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幽靈·自那以後 - 一遍老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海岸幽靈·自那以後

一遍老爺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8

我再講一件奇怪的事——這大概可算是先前《海岸幽靈》故事的後續。

今年二月,我接到了一通電話。對方是一名自稱T的三十五歲左右的男子,由於措辭語氣太過恭敬,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哪裏的推銷人員。

「老師,您忘了啊?我是以前因為北陸Y海岸的那件事跟您見過麵的T呀。」見我想不起他的身份,男子有些焦急。

「北陸的Y海岸?」一聽這話,我反射性地想起了雙臂被粗鹽用力揉搓後的疼痛。

曾經,我在大白天的Y海岸偶遇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幽靈,結果被投入海中險些喪命,這事成了我人生中的一段恐怖經歷。當時,為了消除手臂上清晰可見的巨大手印,便請當地某寺的住持主持了一個以粗鹽淨身的驅邪儀式。

那一系列的事件經過,正如《海岸幽靈》一文所述。

「啊,是那個時候……那次真是得謝謝您了。」

我一麵回想着戴細銀邊框的眼鏡、留着嚴整三七分頭的T的臉,一麵隔着聽筒低頭行起了禮。

對方自然無法看見動作,但重要的還是心意。

「哪裏哪裏,您太客氣了,我連贈書之事都未曾向您道謝呢。」

聽他用略帶笑意的聲音如此回答,我也感覺輕鬆了一些。說起來,我寫下那個故事,都是四年前的事了——我曾把刊載那篇故事的雜誌寄去他的公司,兩年後,又寄去了收錄有那個故事的短篇集,卻都沒有從他那裏得到任何形式的聯絡。

事實上,在準備創作《海岸幽靈》這個故事之前,我曾通過與他商談,得到了以他的敘述作為小說原型的許可。通常來講,儘管我的作品往往是從現實事件得到啟發,但總是自我創作的部分居多,因而並不需要徵求甚麼同意。只是這個故事的情況特殊,我才認為有此必要。當然,我本就打算對事件細節大作改動,可畢竟,就算我再怎麼更改原有故事,既然作為當事人的他真實存在,那樣做就是最基本的誠意。

所以,我照着他名片上的號碼打去電話,徵得了他的同意。

「我想,那或許可以作為對她的一份祭奠吧……請您一定將它寫下來!」

當時,他似乎很有些欣喜地對我說了這樣的話。說起來,還真是多虧了那份厚望,才讓我完成了《海岸幽靈》這篇作品。

然而——

寫成之後,不論給他寄去雜誌還是短篇集,他都不曾與我聯絡,反倒成了我的一塊心病。當然,他也沒有非發表感想不可的義務。只是完全杳無音信的狀態,着實讓我不安。說到底,也就是生性膽小怕事的我,不由得產生了「他是不是對這個故事不太滿意」的疑惑。

聽他久違的聲音,似乎心情不錯,也讓我終於得到了如獲大赦般的輕鬆。時隔四年,這塊心病總算是化開了。

「其實呢,雖然明知為時已晚,但我還是想就小說的事好好謝謝老師您……不知最近是否有空,可否賞臉與我喝上一杯?」

「說甚麼謝呀,您太客氣了。」

寒暄過後,他突如其來地這麼一提議,讓我措手不及。真沒想到,都過了那麼久,他竟會忽然說出致謝雲雲的話。

「要說感謝的話,反倒是我,應該好好謝謝您才對吧。」

跟刊登作品的雜誌一同給他寄去的,還有一份略表心意的薄禮,只是我也不知道,那種程度的禮數是否足夠分量。

「就算要出來喝一杯,可T先生不是人在北陸嗎?」

「其實我早就回到東京了,大概三年前吧,通過工作調動回來的……所以,您寄來的那本書,也是通過分公司轉寄到我手上的。」

「啊,原來是這樣。」

也就是說,兩年前我寄出的那本書,還南轅北轍地從北陸兜了一大圈才回到東京。也罷,畢竟世事難料嘛。

「連同老師贈書的謝禮,請您一定……」

儘管堅決拒絕了有關謝禮的內容,我卻找不出推卻共飲之邀的理由。恰好當時手頭工作正要告一段落,而我又想了解一下那以後的情況,於是跟他約定一週後在新宿見個麵。

「硬要請您出來,實在萬分抱歉。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對老師當麵致謝……那麼,敬待與您再次會面。」

說完這些,他終於掛斷了電話。而我把聽筒放回原位,卻總有一種不明所以的感覺。

明明都過去四年了,為甚麼呢?

我做了很多設想,但始終弄不明白他為何要選擇這個時機。

既然他三年前就回到東京,選在那個時候不是更好?

到頭來,我還是把今次邀約單純地理解成因為他終於有空了。雖說他供職於一家名號家喻戶曉的公司,但最近經濟這麼不景氣,沒準他就意外地閒下來了吧。再說,人類的行動原本就有一半是興之所起,我若過於深究便是庸人自擾了。

我就那樣輕輕鬆鬆地接受了這個解釋,如今回想起來,自己還真是頭腦簡單。

他之所以在這個時間跟我聯絡,實際上是有着明確理由的。一個讓我悔不當初、隻覺得不要知道才好的理由。

一週後的傍晚,我們在新宿一家小小的日式料理店裏碰了頭。那是開在區政府後面某棟大廈內的小店。

「老師,好久不見了。」

按照約定的時間趕到那裏時,他已經坐在位子上等着我了。除了眼鏡換成了隱形邊框的款式,他並無甚麼外觀上的改變。話說回來,我同他本就只有四年前的一麵之緣,對他的外貌隻能記個大概,也是沒辦法的事。

「老師百忙之中抽空駕臨,實在感激不盡。」

我一到場,他便特意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低下頭向我深深地行了一禮。如此殷勤的舉止,與我過去在北陸的家庭餐廳裏見識過的那套如出一轍。

「哪裏哪裏,是我久疏問候了。」

我也低頭行着禮,順勢在他對麵落了座。緊接着,我們就點了幾個菜,倒上啤酒碰起杯來。

約莫三十分鐘無關痛癢的閒聊之後,我不禁想道,比起四年前,他的行為舉止中多了一份成熟穩重,當時多少顯得有些凌厲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不少。

是不是有甚麼好事發生了呢?

我單純地作了那樣的推測。之前談話那次,他應該還是單身,後來大概是悄悄結婚了吧,要不然就是有了戀愛對象。

不管怎麼說,由於工作調動而離開那個Y海岸,對他來說無疑是一件幸事。

他曾說過,進現在的公司又被派遣到Y海岸附近的分公司,只是個純粹的偶然,但又說「我自己倒覺得是被她召喚過來的」雲雲。所以事實究竟如何,我也無從知曉。但是,作為旁觀者的我,卻不由得猜測,一定是他自願去那裏的。

總之,我總覺得他留在那個分公司絕不是甚麼好事——只要在那片土地一天,他就始終被S美束縛着。

「T先生……恕我冒昧一問,您是不是有甚麼開心的事?我感覺,跟我們之前見面那次相比,您好像開朗了很多呢。」起初的醉意一過,稍有些清醒之後,我半開玩笑地問道。

「啊!我怎麼還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那篇小說的事,還沒有好好謝謝您呢!」

只見他答非所問地那麼說着,又向我低頭致起謝來。

「哪裏哪裏,那種事就不必再提了……倒是您,是不是有甚麼好事呀?」

「說起來……還真是一件相當好的事情呢。而且這一切,全都是那篇小說的功勞噢。」

「那篇小說的功勞?」

真是個讓我完全摸不着頭腦的回答。

只要是讀過那篇小說的人想必都知道,就算再怎麼美化,那也不是個讓人開心的故事。讓我自己說的話,應該是一個氣氛陰暗的故事才對吧。

那樣的《海岸幽靈》,到底能給他帶去甚麼樣的好事呢?

「專業人員的技術,果然是了不起啊。再加上老師的文章格外淺顯易懂,書中描寫的情景,給人一種歷歷的感覺……所以,就連家父那樣缺乏文學素養的人,都理解得十分透徹呢。」

「謝謝您的誇獎。」

難得被人當麵褒獎,我不知該作何表情,只好低頭掩飾害羞,隔了半晌才赫然意識到——剛才他說了,父親!

「難道說,您的父親讀過《海岸幽靈》了?」

不用說,T的父親,當然就是把S美變成自己情人的那個公司總裁了。把自己妻子的耳環,就那樣作為禮物送給了年輕情人的那個男人——他讀了那篇小說?

這下可……麻煩了。

老實說,在撰寫《海岸幽靈》一文的時候,我也並非全然沒有預想到這種事態的發生。既然本人還健在,T的父親自己在哪裏看到那個故事的可能性就不會是零。只要他讀了那個故事,那麼不管我怎樣改動過細節,他都不可能不發現那是一篇記錄了自己惡行始末的小說。

然而說實在的,那時的我想的是,倘若真的那麼湊巧也無妨。聽過T的講述,我對S美十分同情,因而對T的父親親手毀掉了一個女人的一生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的事,多少有些憤憤不平——按照T的敘述,他的父母儘管因此不合,但夫妻關係最終還是恢復了原樣,而S美的家人也沒有向他要求任何賠償。

當然,我也沒有甚麼藉此施以懲罰的狂妄念頭,只是打心底裏希望,通過閱讀這篇小說,能讓他心中多少有些隱隱作痛。

可一想到故事真被讀了,我的心中還果然是難以平靜,倒不是筆伐得手的快感盡數泯滅,而是對自己僅憑片麵之詞就斷然給人定罪的做法心虛不已。

「要說是讀的話,倒還略有不同。是我朗讀給他聽的喲。」麵對陷入沉默的我,T以明快的口吻說道,「事實上,家父在三年前就因為腦溢血癱瘓了。雖然運氣不錯保住了性命,但是從那以後,就再也不能隨意行動……話也不會說了,基本就是整天躺在床上。」

「那真是……太不幸了。」我下意識地附和道。

「家母早就去世,家父無人照看……就因為那樣,我才向公司申請人事調動,讓我回東京工作。這樣一來,就可以住在自家的房子裏了,而且,看護起來也是在東京比較方便嘛。」

「那就是說……T先生一直都在照看令尊了?」

「是的。白天交給護理人員照看,晚上就是我一個人了。」

儘管我並沒有看護病人的經驗,卻也能輕易想像那是多麼辛苦的事。三十過半正是在公司裏最受重用的年紀,也不能保證不會突然就被要求加班。沒有相當的覺悟,是做不了那樣的事的。

可是——

給那樣身患重病的父親朗讀《海岸幽靈》,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您不必多想,就是字麵上的那個意思。我在不能動彈的父親枕邊,逐字逐句地念了那篇小說。給他念了好幾百遍吧,故事的開頭,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呢。」

說完,T便開始背誦道:「我來講件奇怪的事吧。那是去年,我在某個海岸的一段親身經歷。去年春天,我得知,住在北陸的姑姑身體抱恙,被送進了市醫院接受治療……」

「請打住。」見T頗有些得意地背誦起了《海岸幽靈》的開場部分,我慌忙製止了他,「T先生,您不覺得那樣做有點太過分了?」

對着已然失去行動能力的父親,反複朗讀以其當年罪業為原型寫成的小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不就等於是嚴刑拷打嗎?更何況,寫下那篇小說的人還是我。

「為甚麼呢?」T有些不解地問道,「我爸他,可是親手毀掉了S美的一生啊。那種程度的罪,難道不應該心甘情願地領受懲罰?老師您不也是懷着這樣的心情,才寫下了那篇小說的嗎?」

「不,我並不是出於那樣的……」

至少,那並不是為了折磨T的父親才寫下的作品。

「好吧,老師究竟是出於何種意圖寫作這個問題,就先放到一邊……總之,我是打心底裏感謝那篇小說的存在。如果沒有那篇小說,我想我會忍不住對癱瘓在床的父親大打出手的。甚至說不定,還會做出更加過分的事來。但是,比起那樣做,還是朗讀《海岸幽靈》對他更有殺傷力。」

聽到這話的瞬間,我感覺全身都豎起了雞皮疙瘩。對於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來說,自己寫下的作品成為虐待他人的工具——再沒有比這更甚的痛苦了。

「好在耳朵和腦子,都沒出甚麼問題……比如說,對於S美小姐外貌的描寫——『那個人身材纖細,個子高挑,留着一頭少年般的短髮,上身穿着薄薄的藍色春季外套,下身配一條白色長褲。褲子並不像時下流行的那樣緊貼腿部,而是整體較為寬鬆,但越靠近腳踝就越細的款式……』只要一讀起這個部分,躺在床上的他,眼睛裏就會微微滲出淚水呢。」

說罷,他又再度一字不差地背誦起《海岸幽靈》中的片段。

「還有,老師對於被S美逼要耳環而困惑不已的那個場景,她應該是在大喊着吧——『你騙人!你們這些人,全是騙子!』讀到這裏的時候,我爸他就會發出野獸般的悲號。這是他終於明白,自己的欺騙到底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了吧。」

「請等一下!」

對他這樣說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拍響了桌子。

「T先生,你到底是怎麼理解別人的創作的?」

「可是,寫下那些的人,正是老師您自己吧?」

被那麼一反問,我又不知應當如何接下去說了。沒錯,寫下那些的人是我。但儘管那些文字的確出自我的筆下——

「還有別的部分也是哦……對了對了,在接近尾聲的時候,老師自己也加入了一段評論,不是嗎?

「『這到底算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沒見過麵,但這樣聽起來,T的父親真是一個無比差勁的男人,居然恬不知恥地拿自己妻子的首飾送給S美。想必他所謂的愛,也就只有那種程度吧。』讀到這個部分的時候,我爸他就會張大嘴巴呼哧呼哧地號哭起來。一定是被戳中痛處了吧。」

聽着他的描述,感覺就像被放逐到一個無比陰暗、深不見底的黑洞裏。我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作品會被那樣使用。

「這三年來,幾乎每天,我都在我爸枕邊給他朗讀《海岸幽靈》。有時候甚至一天就念上幾十遍呢。」

想像着那樣的情景,我直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抑鬱難當。真不應該寫下那個故事——不只是這樣,坦率地說,我真是後悔極了,當初就不應該跟T扯上關係。

「您父親他現在……怎麼樣了?」因為有種不祥的預感,我開口問道。

「他在兩週前過世了。所以,我才會特意前來向您道謝的。多虧了老師,家父才能認識到自己所犯的罪孽。比起帶着一張忘掉一切的面孔離開人世,像那樣在無限的悔意中死去,實在要好得太多。真是太感謝您了!」

T竟然十分乾脆地給出了答案。對於自己直覺(其實也談不上甚麼直覺)的應驗,除了失望,我也無計可施。原來如此——所以他才選擇了現在這個時機。

「不過,就像我方才說的那樣,專業人士的能力果真了不起。換了我自己的話,是絕對寫不到那種水平的。如果不是老師您的文筆,家父他也不會那樣號哭不止吧。」

「不好意思……請恕我先告辭了。」

我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同時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而T則是一臉錯愕地仰麵注視着我。然而,僅僅沉默數秒之後,他便再次起身向我低下了頭。

「老師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所以今天就不作挽留了。將來如果還有機會,希望能與您再聚。」T淺笑道。

我對那笑容忍無可忍,急於離店。原本還想去櫃台付賬,但見他一直捏着小票不放,便作罷了。

「那麼,告辭了。」

我對他低頭行了一禮,轉身就向店門口走去。

「老師。」

然而突然被他那麼一叫,我又回過頭去。

「難道……您心裏頭就絲毫沒有覺得——其實那樣的結果也不壞嗎?」

一瞬間,我無言以對。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