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的國度 - 一遍老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孩子們的國度

一遍老爺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8

這些,都是很早以前的故事……
第一話 冬·雪女

雪國的大山腳下,一座小村莊裏,女孩和子與父親、哥哥一同生活着。這個家,沒有母親。

沒有母親,對孩子來說往往是很艱辛的。和子也不例外,她從小就不得不對許多事情默默忍耐。

到了小學二年級,和子已變得相當能吃苦了。縱然如此,她有時仍不免羨慕身邊的朋友。

比如說,她的父親和哥哥都不知道怎樣梳出漂亮的髮型,也不會把絲帶紮出各種花樣。從小到大一直頂着童花頭的和子,只要看見朋友們梳着俏麗的麻花辮,就會羨慕得淚眼汪汪。

每當那樣的時候,她總是神情落寞地問着兄長同一個問題。

「哥哥……為甚麼我們家沒有媽媽呢?」

「不曉得。」

即將升入中學的哥哥,卻總是一臉不耐煩地這樣答道。而且說完這句便沒了後話,對話就此宣告結束。

但有那麼一次,哥哥給出了不一樣的答案。

「我們的媽媽,在生下你之後不久,就離開這裏了。」

「為甚麼呀?」

「不曉得……不過,據說現在是在東京。」哥哥輕輕撫摸着和子的頭,囑咐道,「和子乖,記得在爸爸面前別提媽媽的事噢。」

雖然不明白為甚麼,但既然哥哥說了,就一定是那樣比較好。和子愣愣地點了點頭。

東京——那個地方距離家鄉到底有多遠,和子無從想像。她曾聽住在附近的一位去東京打工的大哥哥說,他坐了一整晚的電車才到那裏。那一定是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吧。

在電視裏看見的東京,是一個高樓大廈到處聳立的地方,那裏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打扮時髦的女人隨處可見。媽媽一定也穿着漂亮的時裝,蹬着細細的高跟鞋,燙着迷人的卷髮吧。

話說回來,媽媽在那麼遠的地方做甚麼呢?

學校裏的老師都說,對父母來說無論甚麼都沒有孩子重要……

所以,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孩子們千萬不要跑到河邊或進山玩耍。

既然如此,媽媽又為何丟下最最重要的她和哥哥,非跑去東京不可呢?

起初,和子怎麼也想不明白。可是有一天,她終於找到了答案。因為她在學校的閱讀課上,讀到了《雪女》的故事。

雪女化作人間女子,與一位青年樵夫結成了夫妻。可是,樵夫違背了他們的約定,雪女只好回歸山林。他們生下的子女,從此失去母親。結局雖然悲傷,但那是雪女的宿命。

讀完這個故事,和子有些懵懂地想——媽媽一定也是雪女吧。因為爸爸違背了某個約定,媽媽才丟下哥哥和自己,一個人去了東京。對了,從前的雪女是要歸隱山林的,而現代的雪女則會藏身在大東京。說不定她在東京,還有很多雪女的同伴呢。

啊,一定是這樣的——和子心裏怦怦直跳,為自己的想法激動不已。要不是那樣,媽媽是絕不可能丟下最最重要的孩子一去不回的。因為,媽媽她必須遵循作為一個雪女的宿命。

這下,和子好像全明白過來了。不僅如此,她甚至開始自豪自己擁有一個雪女母親。

到了天際浸透茶色、冷風開始肆虐的時節,那一天,從早晨開始天空就雲層密佈,彷彿整個村莊乃至上空都被一塊白布包裹着。和子背着紅色的雙肩書包,獨自走在黃昏時分的田埂上。這是她放學回家的路。

忽然,一個白乎乎的東西,輕飄飄地從天而降,撫過了她的臉頰。

是雪花!

和子住的這個村莊,一年中有大半年都被積雪覆蓋。

有時候,積雪沒過了膝蓋,讓行走變得舉步維艱;有時候鵝毛大雪撲麵而來,人雖睜着眼睛,卻甚麼也看不清。雪天的生活充滿了艱辛。即便如此,時隔數月又見雪花,仍會讓人暗自覺得欣喜,着實有些不可思議。

和子抬起頭仰望天空,飄飄蕩蕩的雪花落在她的臉頰和額頭上,冰涼冰涼的感覺。天空是昏暗的,然而定睛看去,卻還泛着些若有似無的紅。

雪花靜靜飄落隻在最初的一瞬,沒過多久,便以鋪天蓋地之勢飛舞起來,彷彿夏日的驟雨,轉眼便化作了鵝毛大雪。光禿禿的田埂上,頃刻間覆上了一層白霜,就像是撒着砂糖的黑麵包。

和子時而用手接着雪花,時而仰望蒼穹,着迷般地轉着圈。照這勢頭下去的話,夜晚來臨之前,積雪就會很厚了。明早睜開眼睛,看見的將是無邊無際的雪白。

就在這樣想着的時候,和子嗅到了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像是花香,又像是聖誕蛋糕甜甜的忌廉香味。

那股香味是從哪裏來的呢?和子使勁吸着鼻子,想要找到氣味的源頭。可是,四周除了田地,甚麼也看不到。和子把手放在額頭上,像警察叔叔敬禮似的,四下裏張望着。

片刻之後,她那左顧右盼的小眼睛,突然停止了搜尋。

和子所在的田埂前方,有一個極緩的坡。坡的那邊,是成片的民居,這邊則是田地。小坡就像是一道分界線。

就在那小坡附近,某個三角形狀的東西慢慢地移動着。細看之下,她發現那似乎是一名身着白色大衣的女子。之所以會覺得頭髮也是白的,應該是她用白色披肩包成「真知子卷」【3】的緣故吧。

不知怎麼的,和子開始在意起那個人來。

那女人走路的姿勢,跟村裏的女人們很不一樣。她始終筆挺着腰板,看起來似乎有些高傲。一定是穿着高跟鞋的緣故吧……和子想。

和子開始快步走起來。可當她走到小坡上時,女人的身影卻不見了。剛才的甜香氣味,又在四周蔓延開來。那氣味,就像在朋友小美家裏惡作劇時塗過的小美姐姐的口紅。

是媽媽!和子冷不丁地想道。

一定是因為當雪女的母親翩然造訪,才會忽然下起雪來的。

環顧四周,那個女人的背影又出現在了遠處。她並沒有往民宅的方向去,而是漫步在田邊的小路上。

媽媽隻見過嬰兒時期的和子。

若不主動打招呼,隻怕她不會想到我就是和子吧……

這樣想着,和子向着那個雪白的背影追趕起來。書包裏的課本和筆記本激烈地跳動着,鉛筆盒裏的橡皮擦也在不安分地蹦個不停。她瘦小的背脊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一切。

不一會兒,紛飛的大雪中,女人的身影便清晰可見了。跟想像中一樣,她穿着茶色的高跟鞋,提着白色的手提袋。打扮得那麼時髦,一定就是從東京趕來的媽媽了,絕對沒錯。

那樣想着的瞬間,和子忽然腳底一滑,撲在了地上。書包裏的東西,也稀哩嘩啦地順勢撒了一地。她下意識地想要哭泣,卻只是噙着眼淚拾起那些東西,趕緊塞回了包裏。

雪,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的雪片猶如一道道輕薄的帷幕,將和子層層圍困,無情地遮去了女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媽媽!」

和子忍不住大聲呼喊起來。遠遠地,那個女人應聲停下腳步,緩緩回過了頭。

那張潔白的面孔,在飛雪的帷幕中依然清晰可見。塗着口紅的嘴唇揚起了溫柔的笑,即便離得那麼遠,也看得清清楚楚。

轉過身來的女人,向着和子伸出了手。

果然是媽媽!

和子抽泣着,向那女人奮力跑去。

可是,不知道為甚麼,就算她再怎麼追逐,卻始終無法靠近那個女人。更糟糕的是,一旦稍稍放慢腳步,那個身影便會有如被風吹走似的飄然遠去。

和子不顧一切地奔跑着,奔跑着。

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女人的身影,像燃着的火柴被吹滅一般,倏地消失了。

「媽媽……」

晃過神來的時候,周圍已是一片雪白。

回頭望去,來時的路早已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中,左右上下,到處都是白雪皚皚。

村裏那座不管站在哪兒都能一眼望見的高壓線鐵塔,已然無處尋覓。就連本該是近在咫尺的田地,也完全看不見了。

「媽媽!」

即便聲嘶力竭地吶喊,映入眼簾的卻只有雪、雪、雪。

不知不覺間,和子踏進了雪白如晝的黑夜。然而女孩心中,卻絲毫沒有折回的念頭。

「媽媽,是和子啊。」

和子不知疲倦地呼喚着母親,狂奔在漫天飛雪中。

第二話 春·一寸法師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飛奔回家的路上,隆誌的腦海裏始終盤旋着這個問題。

到底是怎麼了,竟會做出那種事來?隆誌拚命尋思着,可是,就連他本人都想不明白。錢,明明是帶着的。

早就想要了,間諜筆記——那種文具超帥氣的,把能溶解在水裏的紙張、箭頭信封和讓文字隱現的神奇鋼筆湊成了一套。當初看見祐司帶着這套筆記,隆誌心中實在羨慕,於是下定決心攢起了零用錢。

他花了一個多星期時間,才攢下這一百八十日元。等買到了筆記,就跟祐司一起玩間諜遊戲,這是他倆的約定。

可是,為甚麼竟會做出那樣的事來呢?

在學校附近的文具店買間諜筆記的時候,趁着店裏的大叔背過身去的間隙,隆誌把筆記偷偷藏到了襯衣底下。

「小弟弟,這樣可不行噢。」

隆誌忐忑不安地向外走去,正要跨出店門,卻被人從身後抓住了肩膀。原來店裏的大叔早就看穿了隆誌的小動作。隆誌手一鬆,藏在襯衣下的間諜筆記就落到了腳邊。

「沒有錢的話,是買不了這個的噢。」

隆誌都上小學三年級了,對這點當然十分清楚。可是那位大叔,就像在對很小的小朋友說教似的這樣說着。

「對不起!」

隆誌說着從口袋裏掏出那一百八十日元,往身邊的櫃台上一放,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身後明明傳來了那位大叔喊他的聲音,他卻渾然忘我,只是拚命跑着。

究竟是為甚麼,居然做出了那種事呀——隆誌一麵奔跑,一麵苦苦思索着。

那個文具店就在學校附近,所以夥伴們都去那裏買文具。隆誌六年級的姐姐,也經常去那裏買本子和自動鉛筆芯。大叔肯定會把隆誌做的事情告訴他們的。

這麼說起來,大叔還經常會去學校,隔三差五就要去校務辦送繪畫紙呀萬能筆呀之類的文具,他都見過不知多少回了。那麼,班主任青山老師也會很快知道這事。老師一定會對他大失所望吧。

跑着跑着,隆誌哭了。

一百八十日元對他來說確實數目不小。那是他攢下每天二十日元的零用錢,又把家裏的空可樂瓶全部送去小酒館賣掉,才終於湊齊的錢。

所以,要把這錢花掉,真的有點捨不得。

可是,那樣想根本就是個錯誤。早知如此,一開始就應該老實把錢付掉。為這區區一百八十日元,他居然做了那樣要命的事。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回到十分鐘以前,從他走進文具店的那一刻開始,重來一遍。

「隆誌。」

跑到離家很近的地方,他撞見了騎着單車的媽媽。看來她正要去買東西。

「瞧我這記性!本來還想拜託隆誌,要是去小山的話,順便把姐姐的胸牌也買了……這都去過了吧?」

「小山」是剛才那家文具店的名字。除了文具,那裏還出售學校指定的體育用帽、別在胸口的姓名牌之類的東西。

隆誌小聲答道:「嗯,去過了。」

「那就沒辦法了,待會兒從超市回來的路上,媽媽自己去買吧。」媽媽一無所知地說着。

屋漏偏逢連夜雨!媽媽曾跟他一起去過文具店購買作為生日禮物的玩具模型,所以大叔認得她。

「令郎啊,偷了東西呢……」

他一定會跟媽媽告狀!

完了,徹底完了……

自己的所作所為很快就會被媽媽知道,還會被青山老師知道……會在朋友中間傳得人盡皆知。

「隆誌,你怎麼了?好像臉色不太對嘛。」媽媽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甚麼啦。就是有點累了。因為今天好像有點熱……那我回家去了。」

「沒事就好。鑰匙就放在花盆底下喲。」

隆誌跟母親別過,往家的方向跑去。

怎麼辦!怎麼辦!

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裏,隆誌徑直走進了自己和姐姐的房間。他一直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隆誌一頭趴在書桌上,開始啜泣,一遍又一遍反省着一時衝動犯下的錯誤。可是,無法補救了。

覆水難收的道理,他懂。

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哭得倦了的腦海裏,恍惚間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隆誌起初是想躲進這屋子的壁櫥裏。但是,若不把玩具箱和姐姐的衣物箱拿出來,那裏面就根本沒有足以藏身的空間。最重要的是,如果看不到自己,媽媽肯定會直接來這屋裏找的,那就只有被抓到的份了。

第二個想到的,是爸媽屋裏那個洋裝衣櫥。打開櫥門,只見爸爸的西裝和媽媽的大衣整整齊齊地垂掛着。隆誌撥開這些衣服,鑽進了衣櫥裏。儘管防蟲劑的氣味熏得他暈頭轉向,但這裏的確是個不錯的藏身之處。

可是,還有個很頭疼的問題。衣櫥的門,必須從外側用力推按才能合緊。要是像現在這樣微微敞開不關嚴實,很快就會被發現的。沒辦法,躲進衣櫥的打算也只能放棄了。

這可真是棘手。

到底藏在哪裏才好呢?隆誌家的房子,是那種再平常不過的商品住宅,絕不寬敞。要說有甚麼藏身之所的話,也就是小院子裏的置物箱、房間裏的壁櫥之類的地方了。但那些地方都太過明顯,肯定沒兩下就會被揪出來的。

怎麼辦!怎麼辦!

隆誌在爸媽屋裏一麵焦躁地來回踱着步,一麵絞盡腦汁思考着。這時,玄關的門打開了。媽媽回來了。她喊了自己的名字,聲音聽來有些不太高興。

「隆誌,你過來一下。」

一定是在文具店做的事被她知道了。隆誌慌不擇路地鑽進了面前的壁櫥。

在爸媽平時蓋的被子那一側,那個紅黑色的被套後邊,有道很小的空隙。要是那裏的話,貌似能勉強供他藏身。

「隆誌,我說隆誌哎!」

媽媽的聲音從廚房方向傳了過來。隆誌死命地擠着,試圖把身體塞進被套和牆壁中間去。

可是那空隙畢竟太小。腦袋和肩膀勉強擠了進去,腰部以下卻暴露在外。「藏頭露尾」這詞在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的確,這是從漫畫裏學到的。

啊,要是身體能縮小就好了……變得比小狗、比茶杯還要小很多就好了。

——神啊,求求你了!

這樣祈求的瞬間,勉強塞進縫隙裏的身體,忽然變得輕鬆起來。

哎?

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原本無法進入的那道縫隙,竟輕而易舉鑽了進去。不僅如此,就連露在外面的腰部以下的身體都輕輕鬆鬆躲了進來。

成功了……鑽進去了!

就在隆誌這樣慶幸着的時候,他看見了——

眼前的被套正在一個勁地越變越大。

壁板上的紋理,也噌噌地向上爬着。

從微敞的門縫裏看見的事物,都在飛速遠去。

自己的身體真的縮小了。發現這個事實,着實費了他一番工夫。隆誌想起了賽文奧特曼為了進入人類的身體變得比豆子還小的故事。現在的自己也跟他一樣,越變越小了。

成了!誰也不會找到我了!

隆誌不禁有些得意忘形。

這樣一來,就不用擔心挨媽媽的罵了,不用看見青山老師大失所望的表情,也不會被夥伴們嘲笑自己是小偷了。

「隆誌,是在家裏吧?」

不一會兒,他察覺媽媽走進屋裏來了。一定是為了找到自己,在家裏到處轉吧。

隆誌以小蟲子般的身軀,在寬敞如同學校游泳池般的壁櫥縫隙裏來回跳動着。媽媽絲毫沒有察覺。

「隆誌,你是不是隻付了錢,把要買的東西落在店裏了?媽媽都替你拿回來了。隆誌,到底上哪兒去了?……奇怪了,鞋子明明在的。」

媽媽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第三話 夏·水母使者

「我去阿英那裏,跟他告個別。」

純一說着,獨自一人從外公家裏走了出來。

時間快到五點了。西邊的天空已然泛起了微紅。剛來這個鎮上那會兒,即便是在相同的時段,天色也還跟白晝一樣明亮。看來夏天真的結束了。

「啊,純娃子。」純一來到時常經過的麵包店附近,碰上了拿着掃帚正在店門口清掃的阿婆,阿婆問道,「明天就回去了?」

「嗯,跟媽媽一起。」

「那我又有得寂寞囉。」

純一稱之為麵包店的小店其實甚麼都賣。除了麵包和各式各樣的糖果點心,還有麵條和咖喱飯,甚至連洗滌劑和衛生紙之類的東西都出售,簡直可以算是個百貨店了。

「明年還要再來噢。這個是臨別贈禮,拿着吧。」

阿婆從店頭取下一袋汽水糖,塞進他手裏。純一於是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

「純娃子就是聰明懂事啊!能像這樣懂禮貌的小學三年級學生,在這一帶可是一個都找不出來呢。」

阿婆說這話的語氣聽來頗有些感慨,讓純一也不由得感到了一絲寂寞。

暑假伊始,純一便來到了這座小鎮。由於爸爸媽媽都忙着工作,他選擇了一個人去外公家度假。這樣遠比待在東京好玩得多,還不用讓爸媽操心。

然而,愉快的假日將在今天畫上句點。明天,他就要跟趕來這裏過盂蘭盆節【4】的母親一同返回東京了。

純一與阿婆寒暄過後,便向海的方向走去。一會兒當然是要去阿英家的,只不過,他想在太陽下山之前,再看一眼大海——這些日子以來,跟他比阿英還要親近的,便是那片無邊無際的大海了。

從外公家到海邊,步行隻需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除了要注意海岸公路上飛馳的車輛之外,整段路程都是相當輕鬆的。

穿過海岸公路再走一小會兒,便是通往海邊的水泥台階了。整個夏天,純一幾乎每天都會來到這裏,在這段半截埋進沙裏的台階上跑上跑下。

走下台階環顧四周,海灘上一個人也沒有。

這片區域岩石林立,因而總是冷冷清清。繼續開車往前,不遠處就有一個寬闊的海濱浴場,前來觀光的人們都聚集在那裏。而這片海灘,就像是當地孩子的專屬遊樂場。

臨近傍晚,海浪似乎變得有些浮躁起來。

逐漸轉為朱紅色的天空中,飄浮着魔方碎片般的雲塊。一想到要與這片大海分別,直至明年才能再見,純一不禁深感寂寥。

純一佇立片刻,無意間發現,遠處的岩石灘前有一個黑糊糊亮閃閃的東西。一定是被沖到岸上的海草之類的東西吧。這樣想着,純一向那東西走了過去,卻並沒怎麼當回事。

然而,終於來到距離那東西三公尺遠的地方時,純一不禁發出了驚呼。

那個烏黑發亮的東西,正發出一種奇妙的高音,就像是空氣從氣球裏急速漏出的那種聲音。

儘管令人難以置信,但那似乎是一個生物。純一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

那個滑溜溜的茶褐色東西軟軟地橫躺着,像被大塊的黑色岩石夾在中間似的。一定是被海浪沖來的吧,看上去有點像肉鋪裏賣的肝臟。

這東西……是甚麼呀?

這到底是個甚麼生物呢?純一百思不得其解。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生物。

是甚麼珍稀物種嗎?還是當地人都知道的、最普通不過的東西呢?

說它是通體茶褐色,其實還有些顏色較淺的地方,唯有那些地方呈現出咖啡牛奶般的色澤。尺寸大約是一公尺見方的樣子吧,然而到底是個甚麼形狀,卻無法一眼洞穿。既有可能是蚯蚓之類的長條形生物蜷曲成了那樣,也有可能是水母之類的東西皺了起來。姿態也很怪異,讓人完全看不出哪裏是頭哪裏是身子。非要作個比喻的話,它簡直就像是一張大大的塑料薄膜,被雜亂無章地揉成了一團。儘管黏滑的身體表面有着顫抖般的動靜,但它似乎並不能像魚類一樣跳躍。一定是沒有骨骼的緣故吧。

也許,它是水母的同類。雖然純一不知道有沒有這種顏色的水母,但至少是感覺上最相像的。那樣的話,這東西就可能會帶有毒性,還是不要直接用手觸摸比較好。

純一用掉在附近的煙花棒子試着戳了下那傢伙的身體,得到的是很不踏實的觸感。似乎只要把棒子繼續往裏塞,就會輕易開出一個洞來。

好像有點噁心呢。

心裏這麼想着,純一卻不由得興致高漲起來。

戲弄小動物本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況且,這傢伙只是看着個頭大,根本不能自如移動的樣子,就更值得耍弄一番了。

忽然,那個生物又鳴叫起來。不對,與其說是鳴叫,倒不如說是在喘息。它的體表打開了一個十日元硬幣大小的洞,零星的水沫從洞裏噴了出來。那個小洞,好像是用來吸入空氣的呢。洞的內側,是略微發白的淡粉色。

純一抓起一把沙子,撒進那個小洞。果然是很重要的器官啊。小洞繁忙地一張一合,猶如謹慎地眨着眼。

它一定很難受吧,這真讓人覺得有點慘不忍睹。

他突發奇想,又把一大捧沙子堆到那個小洞上,繼而目不轉睛地盯着,接着便發現沙山中央慢慢開始凹陷,像個小小的火山模型。

純一徹底沉浸到了這個遊戲裏,一次又一次製造着小沙山。不論他試多少次,微型火山最終都會出現。

有幾次他也覺得怪可憐的,便從海裏掬些水來給它澆上。那個小洞於是哼哼唧唧地抽動起來,好像十分愉快的樣子。

回過神來的時候,天空已是一片通紅。

都超過六點了吧。差不多該回外公家了,連阿英家也去不成了。

最後玩一次吧——純一這樣想着,取出一粒剛才麵包店阿婆送的汽水糖,丟進了那個小洞。這個奇怪的生物,它會喜歡人類世界的味道嗎,還是會把糖果吐出來呢?

小洞內側,傳來了「哢哢」的嚼碎硬物的聲音。

這傢伙,有牙齒呀……

就在他那樣思忖的瞬間——

那洞突然猶如崩裂般地打開了,同時彈出數個巨型粉色花瓣似的東西來。純一反射性地抬起手腕,護住了臉。

然後,他看見了——

巨大的花瓣逐漸升高,來到了比他腦袋還高出許多的地方。簡直就像一把有生命的大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他甚至無暇驚呼。

花瓣猶如一隻巨掌,從驚魂未定的純一頭頂驟然合下,把他的整個上半身都包了進去,並用意想不到的強大力量將他拽起。純一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就像被封進了厚厚的氣球裏面。

即使純一拚命掙扎,那花瓣也絲毫不見破綻。非但如此,他覺得自己正被不斷拽進深處,卻無力反抗。他以為是花瓣的那個東西,竟像健碩的成年人手臂一樣有力。

「媽媽!」

純一大聲呼救,卻聽不見半點聲音。就像蒙在被子裏喊叫似的,他的聲音被那花瓣吸收殆盡。

脖子上傳來了尖銳的痛楚。好像有甚麼東西刺進去了。

接着,他的意識馬上變得模糊起來。好熱,呼吸困難,不知怎的,感覺睏極了。

大海的味道洶湧着充斥了頭腦,恍惚間,一切知覺都離他遠去了。

第四話 秋·輝夜姬

走下巴士,她眼前熟悉的城市在漫天夕陽下泛着紅光。

像要將那紅紅的空氣吸進肺葉一般,真理江在行人路上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

真的花了好長時間呢。

從出發的城市上路時,還只有上午九點。她換乘了好幾趟電車,才終於回到這座城市。本來要是搭乘新幹線,也許還能到得更早一些,可自己沒有那麼多錢。況且身為小學生的她,要是在工作日一個人乘坐新幹線,一定會讓乘務員疑心的。

所以,真理江選擇了連續換乘普通電車的方式。雖然途中也曾上錯車,以致去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不過總算是設法來到這裏了。說實在的,她真沒想到竟然有這麼遠。

好了,再加把勁——真理江咚咚蹬了幾下早已疲累不堪的雙腳,再次邁開了步子。

從這個車站到爸爸他們住的公寓,要穿過商業街,走上大概十分鐘的樣子。

好痛啊……

坐在電車和巴士上的時候倒沒甚麼,一旦走起路來,衣服擦着腫腫的胸部,就疼得厲害。雖然到達東京站的時候,她在廁所裏解開襯衣,往胸口塗了消炎軟膏,卻似乎無甚效果。畢竟是女孩子家,總不好在大街上邊走邊撫摩胸部吧!所以真理江始終默默忍着。

穿過了商業街,前方是一條小河。雖然只是個佈滿污泥的水溝,在似血殘陽的映照下,竟也顯得格外迷人。

就在那條河的附近,有一個小小的公園。那是她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因為沙地上塑着許多石頭駱駝、烏龜之類的小動物,所以被這裏的孩子們叫做「動物公園」。

經過公園的時候,真理江想起了在這裏跟爸爸談話的情景。那是在商業街的麵店裏一起吃過晚飯回家的路上,雖然才過去兩年,卻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候,還上着幼兒園的弟弟正在公園裏一忽兒滑滑梯一忽兒翻單槓,玩得不亦樂乎。他是想把白天玩過的遊戲全給爸爸展示一遍吧。真理江和爸爸則並肩坐在鞦韆上,望着他活蹦亂跳的身影。

「真理江,還是決定要去媽媽那邊囉?」當時,爸爸抽着他的七星煙,這樣問道。

——又是這事,有完沒完啊,早就厭倦這個話題了呢!

所以,真理江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以示回應。

「畢竟是女孩子,還是那樣來得好些吧。」爸爸微笑道,聲音裏卻透着寂寥的味道。

真理江頓時有些不是滋味,結果說出了唯一的一句話:「但我也很喜歡爸爸。」

「啊,這當然囉,爸爸知道的。」

爸爸那樣回答的時候,弟弟奔了過來。

「爸爸,吹圈圈嘛,吹圈圈!」

「行啊,不過外邊有風,可能吹不好噢。」

這麼說着,爸爸仰麵向天,吐出了一個大大的煙圈。那是爸爸的拿手好戲。

雖然才剛浮現不久,輕飄飄的煙圈就被風吹亂了,但是真理江卻在自己的位置看見了十分有趣的一幕。初升的滿月和淡淡的煙霧完美重合,看上去就像是月亮鑽進了煙圈。那是隻有自己看見了的,決定性的瞬間。

想起當時的點點滴滴,真理江便更想早一些見到爸爸和弟弟了。

他們兩個看見自己,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弟弟那個愛哭鬼,沒準會像真理江離家時那樣,號啕大哭起來也說不定呢。

要是那樣的話,她還會像當初那樣抱着他,撫摸着他的腦袋說,「好了好了,別哭了。」——真理江這樣想着。

爸爸媽媽離婚時,真理江才上小學二年級。

媽媽當時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打工,工作時,她喜歡上了店裏的一個客人。那個男人經營着一家倒賣二手車的公司,是個有錢的大老闆。

於是,媽媽離開了這個家,去了遠方的城市,跟那個人過起了日子。

從此以後,爸爸便獨自撫養真理江和弟弟。他每天都要早起做飯,洗完衣服再去工廠上班。工作一整天之後,回到家裏再做晚飯。

媽媽來到家裏說要帶走真理江,是她三年級那年夏天的事。雖說她跟爸爸不再是夫妻了,但畢竟還是真理江和弟弟的母親,所以她想領走其中一個。而據說媽媽的新丈夫認為,比起男孩子,還是要個女孩子好些。

真理江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屋跟媽媽單獨見了面,聽了媽媽的描述。儘管她覺得,要她跟爸爸分開簡直是胡鬧,但媽媽的話的確很吸引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只要住到媽媽家裏,就能有享受不完的好東西。因為房子很大,她不但能擁有自己的房間,還能學鋼琴。玩具和漂亮衣服,她想要的都能得到。

而爸爸的工資不高,真理江他們當時隻能住在一個破舊的小公寓裏,過着貧寒的生活。

最讓真理江難以忍受的是,她幾乎沒甚麼漂亮衣服。每天都穿同樣的衣服,那是家常便飯,就算爸爸偶爾給她買了新衣服,也不夠漂亮。

只要看見不如自己可愛的女孩穿着漂亮的小洋裝,真理江就有種說不出的懊惱。所以,雖然她更喜歡爸爸和弟弟,卻無論如何都想跟媽媽一起生活。

讀完三年級的那個春假,她去了媽媽那裏。對着媽媽的新丈夫喊了「爸爸」之後,那人十分歡喜,果真甚麼都願意買給她,還花錢讓她學鋼琴,儘管她沒練多久就不再堅持了。屬於自己的那個新房間,竟比之前和爸爸他們一起住的整個公寓還要寬敞,床呀書桌呀書架呀,應有盡有。那時候,她真是打心底裏覺得開心極了。

「啊,一點都沒變。」當真理江終於來到讓她無比懷念的公寓樓前,她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跟她昨天還住着的那個家比起來,這真是一座又小又髒的建築物。然而,望着望着,她卻落下淚來。感覺就像是跟這裏闊別十年了一樣。

那個時候,真是錯了……

果然是跟爸爸和弟弟一起生活要幸福得多啊。爸爸會原諒自己嗎,還會讓自己跟他們一起住嗎?

真理江望着公寓,輕輕按着陣陣刺痛的胸口。到底要到甚麼時候,這種疼痛才會消除啊!透過襯衫鈕扣間的縫隙,她用手指輕輕觸碰胸口,那裏變得好燙,就像是燒着一團火。

真理江走進了公寓樓,在玄關脫下鞋子走上二樓。就連台階那嘎吱作響的聲音,都讓人感覺如此親切。

來到從前住過的房間門口,真理江停下了腳步。屋裏的電燈是關着的。她想要敲門,可又覺得,明明是自己的家卻要敲門,未免有些奇怪,於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拉起門來。

門沒被拉開。上鎖了。他們是去了甚麼地方還沒回來嗎?自己以前倒是有這間屋子的鑰匙,可現在沒有了。

沒辦法,真理江只好下了樓梯走出公寓。看來只能在哪裏先等一等了,但她又不想被甚麼認識的人撞見。

尋思片刻,她決定躲到對麵一棟小型高級公寓的樓梯上去。在那裏的話,既可以看清楚公寓入口,也不會覺得冷。

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媽媽的面孔。

要是讓媽媽知道,自己一聲不吭地來了爸爸這裏,她準會大發雷霆,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的吧。

但也只能這樣,否則媽媽就不會相信,新爸爸對自己做了多麼過分的事。

昨天夜裏,趁自己睡覺的時候,新爸爸來回揉弄她的胸部。那不是第一次了。她硬生生閉着眼睛想要忍耐過去,誰知他竟然舔起她的乳頭。真理江噁心至極,下意識尖叫起來。哪知新爸爸竟然擺出一副可怕的面孔,撂下「不准告訴你媽」的警告,扭頭走了。

想到那些骯髒的唾液可能會滲進身體裏,真理江實在急得快要瘋了。所以,她往胸口倒上了媽媽用來去污的汽油。當時她只覺得冷颼颼的,不料次日一早,胸部的皮膚竟像着火似的一片通紅,而且直到現在仍兀自火辣辣刺痛着。

要是把這個告訴真正的爸爸,他一定會勃然大怒。然後,他一定會摸着自己的頭安慰可憐的自己,也一定會原諒自己當初嫌貧愛富跟媽媽走的事吧。

好想快點見到爸爸和弟弟……

真理江打心底裏這樣想着。

爸爸他們回來的時候,天徹底黑了。正當她蜷縮起身子,蹲在樓梯平台上瑟瑟發抖的時候,她聽到了弟弟的聲音。

晚霞已然褪盡,夜空中升起了一輪圓圓的滿月,彷彿昨日重現。

剛見面的時候,說些甚麼好呢?

真理江滿心雀躍地站起身來,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晦暗的街燈下,漫步着三個人影。

她聽見了爸爸的聲音,十分愉快的聲音。還有弟弟的聲音,明年就升三年級了,可還是一副愛撒嬌的腔調。

真理江藏身在平台的陰影裏,怔怔地盯着那個方向。

有個自己從沒見過的女人,跟爸爸和弟弟走在一起。那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有一頭柔柔的長髮。她開心地笑着,笑聲很美。她跟弟弟手牽着手。

那個人,到底會是誰呢——就像在回應真理江心中的疑問,弟弟對那個女人喊了一聲「媽媽」。

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到底是甚、甚麼時候的事?爸爸娶了新的妻子!

真理江忽然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走在那裏的,確實是爸爸和弟弟。然而,或許他們不再是家人了。這裏恐怕不是她這個選擇離開的人能厚着臉皮回來的地方。

是啊……自己連那些家人居住的那間屋子的鑰匙都沒有了。

爸爸他們歡笑着,走進了那棟陳舊的髒兮兮的公寓。片刻之間,二樓的房間裏亮起了燈,燈光看上去是那樣溫暖。望着那個像是弟弟的身影從屋裏橫穿而過,真理江不由得悲從中來。

最終,真理江靜悄悄地離開了那棟公寓。再也沒有甚麼地方可去了,這樣想着,她在公寓旁的那條寬寬的馬路上,失魂落魄地走了起來。早已變得刺骨的夜風,獵獵地從身邊刮過,像在掃着一團垃圾。

那是走出多遠之後的事呢——走着走着,一輛車子從後面開上來,在她身邊停了下來。

「這位小姐,你怎麼了?」

車裏傳來一個聽上去十分溫柔的男聲。

「很冷吧……來,請上車。」

已然失去一切思考能力的真理江,順從地走進車裏,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正對着車前窗的天空中,懸着圓圓的月亮。前方的路,在街燈的映照下泛着朦朧的光,正像一條通往月宮的路。

從此以後,孩子們呀,再也沒有回來。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