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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深山之物

一遍老爺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8

01

她隨着前面的乘客下了車,一踏上月台,便看見外婆正站在檢票口的另一邊等着。

外婆笑眯眯地向這邊揮着手。

阿佐美雖然覺得稍有些不好意思,還是輕輕向那邊揮起了手。

上次在這個小小的車站下車,是四年前的事了。

當時,她還在讀小學四年級,季節是夏天。爸爸還在家裏,媽媽也不像現在這樣忙碌。

四年的歲月究竟是長還是短,她無從知曉……但那至少是一段足以讓一切發生變化的時間吧。

自己已經不再是孩子了——相比四年前跟媽媽一道在這個月台下車的自己。

果然,好冷。

穿堂風撩撥着阿佐美的瀏海。

這裏和東京不同,空氣裏像是摻進了細碎的冰稜。就連普通的呼吸,也會讓人感到鼻腔和咽喉繃得好緊。在這裏度過將近十天,肯定會很艱辛吧——

明知為時已晚,她卻還是不由得這樣想。

阿佐美推了推肩上的大背包,向檢票口走去。

檢票口此刻空無一人,站員室的窗戶卻敞開着,裏面坐着一個戴厚片眼鏡、五十來歲的男人。阿佐美把車票放到了那個人面前,與此同時,一身農民打扮、上身穿着灰色夾克的外婆向她走了過來。

「小美,你長大了呢。」

外婆的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她笑着說出了阿佐美意料中的話。

在外婆的印象裏,自己一定還是當年那個小學生的模樣吧。畢竟,雖然偶爾會通電話,但真的整整四年沒見面了。

「這麼長時間不見,真是完全長大了。」

「才沒有呢。我才十四歲哦。」

說話間,外婆握住了阿佐美的手。外婆的手冷得像冰似的,又跟她的臉一樣佈滿了皺紋,然而觸碰到那隻手上的皮膚,卻能奇蹟般地讓人安心。

「你舅舅馬上就開車過來囉。我們等一下好不好?」

「哎?外婆,你們不是一起來的嗎?」

「我啊,是自己先走過來的哦。一想到小美要來啊,我就坐不住囉。」

外婆跟舅舅住在一起,從他們的家到車站開車大概需要二十分鐘。而一個老年人步行,就得花上好幾倍的時間吧。

反正都要來的,一起來不就好了嗎……

阿佐美尋思着,卻沒有說出口。外婆她,從來就是這樣一個人,把自己這個外孫女看得比甚麼都重要。

車站外邊,是一個小小的環形交叉車道。說是車道,道寬不過也就只夠一輛汽車通行。一個連特快都不會停靠的地方小站,就算在東京估計也就只有這樣的待遇,更別說這只不過是個每天最多十趟電車停靠的山區鄉間小鎮了。

這個鎮子,真是甚麼都小小的——望着車站附近的風景,阿佐美不禁有了這樣的感慨。之所以會這樣覺得,果然是因為,正如外婆所說,自己長大了的緣故吧。

「你媽她,怎麼樣啊?」往檢票口附近的長椅上一坐,外婆這樣問道。

「還是那樣,精神着呢。」

「工作很忙嗎?」

「好像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媽媽在東京,經營着一家代理進口北歐家具的公司。話是這麼說,她卻並沒有自己的店鋪,那個所謂的公司,只是一個除了桌子和電腦以外甚麼都沒有的小辦公室。反正現在就算只有這些,也足夠完成工作了。雖然阿佐美不清楚詳細情況,但聽說公司的銷售額每年都在增長。

「每天都很晚回家吧?」

聽外婆的口氣,似乎並不為女兒的成功而高興,倒像是為女兒的忙碌而對阿佐美心懷歉疚。

「看情況吧,每天都不一樣。」

大多數日子,最晚也會在八點以前回來——除非,她是在跟那位河本先生約會。當然,媽媽是絕不會說自己在約會的,但阿佐美多少能從她打電話的聲音裏猜到事實。

真正忙於工作的時候,媽媽打電話時會說「回不來也沒辦法呀」,可到了約會的日子,她就必定會說「對不起了」之類的話。是因為她丟下女兒一個人,自己卻在享樂,所以內疚吧。

「她常常那麼晚回家,小美一定很寂寞吧?」

「沒甚麼啦……一個人也不會怎麼樣嘛。」

聽了阿佐美的回答,外婆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咕噥起來。因為聲音太小,阿佐美也聽不清楚,不過她想,一定是在說自己可憐甚麼的吧。

對於媽媽甚至不惜離婚也要開公司的事,外婆始終無法贊同。她一直認為,那種事就應該交給男人,女人就該待在家裏做好家事。現在來說真是老掉牙的觀念,但在這種鄉下地方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啊,來了來了。」

不一會兒,一輛古銅色的小貨車出現在狹窄的環形車道上。車到站前一停,門就開了,明顯發福的舅舅從車裏走出。

「喲,阿佐美,長大了呢。」

臉上同樣帶着深深皺紋的舅舅,像是對着甚麼刺眼的地方似的,眯起眼睛看着阿佐美。

真奇怪,好像這片土地上的人,臉上都帶着深深的皺紋。莫非是被附近山上颳來的風吹得一年四季都皺着眉頭?

「都能一個人從東京來這裏了,哎呀呀,太能幹了。」

「舅舅您也變得氣派多啦。」

「哪有,老樣子啦……啊,是說這個肚子啊!」

發現阿佐美的視線正停留在自己肚子上,舅舅哈哈大笑。

時隔四年再次見到的舅舅,真的胖了好多。過去明明是個帥氣的青年,如今卻有了明顯的啤酒肚。這便是所謂的幸福肥吧?四年前阿佐美來到這個小鎮,就是為了參加這位舅舅的婚禮。

「來,上車,上車。看來快要下雨了。」

阿佐美聞言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天空。天邊確實出現了少量的雲,但還是湛藍湛藍的,一點不像快要下雨的樣子呢。

「是這樣的,小美啊,只要筒居山的山頂出現了雲霧,那就是快要下雨了喲。」見阿佐美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外婆便指着近旁那座山的山頂說道。就像她說的,山頂處已然積聚起了淡淡的雲,略有些模糊不清了。

「啊,是這樣啊。」

同外婆一起並排坐在貨車的後座上,阿佐美點了點頭。雖然至今為止,她已多次來到這個母親的故鄉,但還是頭一回聽到那樣的說法呢。

貨車在國道上奔馳,放眼望去,道路兩側綿延着溫室密佈的農田。

大約二十分鐘後,車子進入了筒居山腳下的住宅區。那是一片較平緩的斜坡,一棟棟民宅依山而建。也許是人們把平坦處都開墾成了農田,又在餘下的土地上建起了家園吧。

舅舅的房子在那裏頭也算是較大的一棟。當然,那原本是外公外婆的房子。據說外公去世的時候,身為長子的舅舅繼承了這棟房子,並對它做了翻新。年幼時見到的這棟房子,還是一座舊式的木結構住宅,如今卻已是一棟使用了新式建材且不再顯得土氣的現代建築了。

好大的房子。

光是那個足夠再建一棟民宅的庭院,就已經讓住公寓的阿佐美羨慕不已了。

地基周圍造着高高的圍牆,只在入口部分留有一扇水泥結構的門。要說那是為了起到防盜作用,還真有點令人費解。不過,自己就讀的那所中學附近,也有一些圍成那樣的民宅,所以這也沒甚麼稀奇。

坐着車繼續往裏,剛一來到玄關,舅舅的妻子便帶着一個約莫三歲的男孩走了出來,也許是從哪裏看見我們到了吧。

這個女人戴着一副細銀邊框的眼鏡,跟叔叔一樣,也富態了不少,明明過去還挺苗條的。也許成為夫妻的人,真的會越來越像吧。

啊,長大了好多。

麵對眼前那個總好像在不安地望着自己的小男孩,阿佐美不禁這樣想。

外婆和舅舅看見自己,都說了同樣的話,他們當時的心情一定就跟自己現在一樣吧。

「舅媽,您好。小祐長大了呢。」

阿佐美走下車來,立刻打起招呼。

「小美也是,你可是當姐姐了喲。來,小祐,快跟姐姐打招呼。」

可那男孩子卻害羞地躲到母親身後。他身上的衣服看起來怪裏怪氣的,估計是電視節目裏某個角色的裝束,就那樣被做成了小孩子的衣服吧。說實在的,感覺好土。

「小祐,你好啊。」

阿佐美蹲了下來,以便讓自己的臉跟男孩盡量保持在同一高度。

男孩的名字叫作祐介。在他差不多只有一歲的時候,曾和到迪士尼樂園遊玩的舅舅舅媽一起去過東京——他們帶着那麼小的孩子去東京,是覺得他會開心吧?

他當時就住在阿佐美的家裏。那時候的小寶寶,轉眼間就長成了一個普通的小孩兒……

這樣的變化,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不好意思,他好像有點難為情。這孩子怕生得很……哎呀,小祐,快說姐姐好。」

然而,任憑舅媽再怎麼一次次地催促,祐介還是一臉困惑的模樣,末了把臉一皺哭了起來。

「哎喲喲,還哭起來了。」

「不好意思啊,小美。我們這孩子呀,可沒出息了。」

舅媽的語氣雖然明快,但或許是自己多心了吧,聽上去跟這鎮上的風一樣,像是摻進了冷冷的冰稜。

沒用的孩子……

阿佐美看着不停抽泣的祐介,暗暗冷笑。一定是平日裏就被嬌慣壞了,所以稍一為難就只知道哭,別的甚麼也想不到。

阿佐美臉上掛着笑容,心底卻升起一股厭煩的情緒。

也許是屋裏的暖氣開得有些偏大吧,直讓人覺得溫暖猶如早春。客套完畢走進屋裏,玄關邊上便是客廳,一棵大大的聖誕樹赫然映入眼簾。望着那些一亮一滅地散發着廉價光輝的閃燈球,不經意間,阿佐美腦海中閃過了關於母親的片段——今晚,她一定會跟河本先生約會吧。

昨天是聖誕前夜,也是中學結業典禮的日子。

八點後,母親回到家裏,兩人一起吃了蛋糕。阿佐美得到的禮物是之前在雜誌上看見的可愛包包。像這種不太便宜的東西,她其實不是很想要,只是被問想要甚麼的時候,一時說不上來,便隨手拿起身邊的雜誌,翻到那頁遞給了母親。

「阿佐美的眼光真不錯。雖然雜誌上其他的包包也不少,但這個確實是最好看的。」

昨晚的母親,似乎真的很快樂。

但那並不是因為能和女兒一起過聖誕節,而是因為,從今天開始她就能盡情享受單身生活了吧……阿佐美心裏自有答案。

去外婆那裏過年,是阿佐美自己提出的。

「這個嘛,也不是說不行……可是為甚麼,偏偏要在那麼冷的天跑去寒冷的地方呢?」母親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阿佐美雖然搬出一些諸如「鄉下地方過年有意思」之類的理由,硬是矇混了過去,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因為她充分地意識到,自己成了母親的沉重負擔。

媽媽她一定想跟河本先生一起開開心心地過聖誕吧。

河本先生是母親的客戶,是一個同樣離過一次婚的中年男性。雖然並不清楚詳細進展,但她知道,母親跟河本先生確立了男女關係。隻消稍稍翻看一下母親那個從來都是毫無防備地放在廚房餐桌上的手機,便能輕易察覺這個事實。儘管短訊裏並未表露出任何直接的訊息,但她這個中學生的嗅覺還是相當敏銳的。

我真是個累贅……

正是由於自己的存在,母親才不能享受戀愛的樂趣。所以,她隻身來到了這個寒風自山間呼嘯而下的鄉村小鎮。
02

只要筒居山的山頂出現雲霧,便是快要下雨了——這話果然沒錯,剛一入夜天空便灑起了雨。索性變成下雪的話,倒真有了聖誕節的感覺,可惜氣溫並沒有下降到那個份上。

繼昨晚之後,阿佐美不得不再次享用了聖誕蛋糕。

雖然聽說原本需要隆重歡度的只是聖誕夜,聖誕節當天應該靜靜慶祝,但對既不是基督徒又沒有特別經歷的人們來說,這兩個日子怕是沒太大區別。其實,舅舅一家似乎已合家歡度了聖誕夜,但既然外甥女特意從東京遠路趕來,不像模像樣慶祝一番自是說不過去。於是,晚飯過後,舅媽捧出了蛋糕。

「連着兩天這麼吃起來,還真有點膩了。」

舅舅吃着朱古力蛋糕,頗顯厭倦地說了這樣的話。

「啊,有嗎?我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哎……是吧,小美?」

舅媽一個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很大塊的蛋糕。那副吃相雖讓人不免震驚,但讓阿佐美更介意的,卻是弟弟祐介的表現。

個子小小的他,大概因為本就吃得很少,所以只分到小小的一塊蛋糕。他才吃了兩三口便不再吃了,然後就像知道只要剩在盤子裏媽媽就一定會替他收拾乾淨似的,故意把蛋糕弄得支離破碎,還用叉背使勁碾壓起來,似乎十分享受把忌廉從海綿狀的蛋糕裏擠出來的那種樂趣。

裝扮得漂漂亮亮的蛋糕,轉眼間就變得一塌糊塗。雖說他還是個小孩子,但像那樣糟蹋食物的作風,舅舅舅媽為甚麼沒有嚴厲喝止呢?阿佐美不禁有些困惑。雖然她本人也算不上特別有禮,但也着實覺得弟弟失禮得有些過分。

不過,阿佐美仍然甚麼都沒說。畢竟接下來,要在這個家裏麻煩別人將近十天,還是不要引發甚麼彆扭的風波比較好。只有外婆,看起來頗顯顧慮地提醒了幾句,可祐介還是照樣繼續玩弄着蛋糕。

晚飯過後,阿佐美幫着收拾起來。

舅媽要帶祐介去洗澡,於是洗碗擦盤似乎理所當然地成了外婆的工作。想來應該是這樣:外婆這個人從來就習慣勞碌,總覺得大大小小的事都由自己來幹會比較快,於是舅媽也就樂得清閒,把所有的麻煩事都推給了外婆吧。

阿佐美不由得有些不快。然而,這種事也輪不到自己這個外人來說甚麼,她能做的只有一起動手。

「外婆,剩下的東西,要全部丟掉嗎?」

廚房的桌上,擺放着客廳聚餐過後的盤子。

不知何故,唯獨其中三樣被外婆挑出來放到了一邊——炸雞肉、燉蘿蔔和那塊被祐介弄得一片狼藉的蛋糕。

「小美,不好意思啦,幫我把這三樣東西分別裝到這裏頭去好嗎?」

外婆說着,向阿佐美遞去幾隻薄薄的膠袋。

「就這樣……裝進去?」

就食物保存而言,還真是相當粗暴的處理方式呢。通常來說,應該是在器皿上封上保鮮膜,或是把食物轉移到專門的保存用具裏才對吧。

「沒關係的,就那樣放進去就好。煮的東西,連湯汁一起倒進去……然後,把袋口紮緊就是了。」

阿佐美心想,也許外婆的做法就是那樣吧,便照着做了。看上去真有些糟糕。尤其是那個蛋糕,因為是從窄小的袋口硬塞進去的,模樣越發慘不忍睹。

「裝得很好呢。謝謝你。」

外婆說着,拿出一個像是平日裏攢起來的超市膠袋,把那些小袋子裝了進去。

該不會是還要把這些帶去哪裏吧……

「那麼裝着,做甚麼用啊?」

「小美就不用知道這些啦。」

滿臉皺紋的外婆那麼說着,笑了起來。

給阿佐美當臥室的,是正對着二樓樓梯口的那個房間。

那是母親小時候住過的房間。

或許是一直空着的緣故吧,書桌和書架還跟從前一樣地放着,不曾動過。可惜女兒看來卻沒覺得特別有趣,她早就知道母親學習是何等用功了。

母親應屆參考即被東京的大學錄取,畢業以後便在東京就職,因而她在這個房間,也就只是住到高三為止。也許正因為此,書架上放着的,盡是些高考的參考用書,為數不多的漫畫摻雜其中,但只有《糖果·糖果》這套漫畫是全卷集齊的,阿佐美在四年前來這裏時,早就全部讀過了。

十點多時回到房間的她,一會兒倒騰幾下書桌抽屜,一會又翻翻母親的中學畢業相冊,百無聊賴地消磨着時間。相冊裏的母親,竟與自己如此相似,以至於讓她莫名地有些厭惡起來。

夜色漸深,阿佐美機械地鑽進了被窩。

好安靜啊。

關了燈,對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便又一次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自己真的來到了鄉下。

自己家的公寓正對着一條大型國道,因而即便到了晚上鑽進被子裏,也能清楚地聽見車子穿梭不息的聲音。曾經有一次,她偷偷地一整晚都沒有睡,這才發現,越是深夜,來往車輛呼嘯而過的聲音越是此起彼伏。因為跑長途的大型貨車在那個時段通行更為頻繁。

相比之下,這裏卻靜得可怕。彷彿一切的聲音,都被吸進那綿綿不絕的雨聲裏去了。

睡不着呢……

不僅僅是因為睡不慣的枕頭。再怎麼說,之前在來這裏的電車上,她已經飽飽地睡過一覺了。最重要的是,在家裏的時候,通常都是到了十二點才會去睡的,所以不可能那麼快就有睡意吧。

躺在被子裏,輾轉反側過不知多少遍後,阿佐美開始想起媽媽的事來。

媽媽她,會跟河本先生結婚嗎?

要真是那樣,其實也沒關係。

阿佐美曾在照片上見過河本一次——是在忘年會時拍的,照片裏還有許多其他人。他是個看上去穩重且溫柔的人,外貌氣質也很有型,顯露着一種成熟男人的風度。說實在的,不論在哪個方麵,河本先生都比她的親生父親強多了。父親雖然跟母親年紀相同,卻是個動不動就大聲嚷嚷的非常孩子氣的人。

如果母親決定跟河本先生結婚,她並不打算反對,反而覺得母親能得到幸福,不失為一件好事。

然而,若真是那樣,母親跟生父複婚的可能性便近乎於零。那意味着……她再無法跟真正的雙親共同生活了。

想到這裏,不知怎麼的,她的心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落寞。原本確實存在過的一個家庭,卻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記憶——阿佐美那樣想着,儘管知道這算不得甚麼理由,內心卻陣陣刺痛。

想着想着,便有了些許睡意。隨着一陣淡淡的倦怠感,意識也漸漸模糊。

突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尖銳的狗叫,阿佐美被嚇得再次清醒過來。

甚麼呀,真是的!

明明好不容易快要睡着了……沒教養的狗!

她窩在被子裏,豎起耳朵聆聽,卻因為混着雨聲,無法判斷是哪一帶的狗在亂叫。聽上去既像是從大老遠的地方傳來的,又像是從近在咫尺的地方傳來的。

阿佐美抓攏蓋被,讓自己盡量不去聽那個聲音。

就在這時,她意識到,在那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還夾雜着一個旋律低沉的奇怪聲響。

剛開始並不清楚那是甚麼聲音,還以為是雨水砸在甚麼硬物上發出了奇怪的聲響——細聽之下才發現是腳步聲。

應該……是人吧。

那個腳步聲,稍稍有些奇怪。

試想一下,既然外面下着雨,如果有誰在走路的話,通常應該會走得比較快吧。然而這個腳步聲,卻像是水龍頭口上積攢許久才終於掉下的水滴,慢得要命。剛才那狗,肯定是在對這個腳步聲的主人吼叫吧。

一定是喝醉酒的人吧。

想想這種事,在這裏和在東京都一樣,也就沒甚麼可奇怪的了。況且,今天是聖誕節——多半是在哪裏盡情玩鬧過後的人,即便走在陰冷的雨中,也依舊趣味盎然地邁着步子吧。

阿佐美從被子裏爬出來,稍稍撥開窗簾,向外望去。

鄉村的夜色,竟會深得如此出人意料。除了每隔幾公尺設置的路燈和各家各戶玄關的燈光,其餘的一切都融進了夜的暗幕。

對於從小生活在大都市裏的阿佐美而言,那樣的黑暗實在糟糕透了。這兒跟林立的公寓路燈時刻映照着周圍、不論幾點都不會一片漆黑的自家附近,簡直有着天壤之別。

是那個人……

就在這棟房子的前方——那條大約四公尺寬的路上,緩緩地走着一個連傘都沒撐的人影。

那人的個子似乎比身高一米七的舅舅(之前坐車的時候,是這麼聽說的)要略高一些,身上穿着一件長長的大衣,襯肩處有一道相當整齊的肩線,大衣下面似乎還套着許多衣物,體型有些怪怪的。從走路姿勢來看,多半是個男人,然而考慮到那個體型,便難以確切地說出到底是甚麼性別了。

假使隻是那樣,或許倒也沒甚麼吧。真正讓那個人影顯得陰森怪異的,是他頭上戴着的那頂大大的帽子。

罩住頭頂的部分圓圓的,邊上那圈帽簷的部分則是皺皺巴巴的。在周圍那點若有似無的亮光照射下,阿佐美方才知道,那是一頂貨真價實的稻草帽。

眼看着新的一年就要來臨,在這樣的時節——僅憑稻草帽那一點,便能看出這傢伙的感覺有別於常人。

真討厭……怎麼覺得有點毛骨悚然的。

對於當下的女中學生來說,這算是很正常的反應吧。阿佐美悄悄藏進窗簾的陰影,繼續觀察着那個人影。

戴着稻草帽的人,既不因為寒冷而瑟縮身體,又不為了趕路而加快腳步,只是漫步在舅舅家門前的小道上。

那模樣看上去,甚至像是出於喜好而特意來到冰冷的雨中散步似的。

不一會兒,奇怪的人影來到了舅舅家門口。那人不知怎麼的,居然忽地停下腳步,身體朝這邊轉了過來。阿佐美本能地往回一縮,背貼着房間牆壁躲了起來。

甚麼嘛,一驚一乍的。

阿佐美再次稍稍探出頭去,窺探窗外的情形。

只見人影慢慢彎下腰去,拾起了放在門口的一個白乎乎的東西。直到那個時刻之前,阿佐美都不曾注意到,門口還放着那種東西。就在暗淡的路燈照射下,她發現它還略有些透光。

那東西,該不會是……

那個白乎乎的東西,似乎是一個超市的購物膠袋。阿佐美極其自然地想到了,晚飯過後幫忙收拾東西那會兒,外婆挑選剩菜裝起來的事。

那個袋子,就是當時裝菜的膠袋嗎?那麼說來,外婆就是為了那個戴着嚴重不合時節稻草帽的奇怪人物,才特意準備了剩菜的嗎?

人影往膠袋裏一番張望之後,便把袋子拎在手裏,再次邁出了腳步。不知為何,阿佐美竟一直呆呆目送着那個身影漸漸遠去,直到完全消失,甚至都忘了呼吸。

03

第二天早上八點,阿佐美被叫了起來。考慮到是在放假期間,這個時間醒來興許還早,但在這個鄉村小鎮來說,似乎已經是十足的賴床了。

「小美,這樣可不行喲,要睡到幾點啊。」

叫醒她的,是舅媽。

舅媽突然闖進房間,相當粗暴地搖晃着阿佐美的身體,把她從舒適的睡夢世界裏硬生生地拽了出來。這種做法,也許比忽然掀掉被子還過分吧。

「舅媽,昨天晚上……」

麵映朝霞、睡眼惺忪的阿佐美,正想要打聽昨晚那個奇怪人影的事,卻見舅媽以莫名的誇張動作拉開窗簾推着窗戶,便不由得沒了提問的興致。雨停了,窗外的天空一片晴朗。

來到樓下,她才發現大家都已吃完早飯,廚房的桌上,只有自己的那份還留着。

說不定,更早些的時候就有人叫過她起床了吧……雖然這麼想着,她卻完全沒有那樣的記憶。

「外婆,大家都吃過早飯了嗎?」見外婆跟祐介一起待在客廳,便這樣問道。外婆聽了,仍是笑嘻嘻地答道:「這家裏頭啊,大夥都起很早。不過小美一定是累了吧,所以我才想,那麼早把你叫起來怪可憐的。」

「沒甚麼啦,不過還是謝謝您。」

既然是那樣,倒不如早點把我叫起來就是了……阿佐美心想。總覺得現在這樣,就像是自己一個人打亂了一家人的步調似的,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內疚。

見她一個人在廚房吃着早飯,外婆便走過來,為她熱了味噌湯。接過木碗的時候,阿佐美小聲問道:「我來這裏……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小美!說甚麼呢!」

外婆一聽這話,頓時怒容滿麵。然而,那樣大驚小怪的反應,卻讓阿佐美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測。

「你為甚麼會那麼想呢?」

「舅媽她……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因為麵對的是外婆,阿佐美才直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感想。打從昨天開始,她就略微有所察覺,舅媽對待自己的態度,有着一種帶刺的尖酸。

「果然是……這樣突然跑來不太好吧?」

「沒那回事啦。」像小時候一樣,外婆撫摸着阿佐美的頭,慈祥地說道,「你舅媽呀,眼下心裏頭正亂得很呢……況且,還要擔心小祐的事情。」

「小祐他……出甚麼事了?」

祐介此時好像正在客廳看着電視裏的兒童節目。大概是看到了甚麼有趣的地方吧,她聽見了弟弟響亮的笑聲。

「小祐他呀,心臟稍微出了點問題喲。」外婆悄悄瞥了一眼客廳,心事重重地說道。阿佐美下意識地停下了筷子。「秋天去廟會的時候,他忽然就覺得身體不舒服。帶他去看醫生,結果說是心臟的血管裏,有個地方太細了……」

這事是第一次聽說,連母親也從沒提起過。

「小美的媽媽那裏,我們都沒有說。說了也只能讓你們窮擔心。」

「可是……那怎麼行……」

那也客氣過頭了吧——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沒錯,就算知道這事,除了在遠方默默擔心,她和母親也做不了甚麼。

不知怎麼的,吃在嘴裏的食物,一下子變得味同嚼蠟了。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就因為這樣,舅媽才那麼寵着祐介?

「噢,對了,昨晚睡得好嗎?」

也許是覺得不該在吃飯時聊那種事吧,外婆忽然換了話題。

「還是做不到馬上就睡着……這麼說起來,半夜裏……」

意識到外婆的用心,阿佐美也配合着特意用明快的口吻,講起了昨晚那個奇怪人影的事。

「剛開始差點以為是甚麼怪物呢。您想啊,在這種季節,他還戴着稻草帽哎。」

說到這裏,阿佐美方才看見,外婆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雙眼不自然地圓睜着。

「小美,你看見了那個人了嗎?」

「嗯……看見了的話,會很糟糕嗎?」

外婆那飽經滄桑的臉上瞬間現出了蒼白之色,意識到這一變化的阿佐美,忽然一陣不安。

「不是啦,這又沒甚麼大不了的。」

外婆說着,勉強露出了略顯僵硬的笑容。

「那個人……是甚麼人呀?」

「該叫甚麼來着……那些個像流浪漢一樣的人,現在都是用英語說的吧?」

「Homeless?」

「對對對,就是那個。」外婆拿着身邊的熱水瓶,邊往小茶壺裏倒水邊道,「那人好像是從入秋那會兒,就住到了筒居山的哪個地方。因為也沒做甚麼危險或是恐怖的事,這裏的治安警察也就沒去多管。」

「住在山裏?就一個人?」

阿佐美又回想起了昨晚那個奇怪的身影。

長長的大衣下面,還套着好多件衣服。到了冬天,確實也有不少流浪漢是穿成那個樣子的。

「原先呢,好像是靠吃山裏面的各種東西過日子,不過眼下不是冬天嘛,山裏也沒甚麼吃的東西了,所以偶爾就會像那樣,下山來找東西吃了。」

「這麼說,那個袋子,果然是外婆放在外面的囉?」

那個奇怪的人影,從這棟房子門口拿走了一個膠袋。那應該就是裝着阿佐美打包的那些袋裝剩菜的超市膠袋吧。

「是啊。如果不像那樣放點吃的在外面,那人就會去堆垃圾的地方翻東西吃。所以呢,也算是稍微發發善心吧。」

如果是發善心的話,明明可以弄得更像樣些呀——雖然阿佐美不免產生這樣的疑問,然而仔細想來,對那種事果然還是需要掌握好分寸吧。假如太過熱心,被當成理所當然,不就麻煩了?

「不過,這種事,還是找治安警察過來,稍微處理一下比較好吧?像那樣大半夜到處閒晃,在東京會被抓起來的。」

事實或許並非如此,但為了彰顯自己這個意見的正當化,姑且先撒個小謊。

「沒事啦。也就只有現在嘛。過不了多久,就會走的啦。」

就在外婆這麼說着笑了起來的時候,舅媽忽然氣勢洶洶地從客廳走了過來。

「喂,媽!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要讓小祐一個人待着!」

鏡片後面的那對眼睛威風凜凜地瞪着,粉白的臉頰泛起了微紅。她本來似乎還要繼續說些甚麼,卻見阿佐美也在廚房,便慌忙把話咽了回去。

「對不起……不過,我從這裏,一直好好看着的喲。」外婆用略帶討好的口吻對舅媽說道。舅媽則是眼神閃爍地看着阿佐美這邊,沒有再說甚麼。

人前尚且如此,平常的狀況也就可想而知了。在眼下的這個家裏,舅媽的勢力一定比外婆強大得多吧。

果然不該到這裏來呀……

阿佐美嚼着食之無味的早餐,暗暗想着。
04

阿佐美不想成為母親人生中的障礙,來到這麼一個鄉村小鎮——結果卻變得不知如何打發時間了。

真是完全無事可做。就連想給外婆當個幫手,外婆也不會讓她多做甚麼。到頭來,她不過就是個客人。

記憶中,上小學那會兒來這裏的時候,這個家應該還更有意思些吧。舅媽不像現在這樣咄咄逼人,外婆看上去也顯得更精神。大家都「小美、小美」地圍着她轉,讓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小明星。

而現在,卻好像甚麼都變了。

舅媽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孩子祐介,非但如此,言談舉止還變得相當刻薄。外婆為了不引起事端,整天看着舅媽的臉色過日子。這一點,就算她這個外人都看得出來。連舅舅也不會積極地站出來為外婆說話。

這就是所謂的「一切都會改變」吧——阿佐美想。在這世上,沒有永遠不變的樂園。

不過就算留在東京,自己也會非常寂寞吧。

雖然母親從沒那樣說過,但她一定覺得……

要是自己不在就好了。如果沒有自己,母親就能過得更加自由,也能盡情地和戀人共度浪漫時光。

她清楚地記得,當她提出要去外婆家過年的時候,母親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那個強忍笑意的怪異表情,便是母親內心願望的真實寫照。

阿佐美忽然感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了。

過去曾經擁有的避風港,一個個變得面目全非,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很久以前,跟自己的生父共同生活着的那個家一樣。

把臉貼在母親用過的書桌上,想着那樣的種種,阿佐美心中不禁無限淒涼。

真想找個人說說話——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是和這個家以外的人。

那樣想的時候,不經意間,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個女孩紅撲撲的臉蛋。

對了……小奈!

那是四年前來到這裏的時候,跟阿佐美成為朋友的一個鄰家女孩。好像比她大一歲吧,應該就住在神社的附近。

那個女孩,現在怎麼樣了?

這樣想起之後,阿佐美忽然十分渴望與她相見。

如果是那個女孩的話,也許會像四年前一樣,知道她從東京遠道而來,而對她格外親切的吧。

好想見見她。

女孩家的具體位置,她記不太清了。但是如果到了那附近,應該很容易就能認出來的吧。

可要是去了以後被當作陌生人怎麼辦……

阿佐美心想,女孩應該多半還記得自己。但是,之前有一次收到她的來信自己卻沒有回,如果她因為這件事記仇的話,又該怎麼辦呢?

猶豫片刻之後,阿佐美站了起來。總之,不去看的話又怎麼會知道呢?

「外婆,我出去散散步哦。」

吃過午飯,阿佐美這麼一說,外婆當即露出了有些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要去散步……可是這一帶,哪裏有甚麼小美會喜歡的地方喲。」

「就是想在附近隨便逛逛而已嘛。」

聽了這個回答,外婆又皺起了眉頭。不知為何,阿佐美竟然隱瞞了要去見小奈的初衷——是為了減輕萬一被當作陌生人時的打擊,因而心頭的那道防線,不知不覺間就升了起來吧。

「小美啊,還是待在家裏算了。明天我就跟你舅舅說,讓他帶你去看場電影。」

外婆的回答着實出乎意料,沒想到竟然沒得到同意。

「好不好嘛。就去神社那邊稍微轉一下而已。」

幾番央求之下,外婆終究還是輕輕嘆着氣點了頭。

「絕對不會去其他地方吧?尤其是山裏頭,可不准去喲。」

「我才不會去山裏頭呢。」

這麼冷的季節,自己怎麼可能好奇到特意去做那種事。外婆真愛瞎操心。

阿佐美離開舅舅家,走在了經過鋪設的村道上。往筒居山山頂的方向隨便望了一眼,並沒有發現雲霧積聚的徵兆。也就是說,不會下雨了吧。

感覺挺不錯的嘛。

除去整個街區都建在斜麵上這點以外,這裏跟東京的住宅街之間,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有當民宅外牆上張貼着的舊廣告映入眼簾時,才會讓人感覺這裏果然還是鄉下。再看那些僅在屋簷底下做着生意的小店,也會讓人產生相同的感想。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個方向吧。

雖然四年前,阿佐美還只是個小學四年級學生,可如今一走起來,便漸漸地認得路了。

倒不是因為她的記憶力多麼出色,而是這一帶的風景太過一成不變了吧。

眼看着住宅街已到盡頭,面前出現了神社的領地。小奈家的房子,應該就在那後面吧。

啊,是這裏。

小奈的家,就是那個木結構長屋似的地方。家門前有一片大大的曬衣場,因而十分好認。還記得,她倆曾在那裏以某條快曬乾的被單為界追逐嬉戲過呢。

在那房子門前躊躇片刻之後,阿佐美按響了門鈴。一個女人的應答聲從屋裏傳了出來。

交錯式移門嘩啦啦地打開了,從裏面探出來的,是一張相當不快的中年婦女的臉。多半是小奈的母親吧——她的年齡想來應該跟阿佐美的母親相仿,但臉上有不少皺紋。

「請問……小奈她,在嗎?」

「小奈?」中年婦女一臉疑惑地反問道,「你是誰啊?」

「您好……我叫奧山阿佐美。以前,曾和小奈一起在這裏玩耍……」

覺得自己遭到了質問的阿佐美,於是作起了說明。但那似乎讓中年婦女很是膩煩,話到一半便被她出言打斷了。

「小奈死了。」

「哎?」阿佐美下意識地回問道。

「冬天掉進蓮利川裏死的。兩年了。」

女人所說的蓮利川,是小鎮盡頭流淌着的一條小河。以前和小奈一起玩耍的時候,阿佐美也去過那裏一次。

「這麼特意趕來,讓你失望了。」

只說了那麼一句,中年婦女便再次粗暴地關上了門。真是相當冷淡的態度呢。

小奈她……死了。

忽然感到一種胸口被拳頭擊中的痛楚,是因為悲傷?說是悼念亡友,她卻連亡友的麵容都記不太清了。也許只是曾經一同玩耍的人已然死去的事實,讓她很受打擊吧。

大約二十分鐘後,阿佐美踏上了蓮利川畔的羊腸小道。因為坐着舅舅的車過來的時候曾經路過,而且從神社到河邊就只有那麼一條路,所以很容易就來到這裏了。

小奈她……就是死在這裏的?

站在細細的小路上眺望過河流的阿佐美,沿着斜坡上人工搭建的木製階梯,小心翼翼地下到了河灘上。

河流本身堪稱細小,河灘卻寬得出奇。河麵上杵着好幾塊尖溜溜的岩石,彷彿正好是河流上遊和中游的分界線。

或許是季節的關係吧,河灘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在冬日寒陽的照射下,周圍的樹木泛着一層清冷的光。

阿佐美踩着顆粒較大的沙石,步伐沉重地向河邊走去。透過澄淨的河水,河底的石子清晰可見。看着水麵上漂流而去的枯葉便會發現,河水的流速遠比想像中快得多。

記得以前有人告訴過她,到了夏天,當地的孩子們會在這裏游泳嬉戲。小奈小時候也在這裏遊過泳吧,雖然會游泳,但也還是掉進河裏淹死了——她想到這裏,不禁有些害怕。

為甚麼會掉進河裏去呢?

小奈的母親說,小奈是在兩年前的冬天,在這裏溺水身亡的。在冬天掉進河裏,還真蠻奇怪的。

那到底是怎樣的狀況?

不經意間,阿佐美往左邊的上游方向看去。

越往上遊去,岩石叢生的河灘就越顯得狹窄。再往前河水便被茂密的枝葉所遮擋,不複能見。那景色看上去,就像是山林張開了龐然巨口,而河流則從那森森巨口中幽然而出,潺潺不息。

阿佐美不由自主地朝那個方向走去。說不上有甚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單純地、不由自主地走去。

雖然外婆叮囑過——不準往山裏頭去,但這麼做,絕不是違背那個約定吧。外婆無非是擔心自己走進山裏會迷路出事。像這樣沿着河稍微往山裏走一點,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阿佐美想着死去的小奈,約莫走了十分鐘的樣子。應當是與河流平行的沿河小道,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在林木間,她也沒有甚麼特別的想法。

啊,這裏就是盡頭了。

越往前走河灘就越是狹窄,不久,終於被一塊大大的岩石所阻擋,再無前路可循。

哎呀呀,這個小鎮真是的……好像不論走到哪裏都會碰壁。

無奈之下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不經意間她注意到了近旁一塊岩石上,放着些白色的東西。

那些……是甚麼呀?

乍一看,像是許多大塊的卵石。可是,又覺得不像。那些白色的東西,看上去更透明,而且透着一股人工打造的味道。

阿佐美輕手輕腳地靠上前去一看,發現那些東西的表面似乎印刷着一些文字之類的標識。她這才終於理解了那些白色的東西究竟是甚麼——超市購物膠袋。

紮攏着袋口大約半滿的膠袋,有如被人請來曬太陽般,好多個一起並排放在河邊的岩石上。

阿佐美四下裏看了一遍,確認周圍沒有別人之後,又進一步靠了過去。

雖然不知道確切的個數,但她粗略地看了一遍,少說也有二三十袋。袋子的表面都還很乾淨,所以放在這裏的時間應該不超過半天。

這些東西,難道是……

這不得不讓她想起前一天晚上,外婆把剩菜裝進膠袋裏的事。

外婆說,她是為住在山裏無家可歸的人,才把那些剩菜放到門口去的——

阿佐美抓起一個袋子,試着解開袋口。定睛一看,裏頭果然裝有食物。

竟然有那麼多……

為流浪漢準備剩菜的人,似乎不止外婆一個。看來,那條住宅街上所有的人家——至少是相當數量的人家,都像這樣打包食物供他們吃喝呢。

阿佐美腦海中再次浮現出了那個人身穿大衣頭戴草帽、體型極不自然的形象。

半夜裏,從舅舅家門前拿走了盛有食物的袋子,殊不知正被阿佐美從窗口看着的那個人影——難道說,這裏是那個人(是男是女實在說不上來)用來堆放食物的地方嗎?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裏,忽然傳來一聲汽笛般的聲音。

她心頭一震,循聲望去。

啊——

上游的林子裏,相隔大約二十公尺遠的地方有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邊有如黏附般地站着些白乎乎模樣奇怪的東西。

阿佐美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氣。真正大驚失色的時候,人們往往不會出聲尖叫。

汽笛般的聲音,比方才又更響了一些。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那個白乎乎的東西發出來的。

儘管那個白色的東西顯然是以雙足站立着,阿佐美卻不知道是否可以簡單地將其稱之為人。它的體形與普通的人類實在相去甚遠。

看起來應該是手臂的部位,竟然長得到了膝蓋。還有,應該是胸脯的部分顯得很薄,反而是肚子的部分,脹鼓鼓的相當怪異。頭部很小,從阿佐美的位置看去,完全看不清楚臉部的樣子。

僅就看上去的模樣而言,就像是剃掉了所有毛髮的猩猩,全身被塗滿了白粉的感覺。

那是她至今為止,哪怕是在電視或照片上都不曾見過的一種生物。

那東西,是甚麼呀……

更讓她吃驚的是,在那個奇怪的白色生物邊上,還有兩三隻相同形態但個頭小了許多的生物在蠢蠢欲動。如果大個的那隻算是大人的話,那些小個頭的就正好是小孩子的尺寸。

那些小傢伙,就像是很懼怕阿佐美似的,逃到了大個頭的白色生物後面。看它們的樣子,真有點驚慌失措的味道。

大個頭的白色生物,始終注視着她所在的方向。雖然無法判斷眼睛的樣子(正確地說,就連哪裏是眼睛都說不上來),但她清楚地感到了射向自己的目光。

是因為自己手裏提着膠袋的緣故吧——雖然不明所以,但直覺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阿佐美把手裏的袋子一放,背對着那個白色生物,在灘石嶙峋的河灘上跑了起來。由於跑得太急,幾次險些跌倒,但她好歹維持住了平衡,掙扎着回到了最開始走下河灘的地方。

在此期間,從上游的森林裏始終回響着汽笛般的聲音。在那個響亮有力的聲音裏,還有另一種頻率更高的聲音,纏藤繞枝似的混雜在其中。肯定是那幾隻小個頭的生物發出來的。

到底是甚麼呀……那些東西。

跑到半路,阿佐美已然淚眼婆娑。她壓抑着幾乎致人暈厥的恐懼,奮力衝上來時的小徑,往舅舅家拚命跑去。

05

阿佐美一回到舅舅家,便徑直衝進二樓的母親房間。

如果是在東京自己的房間,她一定會跳到床上從頭到腳蓋上被子,然後躲在裏邊瑟瑟發抖,直到徹底冷靜下來為止。但是這張床已經收拾整齊了,她沒法那樣做。

無奈之下她只好鑽進壁櫥,把身體勉強擠進被套間的空隙裏,然後拉上壁櫥的門,兀自躲在暗處抱着頭。

那是甚麼……那到底是甚麼?

藏身於黑暗逼仄的空間,方才看見的奇怪生物的形象便又在眼前閃現出來。尤其是——那個鼓脹得離奇的白色肚子。

那種汽笛般的聲音,應該是對她觸碰裝有食物的膠袋這一行為所發出的抗議吧。那就是說,那些超市購物膠袋,是那些白色生物的所有物囉?

也就是說,昨晚深夜在住宅街上漫步的那個體型奇異的人影,便是那個大個頭的白色生物了。

那樣的話,這裏向它們提供食物的人們,就應該知道那些白色生物是甚麼,是在知曉一切情況的前提下,才故意留了剩菜在門口給它們的。

「小美,你怎麼了?」外婆關切地問着,走進了她的房間,一定是擔心才回到家裏就一聲不吭跑上二樓的阿佐美吧。

「哎呀,小美,你上哪兒去了?」

聽見縮在壁櫥裏的阿佐美敲響了牆壁,外婆帶着不安的神情拉開了櫥門。

「你在做甚麼呀,怎麼跑進那裏頭去了?」

「外婆,那東西是甚麼呀?」

她沒有回答外婆的問話,而是情緒激動地丟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東西……是甚麼東西啊?」

外婆的回答感覺十分生硬。那口氣聽上去,就像是她早已理解了阿佐美口中的「那東西」究竟指的是甚麼。

「就是那個怪怪的白色生物。全身光溜溜的,肚子大得出奇的……那東西。」

「你還是……看到了?」外婆恍然大悟般道,「所以我才讓你不要到外面去的呀……結果,你還是看到了……」

瑟縮在壁櫥裏的阿佐美仰臉望着外婆佈滿皺紋的面孔。

老人說話的口吻像是早就料到自己會與那些生物不期而遇。

「我告訴你那是甚麼,你先出來吧。」

阿佐美聽話地從壁櫥裏出來,緊緊抱住了外婆。

「那樣的東西,我從來都沒見過。是猴子之類的嗎?」

「我們這裏可沒有猴子。」祖母也緊緊抱着阿佐美,溫柔地撫摸着她的背,「說出來你可能也不會相信吧……那東西啊,是餓鬼喲。」

「餓鬼?」

她不假思索地從外婆胸前抬起頭來,凝望老人的雙眼。不知何時,外婆那雙絲線般細長、就像是陷進了褶皺的眼睛裏已老淚縱橫。

「那是只想着要食物的亡者哪……所以我才勸你不要出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外婆那些話的意思,她完全聽不明白。

「那些餓鬼呀……平常一直待在筒居山深處,由那兒的神社供奉着。但是每年都有一次,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會從山上下來。它們在鎮上搜集吃的,在除夕鐘聲即將響起的時候回到山裏。」

「騙人的吧?」

真要是那樣的話,那些不就是妖怪了?可是,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應該不存在那樣的怪物吧。

「是真的。否則它們的肚子哪裏會凸得那麼厲害……」

根本沒有再次回想的必要。

那些白色生物的體態,就像是把一滴水滴放大到人類的尺寸,再硬生生地安上細長手腳後的模樣。

若說那是餓鬼,倒也確實非常貼近想像。

「所以,我們這一帶把眼下這個時期叫作『筒居施餓鬼』。就像外婆昨天做的那樣,各家各戶會把食物放在門口。你沒聽你媽說過嗎?」

阿佐美搖了搖頭。

那種事,從來沒聽母親說過。

「那也難怪哪……跟餓鬼無緣的人,多的是呢。」

感嘆過後,外婆又對她講起一些讓人欲哭無淚的事來。

在人類的世界裏,有着各種各樣的「緣」。在這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指引下,人們重複着相遇和離別。而據說,那種力量的作用,在人類和餓鬼之間也存在着。

「所以,也有人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十年,卻從來沒有看見過餓鬼哦。外婆也是,可以說是直到今天一次都沒見過……但是有的人呢,就跟餓鬼有着很深的緣。」外婆一邊抱着阿佐美,一邊撫摸着她的頭髮說道,「小美啊,只不過恰巧是那一類人罷了。從聽你說起昨晚看到它們拿走食物的事開始,外婆就覺得這樣不行。所以,才讓你不要出門的。」

「那種事……早點告訴我不就好了嗎?」

「就算說了又怎麼樣呢,小美畢竟是東京來的人。我琢磨着,那種事啊,你肯定不會相信的。而且又想,只要你不往山裏頭去,就應該沒關係的……對不起啊,都是外婆的錯。」

外婆那樣說着,重重一嘆。

「小美啊……親眼看見了餓鬼真正模樣的人,家裏不久就會有壞事發生。所以,說不定你還是馬上回到你媽身邊去比較好。」

「還有那種事……」

阿佐美不假思索地把視線移到了外婆臉上。

「幾年前,住在神社附近的一個女人,也是在河灘一帶看見了餓鬼。後來,那個人的女兒掉進河裏淹死了。」

是小奈……阿佐美立刻想道。

阿佐美隨即想起的,是不久前才見過的那個中年婦女冷峻的眼神。那個女人,也看見了那些奇怪的生物嗎?

才想着,她的腦海裏忽又閃過了母親的臉——難道說,會有甚麼壞事發生在母親身上嗎?母親此刻,應該正與戀人一道享受着年末的假日吧。

「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回東京。」

「嗯,還是那樣好。」外婆和藹地說道,「不過,在你舅舅舅媽那裏,還是不要提起看見過餓鬼的事比較好哦。到時候會被怎麼說,我也不知道呢。」

的確如此。

自己不在的時候,那位舅媽似乎一直是口無遮攔的樣子。

「但是你記住,不管甚麼時候,外婆都會保護小美的。」

那樣說着,外婆依舊溫柔地撫摸着阿佐美的頭髮。

那天夜裏,祐介突然病倒了。

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覺得有甚麼異樣,可是晚飯過後,當他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視機前攤開玩具玩的時候,卻毫無徵兆地嘔吐起來,沒一會兒便癱倒在地。

舅媽急得快要瘋了,立刻讓舅舅開車帶着祐介去了醫院。畢竟在這種鄉下地方,與其喊救護車,還不如自己趕過去來得快。

阿佐美和外婆留在家裏。反正就算去了,也幫不上甚麼忙。

「外婆……是因為我的緣故嗎?」跟外婆對坐在被爐的兩邊,阿佐美不安地問道。

外婆並沒有否認,只是一味地望着自己放在被爐桌麵上的雙手手掌。

「是因為我……看見了那東西的緣故吧。」

「才不是那樣呢。」隔了好一陣子,外婆才如此答道,「小祐的病,又不是這會兒才知道的。跟餓鬼一點關係都沒有啦。」

確實可以這麼說。但是,也可以不這麼說。

餓鬼的詛咒究竟是怎樣的東西,她無從知道,然而如果被盯上的,是那個家裏最最弱小的成員——

「起風了呢。」

屋子裏靜得出奇。

陣陣強風呼嘯過山林發出的聲音,無比清晰地鑽進他們的耳朵。

「那個聲音……」

伴隨着轟轟地翻捲着氣流的風聲,她似乎隱約聽見了一個汽笛般的聲音。那聲音,彷彿離得很遠,又彷彿近在咫尺,簡直就像是在自己耳邊鳴響着一樣。

「我聽見餓鬼的聲音了。」

「小美,你快清醒一點!哪有甚麼聲音啊!」見阿佐美視線遊移地邊說邊望着天花板,外婆當即不安地握住她的手說道。

「這麼說起來,外婆……今天看到的那些東西裏頭,還有小孩子的餓鬼來着。」

「小孩子的?」

「嗯……有一個大個子的餓鬼,在它周圍還有兩三個很小個的……那些應該就是還沒長大的餓鬼吧?」

岩石上蠢動着的,那幾個小個子的白色身影,在腦海裏浮現出來。它們果然就是小孩子的餓鬼吧,好像很懼怕阿佐美似的,紛紛逃到成年餓鬼身後躲了起來的那些小傢伙。

那個大個子的餓鬼,是父親或者母親嗎?

光是那樣去想,就有一種十足離奇的感覺。

實在很難想像,那樣詭異至極的生物,也會像普通家庭一樣生活。

真是的,那些生物……到底是甚麼呀!

阿佐美正想得入神,玄關處忽然響起了電話鈴聲。

她條件反射性地望向牆上的掛鐘,才發現過了零點。

外婆猶如生了彈簧似的猛地站起,向着電話小跑過去。

「小祐他,怎麼樣了?」

就連一直慢聲細語的外婆,也焦急慌亂起來。

阿佐美站在外婆身後,使勁豎起耳朵,試圖聽清話筒那頭其實根本無法聽清的聲音。只能勉勉強強聽出是個男人的聲音。一定是舅舅吧。

「啊——」

突然,外婆的嗓子眼裏冒出一個像是脖子被勒住的聲音。

「怎麼會……怎麼可能!」

與此同時,話筒從外婆手裏滑落下來,「咚」一下砸到地上。外婆則有如徹底虛脫般地,一屁股坐倒在陰暗冰冷的走廊上。

「喂?喂?」

阿佐美代替外婆,拿起了話筒。原本並不想去接的,但又不好就那樣置之不理。

「啊,是小美啊。祐介他……他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行了。」舅舅哽咽着說道,「你好不容易來這麼一趟,結果出了這樣的事,抱歉了。不好意思啊,待會兒麻煩跟你媽電話聯繫一下好嗎?還有,拜託你外婆,幫我們作一下接回祐介的準備。暫時只要先鋪上被褥就可以了。」

舅舅的聲音聽起來遠遠的,就像是在另一個遙遠世界裏跟她通話。阿佐美雖然對每句話都一一作了回應,實際上卻連一句都沒聽進去。

「外婆……舅舅說,要先鋪好被褥。」電話掛斷之後,阿佐美一麵放回聽筒,一麵怔怔地說道。

「外婆——」

她強忍着眼淚,抬起手來,搭在外婆肩上。

「小美……」

外婆木然張嘴,發出了一個幹澀得有如從唇齒間生生擠出的聲音。

「小美,你……是來做甚麼的?」

阿佐美下意識地收回了放在外婆肩上的手。

「你,故意跑來這裏,到底要做甚麼呀!」

啊,真的呢——自己究竟是為了甚麼,才來到這個鄉村小鎮的呢?明明哪裏都不再是自己的容身之處了。

不,是明明在這世上的任何角落,都已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了。

那樣想着的時候,遠方再次傳來了汽笛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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