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幽靈 - 一遍老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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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幽靈

一遍老爺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8

01

我來講件奇怪的事吧。那是去年,我在某個海岸邊上的一段親身經歷。

去年春天,我得知,住在北陸【8】的姑姑身體抱恙,被送進了市醫院接受治療。

「情況……很不樂觀。」

表弟與我通話時的聲音如此沉悶,使我頓時察覺姑姑的病情已十分嚴重。細問之下方才知道,姑姑體內多處都被癌細胞侵蝕了。

「目前姑且瞞着本人……但她說不定有點感覺到了。」

聽了這話,我只覺得心頭陣陣酸楚,不禁哽咽起來。

從小姑姑就對我疼愛有加。幾年前,我在某個文藝雜誌新人獎的最終選拔賽上落榜,她為我跑去附近的神社做了百度參拜【9】。後來,我的第一部作品出版的時候,她還特意寄來鯛魚為我慶祝。

「我知道你現在不可能立馬抽身,但是等你有時間了,能來一趟嗎?」

我當時真想立刻就趕過去,卻偏偏有好幾項事務需要處理,以至於不能馬上離開東京。畢竟我才剛剛開始以小說家身份在文壇立足,實在不好推掉別人拜託的工作。

好不容易騰出時間,都是六月初了。我接連搭乘了新幹線和北北線【10】——寫成文字一看,還真是條相當可愛的線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姑姑接受治療的醫院。

「怎麼了,特意從東京趕來?」

我的到來令姑姑喜出望外,但似乎也讓她頗感驚訝。平日裏連電話也不怎麼打的侄子,忽然大老遠地跑來看她,要是不覺得奇怪,反倒是件怪事了吧。

看見姑姑消瘦的模樣,我儘管心中大為震驚,卻表現得十分平靜。畢竟,如果連我都顯出動搖的話,姑姑就會對自己真正的病情有所察覺了吧。

「正好有個工作在這附近,所以就順便過來了。」

我把表弟和姑父替我想好的理由那麼一說,姑姑雖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還是接受了這個說法。又或許是,心地溫柔的姑姑為了不讓我擔心,便假裝接受了我的說法吧。

「好不容易過來一趟,在這裏住個兩三天再走吧,老哥。」

探病結束後,表弟勸我留下。年紀稍小的他,一直都挺親熱地管我叫「老哥」。

我原本是打算立即趕回東京的,但終究還是經不住一再勸說,依了表弟。之所以會同意留下,一來是想跟許久不見的姑父他們好好說說話,二來嘛,幾天前才剛剛趕在交稿日前清掉了兩單工作,我也確實想稍稍喘口氣。

然而,我在表弟家住下不久,便立刻閒得無所事事起來。那幾天既不是週末也不是假日,白天裏,表弟要去他就職的建築公司上班,孩子們也都要去上學。留在家裏的只有表弟的妻子,相處久了不免尷尬。本就足夠忙碌的家庭,因我的到來而不得不承受更多負擔,真讓我相當過意不去。

既然如此,要說我能做的事,也就只剩下在附近散散步,或是到當地的風景點遊覽一下之類的了。於是乎,儘管覺得「這種時候哪裏還有此等閒情逸致」,我還是聽從表弟的建議,決定去附近的觀光地轉上一圈。

琢磨着要去哪裏的時候,腦海中最先浮現的,是一個以「柵牆」而聞名的叫作K的地方。

所謂的柵牆,是一種據說高度足有五公尺的大型竹製柵欄,在當地被大範圍修築,有如城牆一般,用於抵禦從日本海吹來的猛烈季風,保護家園不受肆虐。那樣的景色浸潤着一種不可思議的鄉愁,自從在某位著名攝影師的作品集上見過它們之後,我便一直懷抱着一睹實物風采的渴望。

看望過姑姑的第二天,我在市內為自己的K地之旅租了一輛車。我很久沒開過車了,多少有些不安,但還是自信滿滿地認為,在這片交通並不擁堵的土地上應該沒問題吧。

然而,車子開出不久,我便意識到,那樣的想法過於天真了。

再怎麼樣,北陸也是一片以海岸線曲折複雜著稱的土地。可以輕鬆行駛的路段也還是有的,但不容掉以輕心的路段更要多得多,沿途視野又相當差,由我這個無異於新丁的人來駕駛,絕對可說是一片險象環生的地帶。

剛起步時還挺悠然自得的我,才上道沒一會兒,便已從容盡失。為了應對接連出現的彎道,我甚至關掉了車載收音機,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的車道上。

維持這樣的狀態足有一小時之後,我已是身心俱疲。從肩膀到握着方向盤的雙手都變得又酸又硬,哪怕隻是稍稍扭動脖子,都會感到一陣強烈的鈍痛。

再不休息一下,可就扛不住了。

那樣想着,卻找不到可以停車的地方。就算車輛再怎麼稀少,也不能把車就那樣停在路邊吧,而且我也想好好活動一下筋骨。

幸好,就在神經快要達到極限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了一條岔道。那是一條到處暴露着泥土的細長小路,看上去就像是在主幹道旁硬添出來的。由於不遠處就是大海,所以那應該是一段通往海岸的道路。我沒怎麼多想,便打起方向盤,駛進了那條岔道。

不出所料,那是一條通往Y海岸的路。

在某個需要略微下坡的地方——大概是作為當地人們休憩的場所吧,設有一塊大約可供十輛車子停靠的空地。我在那裏停好了車,這才得以鬆開安全帶走出車外。

一旦得到舒展,全身各處的關節便咯吱咯吱地響了起來。我自覺身體的僵硬程度,比起伏案工作一整天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是輕輕活動一下筋骨,便覺得舒服極了。

不如就在這兒四處走走吧。

既然並不急着往前趕,我決定下到岸邊散散心。反正我本就喜歡這樣四處走走,同時也想藉此機會好好眺望一下久違的日本海。

北陸的海岸線多為斷崖和岩灘,少有人們印象最深的沙灘。那片海岸自然也是,在一片黑黢黢的沙石之中,凸聳着大量的岩石。那樣的結構,一直延伸到較為平淺的海水之中,正是北陸特有的景致。我沿着如同鏤刻於小型斷崖之上的階梯,來到了海岸上。

也許是工作日的緣故吧,岸上幾乎沒甚麼人影。只能看見遠離岩灘的遙遠前方,幾個當地女性身穿長及胸口的橡膠連體靴,正在彎腰低頭撿着什麼東西,估計是在撈海藻吧。頭頂的天空恰好被一整片灰色雲層完全遮蓋,透過那層「濾網」,在靠近天頂的位置,浮現着應該是來自太陽的朦朧光彩。

望着久違的大海,我的內心不由得平靜了許多。對於終日受困於鋼筋混凝土建築的人們來說,廣闊無垠的海岸風光是多麼引人入勝,彷彿僅是置身其中,疲憊的心靈便能得到撫慰與淨化。

我在那片海邊消磨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任何特別的活動,只是獨自漫步在差一點就會沾濕鞋子的海灘上。

姑姑……

我始終放心不下的,還是臥病在床的姑姑。

從前一天從姑父和表弟那裏聽說的詳細狀況來看,病情好轉果然無望了。與她老人家分別隻在早晚,還得先做好心理準備。當時雙親都已去世多年的我,想到又將痛失一位值得信賴的親人,不禁心情沉重,鬱悶難當。

走了大約五百公尺吧——晃過神來的時候,竟已來到了可以說是海岸終點的地方。從那裏開始,岩石逐漸變多,延伸至不遠處,便被陡峭的懸崖所取代。

回車上去吧……

那樣想着轉身回頭之時,我險些發出失態的驚呼。不知甚麼時候,身後相距大約十公尺的地方,竟然站着一個年輕女人。

02

那個人身材纖細,個子高挑,留着一頭少年般的短髮,上身穿着薄薄的藍色春季外套,下身配一條白色長褲。褲子並不像時下流行的那樣緊貼腿部,而是整體較為寬鬆,但越靠近腳踝就越細的款式。那是差不多二十五年前——我還是個學生那會兒——在校園裏常常見到的時尚穿着。

那名女子屈着背,有如一截微折的火柴般頻頻俯視腳邊區域,看來像在找尋甚麼東西。

還有這麼一個人在呀。

我不動聲色地看着女人的身影。

如果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那裏,那我便是在僅僅數十秒前從她背後經過的。何況我是走在一片沒有任何遮蔽的海灘上,應該從更遠些的地方就注意到她的存在才對。

若是換作別人,想必會懷疑那名女子的存在,但我並不覺得有何奇怪。

甚至,我開始責怪自己怎麼又犯病了。

說來慚愧,我這個人,一直都有容易恍惚的毛病。從小就粗枝大葉的我,一旦思考問題入了神,對周圍事物的注意力就變得極其渙散,時常處於心不在焉的狀態,以至於一頭撞上其他人乃至建築物的事有如家常便飯,就算面前站着認識的人也完全視若無睹的事也屢見不鮮。

所以,那名女子的突然出現並沒有讓我覺得奇怪。一定是我專注於想心事,才沒有看見她的吧。

還真是拿自己沒轍呢。

我正撓着頭皮如此感嘆的時候,那名女子突然向海灘邊緣走了過來。我尚未反應過來,就見她不帶一絲猶豫地,直接穿着鞋子走進海裏。

哎呀——

女子的那份堅決讓我頗感驚訝。

只見她雙腳浸沒在深及小腿的海水裏,依然頻頻俯視着自己腳邊的區域。

當時在我腦海裏閃現的,是過去聽姑父講過的翡翠的事。

據說,不知甚麼緣故,北陸地區的某些海岸常有小顆的翡翠漂流而至,因而每逢假日,便有很多人去海邊拾翡翠。這片海灘雖然與他所說的位置並不相符,但既然同在北陸,要是也有翡翠流過,也並不奇怪。

可是,那名女子在找的,又不像是那麼可有可無的東西。因為她的舉止,多少傳達着一種不顧一切的態度。於是我想,她應該是在海灘上尋找着什麼對她來說相當重要的東西吧。

「唉,還是……沒有。」

也許是意識到我在看,她故意有些大聲地嘟囔了一句。與素不相識的年輕女子搭話,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若就那樣不聲不響走開,又未免太不近人情。

「您在找甚麼東西嗎?」

聽我那麼一問,女子忽然停下動作,筆挺地站直了身子。我這才發現,她的身高居然與我這個曆來被視作高個子的男人相差無幾。

「我把耳環弄丟了。」女子帶着一臉發自內心的苦惱神情答道。

直到那一刻,我才終於得以正視她的那張面孔——原來還生得十分端莊。她給人的印象可愛多於美麗,頭髮不曾染色,也沒怎麼化妝,看上去很舒服。唯獨嘴唇部分塗了一些口紅。牛奶般白淨的臉蛋上,兩片鮮豔的紅唇顯得格外醒目。雖然我不太會估計女性的年齡,但僅從外表給人的印象來判斷,她應該是二十二三歲。

「應該是掉在這一帶的。」

「是耳環嗎?」

「是的……被我不小心弄掉了。」

在海灘上拾翡翠和找耳環這兩件事,到底哪一樣比較困難呢?既然翡翠可能不止一粒,我想,應該還是翡翠更好找一些。

「怎樣的耳環呢?」

「是跟這個一樣的。」

那麼說着,她側過臉頰,給我看了自己的左耳。隔着大約三公尺的距離,我所看到的,似乎是一個鍍金的水滴形耳環。

即使在我這個與時尚無緣的人眼裏看來,那也算是相當過時的設計了。回想起來,以前我買給女兒的玩具首飾套裝裏,好像就有一對類似的耳環。

「我找了好久……可是怎麼也找不到。」她用疲憊不堪的口吻嘆息着說道。

「這事,確實挺難的。」

如果耳環比較重,就會陷進泥沙裏;但若是比較輕,又會被浪花捲走不知帶去哪裏——然而那樣的話是否應該說出來,又讓我有些迷茫。

戲劇性的轉變,就發生在下一個瞬間。

突然,女子彷彿尋仇似的,猛地抬起臉,狠狠踩着腳底的水花,向我奔了過來,然後刷地衝我伸出右手,用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叫道:「是被你偷走了吧!還給我!」

冷不丁地說甚麼呢!她到底怎麼想的,才會得出那種結論!

我理所當然地愣住了——女子當時的表情,是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她那張看似溫柔的臉上,竟然在一瞬間,出現了有如齜牙咧嘴就要向我撲來的惡犬般的神情。

這個人,難道說……

她是不是腦子不太正常呢?我不由得這樣想。

生活在大都市裏,走在繁華的街道上,有時也會碰到一些讓你百思不得其解的人。比如說,自顧自地大聲說着一些意義不明的話,或是彷彿在跟某個看不見的誰聊着天的人,我算是見過不少。

有的人,你一眼就能看出他精神有點問題,但也不乏一些看上去一本正經、只要不做出甚麼古怪舉動便跟正常人沒甚麼兩樣的人。或許現代社會當真病態到了那種程度,然而在此之前,我確實沒有想到,就連來到生活如此悠閒的土地,也會撞上這一類人。

「快!把東西還給我!」

「你搞錯了,我真的甚麼都不知道!」

我說完便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你騙人!你們這些人,全是騙子!」她咬牙切齒地說着,同時焦躁不安地揪起了自己的頭髮。

儘管看得有些難受,我卻不由得膽怯起來。在這樣的場合,我實在施展不出甚麼冷靜且成人化的應對手段。

本來呢,只要把她領到在此類情況下可以提供切實保護的相關機構去就沒事了——可她突然那麼一變臉,着實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況且也不能排除她身上還帶有匕首之類利器的可能,所以當時浮現在我腦海裏的念頭便是——趕緊離開那裏為妙。

「我告辭了。」

我於是極其笨拙地丟下那麼一句——總不至於一邊尖叫着一邊逃走吧——繼而背過身去準備離開。

就在那個瞬間——

在不到一秒的時間裏,有甚麼東西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兩條手臂,感覺就像雙臂外側被巨大的曬衣夾夾住了一樣。

甚至還沒來得及驚恐,我的身體便被猛地向後拽倒,在極短的一剎那騰空而起,才聽得耳邊風聲呼嘯,我的下半身便感到了一陣冰涼。

不知怎麼的,我竟然落到了海裏。從方才的沙石地,一屁股摔進了比海灘更深些的地方,整個腰部以下都已浸泡在海水之中。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正尋思着,一個浪頭又自身旁湧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我的背上。我被打得歪倒在水裏,立刻全身濕透,成了落湯雞,樣子極其狼狽。

直到剛才,我應該都是站在離海水邊緣還差幾公尺的地方。既然如此,怎麼會一眨眼工夫,就跌進海裏了呢?難道說,是被嗖地一下扔到這裏來的嗎?

儘管被海浪絆着腳,我還是馬上站了起來,隨即四顧周圍,卻發現那名女子已然不見了蹤影。明明直到剛才,還一直站在那裏的呀……

這時候,我看見一位身穿橡膠長靴和醬色防水服的中年婦女,從老遠的地方,一邊嘴裏喊着什麼一邊向我跑了過來。

那是在遠處的岩灘一帶撈海藻的當地女性。也許是穿着橡膠長靴的緣故吧,她跑得十分艱難的樣子。

又過了一會兒,我終於漸漸聽到了她那順着海風傳來的聲音,卻因為當地口音太重,依然沒能理解喊話的內容。看着她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我也不由得焦急萬分。

對於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我真是完全摸不着頭腦。

我仍然繼續尋找着年輕女子的身影,因為我覺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異事件,應該跟她有着某種聯繫。可是,看了一圈又一圈,哪裏都沒有那個身影。

該不會是被離岸流捲進海裏去了吧?

所謂的離岸流是指,由海浪席捲而來的海水撞上堤岸無處可去,被迫沿着堤岸移動一段距離之後,以相當激烈的勢頭反向回衝的一種海流。倘若不幸落入了離岸流,便會在短短數秒之內被捲進海裏。

要形成離岸流,必須滿足好幾個特殊條件才行,雖然不知道那個海岸是否符合離岸流的發生條件,但我還是眯起眼睛,眺望起海面來。

「喂,說你呢!」忽然,那位穿醬色防水服的中年婦女對我喊的話,清晰地傳進了我的耳朵,「你快從海裏出來喲!」

她的表情和語氣,透着股拚死一搏的味道。

「剛才,有個年輕女孩……」

聽了我的話,穿醬色防水服的女性一臉厭煩地搖起了頭。

「你再不走開就完蛋囉!會被拉了去的喲!」

被拉了去?

被中年婦女那麼一說,我反射性地把臉轉向大海。就在那時,儘管只有極短的一瞬,我確確實實地看到了——

海岸的前方,即將形成海浪的那股水流的漲湧間,潛伏着一隻足有坐墊般大小的白色巨手。

那是甚麼?

看見那一幕雖然只在剎那,但我確信自己絕不是錯看了水母或是膠袋之類的東西。那東西明顯呈現着人手的形狀,就連指甲蓋上塗着的粉色甲油,都在翻滾的水波中清晰可見。

我倉皇失措地向岸上跑去。

白色巨手潛伏着的水流,正好湧到了我之前所站的地方,崩塌成一片浪花。浪頭發出怒吼般的響聲,就那樣狠狠地拍向海岸,碎落一地,然後極不情願地被拽回了海裏。

剛才……確實有個像人手一樣的東西……

這時,身穿醬色防水服的中年婦女來到了愕然凝視大海的我的面前,氣喘籲籲地說道:「你剛才很危險喲。差點就要被海岸幽靈拉了去囉。」

「海岸幽靈?」

「你遇到一個年輕女人了對吧?那個女人,不在人世了喲。」
03

事件發生了大約三十分鐘之後,我再次握起了租用車的方向盤,不再是為趕往目的地K,而是沿着來路徑直往回駛去。

駕駛途中,我依然無比緊張,踩加速踏板的腳一直微微顫抖着,握着方向盤的手冷汗直冒。我的膝蓋上貼着濕透了的褲管,我只好在那樣的膝蓋上,無數次地擦着手心裏的汗,一麵拚了命地往市區方向開去。觀賞柵牆的興致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

那真的是幽靈嗎?

那個忽然現出惡犬般表情的年輕女子,她的臉依舊在我的頭腦中揮之不去。與此同時,那隻潛伏在海潮中的白色巨手——那樣的兩幅畫麵,在我的腦海裏相互交織,讓我感受到了一種生平從未體驗過的恐怖。

從海裏上來以後,我又盯着海灘看了好一會兒,但白色的手卻沒再出現。

那名高個子的年輕女子亦然。

「剛才那個人……真的是幽靈嗎?」驚魂未定以致舌頭都有些打結的我,反複咀嚼着措辭,向身穿防水服的女性追問道。

我曾在電視和雜誌上見過所謂不經意間拍下的幽靈照片和錄像,每一個看上去都輪廓曖昧,模糊不清。或是有如煙霧般的東西,或是會以人眼無法捕捉的速度轉瞬即逝。所謂的幽靈,就是那樣纖細而虛無的存在吧——這便是我心裏頭幽靈的形象。

然而,我見到的那位年輕女性卻截然不同。她充滿了存在感,彷彿伸出手去就能碰到似的。假使沒有在眨眼間銷聲匿跡的話,她就和平常人一樣,沒有絲毫的不同。

「你呀,肯定心腸很軟吧?來了像你這樣的人,她就會偶爾出現的。」穿防水服的女性一本正經地答道,看她那表情,絲毫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我這個人心腸到底軟不軟姑且不說,但我當時想着病床上的姑姑,心情悲傷沉重卻是不爭的事實。

「可是……現在是大白天啊。」

「跟是不是白天沒關係啦。就算在大太陽底下,要出來的時候還是會出來的。」

那婦女似乎並不認為幽靈是多麼特別的存在,而只是把她當作一種罕見的生物似的,這使我的疑惑變本加厲。看來,在這片海岸,時常會有幽靈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呢。

「不當心的話,就會被拉進海裏囉。你快回去比較好。」

我坦率地聽從忠告,一麵抖着滿身的水,一麵逃也似的離開了那片海灘。

當時心裏直想……

萬一剛才那個藍衣服的年輕女子從海裏露出臉來,盯着我這邊的話,那可怎麼辦呀!

真的是幽靈嗎?

逃回車裏的我,自然是取消了所有的計劃。碰上了那樣的事,哪裏還會有觀光的興致。

好不容易駛進市區,我忽然想到,就那樣直接回到表弟家裏會不會不太好?

姑姑的病情已然不容樂觀,剛剛遭遇過此等不潔經歷的我,難道可以跟沒事人一樣地踏進他們家裏去嗎?記得以前看過的哪本書裏講過,靈體會在不知不覺間附着在人身上。

我在車流較少的路上停下車,往表弟工作的地方打了電話。幸而,放在上衣口袋裏的手機打起來雖然略微有點顫音,但好像姑且還能使用。

「老哥,你該不會是去了Y海岸吧?」

本以為會被取笑一番,沒想到表弟竟然立刻信了我的話,令我頗感意外。從他馬上報出海岸名稱這點來看,那應該是在當地眾所周知的傳聞。

這樣的反應讓我徹底失語。既然是那樣,為甚麼不早告訴我呢——我這麼一抗議,不想表弟又以極其誠懇的口吻說道:「我想,如果早說的話,你反而會覺得有趣,自己跑去看個究竟吧……再怎麼說,老哥你啊,寫的不盡是些怪談嗎?」

我那表弟的推測完全正確。要是我早聽說有那回事,很有可能就會直接跑去Y海岸了。

「那接下來……該怎麼做呢?就那樣直接回家?」

「嗯,保險起見,或許還是先去驅一下邪比較好吧。」

於是,表弟特意請了假,提早下班來與我會合。我們一起還了租來的車,然後直接趕往離家不遠的一座寺院。

「在這一帶名氣可大了呢,Y海岸的女幽靈。」一路上,表弟邊駕車邊為我作着講解,「至今為止,有不少人看見過了……不過第一次去就看見她,是不是有甚麼特殊意義啊,老哥?」

「別開玩笑了。」

我在濕透的上衣外頭,又套上了表弟為我帶來的冬季防寒夾克。

我原本是想立刻換上乾衣服的,卻不知為甚麼,表弟讓我就那樣穿着到寺院裏去。

頻頻看向腳邊、拚命找着耳環的年輕女子,她的身影再度浮現於腦海。

那對她來說一定是相當重要的東西,也許是她生前從戀人那裏得到的禮物。一想起她那恨不得撲上來咬人的表情,我就覺得背後冷汗直冒,可再想想她之前苦惱不堪的樣子,又不由得對她同情起來。

沒過多久,車子便在高山腳下一座寺院的山門前停了下來。那是一座古舊而乾淨的寺院,表弟一家似乎都是寺院的施主。

寺院的住持,是一位戴着金邊眼鏡的七旬老人。他與表弟看起來十分親近,剛見面那會兒,還起勁地聊着他們的某個我不認識的熟人。

寒暄過後,表弟向住持說明了事情始末,我於是被請到寬敞的正殿,在本尊觀世音菩薩面前落了座。

「請把上衣脫掉。」也許是感覺到了甚麼吧,住持語氣和藹地說道。

我聽從指示,脫下了被海水浸透的上衣。

「嗯,果然。」

住持看似瞭然於心地說着,伸手指向我的雙臂。那正是之前被投入海裏的時候,我感到被甚麼東西牢牢夾住的部位。我誠惶誠恐地低頭一看,才發現那兩處,隱約泛著有如螃蟹剪影似的紅斑。

當我意識到那是人的手印,便情不自禁地驚呼起來。手印跟潛伏在海水中的那隻手一樣巨大,從手指的長度來判斷,整隻手應該足有B4紙那麼大吧。如果那的確是手,它的主人該有多高的個子呢?我着實難以想像。

「看樣子,這份妄執還深得很哪。」住持以不無悲傷的口吻這樣說着,輕輕地撫摸着那片紅斑,「施主不會有事的,無需擔心。哎,為了讓您安心,老朽還是做點甚麼吧。」

那麼說着,住持一麵唱誦真言般的詞句,一麵往紅斑處撒上粗鹽,然後咯吱咯吱地搓了起來。

而我儘管覺得很痛,卻無心去想這個問題。

說到底,幽靈傳說也好靈異現象也好,因為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人們才覺得有趣。一旦自己成為主角,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所以我一心隻希望,那些怪異的印記盡快消失。隻怕從那巨大的手印裏,會有甚麼了不得的東西滲出來,不知不覺鑽進我的身體裏。

「換我來吧。」

搓到一半,表弟也加入進來,代替住持為我搓起了鹽巴。以建築業為生計的表弟腕力強勁,我雖然痛得以為皮都要被搓掉了,卻也感覺踏實不少。不一會兒,我的兩條手臂都被搓得通紅,同時泛着火辣辣的痛楚。

「手印會跟這片紅一起消失的,請放心吧。」

住持的這句話,當真讓我有一種如獲拯救的感覺。
04

那天夜裏,一名怪異男子造訪了表弟的家。

極不適應的駕駛和十足怪異的體驗把我折騰得精疲力竭,太陽還沒下山,我便泡了澡,然後鑽進分給自己住的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在榻榻米上倒頭大睡起來。

明知有些失禮,但畢竟是跟自家人,我也就不那麼客氣了。

睡到差不多晚上九點,我被表弟搖了起來。

「老哥,有個客人來找你了。」

「客人……找我?」

我理所當然地尋思起來。在這個地界,除了親人以外,我並沒有甚麼認識的人呀。

「說是為了今天的事特意來跟你道歉的……你要怎麼辦?」

「問我怎麼辦呀……那種莫名其妙的人,還是別讓他到家裏來比較好吧。」

「他說是從寺院住持那裏聽說了老哥的事,我就姑且打電話問了一下。然後住持說,可以的話盡量見上一麵吧。」

我不由得想起了恩人住持的臉。如果表弟所言屬實,斷然拒絕那人就不太好了。

於是,我穿戴整齊,跟表弟一起來到玄關。只見一個三十來歲、西裝筆挺的男人,姿態恭敬、一絲不苟地站在門口。他戴着細銀邊框的眼鏡,髮型是乾淨利落的三七分,給人一種時下並不多見的一本正經之感。

「打擾到您的休息,在此深表歉意。」

男子深深地低下頭,又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裏取出名片,恭敬有加地遞到我倆面前。名片上寫着的,是一個家喻戶曉的知名企業的公司名稱和全稱為H.T.的人名。

「我是從××寺的住持大師那裏聽說這件事的……說是今天,您在Y海岸遭遇了一次不愉快的經歷。對此,我代替她本人,專程前來向您道歉。」

說話時,男子始終保持着謙卑的姿態。

「你說本人……難道你知道那個女人的事嗎?」

「是的。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們就像親人一樣。」

這男人該不會也是幽靈吧……我不禁心頭一震。也許是這想法在我臉上有所流露的緣故,男子忙補充道:「話雖如此,我當然還是活生生的人。唉,因為她原本也是個在世的人嘛。」

原來如此,說得有理。就算是幽靈,原本也必定是普普通通地生活着的人。

「也就是說,您知道那位女性究竟是誰了?」

「是的,當然。」

這句話大大地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白天,我在海岸邂逅的女幽靈——她是因為哪裏的誰才丟掉性命的,又為甚麼一直尋找耳環?那個男人無疑知道這些秘密。

我開始想跟那名男子談上一談了。然而,把陌生男人迎進還有小孩的表弟家裏,又讓我有所顧慮。我和表弟商量過後,決定轉移陣地,到離家大約二十分鐘車程的一個家庭餐廳(也是這塊地方唯一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鋪)與他詳談。

於是乎,我坐着弟弟駕駛的車,T則是自己開車跟在後面,相繼到達了餐廳。

「實在是……萬分抱歉!」T又一次低下了頭。

「這個就別再提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教您一些問題。那位女子……真的是幽靈嗎?」

聽我這麼一問,T那雙銀色鏡框後的眼睛,竟然頗顯悲傷地眯了起來。

「就像您所看見的一樣。那個人……S美小姐,她已不在這人世了。她是大約二十年前在那片海岸亡故的。」

雖然他清楚地說出了女子的名字,但在此處請容我以字母替代部分人名。

「是自殺的嗎?」我一麵回想白天目睹的情形,一麵問道。

她那頻頻在腳邊搜尋的身影,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寞。還有,向我討要耳環時那副步步緊逼的拚命模樣——把這些畫麵聯繫起來一想,我便不得不猜想……她是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想,很有可能就是那樣吧……但真實的情形,我並不清楚。」男子輕嘆一聲,這樣答道。

「也有可能,是在尋找丟失的耳環時,被海浪捲走,才不幸喪命的。」

她在死後仍然不斷找尋着那只耳環。所以那對她來說,應該是相當重要的東西吧。

「話說回來,您跟S美小姐,究竟有着甚麼關係呢?」

聽完我的問題,有那麼一陣,T的目光有如失去焦點般遊移起來。他似乎是在思考,應當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片刻之後,他終於明明白白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二十年前,我曾經被她綁架。」

我與表弟下意識地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05

四個月後,姑姑終究因病離開了人世。

得知消息的我,再次趕到北陸的表弟家中,出席了葬禮。痛失愛妻的姑父變得極度沮喪,讓人不忍直視。

「老哥,那件事,你查明白些甚麼沒?」

葬禮結束回到家後,我和表弟再度聊起了關於T的話題。

「我去國會圖書館查了舊報紙,沒有相關的報導。」

我倆盤腿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一邊喝茶一邊聊着。

「那麼說,果然是他編出來的囉?」

那一天,在家庭餐廳裏,我們聆聽了T的獨白。那是一個相當傷感的故事,但是真是假我們卻不得而知。所以我才和表弟約定,回到東京之後,要就此事作一番調查。

「不過T所說的那家公司確實存在。經營者的姓氏也完全相同,應該多半是他的父親吧。」

那是一家專門經營電器部件和家電產品方麵業務的中介公司,在東京的秋葉原擁有自己的辦公場所。據說,我們見到的T是那個公司總裁的孩子,而S美曾是那裏的公司職員。

事情發生在二十年前。

按照T的敘述——雖然這些訊息尚未得到證實——S美是北陸某市出身的一個女孩,高中畢業以後去了東京,讀完商務專科學院便進入了T的父親所經營的公司。那時公司規模不大,員工人數也就二十來個。S美就在那裏上班。

「她是個相當有活力的人。」坐在家庭餐廳的包廂裏,T娓娓地說着,「據說她讀高中的時候是排球部的成員,在縣裏都小有名氣。不管怎麼說,畢竟長得那麼高挑嘛。運動神經也很發達,還教了我不少打球的方法。」

S美進公司那會兒,T上小學二年級。她住的是公司提供的員工宿舍,跟總裁家離得很近,所以碰到休息日甚麼的常會跟T一起玩。想必S美也是因為獨自來東京舉目無親,難免孤獨,才會把T當弟弟一樣疼愛吧。

「既然是那樣,你又為甚麼會說她綁架了你呢?」

那天聽到這裏,我忍不住插了話。

「我自己倒是一點都沒覺得自己是被綁架了……但從結果上來說,就是那樣一回事。畢竟她未經允許就帶走了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孩子。」

那次事件,據說發生在五月。

當時,T在附近的一所公立小學念書。那天放學之後,他一出校門,便看見S美不知為何站在門口等他。

「怎麼了,姐姐?」

被他這麼一問,S美笑着說道:「總裁忽然有急事,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你媽媽也一起去了哦。因為必須馬上趕去才行,所以來不及帶上小H了。姐姐呀,就是受了拜託,過來帶小H到那裏去。」

對於這番話,T深信不疑。因為S美對他來說,就是那麼值得信任。就這樣,他先是跟着她回了一趟公寓,放下書包,然後一道去了車站。

不知何故,他們並沒有搭乘上越新幹線,而是坐着電車搖晃了一整天,來到了北陸。那次旅行對T來說,似乎是相當愉快的一段回憶。他們在電車裏聊了些甚麼,吃了些甚麼,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說着那些的時候,他的臉上寫滿了歡樂。

到達北陸以後,S美就像沒想好要去哪裏似的,漫無目的地帶着T到處轉悠。其間,只要是T想要的,她都會給他買。

「當時S美小姐買給我的那個魔方,直到現在都還是我的寶貝呢。」

那樣說着,T的臉上現出了哭中帶笑的複雜神情。因為,長大成人後的他終於明白了,當年還是個孩子的自己所不曾意識到的S美帶他旅行的目的。

「S美小姐是我爸的情人。」他眨巴着銀框眼鏡後的雙眼,說道,「我不知道他們那種關係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肯定是我爸見她一人在東京無依無靠孤單寂寞,便乘虛而入了吧。然而,她不是一個能把戀愛當遊戲的人。」

之後的事,大多數人應該都能想像吧。單純的S美變得越來越認真,開始希望T的父親只屬於自己。

「後來我才從我媽那裏聽說S美小姐和我爸的關係,我媽其實早就知道了。據說我不在場的時候,他們為了這事已爭吵多次。回想起來,家中確實有過一段父母彼此冷戰的黑暗時期。」

即便如此,他的父親也沒有拋棄家庭跟年輕的情人在一起,這正是因為有孩子——也就是T的存在。反過來考慮,也就相當於,T的存在阻礙了S美的幸福。

「現在回想起來,她一定是想把我殺掉吧。」

說出那句話的時候,T的眼裏滲出了小小的淚珠。

我忍不住想到野村芳太郎導演的那部《鬼畜》。那裏面,確乎也有一段為了殺害孩子(當然,電影裏的孩子是當事人自己的)而遠行能登半島的情節。

「仔細想想,不自然的狀況發生過不止一回。比如,好幾次被帶到懸崖邊上的時候,她都讓我往下看……還有一次在旅館裏,我還被掐了脖子。雖然S美小姐很快就鬆開了手,還跟我道歉說,『開玩笑的啦,對不起哦。』」

T的猜測應該沒錯。

但S美終究沒狠下心將T殺害。

就這樣,他總算撿回一條命來。

「就那樣,我們在北陸旅行了足有兩天。最後分別的地方,便是那個Y海岸。」

我回想着那片海灘上不知疲倦地來而複返着的浪花,默默聽他講述。表弟也是緘默不語,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

「當時,我和S美小姐結伴走在那片沙石灘上。現在我才明白,她為甚麼會帶我去那個海邊。也許那時,她徹底打消了要把我殺掉的念頭,想把那片海岸作為返回東京前的最後一站吧。因為那個海岸是一片開闊的平灘,靜靜眺望遠方,會讓人不由得忘卻煩惱,一掃心中陰霾。」

對此我也抱有同感。的確,在曲折陡峭、斷崖林立的北陸海岸線上,Y海岸是比任何其他海濱都更平緩的一片土地。

「但是,她卻在那裏弄丟了耳環。明明就在之前還都好好戴在她兩個耳朵上的,不知甚麼時候,右耳上的那隻竟然不見了。」

對了,就是那只耳環。直到現在,她都還在找着那只耳環呢。

「我從來沒見過她那麼驚慌失措的樣子。簡直可以說是以幾近瘋狂的狀態,四肢着地趴在沙灘上,不顧一切地找着。我實在不忍看她那副模樣,便說了這樣的話——沒用的,姐姐,那麼大的一片沙灘,肯定找不到了。」

說到這裏,T忽然停止了敘述。

他一言不發,任憑視線迷失在空洞的虛無裏,如同望着並非此處的另一個世界。

「那她是怎麼說的?」

被我這麼一問,他才如夢初醒般地答道:「她說,『那是我打心底裏喜歡的人送給我的,所以絕對不能弄丟……』真是個傻瓜。第一眼看見她戴着那副耳環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那是我母親的東西。」

這到底算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沒見過麵,但這樣聽起來,T的父親真是一個無比差勁的男人,居然恬不知恥地拿了自己妻子的首飾送給S美。想必他所謂的愛,也就只有那種程度吧。

「後來,她從錢包裏拿出幾張千元鈔票,塞到我手裏,又對我說,走上剛才下到海邊時走的那段台階,沿着公路筆直走,會有一個小小的車站。你在那裏坐巴士,到最近的城鎮。到了鎮上就去派出所,你告訴他們,自己是被拐騙到這裏來的。」

到此為止,T和S美就分開了。依照指示行動的T,馬上就被警察保護了起來。據說當時,找尋放學途中失蹤的他的搜查申請早已提交,又有人目擊到他跟一名年輕女性走在一起,所以警方已將此事件定性為綁架事件,開始了搜查。

然而,警車呼嘯着開到海邊,S美卻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兩週以後,人們發現了她溺死海邊的屍體。

「可她直到今天,還在不停找尋着那只耳環,甚至不惜變成您所見到的……那副淒慘模樣。」

這時,我忽然感到手臂上被粗鹽揉搓過的地方,傳來了陣陣刺痛。就在那兩處被巨手抓過的地方。

「您說的情況我們了解了……可是為甚麼,您會覺得自己有義務來替她道歉呢?還有,明明是東京出身的您,現在為何會住在這塊地方呢?」

「那自然是因為我認識生前的S美。自己認識的人,對他人造成了困擾,多少都會想要代為表達一下歉意的,不是嗎?我會在這塊地方,則是出於偶然,我所在的公司,恰好把我派遣到了這裏的分公司。雖然我自己倒覺得是被她召喚過來的呢。」

這麼說着的T的臉上,閃過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對着那個隱約的笑容,我又問道:「拿了另外一只耳環的人,該不會就是您吧?」

我的話,當即遭到了T的怒目而視。

「實在對不起。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有點這樣覺得……是不是……在S美小姐的耳環掉落的時候,您就搶先撿到了耳環,把它藏進了自己的口袋或是別的甚麼地方?」

「怎麼可能有那種事!如果我撿到了耳環,絕對會馬上交給她的。」

T的語氣十分粗暴,嚴重破壞了當時的氣氛。我只好盡量恭敬地跟他道了歉。

從小我就容易胡思亂想。所以,總是一不小心就考慮起多餘的事來——

S美在海岸遺落耳環的時候,還是少年的T一眼看見並立刻把它撿了起來,卻無意將之交還。

理由究竟是甚麼,我也說不確切。總之他並不希望她戴着那副耳環。

而且,直到她已不複為人的今天,那份心情也沒有改變。所以,T移居到了她所在的這片土地,並以這樣的方式,為她所犯的罪過賠着不是。

「到頭來,那傢伙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表弟在客廳裏聽完我的敘述,嘆道。

「誰知道呢……或許全是謊話,又或許全是事實。不論怎樣,都與我們無關,不是嗎?」

「說的也是啊。」

略帶笑意地那樣說着,表弟忽地站起身來。

「我有點擔心老爸,過去看一下吧。」

姑姑去世以後,姑父由於悲傷過度而變得十分消沉。據說當時也是呆呆坐在別室裏供着的佛壇跟前,一動不動。

「你去吧。一會兒我也過去。」

與背過身去的表弟打過招呼之後,我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已然變涼的茶水。

回想起這年六月於海岸邂逅的S美的身影——恍惚間,我好像忽然聽到了,海浪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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