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老爺 - 一遍老爺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一遍老爺

一遍老爺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8

01

如今,它想必早已不在了吧——將近三十年前,跟朋友阿靜一道,我蹬着單車,在山路上顛簸了不知多久才終於尋到的那間小祠堂。

那個比操場一角的百葉箱還小的祠堂,悄然蜷縮在白天都略顯陰暗的樹林裏,大半邊都被繁茂的枝葉遮掩住了。倘非阿靜眼尖,隻怕我們就會一無所獲地和它擦身而過。

看來那便是此行要找的祠堂了,我們不禁相視一笑。那個瞬間,拚命蹬車數小時後屁股的酸痛,暴露在寒風中早已凍僵的雙手的麻木,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樣一來,阿靜的願望便能實現了,才小學四年級的我如此單純地相信着。

那個小祠堂所供奉着的,乃是如果只許願一次便不論甚麼願望都能替你實現的「一遍老爺」。

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奇妙的神,是某個週六的傍晚,快要開飯之際。

「您說,最最靈驗的神社在哪裏啊?」我一麵幫忙疊着準備放進蒸籠的毛巾,一麵向奶奶打聽道。

「你說的靈驗,就是能實現願望的意思囉?」奶奶哄着跟屁蟲似的黏過來的弟弟,對我微笑道,「那樣的話,就非『一遍老爺』莫屬了。是奶奶從前住的那個村子裏頭一個很小的神社哦。」

雖說我家在大山腳下的小城鎮裏經營着一家理髮店,奶奶從前卻是住在山那邊較偏遠的袴須村。據說那裏過去也曾人丁興旺,但戰後日漸冷清,最終成了片荒無人煙的僻壤。於是,在爺爺去世而我有如新舊交替般出生之際,奶奶離開那座村莊來到城裏,和我們一同住了。

所以,我雖然知道村莊的名字,卻一次都沒去過。

「一遍老爺,真是個古怪的名字哎。」

我對這名字萌生了濃厚的興趣,聽上去感覺就挺靈驗的。

「不管甚麼願望,如果只許一次,就一定能夠實現。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呢!」

「真的不管甚麼願望都行?」

「只要是袴須的人,他肯定都會保佑的。只是許了個願,便有人炒股賺了大錢,就連患上了醫生都覺得無藥可救的重病,都能奇蹟般康複……可了不起啦,一遍老爺。嗯,大概只有讓人死而複生是辦不到的吧。」奶奶用多少有些自豪的口吻說道。

當時我便想,這就是我要找的神社!總之,我覺得,要想實現阿靜的願望,除了求神就再沒別的可能了。

緊接着的那個週日,在我們的秘密基地跟阿靜碰頭後,我立刻向他講了這件事。

稅務局的圍牆後面有個大大的淨化槽,槽底略有空隙,足夠小孩子趴着通行。爬過那塊區域後,便是個只要盤膝而坐就不會撞頭的空間,那裏正是我倆的秘密基地。在那個基地裏,我們曾臉貼着臉一同偷偷欣賞撿來的黃色漫畫,更曾興奮不已地點燃從父親那裏昧下的香煙,初次體驗了抽煙的滋味——雖然被嗆得死去活來,以至於再也沒敢嚐試。

「騙人的吧。真能甚麼願望都滿足?我可不信。」聽了我的話,阿靜眨巴着他那雙滲着眼屎的眼睛說道。已然折去半截的門牙從他咧着的嘴裏露了出來,讓那張絕對談不上機靈的臉越發顯得傻裏傻氣。

「因為啊,你想嘛,如果甚麼願望都能幫着實現的話,那個村子就不會蕭條到變成荒村了呀。肯定會有誰去祈求讓村子重新熱鬧起來的吧。」

阿靜這傢伙,功課差得可以,挑刺的本領倒是一流。實際上,我聽奶奶講述之時亦曾有過這個疑問,所以現下只要照搬奶奶的話來解答就行了。

「那是因為,能實現願望的次數只有一次呀。大家都把這唯一的機會用在了自己身上。而且,許願通常都是在年輕的時候嘛。」

「呼,是這樣啊。我果然還是……不太能相信。」

秘密基地裏有個撿來作為擺設的破鬧鐘,阿靜一麵刷刷轉着它的指針,一麵笑了起來。的確,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能且僅能實現一個任意願望的神仙——就算是隻有十歲的孩子,也不會立刻相信這種好事的吧。事實上,如果有人問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也會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真的不信,那就算了唄。我可是專程為了阿靜才去打聽來的。」

我一做出惱火的樣子,阿靜就慌忙圓場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那個事,除了求神,確實是沒有別的法子了。謝謝你,小宇!」

阿靜像往常那樣伸出手來,向上攤開手掌;而我則握起拳頭,「砰」一下擊中他的掌心。接着,我又伸出手去,讓阿靜用拳頭捶在我攤開的手掌上。這是我倆慣用的招呼方式,用來代替握手。

「所以嘛,等放了寒假,我們去那裏求一次試試如何?反正就算不靈,也沒甚麼損失;但萬一靈驗的話,就是意外收穫了哦!」

「可是袴須這個地方,到底要怎麼去喲。現在肯定連經過那裏的巴士線路都沒有了吧?」

「你傻啊,這還用問!當然是騎單車囉!」

「騎單車……那得騎好遠吧?」

「有甚麼嘛,要是花這點力氣就能實現願望,不是很值嗎?」

如今回想起來,確實蠻不靠譜的。

然而,所謂少年便是如此,總覺得只要有一輛單車,就能走遍天涯海角,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何況我在差不多一個月前,才剛得到了一輛新車。那是一輛配備十擋變速齒輪和山地車把手的越野單車。我向父母軟磨硬泡數月之久,才終於在生日那天得到了它。說真的,當時在我心裏,想要藉此機會測試愛車性能的想法反而佔了更大的比重。

阿靜卻不知道我的那點心思,聽罷已滿懷感激地眨起了眼睛。沒想到外表看來粗枝大葉的他,竟是那樣一個容易感動的人。

「謝謝你,小宇!果然有朋友就是幸福啊!」

雖然這話着實讓我有些愧疚,不過,期盼阿靜夢想成真的想法,在我的內心深處畢竟還是存在着的。

一言以蔽之,阿靜就是個笨蛋。

這樣評價倒不是說他學習有多差勁(好吧,確實也蠻差勁的),而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實在傻得可以。他不但是班上的落東西大王,還是個在留校反省名單上天天留名的問題學生。不說別的,安分對他而言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他總喜歡做出莫名其妙的舉動,或是開些極端無聊的玩笑,鬧得四周不得安寧,更有一項獨門「絕活」——將豎笛吹孔插進門牙缺口,再將它垂掛下來——使他榮膺包攬全班笑料的小丑。如此一來,「靜夫」這名字自是顯得格外諷刺,時常成為遭人揶揄的對象。

而我,雖然並不冒尖,卻也算是個中規中矩的孩子。也不知怎的,我同阿靜特別投緣。從小學入學被分在同一個班開始至今,我倆幾乎每天都泡在一起。身材高瘦的我和略顯矮胖的他,甚至被冠上了「鉛筆杆與橡皮擦」組合的稱號,我卻一點不覺厭惡。

話說回來,對我和阿靜的這份「兄弟情深」,家裏人其實並不樂意。

阿靜的父親是鎮上有名的惹是生非之徒,鬧起來無法無天,暴躁易怒的性情遠近聞名。阿靜那顆隻剩半截的門牙正是這位父親的傑作。會使那麼大的勁打一個才十歲孩子的臉——僅憑這點,就能看出那是個怎樣的人吧。

我也曾在車站附近的商業街上,撞見過阿靜的父親與人鬥毆的場面。他明明算不上人高馬大,可就算兩名巡警合力摁壓,也難以將其製伏。他簡直就像一頭猙獰的野獸,確實,讓人隻想敬而遠之。

即便在家,情況仍是如此。阿靜時常抱怨說,老爸每週至少撒瘋一次。由於丈夫不務正業,他母親只好天天在烤肉店摸黑打工,以此維持家計。而這一點,有時竟也會成為他們夫妻爭吵的起因。雖曾聽他講起過這些,當時的我卻說甚麼也無法理解為何會變成那樣。總之,他家與我家相比,便是一個暗無天日、令人極其厭惡的地方。

「昨天晚上,我爸又打我媽了……弟弟妹妹都哇哇大哭,想看的電視也沒看成呢。」

我記不得有多少次從阿靜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每次聽他倒苦水,我都會對自己家庭的普通滿懷感激,說來着實有些可悲。

然而,那樣的阿靜真正開始苦惱,卻是那年秋天的事。

「小宇,等你長大了,打算當甚麼?」

當時,我們好像是玩了一整天的三角壘【1】吧,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山那邊的太陽正漸漸下沉,天空被染上一層淡淡的朱紅。

「我嘛,要是能當上職業棒球運動員就好了。唉,不過應該沒戲吧。」雖然沒太當真,但也沒有別的甚麼想做的,所以我給出了那樣的回答。

「才不會呢,小宇,你棒球不是打得蠻好嘛。」

阿靜這麼說着,聲音竟一反常態地有些消沉。於是我意識到了,他有心事。

「小宇,這事你絕不能跟任何人說哦。」當走到能望見我家理髮店的那條街的街口時,阿靜忽然停下了腳步,鄭重其事地說道。麵對這不同尋常的氛圍,我也做出格外認真的表情向他點了點頭。

「你說……父母裏有人坐過牢的話,孩子就不能當警察,這是真的嗎?」

「哎?沒那回事吧?」

「可是,前不久我看了一部電視劇,裏面就那麼說的!」

我知道,阿靜嚮往成為一名騎着白摩托【2】的警察。從很小那會兒起,我就一直聽他反複訴說着這個理想。

「你爸他,進過監獄嗎?」

只見阿靜以強忍腹痛般的艱難神色,微微點頭道:「說是年輕的時候捅了人,蹲過幾年牢房。」

要說他那個父親,確實像有前科的樣子。

「果然還是……沒戲了吧?」

我無言以對。

如果電視劇裏都那麼說了,可信度應該是很高的,但這樣的話又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那又有甚麼關係嘛!前陣子,老師不是說過嗎?在日本,不論是誰,都可以從事喜愛的工作。」我忽然想起某日班主任老師為我們講解《日本憲法》時說的話,「像那樣帶有歧視的做法是違背憲法精神的。」

「可是……現實中,不是都會有那種警員資格考試的嗎?到時候,肯定會對我的家庭出身作調查的吧……」

確實是那麼回事。父親曾經坐牢的事實,很可能會成為一項重大的不利因素。

「我……是不是成不了騎白摩托的巡警了……」

「不是說了沒那回事嘛。沒關係的啦,絕對!」

我看着阿靜一臉頹喪的模樣,萬般無奈地丟出了那樣不負責任的話。

事後,我裝作不經意地向父母打聽了那個說法。結果是,雖然他們都不清楚確切規定,但「應該很難吧……」的回答卻如出一轍。

那樣的話,阿靜就太可憐了。

當老子的過去坐過牢也好,沒坐過牢也好,那跟阿靜有甚麼關係!阿靜是無辜的!父母歸父母,子女歸子女啊!

然而與此同時,哪怕是年僅十歲的我也多少意識到了,這個世界其實並不像理想中那樣平等和公平。也許,就算沒有明文規定,那種家庭的孩子,果然還是會被警界拒之門外吧。

我開始思考,要怎樣才能讓阿靜實現夢想。這便是為甚麼我要從奶奶那裏打聽一遍老爺的事。
02

實際出發的日子,大約是在寒假的第三天。

我跟家裏人說要去釣魚,一大早就出了門。阿靜騎來了一輛又大又破、銹跡斑斑的老式單車,像是麵店伙記或是送報紙的人才騎的那種。踏腳每次上下都伴隨着老牛喘氣般的響聲,看來非常不適宜長途跋涉。

「小宇,那個一遍老爺到底在甚麼地方,你曉得嗎?」

臨出發前我被問了這樣的問題。由於根本沒去過,我只能含糊其辭地應對過去。雖然向奶奶問到了大致方位,可也談不上有確切把握。反正我認為,只要到了袴須就能找到那裏。

「總之,出發、出發!」

我伸手握住阿靜的拳頭,繼而握拳捶在他攤開的手掌上。就這樣,迎着臘月的寒風,我們開始了小小的遠行。

多年後的今天,在記憶中的那次探險之旅,仍然閃爍着美麗而溫暖的光。

我們不知疲倦地踩着踏腳,也不知道前面究竟還有多少路要趕,或許從地圖上查到的直線距離並沒有想像中漫長,也是讓我們感到輕鬆的原因之一吧。

然而實際上,那卻是一段堪稱艱辛的旅程。因為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行進在陡峭的山路上。要是換作現在,身為成年人的我,決不會嚐試騎車挑戰相同的線路。那實在是一項只有小孩才能完成的行為藝術。

在鎮上的那段路,可說是暢快淋漓。雖然身後不時傳來阿靜那輛破單車的聲音,很有些刺耳,但我聽着聽着,便開始和着那個節奏踩起了踏腳,彷彿正在跟阿靜騎着同一輛車,不由得樂在其中。

一進到山裏,可就夠嗆了。那邊的溫度比鎮上低了許多,陣陣寒風颳過沒有遮掩的皮膚,感覺就像是空氣裏混雜着無數細小的玻璃碴子。我和阿靜都只穿着薄薄的夾克外套,自然在寒氣中飽受了磨難。

途中,我們在一個帶頂的小型巴士站稍事停頓,坐在長凳上吃了從家裏帶來的食物。經過那個站的線路早已廢止,巴士站牌上銹跡斑斑,就連有些甚麼站也看不清了。

「出門在外,真是吃甚麼都香啊!」阿靜一麵這麼說着,一麵吃着鋁製飯盒裏隻裹了一層海苔、澆了點醬油的白米飯糰。他說因為不好意思叫醒工作到深夜的母親,就自己做了那些飯糰。

「對了……我打算許願當上騎白摩托的警察。小宇呢?打算許甚麼願呀?」

姑且就許願當上職業棒球運動員吧,不過說實在的,我始終沒有下定決心。要是許願當奧特曼又會怎樣——甚至連這一類的念頭我都動過。事實上,當時的我,既沒有清晰的理想也沒有明確的希望。

於是,我再次給出了含糊其辭的答案。阿靜一聽,臉上卻現出了頗為傷感的神色。

「小宇就好了……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想求神呢。」

「嘁,真貪心啊。甚麼願望哪?」

「告訴你也沒關係,不准笑噢。」見我點了頭,阿靜便一臉害羞地小聲說道,「我想,早點長大成人。」

「為甚麼?」

「你想嘛,如果成了大人的話,老爸亂發脾氣的時候,我不就能保護老媽和弟弟妹妹了嗎?所以,我想早點長大。」

我本已準備好了,要是個奇怪的願望,就毫不留情地笑話他一番。可是聽了他的話,我唯有沉默。他一定是痛入骨髓地體會到了作為一個孩子的無力,那是像我這樣平平常常地生活着的孩子無法與之相比的。

愣愣地望着母親為我做的午飯,我陷入了思考。

「那樣的話,把這兩個願望合成一句說出來,怎麼樣?也就是——請讓我早點長大,成為一名騎白摩托的警察。這樣一來,不就正好隻是一遍嗎?」

「原來如此!小宇,你真聰明!」

阿靜當時那神采奕奕的面孔,我至今記憶猶新。

到達目的地袴須時,下午兩點都過了。正如之前聽說的那樣,村落早已荒無人煙,若非恰巧看見一間屋子掛有袴須的住址標誌,我們險些就騎過頭了。

猶記得那時我倆都凍得渾身冰涼,雙腿如同要抽搐般瑟瑟發抖。由於長時間坐鞍蹬車,屁股疼痛不已,就連保持直立都變得異常艱辛。

「會在哪裏呢?那個一遍老爺……」

「我奶奶說,好像是在村西外圍的林子裏頭來着。」

兩人在村裏緩緩兜着,卻根本搞不清從哪裏到哪裏算是村莊,而哪邊又是西面。想要找人問路,卻不見行人蹤影,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陣陣風聲淒清的回響。田間小道上早已是野草叢生,彷彿山林正從人類手中回收着土地。

我們的心中蕩起了深深的不安,雖然一鼓作氣來到了這裏,卻對接下去該如何行動毫無頭緒。

就在這時,一位老人從遠處沿路走來的身影,進入了我們的視線。於是我們心領神會地相互點了點頭,立刻蹬起車子向老人那邊衝去。

「喲,我可有好一陣子沒見着小孩了呢。」老人見了我們,笑眯眯地說道。他那本已佈滿皺紋的臉顯得更皺了,「再怎麼說,這一帶就只剩下些老頭兒老太太了。」

如今想起來,那位老人的裝束還真有些古怪。遠遠看去,像是穿着一件長長的棉大袍,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是他把一床又薄又髒的棉被像披斗篷似的披在了身上。用現在的話說,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阿靜瞅了我一眼,見我只是默默打量着老人的古怪行頭,便自行打聽起一遍老爺的所在。

「你們兩個,是來拜訪一遍老爺的啊。遠道而來,辛苦囉。」老人聽罷,猶如偶聞某個十分懷念的話題般,反複點頭道,「不過現在,那裏不靈啦。可惜哪!」

「哎?為甚麼呀?」此前一直任由阿靜與老人對話的我,忍不住插嘴問道。

「要說為甚麼嘛,你看哪,都沒人來這裏拜啦。沒人參拜的神仙,也就甚麼神力都沒有啦。」

這麼說着,也不知有甚麼特別開心的,老人像個孩子似的出聲笑了起來。

我總感覺,那老人古怪得有些可怕。也許是我有些神經過敏了吧……

「哎,不過嘛,難為你們懷着迫切的願望,大老遠地趕了過來。那就抱着只為參拜的覺悟拜一下也無妨。隨我來便是了。」

於是,我和阿靜推着單車,惴惴不安地跟在老人身後。

「我說……你們兩個,不知道是怎麼聽說的這位神仙哪,對於許願的方法,都清楚嗎?」

老人一麵帶路,一麵頻頻回頭搭話。似乎對他而言,跟我們聊天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他那皺巴巴的臉上始終帶着笑容。

「光是砰砰擊掌後許願,肯定沒效果的,要帶着石頭才行。」

「石頭?」

「對囉。首先呢,到了祠堂,要拜過一遍老爺,那個時候啊,就要順便祈求神明實現願望。至於是甚麼願望,可以先不說。然後呢,就在祠堂的周圍啊,隨便哪裏都行,掘開土地找石頭。如果一遍老爺肯聽你們的願望,就能找到漂亮的白石頭。把石頭帶回家裏,不要給任何人看見,藏進小袋子裏,一直放在身邊。然後,就把這塊石頭當作神明,每天向它祈求實現願望。只要堅持這樣做,有一天你肯定會如願以償……只不過,這樣許願的機會僅有一次哦。」

聽了這話,我不禁有些失望。我本以為,一遍老爺嘛,既然名字那麼直白,就應該是隻需求上一回便能實現任何願望了。沒想到還挺費事的。

「老爺爺,那要是……找不到石頭,怎麼辦呢?」

跟我不同的是,阿靜全未掃興。他似乎覺得恰恰因為費事才更顯真實。

「那就說明,唉,你現在還沒有這個緣分哪。」

老人這樣說着,用總感覺是有些不懷好意的眼神瞅着我,笑了起來。

不多久,我們便來到了一片與山坡相接的茶色樹林前。

「你們看,那裏有一條細細的小路是吧?沿着路筆直走,就能看見一間小小的祠堂。唉,這路也差不多快沒了,你們可得小心着點哪。」

老人一麵說着,一麵伸手指向了林子裏的路。

那是一條極窄的林間小道,看來都無法騎車進入。

我們向老人道了謝,又在路口停好單車,準備鑽進小路。就在這時,老人好像忽然想起甚麼似的,叫住了阿靜。

「你啊,最好還是去看一下醫生噢。」

阿靜轉過身,目瞪口待地看着老人,但很快就「嗯」地答應了回去。看他的表情,就像是終於意識到了那位老人的古怪。

就這樣,我倆一前一後地走進了那條林中小道。深邃的林子裏,陽光難以照進,感覺着實有些陰森。若是稀裏糊塗地迷失了方向,準會落得個一去不回的下場。

「小宇你看,就是那間祠堂吧?」就在我開始變得極度心神不寧的時候,走在前頭的阿靜這樣說道。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濃密的樹蔭下,幽幽地坐落着那間祠堂。
03

那天晚上,我被老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痛得我幾乎以為臉都被打歪了。

我們到家時是晚上九點前後了。

話說回來,我頂多是被扇了巴掌,倒不算慘。第二天見到阿靜,只見他的右眼正下方就像是被馬蜂蟄過似的腫了起來。他挨了他爸的重拳。

「還不是因為引發超級騷動了嘛。」

引發騷動的是我的父母。由於我和阿靜遲遲不歸,他們開始擔心是不是在釣魚的地方出了意外,於是手忙腳亂地到處找,不光問了學校的老師,甚至還報了警。

我的父母和阿靜的母親,還有我們的班主任老師,鄭重其事地跟警官談了問題的嚴重性。一些住在附近的人也紛紛加入,一支浩浩蕩蕩的搜索隊伍眼看着就要向河岸出發。

就在那個當口,我們像沒事人似的晃了回去,自然沒有不吃苦頭的道理。我和阿靜都被各自的家長痛扁了一頓。事已至此,那麼多外人都被捲了進來,做父母的在人前也只能這樣做了。

我倆一致說是回家時迷了路,由此逃避了大人們的追問。

去找一遍老爺這件事,是決不能說出來的。

儘管如此,我們卻很滿足。憑藉自己的力量,做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種充實感讓我們自豪不已。

「謝謝啦,真是多虧了小宇啊。我從昨天晚上就開始許願了喲——早日長大,成為一名騎白摩托的警察。」第二天,在校長、老師親自監督我倆回家的路上,阿靜露出他那缺了半截的門牙笑着說道,「可惜啊,就我一個人,不好意思哈。」

「都說了沒關係啦。本來就是為了阿靜才去那裏的嘛。」

那天我們找到祠堂以後,就按照古怪老人說的那樣先拜了神,然後在附近的地裏仔細挖掘了一番。因為說是不能被別人看見石頭的,所以保險起見,我們背對着背,挑了各自喜歡的區域開始搜索。陽光微弱的森林裏,泥土濕度很大,用樹枝稍稍一鏟就輕鬆翻開了。

「有啦!肯定就是這個了!」

不到十分鐘工夫,阿靜就把石頭找到了。他的那股高興勁,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說着就在林子裏莫名其妙地上躥下跳起來,同時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萬歲」。

如今,每次回想起他當時的身影,心中總有些隱隱作痛。總是顯得滿不在乎、看似與煩惱無緣的他,實際上,卻為當不成白騎巡警的事,受盡了煎熬。

「小宇也快些找到噢!」阿靜頗為興奮地說道。

可是,我怎麼也找不着。到處都翻遍了,但掘出來的不是樹根殘片,就是凹凸不平的茶色石頭。

「要找的石頭,是甚麼樣子的啊?阿靜,給我看一下嘛。」

「這可不行。那位爺爺不是說過,不能讓別人看見的。嗯……就像是新橡皮擦那樣大小、光溜溜的薄荷糖那樣的。」

儘管阿靜對石頭的樣子作了詳細說明,但我到底是沒找到。神仙老爺一定是看穿我其實沒有切實的願望了吧。

於是,我早早就放棄了尋找石頭。雖然阿靜勸我再找找,我卻沒了那份熱情。反正祠堂的位置也清楚了,等真有了甚麼切實願望的時候,再趕過來便是了。

「話說回來,還好我們遇見了那位爺爺。要是沒有他,我們連一遍老爺在哪裏都不知道呢。」

「不過,有點奇怪……總感覺,是不太正常還是甚麼來着……」

我們一邊走着,一邊回味着昨日的冒險。

「這麼說起來,那位爺爺,好像讓阿靜去看醫生來着。」

「大概是因為我這門牙的緣故吧……我媽也經常提起這事呢。說是這樣下去的話,肯定會有細菌跑進去,絕對會變成蛀牙的。」

阿靜說着笑了起來。

他被父親打折的門牙,是剛換好的簇新恆牙。醫治他的牙齒,無疑會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所以,儘管他的母親一直都很在意,卻遲遲下不了決心帶他去看牙醫。

我本想許願讓阿靜的牙齒得到醫治,但到底還是沒說出口。門牙的缺陷,可以等到長大以後花錢醫好,不能用人生理想來跟這事做交換。

阿靜的身體突發狀況,是差不多兩個月以後的事。

從那天早上開始,他的臉色就很差,但跟他說話時,他還和往常一樣開着玩笑,看上去倒也精神。可是在聽課的時候(我記得好像是語文課吧),他突然就昏倒了。在那之前,他還舉手說,天花板在咕嚕嚕地轉,話音剛落,他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任課老師見狀,慌忙叫來了保健室老師,而趕來的保健室老師又急忙叫了救護車。在包括其他班學生在內的眾人喧鬧圍觀中,昏迷不醒的阿靜被送進了醫院。誰也搞不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甚麼。

事後聽說,阿靜當時被送進了鎮上最大的急救中心。他在那裏稍微接受檢查之後,當天又被轉移到了鄰市一家大得多的大學附屬醫院。

阿靜的身體,已在他本人以及家人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遭到了病魔的深度侵蝕。

然而,我知道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我總以為就算生病,也不會是甚麼大不了的病,而且天真地以為只要住院治療就能馬上康複。再說,笨頭笨腦又總那麼精神的阿靜,已經遭遇了足夠多的不幸,竟會有更壞的事發生在他身上,我真是說甚麼也沒想到。

昏迷住院的大約兩週之後,阿靜給我打了電話。

「小宇,還好嗎?」

聽筒那頭的聲音,精神抖擻得出乎意料。

「阿靜!你小子,沒事吧?」

聽到闊別多日的好友的聲音,讓我不禁心花怒放。那是從醫院打來的電話,我能聽見他身後廣播喊人的聲音。

「精神着哪。就是每天都無聊透了。」他的聲音裏沒有一絲陰霾,跟他平時的口吻如出一轍。

「不好意思啦,有件事情要拜託小宇來着。」瘋瘋癲癲地扯了一陣之後,阿靜忽然壓低聲音說道,「總之甚麼時候都行,能不能把那塊石頭,給我帶過來?」

「石頭……你是說一遍老爺的那塊石頭嗎?」

「嗯。其實呢,我把它藏在我們那個老地方了。」

「老地方……你是說,秘密基地?」

「對。就藏在水槽背面的管道之間那個亂糟糟的容器裏邊。因為家裏實在沒有能藏東西的地方啊。」

阿靜一家五口,住在一個兩居室的小公寓裏,不像我,擁有屬於自己的書桌。比起把東西放在還有年幼弟妹的家裏,確實不如放在秘密基地裏來得安全。不管怎麼說,一遍老爺的石頭,是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看見的。

「雖然用紙包嚴實了,不過你還是別打開那個容器喲。」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啦。」

我向阿靜許下了承諾,一定會盡早把那東西送到他手裏。

實際上我再去醫院看望阿靜,已是差不多兩週後的事了。因為離家實在有點遠,我是拜託母親開車送我過去的。作為探病的禮物,母親還替我買了些橘子和菠蘿的水果罐頭。

隔了這麼久再見到的阿靜,竟已瘦得像是另一個人了。原本肥嘟嘟的面頰彷彿枯萎的果實般癟了下去,一張臉像個骷髏。

「多謝啦,小宇。」

唯有那個讓人懷念的笑容依然如舊。他咧開的嘴裏,那缺了半截的門牙,看起來大得有些突兀。

「阿靜,當白摩托巡警的事,以後再想別的辦法吧。你應該祈禱身體早日康複才是哦。」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阿靜那麼衰弱的模樣,不由得恐懼起來,意識到事態遠比我想的更嚴重。

「但是,我都許過願了啊。」

「沒關係的啦,神仙老爺會理解你的。」

「但是……」

「明白了!這樣吧,我再去一次那裏,去把石頭找出來。今次一定能找到的!然後我就用那塊石頭,為阿靜祈禱,讓你當上白摩托巡警。所以呢,阿靜的這塊石頭,就用來祈禱早日康複。聽我的絕對沒錯!」

「那……小宇,你要當職業棒球運動員的願望……怎麼辦呢?」

「那種事怎樣都行啦。說實話,我連自己到底想不想當職業棒球運動員都沒弄清楚呢。要是等我長大了,覺得果然還是想當,再努力去做就是了。」

「小宇……」

阿靜看着我,一副感動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所以說,絕對要祈禱自己的病能好起來噢!」

「我明白了。就這麼辦!」

阿靜一麵用拳頭敲着我伸出的手掌,一麵微微笑了。

我永遠無法忘記摯友那時的笑臉。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的,阿靜的笑臉。

幾天以後的一個夜裏,阿靜突然病情惡化,離開了人世。
04

阿靜的腦袋裏,長了一顆腫瘤。腫瘤逐漸變大,奪走了他的生命。

在腫瘤形成乃至擴大之前,阿靜應該就感到過劇烈的疼痛和身體的異常,但他沒對任何人說。也許他覺得,麵對連折了門牙都不會帶他去看醫生的家長,那種事就算說了也沒用。

葬禮上,阿靜的父親全然不顧顏麵地放聲大哭起來。粗暴之徒的形象早已不復存在,反倒讓人覺得像個很小的小孩。他的母親抱着留下來的弟弟和妹妹,一刻不離地緊靠着阿靜的棺木,痛哭失聲。兩人的眼淚都吧嗒吧嗒地掉個不停,猶如岩石中不斷滲出的水滴。

「等孩子夭折了才意識到他的重要,就太晚了。」我的母親望着這對家長痛苦的身影,低聲說道。

她說得一點沒錯。既然孩子死了會那樣悲傷,為甚麼在他活着的時候,不能多為他考慮考慮呢?我難以遏制心中的憤怒。

阿靜啊……好想再見你一麵呀。

每次想起這位來不及留下隻言片語便告別了人世的朋友,我便痛入骨髓地體會到了世事無常。就在不久前,阿靜的生命之焰還在熊熊燃燒着,如今就像是被打上了死神的印記一般,頃刻間灰飛煙滅了。

我想再見一次阿靜!

我終於定下了願望。

雖然祖母跟我說過,一遍老爺唯獨做不到的,就是讓死者複生,但那個時候的我,心裏就只有這一個願望。

阿靜去世後幾天,我再次踏上小小的旅途,一個人騎車去了袴須。明明是相同的距離,我卻絲毫不覺得遠。雖然聽不到阿靜的破單車跟在後面的聲音,讓我着實有些寂寞。我獨自飛馳在那條密林小道上,感覺自己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人。

一回生二回熟,我沒費甚麼周折就找到了祠堂。

像之前一樣,在祠堂前雙手合十拜過之後,我便在周圍的地裏翻找起來。不可思議的是,今次我很快就找到了白色的石頭。就像阿靜說的那樣,它跟新的橡皮擦一般大小,明明是從泥土裏挖出來的,卻光滑圓潤得像是河灘上的卵石。也不知道石頭裏是不是混進了玻璃的成分,拿它對着亮處,就能看見許多砂糖似的細小顆粒在閃閃發光。阿靜將它比作薄荷糖的那份感性,着實讓我心裏隱隱作痛。

「請讓我再見阿靜一麵!」

從那以後,我每天都會對着石頭講述願望。我求奶奶為我做了一個可以掛在脖子上的小布袋,把石頭藏在裏面貼身保管起來。即便明知這個願望違反了規則,我還是一絲不苟地堅持着許願。

然而——

我到底是放棄了那個願望。如果讓阿靜知道了這事,我會內疚得沒臉見他,但我相信他一定會理解我。

那次變卦,事關我年幼弟弟的性命。

那年夏天,我們全家決定去一座山上露營。那是阿靜死後,爸媽為了讓整天悶悶不樂的我重振精神而特意策劃的旅行。

除去年事已高的奶奶留下看家,我和爸媽、小學二年級的妹妹、還在上幼兒園的弟弟,一共五個人,都參與了旅行。說真的,我對那次露營實在是興致缺缺,但畢竟到了懂事的年紀,能體會父母的良苦用心,所以決定一同出發。

我們去的那座山上有好幾塊露營用地,而父親選擇的是最接近山頂、人煙最為稀少的一塊場地。這樣便不用擔心時常胡鬧的弟弟會給其他露營的人們帶來困擾。

露營確實是一件有趣的事。生平第一次搭帳篷的弟弟妹妹興致勃勃地當着幫手,他們的喜悅也感染了我。我的心情有如經歷了一次久違的深呼吸,開始忘我地享受起了大自然的新鮮空氣。

然而,第二天上午,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弟弟因為高興得忘乎所以,在到處亂跑的時候發生意外,受了重傷。

為了區分內外場,那塊露營地周圍築有一道以水泥加固天然石塊連成的隔離帶。隔離帶高度隻及大人的腰,所以弟弟就把它當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線路,爬到上邊快跑着玩起了電車遊戲。那會兒正是準備午飯的時候,就連妹妹也在忙着給母親當幫手,弟弟才得以不受管束地一個人玩得起勁。

可是弟弟跑着跑着,忽然一不小心,從隔離帶上摔了下去。這要是腳底打滑跌倒,可能還沒甚麼大礙,但他偏偏正快速奔跑着,結果就以一個怪異的跳躍姿態飛了出去。

咕咚——一個令人不安的聲音隨之響起。聽到響聲的瞬間,家裏人同時抬起頭交換了眼色。

爸媽慌忙趕過去看時,弟弟並沒有哭。他坐在地上,像在拚命思考自己身上發生了甚麼似的,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

「沒事吧?」

被父親這麼一問,弟弟慢慢轉過頭來。我們才剛覺得他那迷離的眼神有些奇怪,他就突然身子一斜,向前倒在了地上。

弟弟失足墜落的那一帶,有很多石頭聳在地面上。他的頭部,不幸撞上了其中的某塊石頭。

任憑爸媽再怎麼輪番呼喚他的名字,弟弟都沒有一絲回應。

「趕緊帶他去看醫生!」

終於意識到事態嚴重性的母親喊了起來。

然而,在那個手機尚未普及的年代,就連趕到有電話的地方去呼叫急救車,也得要花不少時間,還不如直接開車,把弟弟送去醫院來得快。

來不及收拾,我們決定把露營用具全部留在原地,然後全員坐車開下山去。起初父親曾說,要我和妹妹留在露營地,也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讓我們一同跟去。也許他是不放心留着孩子在山上吧,又或許是,他在心中隱隱地預感到了,眼下的情況可能會發展為最壞的事態。

車子開出不久,弟弟就完全陷入了昏迷。微弱的呻吟從他的咽喉深處不停傳出,他被母親抱着,就像一攤軟泥。照那樣下去,演變為最壞情況的可能性絕對存在。

就像阿靜抱病時一樣,我無力給予幫助。除了心如刀絞地看着弟弟痛苦不堪的樣子,我甚麼也做不了。

對了!還有這個!

我取出了掛在脖子上的小布袋。

可是——我已經向一遍老爺訴說過願望了。我已求他讓我再見不幸夭折的摯友一麵。

阿靜,對不起了!

我硬生生揮散了心中浮現的摯友面孔,緊握着裝有石頭的袋子,開始了祈禱。

請將我之前的許願統統撤銷!但是作為交換,請救救我的弟弟!

車子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有如爬行般向着山腳開去。

開了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弟弟開始嘔吐。母親一麵用手接着嘔吐物,一麵低聲祈求着「老天保佑」。妹妹甚麼忙也幫不上,只能一味地掉着眼淚。

請救救我的弟弟……只要弟弟得救,我就不會再有別的要求了!

我一遍又一遍暗暗地呼喊着。

我們的車終於走完山路,駛近了市區。一旦進入市區,到醫院就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了。

「我的天哪!」

緊握着方向盤的父親,絕望地叫了起來。放眼望去,市區的公路上擠滿了車輛,幾乎是水洩不通。

時值暑期又逢週末,偏偏還是臨近正午的時候,交通狀況之差可想而知。再加上對當地路段缺乏了解,父親對是否存在近道可抄或是能否繞行等事一無所知。

當時要是像現在這樣,有GPS導航系統呀手機呀之類的設備,可供採取的手段還是存在的。然而在將近三十年前的過去,我們所能做的,便隻剩下全力祈禱,讓我們的車子快快通過了。

「請讓一讓!孩子快不行了!」

父親從車窗探出身去,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呼喊着,卻沒有任何效果。不僅如此,就像在故意使壞似的,周圍的車輛一律慢吞吞地向前挪動着,沒挪幾步便又停下不動了。在這期間,弟弟又反複嘔吐了好幾回。

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也開始瑟瑟發抖。

救救他!請救救我的弟弟!

一直緊握着石頭的我,不知不覺間竟已潸然淚下。倘若在這個節骨眼上都不發揮作用,所謂的神仙,便都是騙人的了。

就是在這時候。

透過後視鏡,我看見一輛白色的摩托,在停滯不前的車流中靈巧地穿梭着,漸漸向我們駛來,看上去就像是知道我們身陷困境,特意趕來相助。

「爸,你看,騎白摩托的巡警!」

我這一叫,父親趕忙推開車門,向那位騎着白摩托的巡警招起手來。父親迫切的樣子立刻引起了巡警的注意,於是他輕輕一踩油門,伴着引擎轟轟作響的聲音,飛魚般地向着我們的車靠了過來。

「出甚麼事了?」

白摩托上的警察似乎只是個年輕小夥。他戴着黑色的墨鏡,看不清容貌,但說話簡潔有力,讓人覺得相當可靠。

聽過父親的解釋,年輕的警察立刻深深地點了點頭。

「既然是頭部遭受撞擊,那就應該去大一點的醫院。離這裏五六分鐘車程的地方,正好有一家設有腦外科的急救中心。我來為你們帶路吧。」

話音剛落,白摩托上的警報器突然就開始了鳴響。

「正在運送需要搶救的病人。請大家讓行。勞駕合作!」

年輕的警察拿着白摩托上配備的喇叭,對周圍的車輛喊起了話。此前無論如何都不肯退讓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車,終於勉勉強強開始靠向兩邊。不一會兒,道路中線便清晰可見,一條窄窄的通道出現在我們面前。作為我們的開路先鋒,白色摩托在通道上緩緩開動起來。隨着他的前進,彷彿聖者分開海面一般,前方的車輛也紛紛靠邊讓出了中道。

那個身影,簡直就像一位英雄。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阿靜對此滿懷憧憬的原因。

沒多久,一家頗具規模的醫院進入了視線。身穿白衣的大夫和護士們準備好醫用擔架,等候在急症運送入口前。

是那位年輕的警察用無線電事先通知了醫院。

車剛在醫院門口停下,弟弟立刻就被抬上擔架送進了急症室,爸媽和妹妹也都跟着跑了進去。我本也準備跟上前去,但又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轉過身去,看着那名年輕的警察,低下頭深深地行了一禮。雖然弟弟能否獲救還是個未知數,但是至少,通過這位警官的幫助,事態確已有所好轉。

年輕的警察跨坐在白摩托上,靜靜地凝視着我。然後,他微笑着說了這樣的話。

「沒事的,小宇。」

雖然聲音截然不同,但是那個語氣,我決不會忘記。我不禁懷疑起耳朵,下一瞬間則又懷疑起眼睛。

那位警官微笑時露出的門牙,分明缺了半截。

「一定能治好的。一遍老爺會幫助你們的。」

這麼說着,騎在白摩托上的他摘下了墨鏡。

那是我所不曾見過的一張面孔。但是,如果我所熟悉的那張臉的主人,沒有在十歲那年不幸夭折,而是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的話,確實有可能蛻變出那樣的相貌。

「你是……阿靜嗎?」

年輕警察聽完我的問題,臉上浮現出一抹令人懷念的笑容。

「這……怎麼會……」

我不覺低下頭去,狠狠擰了一把臉頰,清晰的鈍痛隨即傳來。我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現實,便再次抬起臉來。

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警察卻毫不遲疑地用他那戴着手套的拳頭,敲擊了我的掌心,然後像我一樣地伸出了手掌。一股洶湧的情感頓時將我席捲。我握起拳頭,向着那個手掌,緩緩地放了下去。

我的拳頭隻是穿過了一片虛無。就在它即將觸碰到那個戴着手套的手掌之際,年輕警察的身影悄然消失了。

弟弟的頭蓋骨撞裂了,腦內因此出現了血塊。幸好搶救及時,沒有導致危及性命的後果。經過兩個月左右的住院治療,他便徹底康複了,並且沒有留下任何的後遺症。

今次事件成了親友間的一個熱門話題,也許是因為從小反複聆聽「英雄事跡」的緣故吧,弟弟長大以後,成了一名警察。

而我,雖然沒有成為職業棒球運動員,但心懷願望,想要盡一己之力拯救像阿靜那樣因病夭折的孩子,在奮鬥數載幾經周折之後,終於成為一名兒科大夫。現在的每一天,都過得忙碌而充實。

時過境遷,有時我甚至覺得,那位騎白摩托的警察,只是我看岔了眼。也許,他只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警察,之所以會感覺他像阿靜,是因為陷入混亂的我產生了錯覺。

然而,如果那個人真就是阿靜的話——那位一遍老爺,豈不是把慾念深重的我們許下的所有願望,盡數實現了嗎……

早點長大,成為一名騎白摩托的警察——這是阿靜的夢想。

希望能與死去的阿靜再見一麵的我的願望,還有,希望弟弟得救的這另一個願望。

想來,我們的貪得無厭,實在是讓神仙老爺頭痛到極點了吧。所以——雖然說不上是甚麼特別優惠——他就把這許多願望連成「一遍」為我們實現了。若真是如此,真該說這位神仙老爺做得漂亮。

不過,在逐漸接受這種想法的過程中,我也不是全然沒有疑問的。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為何唯獨阿靜的病沒被治好?按照那天的約定,阿靜應該放棄了當警察的願望,轉而祈求早日康複了呀。對於最最重要的請求,反而不予理睬,豈不是太過分了嗎?

不,事實一定並非如此——只要看一看如今阿靜的家人,就會很快明白過來了。

阿靜的父親在他死後,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和氣、沉穩,開始腳踏實地地工作,再也不會亂發脾氣了。阿靜的母親終於辭掉了夜裏的工作,專心致誌地照顧起了他的弟弟妹妹。多年後的今天,二老在滿堂兒孫的陪伴下,享受着幸福的晚年。

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吧——對於自己的病痛,阿靜根本沒有祈求神明庇佑。他最後的願望,既不是成為白騎巡警,也不是早日長大成人,而是「希望家人幸福生活下去」這樣一個將自身捨棄了的願望。一定是這樣,沒錯。

不論甚麼願望,倘若連命都丟了,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因為阿靜他,是個心腸柔軟的笨蛋。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