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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不可思議

一遍老爺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8

01

我來說個從前的故事吧。

那是昭和四十年代初期——將近四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呀,大阪的萬國博覽會召開在即,小樂隊、保齡球之類的事物風靡一時,是堪稱沸反盈天的一個時代。若說那便是「昭和元祿」【5】一詞所指的時期,興許會有幾位能明白吧。

不過,當時我生活的區域,只是地方城鎮的某個偏僻角落,與那個時代的喧囂無緣。

如今,那一帶經過徹底的規整,高級公寓和商品住宅排列得井然有序,已然是一片富有現代氣息的街區。然而,當我尚是個孩子時,那裏卻是一片密佈着小型木結構長屋的區域。而我們一家五口就住在那片區域一角的一間小屋子裏。

了解這片土地歷史的人會告訴你,那裏原本是一片品質頗高的住宅街,卻在戰爭的空襲中慘遭燒毀。戰爭結束後,臨時居住的木板房紛紛建起,就那樣組成了鱗次櫛比的街區。

回想起來,那些房子的朝向也好排列方式也好,全是雜亂無章的,以致道路時而極其寬敞,時而過度狹窄。說起來呀,那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向人們訴說着毫無規劃地建設起來的街區便是這副模樣。環境設施之類的就更不存在了,下雨的時候土質的道路就變得泥濘不堪,起風的時候整個家裏都塵土飛揚。街區中心還有一攤終年不消的積水,那裏是孑孓和各種細菌的巢穴。

聚居在那樣一塊貧窮土地上的,注定是一些貧窮的人。

那裏大部分的居民都過着當日開銷、沒有結余的生活,其中也有不少像我們一樣的家庭——本應是家中頂樑柱的父親身患重病常年住院,全家因而過得十分艱苦。

要是換作現在,我們家的困難程度一定已經達到國家救濟標準了吧。但當時就連社會援助制度都是「建立中」的狀態,又哪有餘力向天下的貧苦民眾伸出援助之手……

為了擠出父親的住院費和家裏的生活費,母親不得不廢寢忘食地工作。她每天起早貪黑地踩着窗邊的那架縫紉機,默默地縫製着襯衫、裙子之類的東西,一邊工作,一邊還得照顧尚且年幼的弟弟和妹妹。母親當時的操勞一定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吧。儘管現在能夠如此平靜地講述那段往事,但那確是我的家族歷史中最為貧困的一個時期。

話說回來,我本人倒沒因貧困而感到如何痛苦。且不說周遭的人們都有相似境遇,就算再怎樣窮苦,畢竟是小孩子,總是懂得如何從玩耍中尋得快樂。

只要一截棒子在手,就足以讓人興致勃勃了。

當然,我時常覺得年幼的弟弟妹妹確實可憐。

由於家中生計困難的狀況長期持續,在我的記憶裏,我們這些孩子幾乎從沒得到過甚麼零用錢。那時候,我們就連在粗點心店買顆五日元糖球的錢都沒有——這跟當下那些泡在蜜罐裏長大的孩子比起來,真是堪稱笑談的窘迫了。

別人家的小朋友,就算再怎麼窮,那點錢總還是有的。大家都在買糖球、洋片和小徽章。然而,我和弟弟妹妹隻能眼睜睜看着朋友們買,自己甚麼也買不了。

畢竟,稍稍年長的我多少學會了忍耐。然而,一見到弟弟妹妹滿眼羨慕地望着別家孩子吃糖果,我就有些忍無可忍,極其不是滋味。我這個哥哥總想為他們做點甚麼。

我想到一個主意,把空的啤酒瓶呀可樂瓶甚麼的收集起來,送到小酒館去換退瓶費。一個啤酒瓶能換五日元,一個大號的可樂瓶能換十日元呢。

於是,我開始在離家稍有些距離的住宅區四處轉悠,收集別人家屋簷下擺放着的空瓶。儘管有時甚至是擅自帶走了空瓶,但畢竟處理那些積攢多日的瓶瓶罐罐是件挺費力的事,想來應該不會遭人抱怨吧。

我用這些錢讓弟弟妹妹在粗點心店痛快揮霍了一番,餘下的就攢進了自己的荷包。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有些效率低下(還請體諒我一次搬運十幾個空瓶的辛苦啊),但也確實是個頗具可行性的主意。

然而,往同一家酒館送瓶次數多了以後,就會被識破——「這些不是你買的東西吧」。所以,我特意跑去很遠的地方收集空瓶,到那些街區的酒館輪換着送瓶。

然而,因為畢竟還只是個孩子——有那麼一次,為了收集空瓶走得太遠,我不知道怎麼回家了。

直到太陽下山,夜幕降臨,依然找不着北的我只好哭着向派出所的巡警叔叔求助,被電單車載回了家。在那個年代,光是有電單車停靠,就會引人圍觀,所以我的迷路事件成了街坊鄰居間的一大話題。我不光挨了學校老師的批評,還被母親知道了收集空瓶的事,勒令禁止了我的「打工」活動。

失去了賺錢的手段,也就失去了為弟弟妹妹購買點心的能力。萬般無奈之際,住在附近的中山先生向我伸出了援手。

中山先生獨自住在附近的一間舊公寓裏,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叔。雖然說不上一臉陰森,但他常常皺着眉頭一副不太開心的樣子,總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感覺。

中山先生最顯著的特徵,莫過於他的左臂自肩部開始就殘缺了。我只聽說那是在戰爭中受重傷後被截了肢,卻對具體情況一無所知。

也許是對這點十分在意的緣故吧,不論天氣多麼炎熱,中山先生從來都只穿長袖襯衣。因為如果穿短袖的話,殘缺手臂的切口就會被人看見。雖然那個切口我一次也沒見過,但從他本人說的「見了可是要害怕的喲」來看,恐怕那個傷口癒合得並不光滑。

「浩輔,你小子,要不要來幫我的忙哪?」

有一天,在空地上跟弟弟妹妹玩耍的時候,我被中山先生叫住了。那是在我因為迷路被巡警叔叔開着電單車送回家後隔了沒幾天的事。

「我都聽說了哦,為了賺零用錢,到處找空瓶子送去酒館,結果成了迷途羔羊哪。哈哈哈,真是個失敗的傢伙。」一邊任由左臂那條中空的衣袖隨風飄舞着,一邊抽着喜利煙的中山先生說道,「要是平常的話,我肯定會狠狠地笑話你了,但是說到理由,那份想給弟妹買糖果吃的心思,實在有些催人淚下哪。既然是那樣,我也就不能坐視不理囉……怎麼樣,星期天來我這裏幫忙吧?」

「哎?真的嗎?」

「要是你保證向你媽保密,從早上到傍晚,給你一百日元。」

雖然記不得確切的報酬了,我想應該就是那麼多的樣子。因為中山先生也很困難,所以就算只是那麼點錢,也是他從牙縫裏摳出來的吧。順便提一下,那時候一碗素湯麵的價格大約是六十日元,所以一百日元的價值遠比今天高得多。

「我幹,我幹!讓我做吧!」

我不假思索地雀躍起來。能拿到報酬無疑是個喜訊,更讓我歡喜不已的卻是有幸當上中山先生的助手。要知道,中山先生是一位「耍鳥藝人」呀。

要問耍鳥是怎麼回事——

首先,請想像一個小小的竹編鳥籠。裝在小小的鳥籠裏的,是一隻可愛的山雀。從鳥籠的出口往裏,大約每隔五厘米就放有一道木樑,而那排木樑的盡頭,搭着一座小小的佛龕似的神社。神社裏頭,自然也有着小小的功德箱,垂着一條繫有鈴鐺的繩子。

耍鳥藝人打開籠門,讓小山雀銜住客人的香油錢。銜着錢的小鳥,會蹦蹦跳跳地走過每一道木樑(最後那道木樑甚至還恭敬地添上了神社的牌坊),把錢丟進功德箱裏,再用喙輕輕一拽繩子拉響鈴鐺,然後咚咚咚地跳過神社內的小台階,打開台階頂端那扇對開的小門,倏地鑽進裏頭,一眨眼工夫,便能銜出一枚小小的神籤來。小鳥繼而會將神籤解封,再由耍鳥藝人將解了封的籤交到客人手裏。

每個耍鳥藝人的方式或許都有一些細微的不同,但中山先生所做的,便是上述的這套程序了。

我呢,自從看過一回這樣的表演以後,就被那「小鳥求簽」的一幕深深地吸引了。在我看來,能像那樣操控自由自在的小鳥,實在是太帥了。

「啾啾還精神嗎?」

「啊,精神着呢。每天都『啾啾』地叫個不停來着。」

中山先生家裏,養着三隻接受訓練的小鳥,其中格外活潑的那隻便是啾啾了。雖說山雀本就是比較容易被人馴服的鳥類,但啾啾的外向非同尋常,還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它就跳上了我的手指呢。

「明天要在弁天神社廟會上表演,所以早上九點要趕到我家哦。你媽那裏嘛,就說跟朋友出去玩了之類吧。」

不用說,滿懷期待的我,度過了一個輾轉反側的難眠之夜。

其實,我與中山先生的初次結識,也是拜啾啾所賜。

那是在兩個月前的早春時節,我從學校回來的路上發生的事。

我當時剛剛跟結伴而行的朋友分開。正走着,一個不知是甚麼的東西突然落在了我的頭上。

甚麼呀?

由於來自頭頂的奇怪觸感,我本能地停下了腳步。就在剛才,我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有一小團甚麼東西從附近公寓二樓的某個窗子裏飛了出來。

感到那東西在蠢蠢欲動,我下意識地驚叫起來,並試圖用手掌把那東西拍下去。當時我滿心惶恐,生怕是被甚麼詭異的東西躥上了頭頂。

「喂,小兄弟,就那麼站着別動!不准動手!」

某處傳來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我當即僵在了原地。

我盡量保持腦袋不動,翻着眼珠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身穿白色襯衣、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在那棟公寓的二樓對我喊着話。

「這個,啥東西啊?」

事後,聽中山先生說——

當時的我已被嚇得氣若遊絲,對頭髮裏那個蠢動不安的東西懷着強烈的恐懼,用顫抖的聲音問了這個問題。

「小鳥啦,小鳥。我這就過去,你老實站着。」

這麼說着,中山先生縮回了探出窗外的頭。

「小鳥……」

稍稍冷靜下來以後,我確實聽見了頭頂上方猶如吹着小笛子一般的鳥鳴。

雖然我的腦袋絕不至於亂蓬蓬的,像個鳥窩,但對那隻小鳥來說,沒準還真有甚麼頗具魅力的地方呢。

要不了多久,中山先生拖着木屐從公寓門口跑了出來。當時的他自然穿着長袖襯衣,但其左臂殘缺的事實卻顯而易見。

「好嘞,小兄弟,別動喲。」

說時遲那時快,中山先生把手一伸。頭頂的分量頓時離我而去。

「哎呀,小啾啾!這樣可是不行的喲。」中山先生收攏手掌,輕輕抓着一隻小鳥說道。他的臉上微泛笑意,讓我對這位陌生的大叔感到由衷親切。

「不好意思啦,小兄弟,都怪我疏忽了。」

說罷,中山先生向我展示了手中小聲叫喚着的山雀。

活像戴着帽子似的茶色頭頂紋,小珠子一般亮閃閃的黑眼睛——我覺得它真是可愛極了。

「這傢伙,是叫啾啾嗎?」

「啊,對。剛才,我正在對它進行特訓……」

聽到特訓一詞,我不禁大為激動,立刻想到了電視裏熱播的棒球動畫。

「甚麼特訓?是要打敗誰嗎?」

「不是那樣喲。」中山先生像在考慮甚麼似的,停頓了片刻,才又問道,「既然讓你受驚了,就給個優待吧。小兄弟,要不要來看看特訓?」

我立馬就點了頭,繼而跟在那位大叔身後,踏上了那棟公寓的樓梯。換了現在的話,跟着素不相識的大人回家倒真是極其危險的事,但那個時代的社會遠沒有這般險惡,所以我也沒存甚麼戒備之心。

中山先生的家,是那種最普通不過的四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除了一個衣櫃和一台黑白電視機,就再沒有別的家具了。衣櫃上放着個像是箱子的東西,外面蓋着發黃的白布。我聽見從那裏頭傳來了笛聲般細小的鳥鳴,方才知道那是鳥籠。

「這樣子的,見過嗎?」

中山先生一麵說一麵用下巴指示着的,正是那個「小鳥求簽」的舞台道具。只見屋子一角擺有一張折疊式的桌子,上面放着個神社模型似的東西,模型門口還排列着一道道細小的木樑,就像是微縮版的田徑比賽用的跨欄。

後來我才知道,那便是所謂練習用的神社和棲木。

那套東西雖然比正式的表演道具製作得簡單粗糙,但像功德箱呀,繫有鈴鐺的拉繩呀,還有對開式小門,這些關鍵的部分卻一應俱全。

「來,好好看着。」中山先生關緊窗子,讓啾啾停到了棲木的起點上,「好嘞,啾啾,咱們再來一遍。」

停在棲木上的啾啾,起先隻是像在思考甚麼問題似的,頻繁地扭動着脖子。然而,一旦中山先生讓它銜住一枚十日元硬幣,它就忽然像被上了發條似的,噔噔噔地過起棲木來,直至跳到盡頭,把那十日元硬幣放進了神社門前的功德箱裏。

「那麼,接下去呢?接下去要怎麼做呀?」

那樣說着,中山先生用一根細如麥稈的木棒,指了指拉繩。啾啾於是按照指示,銜住粗繩(話雖如此,實際只有毛線搓成的編織繩一般粗細)末端,丁零零地鳴響了鈴鐺。

「對囉!啾啾真了不起啊!」

那樣說着,他從襯衫前胸的口袋裏掏出一些碾碎了的花生末來。正要習慣性地伸手遞給小鳥時,中山先生看了看我,忽又停下了動作。

「小兄弟,你來餵餵看。」

我接過花生末,放在攤開的手掌裏,向小鳥遞了過去。不怕生的啾啾於是「撲」地跳到了我的拇指上,啄起花生末來。

「再怎麼說,對象也只是小鳥吧?腦子才那麼丁點大,不耐心對待不行呀。」中山先生以略帶訴苦意味的語氣輕聲感嘆道。

可我哪還有心思認真聽他說話。隻怪啾啾實在太可愛了,我早已看得入了迷。

小憩結束,對啾啾的特訓繼續進行。

每當啾啾出色完成各個步驟,中山先生都會獎勵它花生末。

「不管是做甚麼,都得要誇着才行。要有耐心,有耐心哪。」

記得那天,我終究還是沒能看到取簽的一幕。但從那以後,我便開始隔三差五地往中山先生家裏跑。不用說,當然是因為想見啾啾囉。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在我們相識大約三週以後,啾啾便能順利地完成所有步驟了。從銜取香油錢開始,直到從神社裏取出簽來,用喙解封——那時的它,已能把這一整套表演完美地一氣嗬成了。

「真了不起!了不起啊,啾啾!」

我這一誇,中山先生就像誤以為自己得了表揚似的,用右手頻頻撓起頭皮。

那便是我與中山先生,還有小啾啾的邂逅。

02

第二天,我和中山先生去了城鎮附近的弁天神社。

中山先生的主要代步工具是單車。他將道具打包,放在車座後面的載物架上,再把鳥籠捆到上面。中山先生以單手嫻熟地掌控着車把,推車趕往各處的節日集市和廟會。

雖然被交代了「慢慢跟上來就是」,但我還是個幹勁十足地跟着單車一路奔跑的孩子呀,從來都不惜耗費體力。

每次單車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鳥籠裏都會傳來啾啾它們的叫聲,聽得我魂不守舍。

來到神社參拜後,我們便開始搭建舞台道具。用來放置道具的長凳,是由我從沒見過的、感覺有點兇的大叔提供的。

「那些人叫代管,是經營這個神社露天店的一批人。雖說有時也會像這樣借工具給我們,可他們要把四成的收入都提走呢。」中山先生把微型神社和功德箱交給我打點,自己則悠閒地抽着煙,這樣說道。

「不給就不行嗎?」

「不給不行哪,那就好比是攤位費一樣的開銷啊。」

就在我們進行這段對話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了透着悲涼的風琴聲。

「啊,討厭的傢伙們來了。」

一聽見那陣旋律,中山先生當即顯得有些不快,還向腳邊接連吐起了口水。

「那是甚麼音樂?」

「你去看看就是了。」

得到了中山先生的許可,我便沿着神社的參拜大道,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我很快就找到了待在大石燈籠前邊的那些人。

那是身穿白色和服的兩個男人。

兩人都戴着像是戰場上的士兵戴的帽子,其中一人的兩條手臂都從肘部開始,安着細細的金屬質的假肢。假肢的末端看起來跟曬衣夾似的,他把尖端插進地裏,擺出四肢着地的姿勢。另一個人就在他的身後,拉着風琴。那個人少了一條腿。

裝了假肢的人,臉上泛着朦朧的笑意,和着悲涼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地向參拜大道上來往的人們低頭行着禮。那情景,讓人看了不禁胸口陣陣酸楚。

「那就是當代的殘疾軍人啊。」

我從路過他身邊的人群中,聽見了這樣的話。仔細一看,那兩個男人的面前放着個小盒子,裏面丟着許多十日元、一百日元的硬幣。

我終於明白過來了。

那兩個人多半跟中山先生一樣,是在戰爭中負了傷、失去了工作能力的人。所以他們只能像那樣,以乞討為生。

就像之前提到的,當時是昭和四十年代。雖說那會兒距離戰爭結束都超過二十年了,然而不論經過多少歲月,那些人和中山先生他們所受的傷痛都是不會消失的。

那些人明明是為國效力才受傷致殘,為何會落得非要那樣做不可的下場呢?

我幼小的心中有了這樣的疑問——既然是在國家發起的戰爭中受了傷,國家就該好好保護那些人才對,難道不是嗎?

「喂,小兄弟。」

就在我心神恍惚地聽着軍人們的演奏時,突然被人從身後拍了肩膀。

「那種東西,要看到甚麼時候呀。做生意了。」

回頭看去,眉頭緊鎖的中山先生就站在身後。

準備好道具,中山先生抽了一根煙,接着便開始了工作。

「來來來,歡迎歡迎!可愛的小山雀替您求簽喲!」

老實說,具體的喊話內容我已記不清楚了。隻記得大致上是像這種感覺的話吧。

事實上,那些招呼客人的話,中山先生隻喊了沒幾句。因為生意一開張,反倒是客人們爭先恐後圍了上來。

「哇,小鳥哎!」

「好可愛啊。」

不論甚麼東西,小小的就會顯得可愛。隻消一直盯着,心頭便像是被小刷子搔弄似的,漾起一股難以克制的悸動來。如果親眼見到了這些小東西靈巧的表演,會變得坐立不安、心癢難耐,怕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這些小鳥,可真機靈哪。」

「能把錢好好塞進功德箱裏去呢。」

「還能拽着繩子,把鈴鐺拉響呢。」

圍在台子周圍的客人們,一個個都睜大了眼睛,注視着小鳥們的表演。若是看過一次的人,或許就能理解吧,「小鳥求簽」這個表演,實在太吸引人了。

銜着硬幣的小鳥,噔噔噔地跳過棲木,把錢塞進功德箱裏,然後拽一下繩子鳴響鈴鐺,再從神社裏為你選了簽銜出來——那身影真是可愛極了,讓人不由得樂在其中。

「小鳥求簽」的表演費用,是五十日元一次。以當時的物價水平而言,絕不是甚麼廉價消費,況且廟會上的露天店通常會比普通小店價格更高。縱然如此,興致勃勃的客人們,還是欣然掏起了腰包。

「好好好,不要擠。按照順序來嘛……錢呢,就請交給這邊的小兄弟吧。」

我的任務有好幾項,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維持客人們的秩序。準確無誤地記住報了名的每個客人的順序,替他們保管事先付好的錢,然後依次讓小鳥銜住那些硬幣。

不管怎麼說,中山先生畢竟沒有左手。

他的右手總拿着那根用來指揮小鳥的細木棒子。如果要做別的事,就不得不一次次放下棒子,非常麻煩。所以就由我替他完成其餘工作。

那些工作充滿了樂趣,甚至讓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名獨當一麵的「耍鳥藝人」。既能因為被同齡的孩子們投以欽佩的目光而深感自豪,又能賺到錢,就算讓我天天做事都行——我打心底裏這樣想。

「喂,浩輔。」生意開場大概一小時的時候,中山先生招手把我叫了過去,在我耳邊小聲囑咐道,「別盡是讓啾啾一個表演呀。會累垮的喲。」

正如之前所說,中山先生用於表演的小鳥,一共有三隻。早在工作剛開始那會兒,他就對我說過——如果光讓一隻小鳥做事會把它累壞的,所以要做到讓每隻小鳥按照順序交替着表演。

「話是這麼說……可是,就算我想讓小喳它們來幹,啾啾也會搶着把錢銜走的。」

「啾啾也真是的,傷腦筋喲。」

聽了我的話,中山先生顯得有些為難地皺起了眉頭。

每隻小山雀都有自己的名字。我想,中山先生肯定能把它們一一區分開來吧,然而對我來說,除了啾啾以外的山雀,怎麼看都是一個樣子的,沒甚麼區別。

要說為甚麼只能區分出啾啾的話,那是因為,它有着一個一目了然的大特徵。

它那茶色的頭頂紋裏,混着一小縷顏色較淺的羽毛,看上去恰好像是數碼「1」的形狀。

不過,只要看見過一回,就算不通過那個特徵,怕是誰都能把啾啾一眼認出來吧。因為,啾啾比任何一隻山雀都要活潑,總是靜不下來,在鳥籠裏跳來跳去。

除此以外,它對工作也特別積極。每次讓別的小鳥來銜硬幣的時候,它就會來個貨真價實的「橫插一嘴」,把錢搶走。

「真拿你沒辦法哪。」

看着啾啾一次次地從籠子裏搶着跳出來,中山先生終於無奈地搖搖頭,以客人無法聽見的聲音咕噥道。

直到今天,那天的經歷都是我十分珍貴的一段回憶。

它既讓我嚐到了當上「耍鳥藝人」弟子的滋味,又通過幫大人做生意,讓我比朋友們更早地見識了世態炎涼。

不過,那天也發生了一件有些討厭的事。

我記得,應該是中午前後那會兒吧,來了一個令人十分不快的客人。不對,那個人根本沒有求簽,所以或許不能稱其為客人吧。那只是個過路的香客。

「居然還有人在幹這種活計啊!」

我們正在做着生意,冷不丁地,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冒了出來。那是一個身形勻稱、頭髮半白、看上去早已年過六旬的男人。他戴着一副眼鏡,那厚厚的鏡片,用「啤酒瓶底」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

「做得可真是過分哪。這不是虐待動物是甚麼喲!」

那人說這話時,啾啾恰好從神社裏銜着個簽跳了出來。

「這位老爺,您說這些奇怪的話,不是讓我為難嗎?」對於眼鏡老人的話,中山先生生硬地笑着討好道。

「強行訓練這樣的小鳥,把它們當作賺錢的工具,這可是實足的壓榨呀。」

當時的我,還不太明白「壓榨」這個詞的含義,但從他的語氣中,我多少也猜到了,準不是甚麼好的意思。

「小鳥多可憐呀。」

真是個愛胡說八道的傢伙……我不由得這樣想道。

中山先生確實訓練了啾啾它們來表演,但至少在我看來,那絕不是強迫性的行為。中山先生是花了百倍的耐心,用啟發小孩那樣的和藹口吻,教着啾啾它們學藝。當它們表現出色的時候,他還會給予稱讚和褒獎。那樣的做法,到底有甚麼過分的嘛。

「啊,小朋友,你不這麼覺得嗎?」

見中山先生吞吐不語,眼鏡老人轉而如此問我。我稍稍一想,答道:「也沒有……強行……訓練它們呀。」

「哈……這位小朋友,說話也很奇怪嘞。山雀嘛,一般都是生活在山裏邊的吧。把它們抓了來,還訓練它們進行這種表演,你不覺得很過分嗎?難道說,是小鳥們一心要學習這個本領,才飛來的嗎?」

「這……」

被那麼一說,我當即啞口無言。我不得不承認,那個人的話確實也有一定的道理。

「這位老爺,您就放過我們吧。」我於是向中山先生投去了求助的目光,而他則以多少顯得有些低聲下氣的口吻,對那眼鏡老人如此說道,「再怎麼說,也不至於要妨礙像我這樣的人的生意吧?」

眼鏡老人於是瞥了一眼中山先生的左手,接着「哼」了一聲,然後嘟嘟囔囔地嘀咕着什麼,轉身走了。現場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掃興,圍觀的客人裏頭,有好幾個都一同離去了。

「真是個討厭的老頭子。」待那老人的身影徹底遠去,我對中山先生小聲說道。

「不管甚麼事,光拿嘴說都是簡單的。」中山先生皺着一張臉,就像嚼着什麼苦果似的,然而到底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道。

03

不可思議的事,是在幾個月後發生的。我記得,那會兒正是秋色漸深、天氣驟涼的時候。

那天早晨,我和住在附近的朋友結伴去上學。

我們邊走邊聊着前一天的電視節目,正要從中山先生住的公寓樓前經過時,像是在等待着我的到來似的,中山先生從窗口探出頭來:「浩輔,有點事要跟你說,放了學能來我這裏一趟嗎?」

中山先生當時的語氣,聽上去似乎比平時還要煩躁許多,以至於同行的朋友當即問了我:「那個大叔,該不會是流氓吧?」

放學以後,我按照吩咐去了中山先生的家。由於反複敲門無人回應,我便自作主張地推開了門,卻看見中山先生正在屋子一角,枕着手臂輕聲打鼾。窗外是秋日爽朗的晴空,日照條件惡劣的室內卻一片晦暗,有如黃昏。

搞甚麼呀,把人家叫過來,自己卻在睡覺。

我悄悄靠上前去,又發現中山先生的鼻息中,還混雜着些許酒氣。原本沒有工作的時候,中山先生在大白天喝酒並不是甚麼稀奇事,所以我也沒怎麼往心裏去。

不知是否應該叫醒中山先生的我,決定先跟啾啾它們打個招呼。小山雀們的鳥籠,還同往常一樣,放在衣櫃的上面,被一塊明顯泛黃的白布遮蓋着。

我輕輕掀起了布罩,籠子裏的小鳥當即慌張地在棲木上來回跳了起來。奇怪的是,那裏只有兩隻小鳥,而且頭上都沒有「1」字形的紋路。

啾啾不在呢。

說不定是在稻草紮的鳥巢裏——如此想着,我又從各個角度仔細查看了一番,然而,依舊沒有發現它的身影。

到底怎麼回事啊?

就在這樣想的時候,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叮叮噹噹的……細小的鈴聲。

當然,屋裏只有一處地方能發出那種聲音。那便是一直放在屋角那張桌上、練習用的舞台道具。由於正式場合使用的道具組裝起來十分麻煩,所以在小鳥練習的時候,總是使用那個練習台。當然,那裏除了比較陳舊、粗糙又有些髒以外,跟正式道具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不同。

我於是漫不經心地向那舞台望去。那裏垂掛着像是用毛線編成的繩子,上頭還繫着小小的鈴鐺。小鳥們打開神社那扇對開的小門之前,必定要用嘴巴銜住繩子,拉響那個鈴鐺。

是風嗎?

正在我那樣想的時候——微型神社的那扇小門,就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拉着似的,輕輕地敞開了。

要讓小鳥用嘴就能對付,那門當然是做得很輕巧的。而且,就連合葉上的螺絲都是擰鬆了的。所以,只要迎上一絲小風,就會自然而然打開。可是,那一刻我所看見的動靜,絕不是單純的風吹開了門……而像是有甚麼東西拽着門上的繩子,把門拉開了似的。

是的,沒錯。從那扇門的動靜裏頭,我感到了一種意識。

會是甚麼呢?

我輕手輕腳向那個練習用的舞台道具靠了過去。

若是啾啾藏在那裏,我斷然不會覺得有甚麼不可思議。然而,任憑我如何找尋,就是不見小鳥的蹤影。

我一麵用手指合上敞開的神社小門,一麵在頭腦中反芻着方才目睹的情景。怎麼想都覺得,那門並不是自己敞開的。

「啾啾。」

我試着小聲呼喚起來。那一瞬間,在神社前排列着的棲木那裏,又傳來了幾下乾脆的響聲。那是噔、噔、噔三記連續的聲響——就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小鳥,在那上面跳過。

剛才那個,是甚麼呀?

就在這時,背後突然響起了清醒過來的中山先生的聲音。

「啾啾它,死啦。」

回頭看去,只見橫躺着的中山先生高高地揚起了一條腿,然後借勢坐了起來。比起用一隻手支撐身體勉強起身,反倒是那樣做來得更快。

「您剛才……說甚麼來着?」

「啾啾死了。」

「不可能!」

「要是別的事就罷了,我可沒興趣拿活物的生死開玩笑。」中山先生用單手嘩嘩地撓着頭皮,說道,「昨天啊,它在鳥巢中間,不聲不響地就死了……你去看看電視機下面那個櫃子。」

我按照他的話,望向那個用來擱黑白電視機的櫃子。那是一個兩層的置物櫃,下層放着些舊雜誌和郵寄物品,上層則雜亂無章地塞着諸如指甲鉗、理髮剪之類的小東西。

我注意到,在那堆小東西中,放着一個白色的小包裹。包裹的外形就像一隻細長的船,裹布是一塊白紗手帕。小小的,即便是當時的我,也能用手掌將之完全容納。

「那是啾啾。」中山先生板着臉說道。他看上去還像早晨上學途中見到時那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情緒惡劣。

不可能……

光聽中山先生這麼說,我當然不會立刻相信。

「可以打開看看嗎?」

「可以是可以,輕着點。」

依照中山先生的囑咐,我輕輕地拿起了小包,默默揭開裹布一角,映入眼簾的,是那熟悉的茶色小腦袋。

沒錯,正是啾啾。頭上有着細細的一道顏色略淺的紋路,就像是阿拉伯數碼「1」。

「啾啾……啾啾,醒醒。」我忍不住大聲呼喚起來。

為甚麼會這樣——在我腦海中盤旋着的,唯有這一個問題。明明就在兩三天前,還在籠子裏歡蹦亂跳地飛來飛去,怎麼會突然就死了呢?

「這事我也想不明白……既沒有生病的樣子,又是正常進食的。真的是,直到昨天晚上還很精神來着。」中山先生對雙手捧着啾啾屍體的我這樣說道。那個小小的屍體,竟然只有乒乓球那麼重。

「本來打算馬上把它埋掉的,但是又想到,浩輔一定也想跟它道個別吧。」

感覺到啾啾的身體輕輕的分量停留在手掌心裏,我不禁淚如泉湧。

那麼輕、那麼小的身體——它一定比我想像中更容易受傷,更脆弱。那是一個看上去充滿活力,卻會因為一丁點風波就丟了性命的無比纖弱的小生靈。

「對了……剛才,這個神社裏頭,有點怪怪的。」

哭過一陣以後,我向中山先生講述了方才看見的奇異景象。舞台上分明沒有小鳥的身影,卻像是啾啾正在演出似的,響起了鈴聲,隨後神社的門便會開啟。

「我知道。從早上到現在,見過很多次了。」

中山先生把一個大煙灰缸拉到手邊,隨即叼起一支煙來。他用右手握着廉價火柴的大盒子,單手嫻熟地擦起了火柴。

「那多半是啾啾吧。」

「哎?」

我不假思索地抬起頭,向一臉苦澀的中山先生看去。

「說不定它還沒察覺自己已經死了吧。」

那怎麼可能——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練習用的舞台那頭,再次傳來了鈴聲。驀然望去,只見神社的入口,那兩片小小的合葉,輕響着敞開了。跟剛才一樣,就像是有甚麼東西,有意識地打開了小門。

「一定……在那裏的……啾啾它。」

這樣說着,中山先生點着了煙,深吸一口,然後如同嘆息般地,吐出一大片灰色的煙霧來。

啾啾的……靈魂?

即便這樣去想,我也絲毫不覺得可怕。

一定是像中山先生說的那樣,啾啾它就在那裏。畢竟只是那麼小的一個生命,倘若成了靈魂,也會是小小的吧。所以它製造的靈異現象,還是那麼小小的。

「幫它把門關上。」

被中山先生這麼一說,我輕輕走到神社跟前,用手指推上了敞開的小門。然而,五分鐘後,門又再次敞開了。不用說,在此之前,鈴聲如期而至。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神社,手裏一直捧着啾啾的屍骸。
04

那個小小的靈異現象,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從啾啾死去的秋天開始,直到第二年正月過後,當真是一日不休地……進行着。

雖然我沒有每天去看,但中山先生是這樣說的。

神奇的是,據說那個情況的發生僅限於白天。或許是啾啾的靈魂跟它生前一樣,到了夜裏就會睡覺吧。又或許是,山雀的眼睛在晚上就甚麼也看不見了。

我也曾多次造訪中山先生的家,靜靜觀看那份小小的神秘。只要是去了,就必定能夠聽見鈴鐺作響,看見小門輕啟。

然而除此以外,就再沒發生甚麼了。

儘管啾啾活着的時候,是那種一刻也靜不下來的性子,可我既沒有感覺到它在屋裏飛來飛去,也沒有發現它在練習用的舞台道具周圍來回跳騰的跡象。它只是一味地重複着——重複着拉響鈴鐺、打開神社小門的過程。

想到早已沒了肉體卻繼續着表演的啾啾,有時真讓我不堪忍受。希望它能永遠留下來的念頭當然也是存在的,可我更希望……要是啾啾的靈魂能早一點升入天堂就好了。

果然還是……太可憐了。

就在一次次地見證着那個靈異現象的過程中,我的心頭忽然湧起了這樣的想法。

不知怎麼的,我竟開始覺得,那日在弁天神社廟會上,那個戴着厚片眼鏡、出言責難的老人所說的話,其實很有道理。

啾啾它,確實還是不要被訓練得能做甚麼表演,就自由自在地棲息在山林裏比較幸福吧。在自然的林木間生活,在自然的倫常中死去,那才是小鳥的幸福。一定是這樣的。

「那麼,浩輔是認為,我做了很殘忍的事情囉?」

忘了是甚麼時候的事了,有一次我說漏了嘴,把這個壓抑在心裏的想法講了出來。當時,我也是待在中山先生家裏,看着啾啾的幽靈安靜地重複着那個小小的不可思議。

聽了我的言論,中山先生眉頭緊鎖着那樣問道。

「殘忍倒不至於……但是我想,也許啾啾它,是想在山林裏生活的吧。」

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現在回想起來,對着看上去那麼兇悍的中山先生,還真虧我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那或許也有道理吧……但我覺得,啾啾它是很樂意表演的喲。浩輔不也看到了嗎?那傢伙,想把其他小鳥的份也全都包了呢。」

儘管事實確是如此,可那到底是不是幸福,就只有問過啾啾自己才知道了。說不定它是為了取悅我和中山先生,才勉強自己那樣努力——

這種推測或許有些荒唐,但我總覺得,如果是那個聰明伶俐的啾啾,還真有可能存着那份心思。

中山先生聽我那麼一說,又用諄諄教誨般的口吻說道:「浩輔,你還記得那次弁天神社廟會上見過的那些傢伙嗎?」

「哪些傢伙?」

「就是那些拉風琴的傢伙嘛。」

我想起了在參拜大道一側乞討的殘疾軍人——

失去了一條腿的那個人用風琴彈奏着悲傷的旋律,另一個兩條小臂都裝着假肢的人則以四肢着地的姿勢,忙碌地向過往行人低頭行着禮。

「那些人跟我,遭遇都差不多。為了戰爭那種愚蠢至極的事,活生生地受傷致殘,白白浪費了一生……即使是那樣,國家發放的補貼,卻跟麻雀眼淚似的,少得可憐。這就好比,明明是拚了命地工作,結果卻被強行壓上了國家的債務哪。」

當時我年僅八歲,還不太理解中山先生的話,反而在琢磨他到底想說甚麼……

「作為被迫負債的人,當然是難以忍受的。但是,既然落到這個地步,就只能靠自己活下去了。國家和政府甚麼的,再也不受他們的蒙騙了。必須用自己的方式賺錢,而不是靠別人的同情生存下去!」

中山先生抽着煙說出了這樣一番話。雖然至今沒能明確他對尚是孩子的我說那些到底想要傳達甚麼,但我猜他一定是想說,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盡量有尊嚴地生活着吧。

「我覺得,啾啾是心甘情願地做着表演的……我相信是那樣的。」

這麼說着,中山先生的臉上浮現出了與他本人並不相稱的笑容。我們交談的時候,啾啾那小小的幽靈,依舊在光線微弱的屋子裏,重複着拉響鈴鐺、打開神社小門的過程。

不過那樣的中山先生終究還是捨棄了「小鳥求簽」的行當,那是過完年後不久發生的事。

在此之前,他仍用兩隻山雀繼續做着生意,可不知怎麼想的,突然就把所有的道具都給處理了。

「怎麼了,這麼突然?」看見那些最重要的生意道具被丟棄在堆垃圾的地方,我下意識地這樣問道。就連啾啾的幽靈不停表演着的那個練習用的舞台道具,也混在那裏頭。

「就是因為這種東西還在,啾啾才進不了天堂。我會再找別的事做的。」

我不覺暗暗納悶。這個決定跟他之前說的話顯然自相矛盾。一定是有甚麼別的考慮吧,我於是不厭其煩地追問起來。

「圓穀不是死了嗎……」

中山先生用腳狠狠踩踏着那些道具,丟下了這樣一句話。

他所說的圓穀,就是東京奧運會上摘取了銅牌的馬拉松選手圓穀幸吉。他滿載着在下一屆奧運會上奪金的期望,卻被病痛和抑鬱所困擾,最終用剃刀割斷頸動脈,結束了生命。

後來才聽說,甚至就連與戀人結婚的請求,也沒能得到批准,他就像是一台機器,只是一味地接受命令繼續奔跑下去。短短一頁的遺書浸透了悲傷,隻消讀上數行便會熱淚盈眶,結尾處的那句「我再也跑不動了」更是讓人聲淚俱下。

我知道,如此指摘確實有些草率,然而,圓穀選手乃是奧運會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的犧牲者——這樣說或許也並不為過吧。

「在電視上看到圓穀自殺的新聞時,啾啾的幽靈還是那樣,不停地拉着鈴鐺,開着那扇神社的門……也不知怎麼的,我一下子就忍無可忍了。」

那時的我,根本無法理解中山先生的心情,但要是換作現在,我就能稍稍理解他一點了。

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裏,那個在無盡的憂傷中走向了生命終點的圓穀選手,和死後仍然繼續着表演的啾啾,以及曾在戰爭中痛失左臂的自己,複雜地重合在了一起吧。

「浩輔,過來幫我個忙。把這個作怪的小房子,給我弄破囉,這樣一來,啾啾應該就能進天堂了。」

依照中山先生的吩咐,我把「小鳥求簽」用的道具,連踩帶掰地拆了個粉碎。

那麼做究竟對不對,我無從知曉。

然而,當時的中山先生,確實是緊閉雙唇一臉嚴肅的模樣。不知是否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眼眶看上去竟是濕潤的——也許種種情感正如潮湧一般,在他心中激烈碰撞着吧。

後來,父親從大病中奇蹟般地康複,在附近的城市找到了工作,我們一家也終於脫離了那個貧困的街區。

我只記得,分別時,中山先生是在附近的一家彈球遊戲房裏工作的,但那之後,他的境遇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至於啾啾的靈魂,究竟有沒有安然升入小鳥的天堂,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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