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娘娘 - 一遍老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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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娘娘

一遍老爺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8

想起你,至今仍令我黯然神傷。

活潑的聲音、甜美的笑容、溫暖的雙手,抑或是我們一起唱過的歌、那些天南海北的閒聊、盡情投入的玩耍——甚麼都好,每當想起與你有關的點點滴滴,我的心便如針刺一般隱隱作痛。

那日,我追着漸漸遠去的你,狂奔在夜晚的山林裏。

那個夜晚月色明媚,那片山林又是早已跑得爛熟的地方,我本以為,即使看不太清去路也能輕易通過。

然而,才剛跑出幾公尺,我便被樹根絆倒在地,被突出的枝丫抽中臉頰,然後終於從斜坡上滾落下來,再也無力站起。

如今回想起來,一定是那座山容不得我追趕。因為,比任何人都更想要得到你的,正是那座有如蟲蛀後的臼齒般形容不堪的大山。

那夜的傷雖然很快痊癒,我心中埋藏的痛卻始終不曾消退。

從你離去至今,明明過了三十個春秋……然而,每當同樣的微暖南風迎麵吹來,我的心頭便如舊疾複發般陣陣疼痛。

就算我娶了你不認識的女子為妻,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不知怎麼的,一想到你,我就好像變回了十一歲的孩童。我總是強忍着針刺般的心痛,無限感懷地回憶起那段確實與你共同經歷過的、不知該說長還是短的歲月。

我們出生成長的那個小山村,已然不復存在了。

這並非由於甚麼毀滅性的事件,而是在這個國家的農村地區早已司空見慣的現實——時代的潮流帶走了所有的一切。

在你離開之後到我長大成人的那段歲月裏,人們接二連三地離開,捨棄了那座村莊到城鎮生活。固守着祖傳土地的老人們在世的時候,那種流逝還是相對緩慢的,然而隨着他們的先後辭世,也就不再有人苦苦挽留了。

從村民們競相搬離,到整個村莊停止呼吸,甚至並沒有耗費太長時間。而我,儘管對於那種潮流懷着強烈的虛無感,可又有誰會對追求更加舒適便利的生活這種事橫加苛責呢?

在那個過程中,我們念書的那所分校成了歷史,村政府也關閉了。據說,房屋之類的設施雖然姑且存留了一段時間,但終究還是以「為防閒雜人等開車來到這裏時擅自進入」為由,被強行拆除了。如今,就連在全市地圖上,也不再找得到村莊的名字。

光陰荏苒,轉眼間我在城裏生活的年月,已變得比在那個村裏生活的年月更長了。

雖然現在我依舊能遠遠望見那座曾如此熟悉和親近的大山,卻時常覺得自己曾在山那邊生活過的事實,變得難以置信起來。

然而,只要一想起你,我反而又會覺得……或許自己此刻的生活才是幻境。

儘管那份恍惚有愧於我的妻子和家庭——可是,從你被帶走的那夜之後,我心中的某個部分,也便有如冰凍般地永遠停止了活動。

01

阿弘——你從小便這樣稱呼我。

由於家住得近(雖說近,也相距足有三百公尺了吧),彼此的母親又是好朋友,我們常常一起玩耍。你有兩個哥哥,二哥與我特別要好,因而你會加入進來,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時候的你,就像個男孩子。

你總是穿着哥哥們穿舊的短褲,留着短髮,隻從外形上看的話,完全就是個男孩模樣。不論賽跑還是爬樹,你樣樣拿手,再加上那對神氣的一字眉,更為你平添了幾分凜然之氣。不知情的人,一定很難看穿你是個女孩的事實。

你還是個不會哭的孩子。那應該是我們去分校上學前的事了吧。有一次,我和你的兩個哥哥在神社玩耍時,你從石階上大約第五級的地方摔了下來。反射神經優越的你,雖然立刻用手護住了頭,但左手肘部還是因此被重重地擦傷了。

那個傷口,光是看起來就很痛的樣子,還流了好多血,你明明痛得臉都歪了,卻沒掉下一滴眼淚。反倒是你的哥哥,嚇得臉色鐵青。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羽純,你不痛嗎?」

只見你一邊往傷口上塗着唾沫,一邊說道:「廢話,當然痛了。都出血了耶。」

「那你怎麼不哭呢?」

「要是哭了,會更痛的。」

你當時的語氣透着一種莫名的堅定,實在不像個只有五歲大的女孩。你的那份忍耐力,讓我打心底裏佩服。

也許正是那股剛毅勁,才讓你被那個霸道的阿光盯上了吧。

比你年長一級的他,每次在學校或是路上遇見你時,總會故意跟你槓上。不過話說回來,不只是你,只要是比他小的孩子,應該都有過幾次被他弄哭的經歷。

「羽純,你這傢伙,真看不出是男是女哎。等你大了,該不會長出鬍子來吧?」

每次說着那樣的話,阿光都會伸手去打你的頭。可即使是那樣,你也決不會哭,反而倔強地回以瞪視,惹得他對你更加過分起來。

長大成人後的今天,我重新回想當年,這才幡然醒悟,原來阿光對你懷抱着與我相同的情感。孩提時代的愛情表現,往往是迂迴輾轉,甚至略顯扭曲的。

當然,恃寵而驕這個性格問題也是原因之一。說實在的,他簡直就是為所欲為。就連你那兩個比阿光年長的哥哥,都不敢跟他叫板,就算親眼看到妹妹被人欺負,也只會別開視線裝作沒看見。

事實上,就連整個分校僅有的三位老師,也對阿光束手無策,根本不敢對他嚴厲批評,更別說是懲罰了。畢竟他是「姬禦寮」家族的人。對待他的時候,必須特別注意。有一次,一位剛從城裏轉來的年輕男老師,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他痛批一頓,還用手戳了他的腦袋,結果在村裏掀起軒然大波。就為這事,老師被村裏人處處刁難使壞,以至於不到半年就捲鋪蓋回城了。

在那個村子裏,對「姬禦寮」家族的人動手,是絕對的禁忌。不論出於何種理由,這一點都不會改變。因為,得知自己疼愛的子孫受了羞辱,八十八娘娘可是要發怒的。

八十八娘娘——只要是在那個村裏出生長大的人,都會比記住父母的姓名更早地記住這個名字。

我們從稍稍懂事那會兒開始,就被處處灌輸「全靠八十八娘娘保佑,我們才能過上太平日子」的觀念,被反複叮囑「千萬不能做出觸怒娘娘的事來」。對於小孩來說,父母的話就是絕對的真理,所以誰都對此深信不疑,誰都對八十八娘娘滿懷着敬畏之情。

人們認為,八十八娘娘最討厭見到的事便是子孫被玷污,而阿光家正是「姬禦寮」——也就是娘娘的親眷,名副其實的八十八娘娘子孫。

在科學萬能的現代社會裏,居然還存在着那樣愚昧落後的觀念——全不知情的人也許會這樣說吧。然而,在我們出生成長的那片閉塞的土地上,像那樣古舊的習俗理所當然地存留着的情況,根本一點也不稀奇。

印象中,阿光家既不是甚麼地主權貴,也沒有甚麼特殊血統(追溯這一類的問題,也算是一種古舊的作風),但仍然在村中擁有着舉足輕重的勢力,不論甚麼事都能得到特殊待遇。比方說,在每年舉行祭典的時候,阿光家的人總會被安排在觀看祭神儀式的最佳位置,哪怕是分到每個孩子手裏的一顆糖果,我們拿到的也跟阿光拿到的是完全兩種檔次的貨色。

不只是這樣,就連村裏的大人們也是處處看着阿光家的人的臉色行事。如果有事去了東京呀大阪之類的地方,回來的時候就算不給自家人帶一點東西,也一定會買了土特產給阿光家送去。

對於那樣的不平等,小孩子們是很敏感的。尤其像阿光那樣人人厭惡的傢伙,有不少孩子為了他處處受到優待而憤憤不平。當然,我也是其中一個。

「阿光這傢伙,真好命。」記得有一次,我和你哥(自然是年紀較小的那位)一道放學回家,我們在山路上邊走邊聊。

對話的具體內容,我記不準確了,印象中似乎是在那一天,阿光扔石子砸壞了分校的玻璃窗。

要是我們做了那樣的事,無疑會被狠狠教訓一頓。視情況輕重,甚至還有可能把家長叫去學校呢。雖然只要事情不算太大,倒也不會被要求賠償甚麼的,但至少得要做好被老師和家長兩邊一起痛罵的心理準備。

然而,唯獨阿光,絕不會碰上那樣的局麵。校方頂多只是說上一句「以後注意」便草草了事,誰也不會多說半句不是。

「想當年,我只是把圖書室裏一本書的封麵稍微弄破了一點,就被罰寫了整整一頁的檢討書。」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嘛。」你哥的話裏透着股早已放棄抵抗的味道,「不管怎麼說,畢竟阿光家是『姬禦寮』嘛。」

你哥比我年長兩歲,我想正是因為那份年齡上的差距,他才比我更有大人樣,也被村裏的風氣薰染得更徹底吧。

「真有那麼了不得嗎?那個所謂的『姬禦寮』?」

見我那樣輕易地流露出不滿情緒,你哥立刻狠狠給了我一下,斥道:「阿弘,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可說不得!被娘娘聽見就完了!」

你哥緊張兮兮地皺着眉頭,四下張望起來,好像八十八娘娘就在那兒看着我們似的。

其實,那種情況,並不局限於你哥一個。或許這便是教育的力量吧,村裏的孩子們與生俱來似的相信着八十八娘娘的存在。比如,一看見靠牆放置的東西自己倒下了,就會說「剛才是娘娘經過了」並隨即雙手合十的習慣,你一定也還記得吧?

當然,如今的我也一樣相信着八十八娘娘的存在。八十八娘娘是真真正正地存在着、守護着那個村莊的,守護着那個已然了無人煙的村莊。

02

就在你離去的幾天之後,你的母親淚眼婆娑地對我說了這樣的話——

「弘明君,請你永遠都要記住羽純,好嗎?」

我沒能給出回答。

假如就那樣點了頭,不啻是承認你已經成了往昔。

我心中的某個角落,兀自固執地相信……那天晚上的事隻是噩夢一場,只要稍稍假以時日,一切就會忽然回歸原來的樣子。

也許,你的確是去了甚麼地方。但我時常覺得,只要過個十天(也不知道這個期限是怎麼被我推出來的),你就會理所當然地回來,然後像從前一樣在河灘附近的三岔路上等我。況且,我心裏多少還存着一點希望,總以為……都快進入二十一世紀了,村裏的大人們(當然也包括我的父母)應該不至於還把那種荒唐的事情當真吧。

所以,我討厭看見你母親的眼淚。

你母親那樣哭泣,代表一切都是真的。你再不會回來了,所以你母親才哭得那樣傷心——

而我無論如何都不想承認這個事實。

「我們能為那孩子做的,只剩下在心裏記住她這一件事了……阿姨還能不能再活八十八年,是不好說了。可是弘明君你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那也得活到九十九來着……險些那樣脫口而出的我,慌忙把話咽了回去。只見你的母親她,淌着猶如岩縫滲水一般的熱淚,接着說道:「記住那孩子,便是我們應當發揮的作用。」

當時我只覺得那種作用簡直像在說笑——可到了今天,到了這個年紀,我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那就好比,人與人產生交集的時候,彼此之間必然會對對方發揮某種作用。也許,在一個人的人生中無可取代的某個人,在另一個人的人生舞台中,卻是碎屍萬段也不足以解恨的惡徒角色;而某個你以為隻是普通過客的人,也許不知何時便決定你的命運。

那樣想來——在你的人生中,我所扮演的,到底是怎樣的角色呢?

在那些年幼無知的歲月裏,我無疑是愛着你的。我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願意為你去死。那或許就如被初戀的熱度沖昏了頭的胡話,但我敢說,那份心情絕沒有摻假。即便是在三十年後的今天,我也敢這樣斷言。

正因為那樣,我才悔不當初。

如果我們那天沒去那片常去的河灘,如果我沒有拾起那把梳子……

或許,你就不會被大山帶走了吧。

我們兩個究竟是從甚麼時候開始互生好感的,事到如今已然無從知曉。

我想,在至多也就只有十四五人的分校學生中,我們是唯一兩個同級生這點,自然也是大有關係的。然而,我們究竟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常常兩人獨處的呢?

我在記憶深處拚命翻找,才終於想到,那多半是從你留長頭髮那會兒開始的吧。

在那以前,你一直都跟小時候一樣,留着男孩子似的短髮。畢竟在山裏頭到處玩耍,也是那個髮型來得方便。

然而,或許是阿光的無心之言讓你厭倦透頂,又或許出於別的理由——從升入四年級的那個秋天開始,你突然留起了頭髮。

你不像都市裏的女孩那樣或是編辮子,或是戴頭飾,僅僅只是留着直順的披肩發,卻令人難以置信地顯露出女孩樣,彷彿過去的那個瘋丫頭從沒存在過似的。

你穿裙子的樣子,以前根本見不到,那時候也開始隔三岔五地映入眼簾,連我也曾對你的變化大惑不解。

沒過多久我便發現,你開始不再看着我的臉說話。

不知為何,你的視線總是遊移在我胸口的區域,時而還會眼珠朝上偷瞄似的看我幾眼。而那雙眼睛,也不再是我從小熟識的你的眼睛了。

你的那雙眼睛不可思議地烙印在了我的心裏,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已在心中某處渴望着時刻都能看見你的臉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明明是至今為止早已見過不知多少次的臉,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說到底,原來那並不是甚麼了不得的事,只是你和我,都迎來了那樣的季節而已。

那是一個讓至今為止都只不過是好朋友而已的異性,不知不覺成為另一種存在的季節,一個讓原本理所當然的笑臉突然間變得閃閃發亮,以至於心頭燃起熾熱火焰的季節。

我想,那一定是因為我倆同時喜歡上了對方。

當時的我們,從沒有互相說過喜歡之類的話。當然,我們也並沒有牽過彼此的手(小時候倒是極其自然地牽過),我甚至沒有觸碰過你那光澤柔亮的頭髮。

然而,心意竟不可思議地相通了。僅僅是視線的交融,就讓彼此心裏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溫暖的小雨,不知名的嫩芽從心田裏破土而出,茁壯成長。

我們常常會在放學途中,順道跑去附近的河灘。

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事要做,我們只是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天南海北地聊着各種話題消磨時間。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還真是有說不完的話呢。

但事實上,聊的是甚麼其實根本不重要,我們只是單純地想要待在一起。

那一年,我們才十一歲,甚至還不明白自己為甚麼會喜歡上一個人,喜歡上一個人又意味着甚麼。

然而,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便有了一種彷彿看透整個世界的感覺。

這又是為甚麼呢?

我至今追悔莫及。

那時候,你確實說過「還是別去的好」,沒準是你已在心底多少感覺到了不安吧。是的,就是那次,我倆一起在河邊,發現前方不遠處的淺灘上,漂着個白乎乎的扁平狀不明物體。

起初,遠遠地看着漂浮在河流表面的那東西,我還以為肯定是樹葉,要不就是朽木的碎片。可是,那東西呈現出一個漂亮的半圓形,讓我無法不去在意。因為那太像是唯有經過人工雕琢才能做成的物品了。

「我去撿來看看吧。」

說着我便脫掉鞋子,踩進了那片淺灘。

而你就在身後,對我說了「還是別去的好」。

我卻假裝沒有聽見你的話。至於自己為甚麼要那樣做,我也並不清楚。

那個白乎乎的東西隨着水流,以極快的速度向我這邊漂來。我看準了流向,繞到它的前面,彎下腰,把手掌沒入水流,只見那東西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飛也似的漂進了我的手裏。

「啊,這是把梳子哦。」

說是梳子,卻並不是細長的刷狀頭梳,而是那種古代女性用的魚糕形頭梳。梳子似乎是用黃楊木或者別的甚麼木頭削製而成,梳齒一根不少,拿在手裏細看,發現上面還刻着估計是牡丹之類的花卉圖案,刻工倒並不出色。

「來,你看看。」

當我伸手遞出那把從河裏撈上來的梳子,有那麼一瞬,你皺起了眉頭。

「在這條河附近,住着甚麼人家嗎?」

被你那麼一問,我在腦海裏描繪起了整個村子的地圖。我們居住的村子雖然很小,卻零零散散地分佈着不少人家。

「這條河附近應該沒有人住吧。你想啊,這裏以前不是發過洪水嗎?」想起過去曾聽父親說過那事,我便乾脆地答道。

差不多一百年前,猛烈的暴雨襲擊了村莊。據說當時,一股聲勢浩大的洪水奔湧而來,幾乎所有沿河的民家都被大水沖走,許多人在那場災難中死去了。自那以後,這條河流附近便不再有人修築房屋。

「那麼……果然是了。」你從我手上接過梳子,如同凝望着一團火焰似的,喃喃自語道。

不知為何,那聲音聽來好生淒涼。

03

你一定還記得吧——我們最後見面的那個祭典之夜,我問你的話。

「如果我沒有撿到那把梳子就好了,是不是?」

從我知道那把梳子代表的意義那一刻起,我的整個腦子,便被這個問題所佔據了。因為我死也不想承認,自己促成的事件,徹底改變了你的命運。

「才不是呢。」

那一晚的你,漂漂亮亮地塗着白色粉底,擦着鮮豔的口紅。身上穿着的,是隻有新娘子才穿的白無垢【11】,那是村裏的女人們十人合力趕製而成的奢侈嫁衣。烏黑的頭髮,也被美美地盤了起來,所以看上去跟平時的你大相徑庭。

聽完我的話,你紅唇微啟、貝齒輕露地笑了起來。

「阿弘你甚麼都不用在意啦。因為,被選中要當娘娘的人是我……就算那時候,阿弘沒去撿那把梳子,通知也一定會傳達到的。」

是的,那把梳子,正是山中的八十八娘娘送出的「通知」。

而一無所知地將它拾起,又交到你手上的人,便是我。

「上一任的娘娘,據說是在田裏收到通知的。我還聽說,更早的時候,還有從米缸裏或是枕頭底下發現梳子的娘娘來着。所以,就算錯過了一次兩次,通知還是一定會送到的。」

「可是,那時候,羽純明明說了要我別去的。」

「好了好了,沒事啦。」就像是在安慰我似的,你故作歡快地說道。

其實你——不得不跟這世上的一切告別的你,明明比我難受得多得多。

我從河裏撿起梳子的那天,你悲戚地久久凝視梳子,繼而十分不安地蹙起眉頭,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回家了」來。

「怎麼了,突然就……」

「這個,我得拿去給我媽看。」

你為甚麼會說出那樣的話,我完全不明就裏。因為我們這些男孩子,壓根兒就不知道「娘娘換代」的事。

不,確切地說——我從小就聽父母說過娘娘每八十八年便要經歷一次換代,也知道那一年正是娘娘換代的年份,卻從沒想過娘娘的繼承人真的是從村內女性中挑選出來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所謂的娘娘換代,無非隻是一場宗教儀式(當然,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那樣複雜的詞彙),頂多是讓神官念上一段祝詞,然後選幾個人,抬着一頂神轎,在村裏頭緩緩地走上一圈便好。即便是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少年,也能想像得到……在二十世紀的現代,應該就是那樣吧。

正因為這樣,我甚至還滿心期待過,那個據說是在夏初舉行的祭典到來。

如今回想起來,不明真相,實在是一種幸運。

「明天見了。」

那天,你鄭重其事地雙手捧着梳子,以近乎小跑的步速,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想你應該注意到了吧,在你身後隔了大約五公尺的距離,我以同樣的速度始終跟隨着。因為你的變化使我相當困惑,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好。

終於到家的你,並沒有從玄關,而是從後門走進了屋裏。你一定是知道母親就在那裏吧。我沒有跟進屋去,只是默默站在緊貼柵欄的外側,側耳傾聽着你和你母親的對話。

當時那聲突如其來的淒厲驚叫,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的的確確是你母親的聲音——你那位被村裏人說成一次不咽超過十粒米飯(便是說她……從來不會張大嘴巴,也就是文雅端莊的意思)的母親,竟會發出那種有如敲碎瓷器般的聲音,真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

「羽純,你,這個!」

緊接着,你母親似乎相當生氣的聲音,和你喃喃自語般的聲音,在屋裏回響起來。

「怎麼會偏偏是你……啊!為甚麼,竟然是你!」

話到一半,你的母親竟已嗚咽起來。直到那時,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大概做了甚麼很要命的事。

我立刻趕回家裏,向父親詢問梳子的意義。父親抽着一支罐裝和平煙,有些悲痛地嘆道:「原來,新的娘娘,是高田家的羽純丫頭啊。那家明明只有一個女孩子哪……」

緊接着,父親一定是想說太可憐了之類的話吧,然而話還沒有出口,他就趕忙閉上了嘴巴,四下裏張望起來。估計是怕自己說了甚麼不敬的話,被八十八娘娘聽到。

「爸,那梳子到底是甚麼意思啊?」我望着父親陰沉的臉,有些惴惴不安地問道。

父親先是考慮了好一陣子,然後終於小聲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

「那個表示,上一代的八十八娘娘,選了新一任的娘娘。娘娘懷着『這回輪到你來當了』的意思,把自己的東西送了出去,用來通知接替她的女孩。」

「你說……自己的東西,那就是說,那把梳子,是八十八娘娘用的東西囉?」

「到時候『姬禦寮』家族的人會去確認,估計是不會錯了。」

老實說,我驚呆了。

使用梳子,也就意味着,八十八娘娘並不是哪個祠堂裏供奉着的神像,而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

在那之前,我還從沒有看見或是聽見過,山裏面住着那樣一個人呢。

聽完我的話,父親又對我講述了更為殘酷的事實。

「八十八娘娘,直到現在都好好地留在山裏,八十八年前被選中的那位娘娘。」

也就是說,那是阿光家裏的某位女性了。從時間上推算,應該是他祖父的姐姐或者妹妹吧。

「只不過,按照規定,一旦成為八十八娘娘,就再也不能跟人見面了。必須一直獨自待在深山裏……也不對,確切地說,就是成為山的妻子。」

「山的妻子……」

聽到這話的時候,我是怎麼想的,你知道嗎?

雖然我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小學五年級學生——即便是像我這樣的孩子,也能感覺到那是多麼荒謬的一件事。

大山雖然偉岸,但絕不可能跟人類的女子婚配呀。既然是人,就應該跟人類結婚才對。到底要怎麼樣,山和人才能成為夫妻呢?

「弘明,不敬的話可不准說噢。」

也許是通過觀察臉色發覺我會說出甚麼不敬之言吧,我還來不及開口,父親就神色嚴厲地瞪了過來。

「八十八娘娘的任命,是不容置疑的……實話告訴你吧,在如今這位娘娘之前,曾經有另一個女孩被選作娘娘。但是她的父母對此不屑一顧,認為在這個嶄新的時代裏,那種事簡直豈有此理,就讓自己的女兒逃去大阪了。」父親按滅了變短的煙頭,隨即又點上一根煙,接着說道,「結果……沒多久,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沖毀了半個村莊。」

這便是我在河灘上對你講起的那個事件。

「明明只要交出一位娘娘就能解決的事,卻讓村裏數十倍的人死於非命……尤其是之前被選中的那個女孩家裏的人,誰也沒有出手搭救他們。聽說那場慘劇之後,她也因為悲傷過度臥軌自殺了。真是怪可憐的。」

聽完這話,脊背處頓時湧起了陣陣寒意。當然,原因來自多個方麵——既是對立刻降下懲罰的大山感到恐懼,也是因為有那麼一點覺得,置身昭和年代還對那種傳說似的東西深信不疑的父親,實在可怕。

「那……羽純她?」

「就要成為新一任的八十八娘娘囉。」

這不可能——我只覺得整個腦子刷地熱了起來。

據父親細說,新任娘娘的人選一旦確定,就必須在之後的二十一天以內舉行娘娘換代的祭典。也就是說,在從那一天起的三週之內,你就會被帶到大山深處,從此我便再也不能與你相見了。

「不過啊,弘明。那可不是因為你撈起了娘娘的梳子。你要是那麼認為,就大錯特錯了。直到任命完成為止,娘娘會不斷地送出通知……如果把這當作是為娘娘傳達了旨意,甚至還是相當光榮的事呢。」

父親無疑是想要安慰我,才會那樣說的吧。然而實在抱歉,每當想起這段話,我便難以掩飾地對他厭惡起來。
04

那以後的一段時間,我忽然見不到你了。

後來我才聽說,每天都有許多人聚集在你家裏,恭喜你被選為新任的娘娘。是的,儘管我全然無法理解,但是據說,能夠成為八十八娘娘,是一件無比榮耀的事。

然而我想,那必定是事情沒有降臨在自己女兒身上的人,才能說出口的話。要說你母親當時的憔悴模樣,那真是叫人不忍目睹。不過短短幾天時間,她就變得形容枯槁,簡直就像一個幽魂。

你的兩個哥哥也是如此。雖然他們還是照常來到分校上學,但他們身上那種活潑開朗的氣氛已蕩然無存,就像被抽了魂似的,終日心不在焉。

而你則是根本不來學校(被定為山的妻子,就算學了語文數學甚麼的也沒有用吧),眼看着就連你的哥哥們都變得委靡不振,我心裏真是說不出的難受。

而今回想起來,要跟自己唯一的妹妹分別,一輩子都不能再見,也難怪他們會頹廢成那樣。儘管如此,當時的我卻比現在單純得多,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就是愚笨得多吧。見到自己喜歡的人精神不振,就不自覺地想去安慰。

「哥,今天放學以後,我們去學校的院子裏玩三角壘,你說好不?」我一次又一次地跟你那無精打采的哥哥提議道。因為我知道,你哥他最喜歡這個遊戲,不論甚麼時候,只要一玩三角壘,他的心情就會變好。

「嗯……」

可是不管我邀請多少回,你哥還是一臉沒興趣的表情。

對於那份痛苦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就因為八十八娘娘和那些我根本想不明白的事,你被選為山的妻子,以至於一輩子不能與我再見——光是想到這些,淚水就在我眼眶裏打起轉來。事實上,我早已在家中的浴池裏哭過不知幾回了。

然而,小孩子的心思畢竟是單純的,一心隻想自己喜歡的人能夠振作起來,哪怕隻在那個場合,哪怕隻在一瞬間記起笑的樣子,為此甚至不惜強人所難。

「你到底有完沒完!」

當時對着我的腦袋飛起一拳的人,竟是那個阿光。

「你小子,根本不理解高田君的心情,給我閉嘴!」

我可是嚇了一跳呢,錯愕地想着怎麼居然是阿光。

說實話,我甚至覺得有些無趣——

明明是平日裏到處找碴兒、盡給人添麻煩的傢伙,偏偏在這時候做出一副好孩子的樣子,真卑鄙啊。

而我並不知道——

那恰恰是因為,只有身為「姬禦寮」家族子孫的他才了解事件真相,了解村裏其餘孩子都不知道的娘娘的命運。

我倆最後一次單獨見面,是娘娘換代祭典舉行前一週的事。

那一天,我有氣無力地獨自走在從分校回家的路上。當我來到通往那片河灘的三岔路口,才發現你就蹲在那裏。

「羽純!」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以為是在做夢。

你告訴我,因為這段時間得學習很多東西——雖然我不知道詳細的內容——所以才出不了家門。當然,我那段時間去了你家好幾次,可惜每次都被你奶奶委婉地趕了回去。

「阿弘,這個給你,旅行贈禮。」

你笑眯眯地伸出手,遞給我一個小紙包。

「旅行贈禮……你去了甚麼地方嗎?」

「我跟爸爸媽媽一起去了東京。」

我第一次聽說有這回事,不由得吃了一驚。你的兩個哥哥也好,奶奶也好,都對這事隻字未提。

「隻帶了羽純一個人去嗎?」

「本來是想把哥哥他們也一起帶去的,可惜我們家沒那麼多錢。」

我當即醒悟。今次東京之行,一定是你父母為了最後的留念,勉強湊錢帶你去的……

「阿弘不是說過嗎?想親眼看一看東京塔。」

打開紙包一看,是個硬紙板做的小盒子,盒子裏裝着東京塔的迷你模型。那是一個大約八厘米高、表面鍍金的小玩意兒。

「好帥氣啊。」

「實物比這更帥氣哦。」

我們聊着天,不自覺地向着那片河灘走去。然後理所當然地在那塊熟悉的大石頭上,肩並肩地坐了下來。

那天的你,給我說了很多關於東京的事,語氣還跟從前一樣明快,就像是在故意勉強自己表現得一如往常。

「我說啊,羽純。」聊了差不多一小時以後,我終於忍不住插了話,「我們倆,是不是再也見不到面了?」

你沒能馬上回答我的問題,卻也並沒有表現出為難的樣子。你只是淺淺地笑着,一眨不眨地注視着我的眼睛,搞得我唯有別開視線。

「才沒有那回事呢。」

終於,你轉頭望着眼前的河流,輕快地說道——

「想見我的話,你就到大山深處來。一定會見到我的。」

「可是,一旦成為八十八娘娘,就再不能跟人見面了吧?」

如今回想,那時的你,想必已徹底了解自己的命運了。

僅僅那一瞬間,你淒楚地微微蹙眉,低語道:「沒關係,一定能見到的。只是,我想那時的我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羽純的模樣了……所以,也許阿弘會沒意識到也說不定。」

「你說不是羽純的模樣,是怎麼回事?」

你那些話的意思,我完全理解不了。

「更具體的就不能說了。不過我相信,是阿弘的話,一定會發現的。」

當時的我,做了很多奇怪的想像,還真是幼稚得一塌糊塗。我甚至以為,你會變成仙人的模樣,在山裏頭四處徘徊呢。

「但是啊,阿弘。」你在岩石上屈起了腿,然後雙手抱膝,把臉頰貼在膝蓋上,輕聲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把我忘掉吧……就當羽純是搬到哪個別的地方去了,把我從記憶裏抹掉吧。」

「別胡說,那是不可能的。」

聽你說得那樣慘然,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門。

的確,分校的小夥伴裏是有那麼幾個,自從跟着家人一道搬出村子就再也沒見過了。那樣的離別方式,對於當時的我們來說,其實並不稀奇。

然而——別人的話也就罷了,要我忘記你,絕對做不到。

因為我知道,只要自己的生命還在延續,你的笑容就不會從我心中磨滅……永遠不會。

「要我忘記你,絕對辦不到!」

聽罷這話,你杏目圓睜地盯着我好久,繼而「撲哧」笑了出來。

「阿弘是個吹牛大王。」

「怎麼說都行。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忘記你的。」

那是當時的我所能做的拚盡全力的告白。

沉默間,你把額頭抵在自己環抱着的膝蓋上,僅僅嗚咽了極短的一段時間。而我,也同樣不堪忍受地背對着你,哭了起來。

那便是我倆單獨相處的最後片刻。
05

一週後舉行的娘娘換代祭典,可謂是盛況空前。

雖然每個環節都跟平常年份的祭典相同,儀式規模卻大了好幾倍。就連始終掛在神社殿堂前的花飾,也在那個時候鋪到了參拜大道的階梯上,一直鋪進堂內。只是這些,就足以讓整個場面顯得無比特別。

祭典開幕雖然是在白天,但真正的高潮始於傍晚,神轎從山裏被抬回來以後。

那頂神轎,不同於平常祭典時用的轎子。儘管轎槓上一樣安着平台,平台上一樣載着個神殿模型般的東西,卻沒了多餘的裝飾,取而代之的,是尺寸增大到了足夠坐進去一個人的程度。

歷代八十八娘娘,大概都坐着那樣的轎子被抬進山了吧。

按照父親的說法,村裏的男人們趕在那日拂曉之前,便抬着神轎進山,在那裏稍稍舉行一番祭神儀式。

儀式結束之後,才在傍晚回到村裏。

從那個時刻開始,祭典的主角就是你了。

你穿着華麗奪目的白無垢,走出家門即被扶上輕型貨車的載貨台送到了神社。

下了車,你親自走過裝飾着花朵的參拜大道,直到站在殿堂跟前。那一身光彩照人的新娘打扮,直讓人覺得,身邊竟然沒有新郎相伴,實在不可思議。

我一心想找機會跟你說話,無奈你身邊總是圍着大人,小孩子們都被禁止靠近。所以別說是聊天了,就連看你一眼也只能站得遠遠的。不過話說回來,整個過程中你都低垂着頭,眼睛都沒抬一下。

好不容易到了神社,可整個儀式期間,你卻一直待在大殿裏。殿門關得嚴嚴實實,完全阻隔了你的身影。終於可以跟你說話的機會只有一次,那是直到太陽完全落山,四周一片昏暗之後。

進山的時刻漸漸迫近,村裏的人們依序在殿前排起了長隊,等待與你告別。

唯獨那個時候,殿門不再緊閉,你也終於得到許可,可以與他人交談。那個過程的意義,一定是讓你與凡間作最後的告別吧。

村民們遵守秩序地排成了一列,一個接一個地對你說着話。而我也在那個隊列中,與你進行了最後的交談。

你那一夜的姿容,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華美的白無垢、粉飾過的臉蛋、比我見過的任何鮮花都更豔麗的紅唇——

眼前的你,早已不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瘋丫頭,而是一位美得令人窒息卻終究太過年輕的新娘。

得以與你交談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十秒。你就像是早已下定決心似的,臉上不帶一絲淒楚,甚至給人一種心情愉快、興致高昂的感覺。

現在回想起來,那種表象無疑是你用心良苦的結果。那些將你獻給深山以換取自身平安的村民,你一定是為了讓他們不產生絲毫愧疚,才自始至終保持着笑容。你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分別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你走出殿堂,姿態端莊地坐進了神轎。轎子的入口略顯窄小,可想而知,歷代的八十八娘娘,應該都是與你年齡相仿的少女吧。

從你上轎直到起轎的每個畫麵,都讓我難以直視。為甚麼那種該死的事情,偏偏要選上你——我憎恨這弄人的命運。更或許是恨得累了,以至於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開始默默祈求這一時刻盡快過去。

所以,當那頂載着你的神轎終於要從神社出發的時候,精疲力竭的我,想也沒想便當場坐倒在地。因為只有挑選出來的人(我爸也是其中一個)才被允許與神轎同行,所以對於除此以外的人來說,娘娘換代的祭典便到此為止了。

就在這時,不知是誰,忽然站到了已然虛脫的我身邊。

我察覺動靜,抬頭看去——

站在那裏的人,竟是阿光。

只見他滿含熱淚地注視着轎子離去的方向,臉上帶着我從未見過的辛酸表情。

「羽純她,就這樣去了。」

我沒有作答。

阿光他一定也是喜歡你的,所以才會想要與我分享失去你的心痛。

「你小子倒也罷了。一直都跟她那麼要好。我這個大笨蛋,盡做了些招人討厭的事……早知道會這樣,就該對她好一點。」阿光吧嗒吧嗒掉着眼淚,全然不顧形象地哽咽着說道。他的表現讓我十分意外,甚至忘了說些甚麼,只是呆呆地注視着他。

「羽純說過,雖然她走了……但只要到山裏頭去,就能見到她的。」

見他那樣實在可憐,我便把你說過的話告訴了他。

「到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偷偷去看她吧。」

然而,阿光臉上卻浮現出了像在說着「你真是傻得無可救藥」的表情。

他謹慎地往周圍看了一圈,繼而對我問道:「弘明,你爸是怎麼跟你講的?」

「甚麼呀?」

「就是關於羽純會怎麼樣的事。」

「那個嘛……說是……會變成八十八娘娘,然後一直一個人待在山裏。」

聽到這答案的瞬間,阿光「哼」地冷笑起來。

「錯了嗎?」

「沒錯……確實就是那麼回事。羽純會變成八十八娘娘。不過呢……」

他湊到我耳邊,道出了一個可怕的秘密。

「活着的人,是成不了八十八娘娘的……羽純她,就要被活埋了。」

我下意識地仰起臉,看向阿光那雙紅腫的眼睛。

「這座山的深處,有一個娘娘的秘密地點。那地方只有大人才知道……今天早上,不是有幾個男人抬着神轎去了嗎?其實他們是到那個秘密地點挖坑去了,順便把我姑奶奶的骨頭撿回來。那個坑,今次就要用來埋葬羽純了。」

「你少騙人!」

「沒騙你啦。這個村裏的大人……腦子都有問題!」

只說完這些,阿光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悄然離去了。

我好像看見了,你被丟進深深的坑裏,泥土不停從頭頂落下,漸漸將你掩蓋的場景。當時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人類能夠登上月球的時代,竟還存在以活人為祀的祭典,簡直讓人不敢相信。

羽純!

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向着神轎進入的那條山路奔去。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救你!

那以後的事,只剩一些模糊的記憶。

結果,我甚至連接近那頂神轎都沒能做到。就像之前說的那樣,大山阻止了我的行動。

那天夜裏的山,真的就像是個有意誌的生物。它用野草絆住我的腳,用樹枝抽打我的臉,見我仍然執意前進,又讓我滾下了山坡。

「快走開,不準妨礙娘娘換代!」

也許是對突然開始奔跑的我感到不安,不知何時,好幾個成年男人從我身後追了上來。片刻之後,已然滾下山坡動彈不得的我,被他們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你這可是要遭報應的!」

他們一定是覺得,那樣的威脅對小孩子最管用了吧。所以其中一個男人,按着我的頭這樣說道。

「要遭報應的,是你們!殺人兇手!」拚死抵抗的同時,我扯着嗓子喊道。

殺死羽純算是哪門子的幸福?大山真有那麼可怕嗎?我一定是毫無顧忌地說出了那一類的話吧。

「別讓他再說下去了!」

於是乎,一個個硬如頑石的拳頭,毫不留情地紛紛向我臉部砸來。鐵拳落下的次數,對於讓我閉嘴的目的來說,早已是綽綽有餘了。

自那以後,三十年過去了。

正如先前所說,那個村莊從地圖上消失了。

當然,那並不是身為八十八娘娘的你的責任,而是因為人們的心不再一如從前。

如今的你,依舊默默地守護着那座大山。不論颳起多麼可怕的暴風,都從未有過洪水肆虐。山中一年四季美景如畫。

如今,那座山的山腳下興起了一座頗具規模的城市。城與山離得很近很近,倘若發生大規模的山崩,一定會有很多人遇難。

在那裏生活着的人們,一定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美好生活,竟建立在一位十一歲少女被活活埋掉的基礎上。而你,一定也並不期望得到他們的感謝。我知道,你就是那樣一個孩子。

十五歲那年,我跟全家人一起離開了村莊。那以後,我進入市區高中繼續求學,現在則經營着一家小小的公司,忙得不亦樂乎。我結了婚,當上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正如最初提到的那樣。

然而——在對每天的繁忙工作感到疲倦的時候,直到今天,我仍會時不時地走進那座你所在的山裏。

村莊所在的位置,早已甚麼都不複從前了。唯獨神社還苟延殘喘地存留着。神社中雖然無人居住,但就像是有誰常來打掃似的,依舊保持着乾淨良好的狀態。

我總是在神社附近把車停下,然後步行着走上山去。

每次上山,我都必然要沿着那天夜裏追着你的轎子跑過的那條山路,慢慢走上一遭。

因為我相信,那條路的前方,一定藏着那個為了把你變成娘娘而將你埋葬的地點。

只可惜,已然踏破鐵鞋的我,直到今天都還沒能找到。又或許是,這座山還在不依不饒地阻撓着我吧。

話說回來,是否能找到那個地點,其實都不再重要了。

「沒關係。一定能見到的。只不過,我想那時候的我,一定不是現在這個羽純的模樣了……所以,也許阿弘會沒意識到也說不定呢。」你說過這樣的話,我記得。

如你所說,起初,我甚麼都沒有意識到。我在山裏漫步了不知多少回,既沒看見半個像是你的人影,也不曾邂逅哪個彷彿是你化身而來的動物。

然而,有一次,我忽然意識到了——這山上吹拂的風,便是你的呼吸;隨風搖曳的綠葉沙沙作響,便是你的聲聲細語。

來到我們時常獨處的那片河灘,流水潺潺,就像是你的笑聲;拾起腳邊的灘石握在手裏,不知為何,竟感到一絲暖意。

你一定是化作了山吧?

這座山上的一切,都融入着你的生命。

領悟到這一點時,我的喜悅,你能感覺到嗎?

的確,你已不再是羽純的模樣,而是化作了更為巨大、更為普遍的事物。

我不知道,那樣的轉變是否值得欣喜——但我知道,你確實就在那裏,直到今天都在那裏。

當然,以後也會一直、一直留在那裏。

<全書完>

注釋
【1】一種孩子玩的棒球遊戲,內場呈三角形,沒有二壘,適合活動空間較小、人員較少的場合。

【2】日本警界主要用於交通管理的電單車,車身以白漆塗抹,配有執勤所需的各種裝備。

【3】用圍巾或是披肩遮蓋頭部並配以扎卷的一種造型,得名自菊田一夫原作改編的影片《請問芳名》中「真知子」一角。

【4】陰曆七月十五日,百鬼返陽和親人重聚,是祭祀祖先之日。

【5】指昭和(1926-1989)年間經濟高度增長、人民生活較為安逸繁榮的一段時期,就像是重現了歷史上的元祿盛世一樣。大阪的萬國博覽會(1970)正是在這一時期舉辦的。

【6】日本本州島西部地區的舊稱,範圍上大致包括鳥取縣、岡山縣、島根縣、廣島縣和山口縣。

【7】源義經是源平合戰時期的名將,二十五歲時曾率精兵七十餘人翻過鶴嶺,從背後奇襲平氏部隊,一舉攻下敵方根據地。

【8】日本本州中部面對日本海的一片區域,主要包括新潟縣、富山縣、石川縣和福井縣。

【9】為求神明保佑實現願望,在同一家神社完成一百次參拜。

【10】連接日本新潟縣南魚沼市六日町站和上越市犀潟站的一條特快鐵路。

【11】日本傳統婚禮上新娘穿的純白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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