嗯。」
「但要是人家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卻求婚了,對方就得重新考慮對我的看法,所以我不願意讓他煩惱。」
「啊──,的確,確實會這樣呢。特別是男人。分明根本就不喜歡,但是情人節收到巧克力之後,又突然在意起對方之類的傢伙?」
「要是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卻讓對方增加一件煩惱,感覺不太好吧。在這種情況下還是答不出來,對方也會感到不舒服吧。所以,雖然我不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事,但多半還是不會求婚的。」
「菜菜子啊,妳會不會太認真了?」
「哎,是這樣嗎?」
「是啊。明天又不是真的世界末日。」
「……也對啦。」
流在離開店裡打電話之前,她們就這樣一直重複著類似的對話。
「順便問一下,數小姐會選什麼呢?」
菜菜子把身子探到櫃臺上,沙紀也充滿興趣地望向數。
「我的話……」
♫
喀啦哐噹。
❖
「歡迎光臨。」
牛鈴的聲音讓數反射性地朝咖啡店的入口說了這句話,她的臉瞬間換上了工作時的客套表情,而菜菜子她們也非常識相地沒有繼續追問。
「我回來了。」
走進來的是一個穿著淺粉紅色洋裝的女孩子,用開朗的聲音說道。
女孩抱著一個好像很重的托特包,手裡握著一張風景明信片。她的名子叫做時田幸,是數的女兒,今年剛滿七歲。她的爸爸,也就是數的先生,是世界知名的攝影家,叫做新谷刻。戶籍上新谷入贅了時田家,但在工作上仍沿用原來的姓氏。他的工作是往來於世界各地拍攝風景,一年只有幾天會回到日本,因此新谷會從國外把自己拍的照片做成風景明信片,寄回來給幸。
「妳回來啦。」
說話的是菜菜子。
「早安。」
數望向小幸身後的青年說道。
青年名叫小野玲司,在這家咖啡店打工。他穿著工作褲和白T恤,打扮隨意,可能是急急爬上坡道吧,呼吸有點急促,額頭上滲出汗水。
「剛好在外面碰到……」
沒人提問,他卻解釋了跟小幸一起進來的理由,然後消失在廚房裡,開始替兩小時後的午餐時段做準備,在外頭可以依稀聽見他跟流打招呼的聲音。
小幸在能眺望函館港的大窗旁的桌邊坐下,簡直像是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一樣。
店裡的客人除了菜菜子她們之外,只有一個坐在入口附近桌位的黑衣服老紳士,和一位坐在四人桌位上跟菜菜子差不多年紀的女子。那女子一開店就在那裡,什麼事也不做,只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
這家咖啡店的營業時間很早,從七點就開始,方便為了逛早市的觀光客們服務。
小幸把抱在懷裡的托特包放在桌上,包包出乎大家意料地發出咚地一聲。
「咦,是什麼?又從圖書館借書了嗎?」
「嗯。」
「小幸真的很喜歡看書吔。」
「嗯。」
一大早就去圖書館,是小幸放假時的習慣,這點菜菜子很清楚。今天是小學的創校紀念日,因此放假一天。
小幸開心地開始把借來的書排在桌上。
「妳平常都看什麼書?」
沙紀也從櫃臺座位上探頭過來。
「我瞧瞧。」
菜菜子伸手拿起桌上的書。
「虛數和整數的挑戰。」
沙紀也拿起一本。
「有限宇宙的啟示錄。」
「現代量子力學與必勝節食。」
菜菜子跟沙紀輪流唸出書名。
「從畢卡索學到的古典美術爭論點。」
「孔可立康空精神世界。」
一本本拿起的書,讓兩人臉上漸漸沒了表情,這些書名似乎讓她們受了不小的衝擊。
桌上還有沒唸出書名的書,但兩人已經放棄了。
「怎麼全是好難的書啊?」
菜菜子皺著臉說。
「很難嗎?」
小幸把頭歪到一邊。
「要是能看得懂的話,那我搞不好就得叫小幸『醫生』了……」
沙紀望著《孔可立康空精神世界》,嘆了一口氣說道。看來這本書好像是在精神科工作的沙紀會看的醫學書籍。
「她看不懂的,只是喜歡看字而已。」
數在櫃臺後方像是要安慰她們似的說道。
「就算這樣也還是……,對吧?」
「是啊。」
她們的意思好像是想說,這也不是一個七歲女孩子會選的書啊。
菜菜子回到櫃臺前的位子,拿起沙紀剛剛在看的那本書,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頁。
「對我而言,這種書可能剛剛好也說不定……」
她的意思是沒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一頁只有幾行文字的書。
「這是什麼?」
小幸對那本書也很有興趣。
「要看看嗎?」
菜菜子把書遞給了小幸。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一百個問題。」
小幸雙眼閃閃發光地唸出書名。
「好像很好玩!」
「要試試嗎?」
書是菜菜子帶來的,而小幸會對這本書感興趣,讓她很開心。
「嗯!」
小幸笑著回答。
「那就從第一個問題開始吧。」
「說的也是。」
菜菜子也同意沙紀的提議,接著她把書翻到最開頭的地方開始念──
☕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一百個問題。
第一題:
您的面前有一間就算世界末日到了,也能拯救一個人的房間。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話,您會怎麼做呢?
①進去。
②不進去。
❖
「好了,妳選哪個?」
菜菜子用清澈悅耳的聲音說道。
「……嗯。」
小幸皺起了眉頭。
菜菜子跟沙紀都面帶微笑地望著認真煩惱的小幸側臉,不管怎麼說,小幸果然還是個七歲的孩子,她們都安心了。
「這問題對小幸來說太難了嗎?」
菜菜子望著小幸的臉問道。
「我不進去。」
小幸毅然地說。
「哎?」
她堅決的態度讓菜菜子困惑,因為她自己的答案是「進去」,旁邊的沙紀也一樣。
在櫃臺後方的數,帶著平靜的表情傾聽著三個人的談話。
「為,為什麼?」
開口詢問的是菜菜子。她的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因為七歲的女孩子回答:「不進去。」著實讓她吃了一驚。
小幸完全不介意菜菜子她們的困惑,挺直了背脊,說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理由。
「因為,自己一個人活下來的話,就跟自己一個人死掉是一樣的啊!」
「…………」
所謂的啞口無言,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菜菜子呆呆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真是敗給妳了。」
沙紀說道,低頭搖晃著腦袋,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她不得不服輸。
菜菜子和沙紀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心想,這個孩子搞不好真的看得懂那些困難的書也說不定。
☕
「喔,在玩啊?」
穿上圍裙從廚房出來的玲司說道。
「因為最近非常流行啊。」
「連玲司也知道這本書?」
沙紀有點驚訝。
「說『連』是什麼意思啊?」
「不是啦,你不像是會看書的樣子……」
「把書借給這傢伙的,可是我喔。」
這傢伙指的是菜菜子。菜菜子跟玲司是青梅竹馬,就讀同一所大學,因此兩人說起話來的語氣非常地隨便、沒分寸。
「這樣啊?」
「是的。這本書在我們學校也非常熱門,因為內容很有趣,所以就跟他借來看看……」
「這麼受歡迎嗎?」
沙紀伸出手表示,借我看看。菜菜子把書遞了過去。
「大家都在玩啊。」
「啊──,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的確,沙紀自己在剛才流因為要打電話而中途離席之前,也非常熱烈地玩起來,現在連七歲的小幸也玩開了。聽說這本書很流行,果然有其道理,她甚至覺得搞不好全日本都很熱衷呢。
「原來如此。」
沙紀再度翻閱書頁感嘆道。
☕
「謝謝招待。」
從店開門就坐在那裡的女性客人起身說道。
玲司邁開小快步走向收銀台,接過帳單。
「冰茶和蛋糕的套餐,對吧?七百八十日圓。」
他說道。
女客沒有回答,只從肩上的包包裡拿出皮夾,一張照片掉在地上,然而,女客並沒有發覺。
「那就這樣。」
她遞出一張千圓鈔票。
「收您一千日圓。」
玲司按著收銀機發出嗶嗶的電子音,收銀機抽屜叮噹一聲打開,他熟練地找出零錢。
「找您兩百二十日圓。」
女客默默地收下玲司遞過來的零錢。
「那孩子說的沒錯。要是得自己一個人活下去的話,不如死了比較好。」
她彷彿喃喃自語般地說,便離開了店裡。
♫
喀啦哐噹。
❖
「謝謝……惠顧……」
玲司送客的腔調有氣無力。
「怎麼啦?」
沙紀詢問把頭歪向一邊走回來的玲司。
「竟然說,不如,死了比較好……」
「咦?」
菜菜子吃驚地叫出聲來。
「啊,沒有啦!是剛才那個人說的,要是得自己一個人活下去的話,不如死了比較好……」
玲司急忙補充說明。
「別嚇人啊!」
菜菜子在玲司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啪」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但是 」
沙紀驚訝地轉向數。
這種話還是不能當做沒聽到。
「是啊。」
數說著,凝視著店門口。
瞬間,時間好像停止了。
「接下來呢?」
小幸的聲音讓大家回過神來,她的眼神中充滿了對《一百個問題》後續的期待。
但是沙紀望向老爺鐘。
「唉喲,已經這麼晚了……」
她邊說著邊站了起來。
鐘面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半。
這家咖啡店有三座從地上到天花板的大老爺鐘,一座在店門口附近,一座在店中央,還有一座在能眺望函館港的大窗旁邊。沙紀確認時間時是看著店中央的座鐘,因為她知道門口那座快了幾小時,而窗邊的鐘則走慢了。
「要去上班嗎?」
「對。」
沙紀回答,不慌不忙地從錢包裡拿出零錢。她家離這間咖啡店非常近,上班之前來這裡喝咖啡是她每天的習慣。
「接下來呢?」
「下次再看吧。」
沙紀對小幸一笑,把三百八十日圓咖啡錢放在櫃臺上。
「妳先看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吧。」
數對著有點不捨地低下頭的小幸說道。
「嗯。」
小幸的臉色一下子又開朗起來。她可以同時看好幾本書,剛才遺憾地低著頭,可能是因為第一次跟別人同看一本書的緣故吧。也就是說,她其實是很開心的。雖然有難過了一會兒,但數要她先看別的書時,又讓她開心了起來。反正都是看喜歡的書,這點沒有改變。
「她真的很喜歡看書呢。」
菜菜子佩服地說,並用羨慕的眼神望著小幸,因為她自己沒法看那麼困難的書籍。
「那就掰掰啦。」
沙紀跟大家揮手道別。
「謝謝惠顧。」
玲司的聲音跟剛才送客時不同,非常地有精神。
「啊……要是麗子小姐有過來的話,幫我看一下她的情況。」
沙紀在門口突然轉過身,對數說道。
「我知道了。」
數微微點頭,開始收拾沙紀的杯子。
「麗子小姐怎麼了嗎?」
菜菜子問道。
「有點事情。」
沙紀只說了這句話,便走出了咖啡店。
♫
喀啦哐噹。
❖
「啊,沙紀小姐!」
菜菜子發現掉在門口的照片,出聲叫住沙紀,但是沙紀沒聽到菜菜子的聲音,已經快步離開了。
菜菜子急急走到收銀台前,把照片撿起來,想追出去交給她。
「咦?」
她扭過頭發出疑惑的聲音。
「數小姐,這是……」
菜菜子沒有追出去,反而把照片交給了數。
「我以為是沙紀小姐掉的,但好像不是……」
照片裡的人並不是沙紀,而是一個年輕女子抱著嬰兒,身邊是年紀相仿的男人。
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人──時田由香里。
☕
由香里是這家咖啡店店長流的母親,也是數的母親──時田要的姐姐。她是一個自由奔放,隨心所欲的行動派,與個性認真、責任感強、把別人的情況放在第一位的流完全相反。
由香里在大約兩個月前,跟來這家咖啡店的美國少年一起前往美國,去尋找少年失蹤的父親。這家咖啡店突然沒了店主,只剩下打工的玲司,本來是要暫停營業等由香里回來的。
另一方面,由香里原本打算在暫停營業期間,也要支付玲司打工費,心想,這樣應該就不會造成任何人困擾了吧。但玲司的臉皮實在沒辦法厚到這種地步,剛好當時他去了一趟東京,就順便到流的「纜車之行」咖啡店跟他商量,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能繼續開店。流聽說了這個狀況,覺得自己該為母親任性的行為負責,因此便前往函館來當代理店長。
這就是流把女兒一人留在東京,自己來到函館的原因。
然而,問題並沒有解決。
其實函館這家咖啡店也跟「纜車之行」一樣,有個可以回到過去的座位,也就是靠近門口穿著黑衣服的老紳士坐著的位子。
但是流泡的咖啡無法讓人回到過去,只有擁有時田家的血脈、年滿七歲的女孩子才能泡回到過去的咖啡。
現在擁有時田家血緣的女性是由香里、數、流的女兒美紀、數的女兒幸這四人。只不過懷了女孩之後,母親的能力便會由女兒繼承了。
由香里去了美國不在店裡,數的能力由幸繼承,流的女兒美紀為了跟從過去前來的母親見面而留在東京。這樣一來,函館的店裡能泡咖啡的,就只剩下幸了。
最糟糕的情況,就是只有流搬到函館經營咖啡店,不泡回到過去的咖啡。
然而,今年已經七歲的小幸,主動提出自己也想到一起前往。不過,小幸畢竟只有七歲,不能離開母親自己生活,因此數跟流提議,就她們母女倆到函館來顧店也可以,但流對於自己母親任性的行為有責任,無法就這樣答應她。
這時,推了流一把的人是美紀。
「二美子小姐跟五郎先生都說會幫忙了,沒問題的。只到由香里阿嬤回來就好了,不是嗎?我自己沒問題的。」
她一說,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
由於幸自己說要跟來的,考慮到可能會住上好一陣子,還辦了轉學手續。
如此這般,東京的咖啡店由十幾年來的常客二美子和五郎負責;而流、數和小幸三個人則是來到了函館。
要說有放心不下的事,那就是由香里什麼時候回來啊?
那張照片裡有由香里的身影。
☕
「照片中的由香里阿姨啊?好年輕喔,而且好漂亮。這是幾十年前的照片?」
常客菜菜子在由香里去美國之前還見過她,說的話應該不會錯。照片上的由香里,年輕得讓菜菜子掩飾不住驚訝的表情。
「這是早上一直坐在那裡的女客人掉的吧?」
數好像也同意她的想法,微微點了頭。
「數小姐,照片後面有寫字。」
菜菜子發現照片後面的文字。
「2030,827,20:31……?這是,今天的日期啊?」
照片裡的由香里那麼年輕,一定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
但是照片後面的日期怎麼看都是今天,而且數字後面還有一行字──
能見到妳真是太好了。
菜菜子莫名其妙地把頭傾向一邊。
旁邊的數心想,今晚,會來……。
☕
當日晚間。
結束營業之前,多娜多娜咖啡店沒有客人,若硬要說有的話,就是靠近門口桌位上那位穿著黑衣服的老紳士,跟在櫃臺前看書的小幸而已。
「可以把外面的看板收進來了吧?」
玲司擦完所有的桌子後問道。
「……好啊。」
晚上七點三十分,外面天色已經全暗。
玲司走出去,打算把看板收進來,打開門的時候,牛鈴哐噹作響。
這家店通常營業到晚上六點,由於店位於坡道上,天色一暗,就幾乎不會有客人來了。只有暑假時天黑後偶爾會有年輕的觀光客進來,所以營業時間會延長到晚上八點。
離關店還有三十分鐘,最後點單的時間已經過了,數也開始收拾。
「小幸……」
數呼喚著坐在櫃臺邊看書的幸,然而她毫無反應。一向都是如此,雖然知道會這樣,還是要叫她一聲。
數把幸面前放的書籤拿起來,然後靜靜地放在她正在看的那一頁上。
「啊……」
幸好像突然回過神來一樣,抬起頭來。
「媽媽。」
她好像剛剛才發現數就在旁邊,果然沒有聽見數在叫她。
「店要關門了,妳去樓下先放洗澡水吧?」
「好。」
幸一溜煙地從椅子上下來,拿著剛才看的書,不疾不徐地走下門口旁邊的階梯。
幸和數住在這家咖啡店的樓下。雖然說是樓下,但建築依著山坡而建,樓下也有能眺望函館港的窗子。正確說來,可能居住空間是一樓,而咖啡店則是在二樓。
數走到收銀台前,準備要結算今天的營業額時──
♫
喀啦哐噹。
❖
她抬頭看著推門進來的客人,是白天的那位女性。
──果然來了。
最後點單時間已過,要是其他人的話,可能她就會拒絕。但是有今天的照片那件事……
「歡迎光臨。」
數靜靜地說,她凝望著那位女性。
這位女性名叫瀨戶彌生。白天她給人的印象,是跟菜菜子差不多年紀,約二十來歲左右,但實際年齡並不清楚。看著她臉上有點陰鬱的表情,數心想,搞不好她其實比外表看起來年輕也說不定。
彌生默默地望著數。
「她好像想回到過去。」
說話的是把外面看板收進來的玲司。
彌生仍舊一言不發,看著替她說話的玲司,然後再度望向數。
──是真的嗎?
她的眼神充滿了這種疑問。
「您知道規矩嗎?」
數回道,這句話也包含了「是真的」的意思在內。
「什麼規矩?」
玲司看見彌生的反應。
──這是連規矩也不知道,以為來了就可以回到過去的客人吧?
他朝數使了個眼色。
「我可以說明嗎?」
「當然可以。」
玲司跟數確認之後,轉身走到彌生面前。
他的應對完全沒有緊張或逞強的感覺,可能由香里在的時候,也是由玲司負責說明回到過去的規矩吧。
「確實可以。雖然能回到過去,但有非常麻煩的規矩。」
「規矩?」
「有四個重要的規矩。雖然不知道您為什麼想回到過去,但大部分人聽完這四個規矩,就會放棄直接離開了。」
聽見意想不到的回答,彌生眼裡浮現出困惑的神色。
「為什麼?」
數從彌生回答的聲音中聽出些微口音,心想,她可能是從關西來的。
──如果不能回到過去的話,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到函館來?
玲司好像感受到她的動搖。
「首先,第一個規矩。」
他以熟練的姿態舉起一根食指,開始說明。
「就算回到過去,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改變現實。」
「哎?」
聽到第一個規矩,彌生就睜大了眼睛。
「要是您想回到過去將人生重新來過的話,那只是白費功夫。」
玲司自顧自地繼續說。
「這是怎麼回事?」
「請聽清楚了。」
彌生皺起眉頭,微微頷首。
「假設,現在您很不幸,比方說欠了債、失業了、被男朋友甩了、被騙了;總而言之,就是不幸福的話……」
玲司在彌生面前折著手指說道。
「因為現在不幸福,想回到過去重新來過,但不管如何努力,欠的錢也還是欠、工作還是沒有、被男朋友甩掉、被騙的現實完全都不會改變。」
「為什麼?」
彌生不由得激動起來,關西腔也更明顯了。
玲司這時也察覺了彌生是關西人。
「……就算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規矩就是規矩。」
「請你解釋一下!」
彌生態度強硬起來,但玲司卻仍舊一派輕鬆。
「規矩是誰定的,什麼時候開始的,都沒有人知道。」
數在收銀台前伸出援手補充說明。
也就是說,無從解釋起。
「……誰都不知道?」
「這家咖啡店是明治初期開的,好像從那個時候就可以回到過去。但是,為什麼能回到過去,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囉唆的規矩,確實沒有任何人知道。」
玲司拉出最近的一張椅子,反轉過來靠向椅背坐下。
「傳說是店裡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突然有一封信出現在桌子上……」
「信?」
「對,那封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回到過去之後,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改變現實。
「這個規矩很厲害吧!想回到過去的人,多半都是想重新來過,但回到過去之後,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改變現實。也就是說,無法重新來過喔。」
玲司的眼睛閃閃發光,看得出這些謎一般不可思議的規矩讓他很興奮。當然,他那種事不關己看熱鬧的口吻,也讓彌生有點不舒服。
「……還有其他的嗎?」
她神色一冷低聲問道。
「您要聽嗎?通常大家聽到這一條規矩就回去了……」
「其他的呢?」
彌生又再問了一次,顯然有點不高興了。
「第二條規矩是這樣的。」
玲司挺起肩膀,繼續說明。
就算回到過去,也無法見到不曾來過這家咖啡店的人。
「咦?」
彌生滿臉詫異。
「這條規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玲司不慌不忙、實事求是地繼續說。
「為什麼?」
彌生的口音更重了。她心中充滿了疑問,一激動起來就露出了鄉音。
「要說為什麼,第三條規矩是……」
只有坐在這家店某個位子上的時候才能回到過去,而且即使回到過去,也不能離開座位行動。
「……因為規矩就是這樣。」
彌生忍住要喊出:「怎麼會有這種規矩!」的衝動,但她已經知道就算問了,也不會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
因為規矩就是這樣。
聽了一方面的說明,內容並不難以理解,所以……
「就算回到過去,也不能離開能回到過去的位子,因為有這條規矩,所以不能離開咖啡店。也就是說……」
「……沒有辦法見到不曾來過這間咖啡店的人。」
玲司說明到一半,彌生插進來說道。
「就是這樣。」
玲司用食指指向彌生,笑著說。
──分明沒有什麼好笑的。
她並沒有說出來,但卻不悅地別過臉。
「然後……」
「還有嗎?」
「還有第四條規矩……」
時間有限制。
「還有時間限制……」
彌生喃喃自語,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
那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大老遠跑到函館來?她好像無言地這麼說。
玲司望著彌生的反應,從椅子上站起來。
「就是這樣。非常囉唆。不只您這樣,到這裡來的人多半聽完了這些規矩,就放棄離開了。」
他彷彿帶著歉意般微微低下頭。
話雖如此,對彌生而言,規矩也不是玲司訂的,他就算道歉,也完全起不了安慰的作用。
☕
在此之前,聽說了這些規矩,很多客人都跟彌生一樣灰心喪氣。
但是那些客人大部分都在受驚之後很快地放棄,其中也有並不是真的想回到過去的人,甚至有人會說,之所以有這麼多囉唆的規矩,其實是因為根本不能回到過去而故意編出來唬弄人的。
「請讓我回到過去。」這麼說的客人,也需要有個正當的理由放棄,像是說出:「根本是騙人的嘛!」這樣也是能讓自己感到心安理得。
所以,數她們覺得不管別人怎麼說都無所謂,因為真的有回到了過去的人……,這次也一樣。
就算彌生破口大罵:「這樣根本是詐欺!」數大概也只會回答:「說的也是。」
然而,玲司發覺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白天彌生離開時所說的話……
──要是得自己一個人活下去的話,不如死了比較好。
玲司在這家咖啡店工作已經五年了。在這五年間,說要回到過去的客人雖然都很認真,但多半聽到無論怎麼努力也不能改變現實之後,就會離開了。
所以他的態度也不由得嘲諷起來。
──我怎麼就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呢……
玲司望著默默站在自己面前的彌生,後悔自己沒有早點想起來。
☕
店裡只有老爺鐘的指針走動的聲音。
能眺望函館港的窗戶映著夢幻般的光影,那是漁火。釣烏賊的漁船為了吸引魚群而點的燈光,看起來像是漂浮在黑暗中的燈籠。
「我知道了。」
彌生說著,轉過身子背對玲司。
玲司覺得不能讓彌生這樣離開,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留住她。就在此時──
「這張照片裡的人,是不是您呢?」
數拿出一張照片,對彌生問道。
那是白天撿起的照片。抱著嬰兒看起來像是夫妻的年輕男女,跟這家咖啡店的店主時田由香里一起拍的照片。數所說的「您」,指的是年輕女子抱著的嬰兒吧。
「啊……」
彌生不由得叫起來,衝上前去像是要搶似的從數手上拿回那張照片。
「嗯。」
彌生瞪著數,回應了一聲。
「您雙親是不是……」
「對,在我懂事之前,就因為車禍去世了……」
「這樣啊。」
──原來如此,這位小姐是來見去世的爸媽的……
玲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要是彌生是來見去世的爸媽的話,「無法見到沒有來過這家咖啡店的人」的規矩就已經符合了,因為這張照片分明是在這家店裡照的。
但要是她想幫助因車禍喪生的爸媽的話,那就沒辦法實現了。因為第一條規矩是「回到過去之後,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改變現實」。
以前東京的纜車之行咖啡店,曾經有個叫平井的女人,回到過去見了死於車禍的妹妹。
平井是纜車之行的常客,因此很清楚這條規矩是牢不可破的,然而,她還是回到了過去。平井能辦到的事只有答應妹妹自己會回到老家,並且對她說:「謝謝妳。」
平井在回到過去之前就清楚所有的規矩,但彌生並非如此。她剛剛才聽到這許多規矩,在此之前,搞不好以為能夠拯救爸媽。
「不好意思打攪了。」
彌生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起來,然後丟下這句話就轉向店門口。
「那個,」
玲司出聲叫住她。
「什麼事?」
彌生停下了腳步,卻沒轉過身來。
「……您都已經來了,至少去跟令尊令堂見個面如何?」
玲司提議道。他之所以有所顧慮,是因為現實無法改變,所以也不好用強硬的語氣敦促人家。
「您很喜歡令尊令堂吧?要是沒有那些規矩的話,您想幫助他們吧?既然這樣……」
「不是的!」
他話說到一半,彌生就大聲反駁起來。
「咦?」
彌生用帶著怒氣的眼神瞪著玲司,玲司被她的神色嚇了一跳,還後退了好幾步。
「我最討厭他捫了!」
彌生的嘴唇微微顫抖,但她發怒的對象並不是玲司。
數這時也停下了手上正在做的事。
「只把我生下來,他們就死了……」
彌生彷彿要一吐胸中塊壘般地開口道。
「孤伶伶的我在親戚間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在孤兒院也被欺負。只有我一個人非得受這種苦,都是因為他們拋下我死掉了的緣故。我一直都恨死他們了。」
彌生拿出剛剛收進包包裡的照片。
「但是你們看看,這張照片……」
她把照片遞向數和玲司。
「完全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罪,還露出這麼幸福的表情……」
她手上的照片微微地顫動。
「所以……」
彌生極力壓抑激動的情緒。
是憤怒,還是悲傷……?這種無法抑制的感情,可能連彌生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要是能見到面,好歹也要跟他們抱怨一下。」
彌生這麼說。
「您是為了要抱怨才想回到過去嗎……?」
「對!但是我不知道有這麼多囉唆的規矩,越聽越覺得荒謬。這樣還相信能回到過去的人,腦子一定是壞掉了吧?」
所以原本她想離開,但玲司的話好像觸怒了她,一直壓抑的感情不由得決堤而出。
「來見我最喜歡的爸媽?什麼也不知道,就不要隨便亂說!」
「不是的,那個,我……」
「無法改變現實?沒關係,我不在乎。無法改變的意思就是,我不管說什麼都沒關係對吧?既然這樣,如果真的能回去的話,那我當然要回到過去啊。我要對把我拋下,讓我孤單一人的傢伙說:『你們是混蛋!』」
的確,不管說什麼,現實都不會改變。
這是這家咖啡店絕對的規矩,就算跟當事人說他們會死於車禍也一樣。
於是彌生反過來想利用這條規矩,為所欲為。
彌生踏出一步。
「那就讓我回到這些人完全不知道我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開開心心地在這裡照相的那一天!」
她把照片遞到數面前。
──這下糟了。
玲司察覺自己可能成了導火線,臉色難看起來。
然而,數毫不慌張,仍舊泰然自若。
「我知道了。」
她只這麼回答。
「哎?」
數的回答讓玲司略微驚訝。
玲司幾乎沒有見過聽說了這麼囉唆的規矩,還想回到過去的客人。而且彌生說要回到過去跟自己的爸媽抱怨,就算無法改變現實也一樣。想也知道當場會如何混亂。
「是要跟他們抱怨喔?沒關係嗎?」
玲司壓低聲音跟數咬耳朵。即便如此,安靜的店裡只有三個人,聲音壓得再低,彌生也不可能聽不到。
彌生瞪著玲司,玲司低下頭。
「你能說明一下那個人的情況嗎?」
數對著玲司說。那個人指的是坐在某個座位上穿著黑衣服的老紳士。
數的態度毫不猶豫。想回到過去的人都有不同的理由,那些理由是好是壞,沒有任何人有權力評斷,任憑個人自由。就算無法改變去世的人的命運,仍舊決定要回到過去,那也是本人的意願,要抱怨也是個人自由。對此感到不安只是玲司自己的感覺。
就算抱著些微的不安,玲司還是照著數的話去做了。
「可以嗎?請仔細聽我說。要回到過去,必須坐在這家咖啡店裡某個特定的座位上才行。但那個座位上有人……」
「有人?」
「對。」
聽說位子上有人,彌生重新環顧店內,除了自己之外,稱得上「客人」的,只有坐在門口附近桌位上的黑衣服老紳士。這麼說來──
那位老紳士一直都坐在那裡,雖然他一直都在,但她在此之前卻完全沒注意到。他動也不動,只靜靜地看著書。彌生完全沒有留意到他,所以想不起來白天有沒有見過他,搞不好一直都在。
而且現在仔細一看,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不是說有什麼特別出奇之處,事實上,這家咖啡店復古的氣氛,和老紳士非常搭配……但要是他在大街上走動,大家一定都會有同樣的感覺──
那就是,他生錯時代了。
首先是衣服。據彌生所知,他穿的衣服叫做「燕尾服」,燕尾服是男性專用的禮服,上衣的後擺跟燕子的尾巴一樣分開,所以這樣稱呼。更有甚者,雖然人在室內,這位老紳士仍舊戴著大禮帽,他的樣子就像是從明治或是大正時代的電影裡走出來一樣。
仔細看去,他很有特色,即便如此大家卻常常沒注意到他,可能是因為他看起來簡直像是店內裝潢的一部分吧。
彌生又看了老紳士一眼,她望向玲司。
「那個位子,難道是……」
──坐在那裡,就能回到過去吧?
她的眼神如此詢問。
「……是的。」
玲司一面回答,一面心想其實不用說的,因為彌生已經不等他回答就朝靜靜坐著的老紳士走去。
「那個,」
「跟他說話也是沒用的喔。」
彌生開口的同時,玲司在彌生背後說道。
「沒用?什麼意思?」
彌生轉身訝異地問道。
「……那個人是幽靈。」
玲司深呼吸了一下回道。
「咦?」
她一時之間腦子轉不過來。
「什麼?」
「幽靈。」
「幽靈……?」
「是。」
「騙人的吧?」
「真心不騙。」
「但是看得清清楚楚啊?」
彌生以為幽靈都是半透明的,要不就是只有特別的人才看得見。
「對,但他是幽靈。」
玲司語氣強硬,毫不退讓。
──誰會相信這種事!
彌生心裡暗忖,但忍著沒叫出來。
此處是能回到過去的咖啡店,自己來到這裡是想要回到過去,既然是自己想做的事情,相信能回到過去,但卻不相信看得到的幽靈,那也太奇怪了。
──反正就算問了,也不會得到讓人信服的答案……
她心裡這麼想。之前說明規矩的時候也是這樣,現在就暫且先接受他的說詞吧。
彌生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吐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將剛才不悅的表情,轉變成有點像認命的模樣。
「……那該怎麼辦才好?」
彌生直接問道。
「只能等待。」
玲司說。
「什麼意思?」
「那個人每天一定會去洗手間一次……」
「幽靈也要上洗手間?」
「對。」
彌生輕輕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幽靈也要上洗手間?
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所以就是趁他離開的時候,去坐在那個位子上,對吧?」
她開始明白狀況了。
「就是這樣。」
「要等到什麼時候?」
「這就不知道了。」
「只能等他離開去洗手間?」
「對。」
「我知道了。」
彌生慢慢地走到櫃臺前坐下。
「要喝點什麼嗎?」
她面前的數開口問道。
「那就柚子薑汁汽水,要熱的……」
彌生想了一下子回答。
雖然是夏天,到了這個時間,店內會有點涼。函館在夏天時,白天也有可以不用開冷氣的時候。
「我知道了。」
數轉身要走進廚房,玲司阻止她。
「啊,我去吧。」
「但是……」
現在是晚上八點多,玲司已經下班了。
「難得一次……」
他想親眼見到彌生這次事件的結局,玲司使了個眼神,便走進廚房。
坐在櫃臺前的彌生沒有看著老紳士,只望向窗外。
「……應該有不生下來的選項吧?」
過了一會兒,凝望漁火的彌生彷彿自言自語般地說。沒有任何前兆,突然就這麼說了,但數立刻就明白彌生想說什麼。
今天白天時,流在菜菜子她們面前,講了自己妻子計的事情。雖然醫生對計說:「要生的話,會危害到性命。」但她仍舊不顧一切生下了女兒美紀。數記得當時彌生神色難看地聽著流說的話。
彌生想起自己的遭遇,她說的話意思是,用不著拚上性命把孩子生下來啊。
「……是啊。」
數並沒有唱反調。
「只不過碰巧是環境好,不是嗎?要是像我一樣不得不自己一個人活下去的話,一定會恨媽媽『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吧……」
計生下孩子後就去世了,但女兒美紀有爸爸流照顧,數也在,還有親近的常客們。當然她一定也會寂寞,但並不是必須自己一個人活下去,有人在旁支撐著她,守護著她。現在美紀除了沒有母親之外,其他方面都非常健全。當然,這些彌生完全不知道。
美紀對從過去來見她的母親計說:「謝謝妳生下我。」這跟她想說的:「為什麼要生下我?」幾乎完全相反。
然而,要是環境完全不一樣的話會如何呢?
母親生下自己就死了,數跟流也不在,沒有人能倚靠的話呢……
「……或許吧。」
數還是沒有唱反調。
──要是得自己一個人活下去的話,不如死了比較好。
白天彌生決絕地如此說道。
☕
這並不是因為她自幼失去了雙親,必須獨自一人掙扎生存下去的緣故,應該是因為沒有碰到值得信賴的大人。
彌生的父母死於車禍之後,最初是由舅舅跟舅媽夫妻收養。在當時情況下,他們答應照顧,但時機實在不巧,那個時候正好舅媽要生產。第一個孩子降生正手忙腳亂的當口,同時還要照顧六歲的彌生。養育孩子本來就沒辦法事事順心,更別提是第一次,怎麼做怎麼錯也是有的。光是可愛並不夠,這種自責的情緒在心中湧現,腦中明白「收養的孩子」也該好好愛護,但仍舊會有覺得厭惡的時候。
──光是養自己的孩子就夠累了,為什麼還要照顧別人的孩子?
小孩不管多小,都能看清大人的臉色,明白是怎麼回事,彌生就這樣跟這家人疏離了起來。她的態度讓與媽非常不愉快,於是讓她去住姑姑家。
姑姑家有三個小孩,最大的小學高年級,最小的當時比七歲的彌生小一歲,育兒熟練的姑姑將彌生當自己的小孩看待。
但這也是有陷阱的。對大人來說,失去雙親的彌生值得同情,但對那個家裡的小孩而言卻是突然出現、跟他們爭奪雙親寵愛的壞人。而且自己的爸媽越是平等對待,這種抗拒心就越嚴重,孩子們自然都排擠彌生。當然並不是實質上要加害於她,但三個孩子慢慢開始不理彌生,在父母面前裝得好像感情很好的樣子,但其他時候就完全不理不睬。彌生知道了自己在這裡不受歡迎,但要是離開這裡,就沒辦法活下去。她沒有任何可以傾吐的對象,心裡積鬱越來越重,無法傾吐的負面感情,自然就歸咎於讓自己陷入困境的雙親身上。
孤獨。
幼小的心靈刻下的傷痕,嚴重地扭曲了彌生的人格。彌生「自己一個人活下去」這句話,是沒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自我否定,也就是說──
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
柚子薑汁汽水喝到一半的時候,從窗戶望見的漁火也漸行漸遠,慢慢變小。突然之間──
啪噠──。
響起書本闈上的聲音。
彌生聽到聲音轉過頭,看見老紳士站起身來。
「啊……」
彌生不由得叫出聲來。
老紳士完全不在意彌生的反應,俐落地從桌椅間走出來,悄無聲息地走向入口旁邊的洗手間,當然他也沒有腳步聲。洗手間的門靜靜地打開,他走進去,門又無聲地關上。要不是有闔上書本的聲音,彌生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
彌生慢慢地從櫃檯位子上下來,她望向數。
「可以吧?」
彌生毫無必要地壓低了聲音。
「是的。」
數停下手邊的事回道。
彌生感覺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慢慢地走向那個空位。
不管怎樣放輕腳步,還是發出了吧嗒的腳步聲。但是剛才去洗手間的老紳士,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果然可能真的是幽靈也說不定……
在這一瞬之間,她突然竄出了念頭,頓時感到背上一絲寒意。
「小幸……」
數輕聲對站在旁邊的玲司說,她要玲司到樓下去把小幸叫上來。
彌生並不知道叫那個小女孩來做什麼。
「我知道了。」
玲司心領神會,回應了一聲便走下樓梯。
──咦?
玲司往樓下走讓彌生分了心,不知何時數端著托盤站在她身邊。她不用開口,回過神來,數就從彌生的旁邊走過,開始收拾老紳士用過的咖啡杯。
數用除塵巾俐落地擦拭桌面。
「請坐。」
她說著,並請彌生坐下,自己則不等她回答,收拾好杯盤走回櫃臺後方。
「……哎,嗯。」
彌生呆呆地回道,在桌前坐下。
坐下之後,發現並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就是一張英國風的古董椅子而已,條紋花樣的座墊偏硬。她本來以為坐下去可能會像觸電一下,還有些警戒,但完全失望了。只要能回到過去,怎樣都可以,她想有踏實的感覺。但坐下來什麼都沒有,不禁令人心生疑竇:真的能回到過去嗎?
她腦中這麼想著,數的聲音從櫃臺後傳來。
「您記得剛才說明過有時間限制嗎?」
「嗯。」
「待會兒我女兒會過來替您倒咖啡。」
「咦?」
「能回到過去的時間,只有我女兒把咖啡倒進杯子裡,到杯裡的咖啡冷掉為止……」
出乎意料的資訊,讓彌生一時之間腦子沒轉過來。
「等一下,咖啡?為什麼是咖啡?」
她想聽到合理的解釋。
「而且倒咖啡的人不是妳,是妳女兒?一定要是妳女兒?還有,在咖啡冷掉之前,那時間不是很短嗎?咦,那就是限制時間嗎?哎?哎?」
彌生一口氣把腦子裡想到的都說出來,顯然是太過吃驚,把重要的事情全忘了。
「因為規矩是這樣……」
不管問什麼,回答都只有這一句。
事實上,如果用紅茶或可可代替咖啡的話,是無法回到過去的。到底為什麼只能是咖啡,真的連數也不知道。即便如此,咖啡也並不是用什麼特別的咖啡豆,隨便市面上賣的都可以,怎麼磨豆子也無所謂。咖啡的泡法可以用濾泡也可以用虹吸式,都無所謂。只不過咖啡壺一定要使用代代相傳的銀咖啡壺,用其他的容器裝咖啡,就不能回到過去。而理由也不明。
到頭來一切都用「因為規矩是這樣」來解釋,簡單明瞭就得了。
「數小姐。」
過了一會兒,玲司從樓下回來了。
「小幸說,換了衣服馬上就上來。」
「謝謝。」
數回答,走到沮喪地低著頭,感到莫名其妙的彌生面前。
「怎樣?」
「還有最後一條,重要的規矩……」
「還有啊?」
彌生不斷地嘆氣。
「回到過去的話,請在咖啡冷掉之前喝完。」
數鄭重地告訴彌生。
──請一定要遵守。
雖然沒有明說,彌生覺得是這個意思。
「在冷掉之前?」
「對。」
為什麼?她沒有問,因為她知道答案是什麼。
「那也是規矩?」
「對。」
重要的地方在於,這是一定要遵守的規矩。
「……要是,」
話雖如此,她有點介意。
「要是沒喝完會怎樣?」
彌生只是好奇問一下,以防萬一──要是不遵守這條規矩,會怎麼樣呢?
「沒有喝完的話……」
「沒有喝完的話?」
「那您就會變成幽靈,坐在這個位子上了。」
數的表情沒有改變,但她話中的壓力非常沉重,周圍的空氣好像都緊張起來。也就是說,要是沒有喝完的話,就會……死,的意思吧。
然而,彌生即便聽到有這種風險,臉上神色也絲毫不見動搖。
「我知道了。」
她只如此回答。
☕
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小幸出現了,流在她後面探出腦袋。
小幸穿著純白的洋裝,繫著淺藍色的圍裙,跟數白天繫著的是相同款式,只不過是小號的。
「媽媽。」
小幸臉上沒有不安或緊張的神色。是因為她非常清楚自己該做的事呢?還是因為只有七歲仍舊天真無邪?
「去準備吧。」
數「嗯」地點了點頭,並朝著廚房示意。
「好。」
小幸快步走進廚房,流跟在她身後,打算幫忙小幸。
彌生動也不動,好像心不在焉似的,目光呆滯地望著空中。
「沒問題吧。」
玲司瞥了彌生一眼,站在數旁邊放低聲音說。
數並沒反問,什麼沒問題?她知道這是彌生不會想聽到的內容,她伸手收拾剛才彌生喝的薑汁汽水的杯子。
「……通常聽到自己會變成幽靈,都會很吃驚,要不然就是改變主意不想回到過去了吧?其他的規矩也是,雖然能回到過去,但也不是沒有不利的地方……」
數在櫃臺後的小水槽裡洗杯子,玲司說道。
「但是,她聽到自己會變成幽靈,也毫無反應……」
玲司繼續說著,安靜的店中只有水槽裡滴水的聲音。
「不知怎地,有種不好的預感……」
突然,玲司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之前玲司聽她說:「不如死了比較好。」因此會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然而,數什麼也沒有說,只把水龍頭擰緊了。
「數。」
流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同時小幸也出現了。她顏危危地把銀托盤舉到自己眼睛的高度,托盤上放著銀咖啡壺和純白的咖啡杯,空的咖啡杯在小碟上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
小幸走到彌生旁邊,數跟在她後面。
「數小姐。」
玲司不安地叫她,但是……
「沒問題的。」
數只這麼說,並沒有回頭。
七歲的小幸還沒辦法自己一手拿著托盤,一手把杯子放在客人面前,所以數來幫她的忙。數替她端著托盤,小幸用雙手把咖啡杯放到彌生面前。
「規矩知道嗎?」
小幸說著,伸手拿銀咖啡壺。她並不知道之前數和彌生的對話,想確認是不是需要從頭說明規矩。雖然才七歲,但很明白自己該怎麼做。
「沒問題。」
數溫柔地微笑。
「我知道了。」
小幸用雙手捧起咖啡壺,轉向彌生。
「可以了嗎?」
小幸問她是不是做好了心理準備。
彌生避開小幸直勾勾的視線。
「嗯。」
她垂下眼瞼低聲應道。
玲司和流帶著不可言說的表情在旁觀望,然而,他們倆的心情完全不同。
玲司擔心彌生要是回到過去,會不會就這樣不回來了;流則關心小幸是否能好好完成任務。只有數平靜地站在一旁。
「那麼,就開始了。」
小幸說著瞥了後面的數一眼,微笑著說──
「在咖啡冷掉之前……」
她慢慢地把咖啡倒進杯子裡,雖然用雙手捧著銀咖啡壺,但對七歲的小幸來說,應該還是有點重的。
壺口微微晃動,她專心地望著壺口,小心不讓咖啡濺出來的樣子,真是惹人憐愛。
──好可愛。
連心不在焉的彌生一瞬間都被她俘虜了。
這個時候,倒滿咖啡的杯子泛起一縷晃晃的熱氣,周圍的景象開始搖曳。
「啊……」
彌生不由得叫出聲來。
搖曳晃動的不是周圍的景象,而是彌生自己。彌生的身體跟咖啡冒出的熱氣化為一體,逐漸上升,她眼前的景象開始從上到下流轉,流轉的景色像走馬燈一樣映出這家咖啡店內發生的事。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好像漫長卻又短暫的時光流逝。
──時間在倒轉。
彌生慢慢閉上眼睛,她並不害怕,也有心理準備,因為重要的事只有一件──要怎樣才能讓他們比自己更痛苦?
反正不管做什麼,「悲慘的」現實都不會改變,所以這是復仇。
對逕自死去、留下自己一人的雙親的復仇……
☕
彌生不喜歡教學觀摩。
每間學校教學觀摩的次數不一樣,彌生上的小學每學期都有三次。
「彌生的媽媽,不是真正的媽媽對吧?」
每次到了教學觀摩的日子,朋友就會如此說道。也因為這樣,她還跟故意來取笑她的男生打過架。
然而,還有更讓彌生不開心的話。
「不希望他們來。」
教學觀摩的時候朋友會這麼說。
對沒有父母的彌生來說,聽到這句話,她會不甘心到眼淚都要掉下來的地步。自己不管多麼努力,爸媽都不會復活了。沒有爸媽是這麼難受,這麼悲慘,而且還會持續一輩子。
──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彌生的心從小學時就悲觀而扭曲。
上了高年級,她已經開始在家裡發洩心中的鬱憤。在那之後,姑姑家也無法照顧她,只好把她送到孤兒院去。進了孤兒院,孤獨感更加沉重。
沒有任何人理解自己的心情,到頭來我還是得自己一個人活下去。她將自己的心緊緊地封閉起來。
上了中學,她開始曠課。去學校的話,周圍的朋友都有雙親,看起來非常幸福。聽到朋友們在聊爸媽的話題,不只讓她心煩意亂,還充滿了恨意。學校只讓她覺得痛苦。
她自然也沒去念高中,因此她開始打工,也不回孤兒院了。每天在二十四小時網咖過夜,過一日算一日,也就是所謂的網咖難民。要是天氣不冷,她也曾經露宿過,在郊外堅硬的荒地上任憑風吹雨打,不知流過多少淚水。
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出生在這個世上?
為什麼非得如此艱辛地活下去不可呢?
然而,就這樣死掉也太悲哀了。不知從何開始,找尋爸媽照片中的那家咖啡店,就成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動力。
半年前,她在網路上看見某間咖啡店的照片,看起來非常眼熟,那家咖啡店位於函館市函館山的半山腰。
那家咖啡店有能回到過去的都市傳說。
──要是真的是這樣的話……
在此之前,彌生靠打工勉強過日子,為了攢到飛函館的機票錢,拚命工作了半年。
──要是能回到過去,能見到爸媽……
「你們的孩子因為你們死了,變得這麼悲慘!」
她要對照片中露出幸福笑容的雙親,如此惡狠狠地大叫。
──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無法回頭了。
既然要回到過去,就要讓他們也嚐嚐自己的痛苦、悲哀、憤恨:就算只有百分之一也好,然後再死也還不遲。
──我絕對不要就這樣死掉!
於是,今天彌生來到了這家咖啡店。
而且她並沒有買回程機票的錢。
☕
在頭暈目眩的瞬間,手足的感覺慢慢恢復了。
她找回了手的感覺,抬起手遮住光線,慢慢睜開眼睛。看見眼前是光亮的窗戶,已經不是海上漁火點點的夜景了。窗外是跟白天時一樣,萬里無雲的青空和函館港。
──回到過去了。
彌生一下子明白了。
世界從黑夜變成了白晝,那個叫小幸的女孩子跟數也不在,眼前只有兩個從未見過的二十來歲男子,和窗邊座位上的一個女子,以及在櫃臺後方,面帶微笑、跟彌生那張照片中一模一樣的女人。
她和由香里四目相交,由香里只輕輕點頭,仍舊繼續和面前三個人說話。
「然後呢?組合的名字決定了嗎?」
「是的。」
兩個男人中體格健壯、戴著銀框眼鏡的男人回答。
「叫什麼?」
「砰隆咚隆。」
另外一個有點駝背的高大男子用高亢的聲音說道。
──咦?
彌生聽到這個名字,吃了一驚。
「砰隆咚隆」這個團體是最近幾年超受歡迎的雙人組合。要真是他們的話,那個高大的男子是負責裝儍的林田,戴銀框眼鏡的就是負責找碴的轟木。只是自己知道的砰隆咚隆並沒有這麼年輕。
沒錯,這裡是過去的世界。
「砰隆咚隆……」
由香里小聲反覆唸著兩人決定的名稱。
「怎麼樣?」
轟木和林田望著由香里的臉,異口同聲地問道。兩人看起來好像將由香里當成姐姐一般仰慕,屏息等待由香里的反應。
「好名字!」
由香里開口就這麼說。
「第一!優勝!頭獎!絕對會出名!」
她滔滔不絕地說,兩人的表情豁然開朗。
「來了!」
「太好了!」
「我們覺都沒睡、想破了腦袋,就想聽由香里小姐這麼說喔。」
「就是啊,就是啊!」
兩人牽著手高興地說道。
「不過,真是好名字,很好記。叫什麼,叮鈴咚隆嗎?」
「砰隆咚隆!」
「哎?咦?」
名字不一樣。一面說很好記,但其實根本沒記住。
「剛才不是說了優勝嗎?」
「對不起、對不起。」
由香里雙手合十說道。
「由香里小姐的裝儍真令人甘拜下風啊。」
轟木笑著說。
「真的呢。」
林田故意誇張地嘆氣。
「時間快到了喔?」
兩人背後的女人突然開口說道。她皮膚很白長得很漂亮,看起來比轟木和林田稍微年輕一些,但態度沉著穩重,散發出成熟的氣息。
搭飛機的時間要到了。
「世津子也要一起去嗎?」
「是的,當然。」
叫做世津子的女人毫不猶豫地說。
「加油啊。」
「要加油的是這兩個傢伙就是了。」
世津子露齒一笑。
「竟然說這兩個傢伙……」
轟木笑著嘆了一口氣。
由香里突然轉向彌生。
「從未來來的嗎?」
她問道。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卻沒有任何招呼介紹,好像之前她們還說著話,現在重提話題似的。
「啊,是的。」
彌生也不由自主地回答。
「喔……」
轟木他們現在才注意到彌生。
「那我們得去趕飛機了……」
說著,慌忙伸手拿起旁邊的大帆布袋。
既然把由香里當姐姐,那麼自然一定熟悉這家咖啡店的規矩。
「這樣啊?那就加油喔,我支持你們!」
三個人低頭行禮,離開了咖啡店。
♫
喀啦哐噹。
❖
由香里輕鬆地送走三個人,但還是在意著彌生。既然坐在那個位子上,就一定是來找人的,而且有時間限制。
「他們要去東京當搞笑藝人……」
即便如此,她也不會立刻開口問:「妳是來見誰的?」
「他們真的有夢想吧?」
她像是跟熟悉的常客聊天一般。
「叫什麼名字?」
「咦?」
「妳的名字啊?沒有名字嗎?」
「……我叫彌生。」
「彌生啊?」
「對。」
「真是個好名字。」
由香里說著,好像祈禱般雙手在胸前合十。
彌生聽到她稱讚自己的名字仍舊無動於衷,只是垂下眼瞼。
「怎麼啦?」
「我討厭這個名字……」
「為什麼?不是很可愛嗎?」
「因為我憎恨給我取這個名字的爸媽……」
說出了憎恨這兩個字,顯然事情不單純。
但是由香里並不驚慌,她從櫃臺後探出身子。
「所以妳是來跟替妳取名字的爸媽抱怨的嗎?」
她兩眼發光,深感興趣地說道。
──這人是怎麼回事!
她的心思被說破了,但讓她不高興的,反而是由香里把她當怪眙一樣緊盯著瞧的態度。
「不行嗎?」
彌生露出不高興的樣子反問。她知道跟第一次見面的人挑釁沒什麼意義,但卻忍不住。
由香里並不打算跟彌生說教。
「想說什麼就盡量說。反正不管說什麼,妳的未來都不會改變的。」
她舉起拳頭搖晃說道。
「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啊……」
彌生不由得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而她要抱怨的對象到現在還沒有出現。
──難道是搞錯了嗎?
搞錯了回來的日期。
──這麼說來……
她不記得聽說過要怎樣才能回到自己想回的那一天。因為有那張照片,所以當時心裡只想著,回到拍這張照片的那一天而已。
「啊……」
她突然想起白天時流他們說的話。流的太太從過去要到未來十年後的下午三點,卻搞錯去了十五年後的上午十點,流為這件事還走到店外打電話。
──會這樣搞錯嗎?
她並不是很清楚詳情,但只記得自己在心中這樣吐槽。
想到砰隆咚隆二人組的年齡,她應該確實回到了二十年前。
問題不只是「日期」,而是「時間」。
彌生沒有想像過具體的時間,她只是想要回到拍照片的那一天。一天有二十四小時,咖啡大概十五分鐘就會冷掉,要是沒辦法在這十五分鐘之內見到面,就算回到過去也沒有意義。
要是能像相片背後的日期那樣,知道具體的日期時間就好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確實是……
彌生慌忙在自己的包包裡翻找,把照片拿出來看。
照片中有時間。
彌生的照片裡照到了這家咖啡店的老爺鐘,抱著自己笑容滿面的爸媽和由香里的背後,有一座大老爺鐘。鐘面的時間是──
下午一點三十分。
彌生望向老爺鐘,時間是──
下午一點二十二分。
──還有八分鐘!還有八分鐘!
彌生不由得用手摸咖啡杯,確定咖啡的溫度,並不燙,距離冷掉還有一段時間,彌生安心地嘆了一口氣。
她要抱怨的對象待會兒就會出現,她心裡這麼想著。就在這時候──
♫
喀啦哐噹。
❖
牛鈴響了。
──終於能見面了。
彌生緊張起來,這個念頭讓她呼吸急促。
──終於能見面了嗎?
能見到她該憎恨的爸媽……
「歡迎光臨。唉喲?唉喲、唉喲、唉喲、唉喲──」
由香里興奮地叫個不停,抱著嬰兒的瀨戶美由紀和她先生敬一走了進來。她溫柔地摟住美由紀。
「恭喜,是今天出院啊,妳早說我就去接妳了。哎?特別來看我的?真是太高興啦!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了!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不在乎的高興!」
她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完,看來真的非常開心。
「由香里小姐還是這樣誇張。」
敬一說著,大聲笑起來,美由紀在他身邊也露出笑臉。當然,兩個人看起來跟照片上一模一樣,美由紀抱著的嬰兒裹在淺藍色的襁褓裡。
美由紀好像注意到彌生盯著他們的視線,微笑著輕輕低下頭。
「啊──好可愛,是女孩子?」
由香里望著襁褓。
「是的。」
「像誰?」
由香里的視線在美由紀和敬一的臉上來回掃視。
「像我太太吧。像我的話就不會這麼可愛了。」
敬一靦腆地回答。
「確實。」
「等一下!這妳該否認才對吧。」
「抱歉,抱歉。」
「真是的──」
三人的氣氛又和諧,又幸福。
──這算什麼啊?
彌生不由得怒氣攻心。
──自己這麼幸福的樣子……
小時候流離失所、孤苦無依的記憶湧上心頭。被堂表兄妹無視的記憶、中學時曠課、放棄念高中、打工過一天算一天的生活,這些回憶一口氣在彌生腦中迴旋。
──我受了這麼多苦……
彌生感覺到的不止是憤怒。
她和眼前的三個人距離只有兩三公尺,但卻像是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裡。
一個幸福的世界,和一個不幸的世界。無法融入其中的疏離感,和寂寥。
因為規矩而無法離開座位的彌生,覺得連規矩也像是不讓她融入那幸福的世界裡一樣。
一切都往最壞的方向發展,一切便有了最壞的結果。
──為什麼只有自己非得遭遇這種悲慘的處境不可?
她已經受不了看見那三個人了。
彌生低下頭,肩膀不住震動,眼淚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她只覺得自己太不幸、太悲苦了,沒有任何人伸出援手的孤獨實在太難受了。
──就這樣讓咖啡冷掉,變成幽靈算了。
就在她這麼想著的時候──
「我本來覺得要是得自己一個人活下去的話,不如死了比較好。」
那個女人略帶哽咽的聲音傳入彌生耳中。
──……咦?
這句話正是白天彌生離開時自暴自棄說過的,然而,彌生並沒有答腔。
──誰?
話雖如此,但怎麼想都只有一個人。
──難道……
她抬起頭,看見不知何時嬰兒已經被敬一抱過去,美由紀對著由香里深深低下頭。說話的人是彌生的母親,美由紀。
「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由香里小姐才好……」
美由紀抬起頭,繼續說道。
「感謝?」
「是的。」
彌生不知道美由紀為什麼說這種話。她剛才不是還很幸福嗎?照片上看起來不是人人稱羨的幸福家庭嗎?
──什麼?怎麼回事?
彌生一字不漏地傾聽美由紀說的話。
「我四歲的時候爸媽失蹤了,被親戚輪流收養,始終沒有棲身的地方。」
──咦?
彌生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想到自己的母親竟然小時候就被爸媽拋棄。
「嗯嗯。」
「中學畢業以後,我叔叔嬸嬸說不能讓我吃白食,沒有讓我上高中,我就開始工作。但是我生來笨拙,工作總是不順利……」
「嗯嗯。」
「在公司被欺侮,熬不下去辭職了,就被責備說不會忍耐,結果被趕出了家門。」
「真是讓人傷心啊。」
「為什麼只有我這麼悽慘呢?其他的人都幸福快樂地生活著,我非常難過,無論到哪裡自己都比不上別人,覺得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價值。」
聽著美由紀的話,由香里眼中浮現淚光。
「五年前的冬天……要是那一天,由香里小姐沒有在我打算跳海的時候叫住我的話……」
「那個時候真的……」
「要是沒來這家咖啡店的話……」
「是我硬把妳拖來的喔?嗯嗯,我記得。」
「我就不可能獲得現在的幸福。」
「沒這種事。」
「真的非常感謝您。」
美由紀說著,再度深深低下頭。
彌生懷疑自己的耳朵,這是她第一次聽說。
美由紀也跟自己一樣,自小就跟爸媽分離,中學畢業就開始工作,遭人欺凌,過著痛苦的日子,甚至想輕生……
──即便如此……
她跟自己不一樣。
彌生過著憤恨不平的人生,美由紀卻抓住了幸福。
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和美由紀,有什麼不同?彌生專心聽兩人的談話,幾乎連呼吸都忘了。
「把頭抬起來。」
由香里說,美由紀依言慢慢把頭抬起來。
由香里望著美由紀,溫柔地笑起來。
「妳沒有放棄,一直很努力。這又不是魔法,並不是因為那天我叫了妳,現實就改變了吧?辛苦的處境完全沒有變,不是嗎?但妳決定面對未來努力,追求幸福,所以才有現在,不是嗎?」
美由紀聽著由香里的話,頻頻點頭,淚珠一顆顆從眼中落下。
「妳可以抬頭挺胸,現在的幸福是妳自己努力得到的……」
「好。」
美由紀抬頭挺胸地說,然後帶著滿臉的淚痕笑起來。
「嗯,嗯,這表情真好。這樣就好。笑容是很重要的。」
由香里也滿意地笑了。
「對了。」
由香里帶著放心的表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拍了一下手。
「名字……這個孩子,叫什麼名字?」
「啊,這個啊……」
美由紀想起來自己還沒說過。
她望向抱著孩子的敬一,敬一把孩子遞給美由紀。
彌生不用聽也知道。
「彌生。」美由紀說。
──我的名字。
「小彌生……」
媽媽給我取的名字。
一陣漫長的沉默……
不,可能只是一瞬間也說不定,她和由香里四目相交。
「這樣啊,叫彌生啊?」
由香里靜靜地說。
「真是個好名字 」
她溫柔地撫摸嬰兒彌生的面頰,嬰兒的小臉一動一動地,笑了起來。
咚──。
這家咖啡店的老爺鐘每隔三十分鐘,就會低響一聲,餘音繞樑。
一點三十分。
彌生望著照片裡的老爺鐘。
敬一從包包裡拿出相機。
「……照一張做紀念,好嗎?」
他抽著鼻子說。
「好啊,那就……」
由香里拿過相機,走到彌生面前。
「咦?」
彌生睜大了眼睛,眼神渙散。
「幫我們照好嗎?」
由香里說著,把相機遞給彌生。
「……哎,呃。」
美由紀和敬一也期待地望著彌生。
「拜託了。」
美由紀笑著低下頭。
「……我知道了。」
彌生接過由香里手上的相機,從觀景窗中望出去。
「啊……」
她不由得叫了起來。
──這幅構圖……
抱著嬰兒彌生的美由紀在中央,旁邊是敬一和由香里,背後是指著下午一點半的老爺鐘,從窗口透進來的明亮光線──這就是她一看再看,再熟悉不過的照片上的畫面。
她把手指放在快門上。
「按下這個就好了吧?」
「對。」
由香里說。
觀景窗裡的美由紀對著彌生微笑。
──啊……
這個瞬間,彌生領悟到了。
雙親去世之後,她只要看見這張照片,就覺得自己完全被摒除在外。然而並非如此,自己就在這其中,被母親抱在懷裡,自己也露出了笑容,這份幸福,是屬於雙親和自己的。
「要照了喔?」
她的視線模糊了,看不太清楚。
「來,一、二、三……」
彌生默默地按下快門。
「謝謝。」
「不客氣。」
聽到美由紀道謝,彌生低下頭喃喃回答,她無言地把相機還給由香里。
「不抱怨沒關係嗎?」
由香里有點壞心地小聲說道,她可能知道彌生是要來見誰的。
「沒關係了。」
雖然有點不甘心,彌生還是說道。
她伸手拿起咖啡杯,咖啡已經不熱了。
──要是我也不放棄,努力一下的話……
彌生一口氣把咖啡喝完。
她的身體開始搖曳晃動,暈眩襲來,化成煙霧的身體漂浮起來。
彌生知道美由紀他們抬頭望著飄向天花板的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吧。
彌生在漸漸消逝的意識中,不由得喊出聲。
「爸爸!媽媽!」
他們聽見了嗎……
☕
回過神來,她看見窗外點點漁火的微光。
從白天轉變成黑夜。
店內在罩燈的照明下,籠罩著溫暖的橘光。
「啊啊……」
回來了。
美由紀她們已經不在面前,只有擔心地望著她的小幸,以及不遠處的數他們。
──不是作夢……
透過觀景窗看見的美由紀笑臉,就在手上的照片裡。
──不是作夢……
彌生慢慢閉上眼睛,肩膀不住顫動。
咚──。
老爺鐘報時,八點三十分。
從洗手間回來的黑衣老紳士站在她面前。
「啊……」
彌生急忙起身,把位子讓給老紳士。
「失禮了。」
老紳士客氣地點點頭,無聲地把身體滑入桌子和椅子之間。
「怎麼樣?」
數走過彌生身邊,收起彌生使用過的杯子,替老紳士端上新的咖啡。
「我……」
彌生舉起手中的照片。
「好像不是一個人。」
她回答,濕潤的雙眼中神色清朗。
「這樣啊。」
數平靜地回道。
一直擔心彌生會不會到了過去就不回來的玲司,安心地嘆了一口大氣,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彌生完全不知道玲司的心情,輕快地走到收銀台前面。
「多少錢?」
她用開朗的聲音遞出帳單,數卻沒有動作。
數的位置距離收銀機比玲司近,這種情況下,應該由數去結帳才對,平常也都是這樣。然而,數仍舊一動也不動,只站在能回到過去的位子前面。
玲司的反應很快,他馬上站起來要走到收銀機前面,但數舉手制止他。
──數小姐?
玲司把頭傾向一邊。
「還沒結束喔?」
她對彌生說,望著坐在位子上的老紳士,就在此時──
老紳士的身體突然化成熱氣,像被天花板吸入一樣上升,熱氣下方出現了一個穿著破舊雙排扣外套的女人。瞬間換人的景象簡直像是變魔術一樣。
對數和流來說這已經司空見慣,並不特別驚訝。小幸則像在看表演似的,雙眼閃閃發亮。玲司雖然也不是沒見過,但彌生才剛回來,就立刻又出現了別的人,讓他有點吃驚。
「咦?」
只有站在收銀台前的彌生,看見眼前的景象呆若木雞。
「這裡是……?」
熱氣下方出現的女人用細微的聲音說。
女人臉色蒼白地環顧店內,而且她蒼白的臉色並不是單純因為驚訝。她身體瘦弱,嘴唇發青,眼裡也沒有生氣,看起來不健康到好像放著她不管就會死掉的地步。身上的衣服也像是在地上滾過不知多少回似的,滿是灰塵。
女人微微發抖,突然間──
「媽媽……」
彌生喃喃道。她嘴裡雖然這麼說,但完全不敢相信。
出現在那個座位上的女人,是彌生的母親美由紀。
然而,眼前的美由紀,跟彌生剛才回到過去看見的美由紀判若兩人。現在這個女人虛弱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媽,媽媽?」
玲司也完全摸不著頭腦。
「發生什麼事了?」
只有數冷靜地問美由紀。
數無論何時,不管面對什麼人,都能這麼冷靜。
美由紀好像害怕的小狗一樣,抬頭望著數。
「我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才回答,她好像自己也不明白眼前到底是什麼狀況。
「這家店裡的人叫我……讓我坐在這個位子上,替我倒了咖啡,然後我就覺得頭昏……然後就……」
──到這裡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店裡的樣子雖然沒變,但眼前的人不見了,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自然會吃驚。
「店裡的人跟您說明過嗎?」
數察覺她的困惑,以比平常更緩慢的腔調溫柔地說。
她指的是規矩。
分明是剛剛才發生的事,但美由紀一下子答不上來。
「叫我慢慢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想看到的未來……」
她斷斷續續地說。
「想看到的未來?」
流插進來說。
在場的人都知道美由紀是從過去來的,而且流對「想看到的未來」這句話特別在意。去未來是非常難以捉摸的,而且叫她去未來的,一定是這家咖啡店的主人,也就是流的母親。
──她做事還是這麼大而化之。
流在心裡抱怨。
──說的不清不楚。
玲司也這麼覺得,所以自從玲司開始在這裡工作之後,就由他負責解釋規矩,因為玲司說明規矩既清楚又周全。
「還有呢?」
數繼續問美由紀。
「還有就是……」
她低頭望著眼前的咖啡杯。
「……在咖啡冷掉之前喝完。」
「就這樣嗎?」
這次是流問的。
「對。」
「真是夠了。」
流搔著自己花白的腦袋。
──不管有什麼理由,只說了這些就把人送到未來啊!真是難以置信!太沒有責任感了!
流身為時田家的人,對於由香里不負責任的做事方式讓他憤慨不已。
美由紀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這裡是……」
不是問地點,而是泛指眼前的狀況。數確定她是想問這個,也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數簡單明瞭地說明了這是能進行時間旅行的咖啡店。
「這裡一定是您想見到的幾十年後的未來。」
她總結道。
信或者不信,就看美由紀自己了。她不斟酌字句也不粉飾太平,直接說明了當下的狀況。
即便如此,要立刻相信還是很難。
「未來?」
──那個人,為什麼要讓我到這裡來?
美由紀腦中浮現了疑問。
她突然看見站在收銀台前面的女人盯著自己不放,然而,美由紀不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女兒。她當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彌生知道美由紀是自己的母親。
──而且知道她現在的樣子是自己出生之前的模樣……
彌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但仍舊無法保持沉默。
「呃,那個,我……」
她用像蚊子叫一樣的細微聲音,對美由紀開口說,但接著就說不下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甚至無法判斷該不該報上名字,而且美由紀衰弱的外貌讓人不忍直視。彌生回到過去的時候確實聽美由紀說過,她出了社會仍舊諸事不順,工作失敗,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打算跳海自殺,但是沒想到竟然悽慘到這種地步。
彌生看著她的樣子,覺得自己的痛苦跟美由紀的遭遇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她至少攢出了從大阪到函館的機票錢,也不會沒飯吃,穿著打扮也不丟人現眼。跟她相形之下……
彌生覺得難過極了。她想跟母親說話,但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妳還好嗎?」
彌生的表情可能太難過了吧,美由紀溫柔地對她說。
聽到這句話,彌生的心被悔恨淹沒了。
──我怎麼能如此愚蠢!回到過去跟爸媽抱怨?我是白癡嗎?到頭來我只想到自己。太沒用了,太沒用了……
美由紀奇怪地望著默不作聲的彌生。
「那位小姐……」
打破沉默的是數。
「是您的女兒。」
數說完,慢慢地走離美由紀身邊。
彌生無法動彈,但是……
她可能一直在等有人說出來吧,因為她自己絕對說不出口。數可能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慢慢抬起頭,美由紀和她四目相接,數的話讓她吃了一驚,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彌生。
一陣沉默之後。
「……我的?」
她喃喃道。
彌生落下淚來,這算是彌生的回答了。
「我的……」
美由紀突然用雙手掩住臉,抽動著肩膀哭了起來。
「哎?什麼?怎麼啦?」
彌生不由得走到美由紀的座位前面。但走近一看,她細瘦的手腕跟破舊的外套映入眼瞼,彌生不由得心頭一緊。
「媽,媽媽……」
彌生用顫抖的聲音叫她。
「……我本來想死的。」
「為什麼?」
彌生回到過去時已經聽過了理由,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問。
「因為,我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她想要跳進冬天的函館激,是由香里剛好路過看到她,一眼就看出她想幹什麼,所以才出聲叫住她。然後將她帶到店裡來,讓她坐在這個位子上……
「她要我想像自己想看見的未來時……我心想,反正是不會實現的……」
美由紀慢慢抬起頭。
「就想著要看見自己的孩子幸福快樂的樣子……」
流聽到美由紀的話,目不轉睛地望著彌生。
──原來如此,所以她才在今天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家咖啡店裡……
流瞇起眼睛喃喃自語,但是腦中一片混亂,這跟自己想像的前往「未來」的方式完全不一樣。原來這麼簡單就能到未來遇見想見的人嗎?他充滿了疑惑。
不管如何,眼前這對母女的事情比較重要。流忍住難以釋懷的感覺,望著彌生和美由紀。
彌生朝美由紀走近一步。
「不是作夢喔。」
「……?」
「這不是作夢喔。現在是二〇三〇年八月二十七日的晚上八點三十……」
彌生瞥著照片上也有的那座老爺鐘一眼。
「三十一分。」
「二〇三〇年……?」
「我今年二十歲了。媽媽生下我已經二十年了……」
「我嗎……?」
「我,非常、非常幸福喔!妳看,我穿著這麼漂亮的衣服,住在大阪,現在是來函館觀光的。」
「大阪……?」
「嗯,大阪是個好地方喔,函館也很好就是了。關西東西好吃,人也都很好,很有趣喔,大家都會裝儍吐槽什麼的。」
「這樣啊?」
「而且,我明年,就要結婚了……」
這是謊話。
「結婚?」
「所以死掉是不行的。」
彌生的眼淚不管怎麼擦拭,還是不斷地流下來。
「媽媽要是死了,一切就會改變喔?要是媽媽沒生下我,那我就不會幸福了喔?」
「哎?那個……」
規矩是不管怎樣,現實都不會改變。
玲司想要糾正彌生,但數示意制止了他。
「沒關係。」
流輕聲說道。
事實上,規矩是現實不會改變。美由紀沒有自殺,生下小孩,然後那個孩子仍舊得一個人長大的事實不會更改,依然會遭人欺凌,嘗盡辛酸。
只要出生在這個世上,就得面對這樣的現實。
然而,眼下的美由紀不會知道,對美由紀而言,未來一切都是未知數。
「所以,要活下去……」
──我一直都在憎恨,一直都恨拋下我一個人的媽媽……但是我現在也希望媽媽幸福。
所以她不希望美由紀死。
「為了我,活下去……」
──我也會努力的。
這是毫無虛假的真心。
「……好不好?」
彌生突然對著美由紀笑起來。憎恨自己的過去、生下自己的爸媽的瀨戶彌生已經不存在了。
「……我知道了。」
美由紀微微點頭,並朝彌生的臉伸出手。
「讓我好好看看,我的女兒……」
彌生一步、又一步地走過去,把臉貼在美由紀手中。美由紀用拇指拂去彌生的眼淚。
「我知道了……」
「嗯。」
「媽媽會努力的,不要哭了……」
「嗯。」
彌生用雙手握住美由紀的手。
──這份溫暖,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媽媽叫她不要哭,但彌生的眼淚卻仍然流個不停。
兩個人以後再也無法相見,而且時間已經不多了。
「咖啡要冷掉了喔?」
不知何時被流抱在懷裡,睏倦地揉著眼睛的小幸說道。
「啊……」
彌生好像想起來了,猛地抬起頭。
「這要在冷掉之前喝完對不對?」
她希望有人跟她說不對,就算是謊言也好。
「對,就是這樣。」
數只靜靜地回應。
現在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覺,也不是作夢。
彌生咬住嘴唇,她對不明白規矩的美由紀解釋,為了回到原來的世界,必須在咖啡冷掉之前喝完。由香里也跟美由紀這麼說過,她遺憾地接受了事實。
「謝謝。」
美由紀說著,把咖啡一口氣喝完。
「媽媽……」
「對了……」
美由紀的身體開始模糊起來。
「名字……」
「我不知道妳的名字……」
「……彌生。」
「彌生……?」
「嗯。」
美由紀的身體變成了熱氣。
「彌生……真是個好名字……」
「媽媽!」
熱氣裊裊上升。
「彌生,謝謝妳……」
熱氣像被天花板吸收一樣消失了,穿著黑衣服的老紳士出現在熱氣下方,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小幸睡著了,她的呼吸聲在安靜的店內迴響。
☕
結束營業並收拾好店裡,玲司從廚房裡走出來,數也解下圍裙。
「玲司,謝謝你。」
數跟他道謝。
「謝什麼?」
「規矩幾乎都是你說明的……」
「沒關係的。由香里小姐泡咖啡的時候,也都是我在說明規矩。」
美由紀就是個好例子。由香里只對美由紀說了「去想看見的未來」,以及「在咖啡冷掉之前喝完」而已,說粗枝大葉還真是粗枝大葉。
「她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流抱歉地低下頭。
「剛開始在這裡工作的時候,還真的一團混亂。」
玲司苦笑著說。
這家咖啡店在流他們過來之前,工作人員就只有由香里跟打工的玲司兩人。大約兩個月之前,由香里就不顧一切去了美國,流基於責任感便過來當了代理店長。
他替任性又率性的母親道歉。
「但是我真的嚇得一身冷汗呢。」
「嚇什麼?」
流把頭傾向一邊。
「剛才那位小姐,是叫彌生吧?……她好像走投無路不是嗎?回到過去之前,一直自暴自棄。」
「啊,說的也是……」
「她回到過去,可能就不回來了,但數小姐竟然還是讓她去了……」
「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
流點點頭。
「我常常說明規矩,但其實幾乎沒見過真的回到過去的人。我以為搞不好我只是不知道有『不能違抗想回到過去的人』這種規矩也說不定。」
「我沒聽說過有這種規矩就是了。」
「既然如此……」
數留下一盞小燈,把店裡的照明關掉了,店裡只剩下暈黃色的微光。
「照片……」
數望著窗外點點的漁火喃喃道。
「咦?」
「因為照片很完好……」
「照片?哎?什麼意思?」
「照片已經快二十年了,但保存得非常好……」
流好像知道數的意思了。
「原來如此。」
他小聲地說。
「哎?我不明白。」
玲司眨眨眼睛,搖頭說道。
「因為……要是真的恨爸媽的話,早就把照片撕破丟掉了,不是嗎?」
數說著,慢慢走向門口玄關,打開了店門。
函館夏夜的風,帶著絲絲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