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世博會……好懷念哦……」智子看着藤田帶來的老照片感嘆地說道。
她的狀態不太好,只能躺在床上看照片。藤田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天氣預報真準,一到週末天氣就變差了。強風如波濤般,將雨水拍打向病房的窗戶。秋天的天氣,就是這麼不穩定。
「我挺想去看看的,可惜一直沒機會。因為我家經濟條件不允許……所以我可羨慕那些去過的朋友了……」
智子爽朗的笑容與窗外的天氣形成了鮮明對比。她的皮膚比平時更蒼白,手腕上的青筋都突出來了。
「話說回來,小時候我有個鄰居叫加奈,她在暑假時去了世博會。回來後送了個禮物給我,你猜是甚麼?」
「是甚麼啊?明信片?鑰匙圈?」
「如果真是那些就好了。是迷路牌。」
「啊,就是別在胸口的那種嗎?」
藤田忽然想起,世博會的工作人員會給進場的孩子發一塊這樣的牌子。加奈大概是多拿了一塊,帶回來送給了智子。
「那上面的確有世博會的標誌,可拿到那種『禮物』也開心不到哪兒去啊。」智子邊回憶邊笑,「那時全日本都熱衷世博會,現在的話已經沒留下甚麼了。」
「保持原樣的只有太陽塔了吧。剩下的不是壞了,就是遷移到別處了。」
藤田還記得,小時候報紙和雜誌曾刊登過拆掉巨大的蘇聯館時的照片。他至今無法忘記看到照片時的失落感。「彷彿被告知愉快的時間結束了一樣……」
聽說世博會的總入場人數為六千四百萬人。三十多年過去了,那六千四百萬人所夢見的未來,究竟有沒有變成現實呢?
「我有點累,要睡了。阿康,你也回家休息吧。」話題告了一段落,智子在被窩裏如此說道。
平時她可不願意放藤田回家,今天倒有些反常。
藤田想起了堆積成山的髒衣服。多多少少得洗掉兩件,拿到自助洗衣店烘乾一下,否則週一就沒衣服穿了。
「那我明天再來,要我帶甚麼東西過來嗎?」
智子思索片刻後回答:「不用了……」
藤田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感覺妻子的臉有些燙。
他走出病房,朝電梯走去。順路去護士站打聲招呼,護士三輪小姐卻一臉嚴肅,說主治醫師坂崎醫生有話要跟他說。
藤田走去醫生辦公室,只見坂崎醫生的神情異常凝重。
「我感到非常遺憾……」醫生指着燈箱上的X光片,言簡意賅地說道,「您夫人的情況很不理想。實不相瞞,我們已經束手無策了。」
藤田頓感有人揪住了他的心臟:「她的情況……這麼糟嗎?」
藤田不禁回憶起妻子方才的笑臉。她的臉色是不好,但情況看上去不像那麼糟糕啊。
「因為是當着您的面,她在硬撐。其實,她應該正忍受着劇烈的疼痛。」
醫生的話,彷彿一股電流,麻痺了藤田的大腦。
「希望您能考慮一下……接下來怎麼處理為好。就算繼續治療,也沒有恢復的可能性,反而會增加夫人的痛苦。當然,我們會繼續幫她止痛……」
智子的笑顏,在藤田腦中打轉。
「要是停止治療,她會怎麼樣?」
「很遺憾,怕是撐不過三個星期吧。」
「那要是繼續治療,她還能……」
「即使如此,也不曉得能否撐到明年。」
藤田不禁語塞。
他早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確診時,他就隱約做好了思想準備。然而,藤田最先想到的一句話依然是——求您了,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藤田在回家的電車裏眺望因大雨而朦朧的街景。天空、城市與道路都沉入了濃淡不一的灰色中。眼中的一切,都好似鉛筆畫成的素描。但腦中浮現的,全是與智子共同度過的日子。
他們是十七年前認識的,當時他二十二歲。他們沒有孩子,但夫妻生活一直很幸福,就連吵架都令人感到窩心。要是智子不在了,這個世界到底會變成甚麼樣子?
特快列車與藤田所在的普通列車並排行駛。透過蒙着霧氣的窗玻璃,能隱約看見對面那輛車裏的人臉。
忽然,藤田似乎看到了智子的臉。
夫妻倆本是並排在同一節車廂裏,智子甚麼時候趁他不注意換車了?兩人不是應該坐同一輛車到終點的嗎?不是約好了嗎?為甚麼智子要換車,先行到遙遠的另一頭呢?
片刻後,特快列車理所當然地超過了普通列車。光是這樣,就讓藤田流下了眼淚。
我到底該怎麼辦啊……
坂崎醫生的話在腦中閃現。
該不該讓智子繼續治療呢?
無論選擇哪一條路,結果都不會有太大變化。繼續治療反而會增加智子的痛苦。從這個角度看,還是放棄為好。
「阿康,要是我……」很久以前,他們一起看一部講述重病患者的紀錄片時,智子曾這麼說,「要是我生病了,實在治不好了……你可千萬別用機器和藥物延長我的生命,讓我無意義地活下去。」
「說甚麼傻話,」那天,自己微笑着回答,「你要這麼說的話,我也一樣。如果沒有意識了,就算活着又有甚麼意思呢?治療費也不便宜。與其把錢花在治療上,還不如留給智子。」
自己只是隨口一說,誰知智子竟一臉嚴肅,沉默不語。
「我可不同意……要是能讓你多活一天,我決不放棄治療。」
只不過是在開玩笑,可智子的雙眼竟噙着淚花。片刻後,她竟放聲大哭起來。
藤田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真的面臨這個抉擇。就算這個抉擇真會到來,也應該是很久以後的事才對啊。
我到底該怎麼辦啊……
同樣的問題,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怎樣做,對智子來說最好呢?哪一條路,才能讓智子走得最幸福呢?
想法逐漸偏向某一種選擇,從各個角度驗證這個選擇的正確性。乍看之下,那個選擇真的越來越可靠。但另一種想法也同時浮現,藤田猶豫了。那樣真的好嗎?那個選擇,真的是為智子好嗎?
或許那只是自己的自私所下的結論。我是不是把自己的得失放在了智子之前?一想到這兒,思緒又回到了原點。
思來想去,藤田腦海中,突然閃過了那棟公寓窗邊的母親的身影。
那並不是真正的母親,是一個能倒映出心中負罪感的、被詛咒的假人。它只是個假人,卻被看成自己拋棄了的人。
多麼令人不快的假人啊!可誰會去故意拋棄一個人呢。
要是……
藤田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頓感脊背發涼。
要是那個假人,變成了智子……
他想為智子選擇一條最好的路。然而,無論是否繼續治療,自己總有一天會後悔,會認為沒有選擇的那條路才是最好的。到時候,他在電車上看到的假人,就一定會變成智子。
智子會一臉怨恨,盯着擠滿人的電車裏的自己。那種光景,是自己最不想看到的。
然而,那個時刻定會到來。正因為自己是如此深愛着智子。
藤田按下了門鈴。片刻後,熟悉的沙啞聲傳來。
「你好,我是前兩天來拜訪的藤田。」
又是那棟公寓,又是那個房間。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頂着獅子頭的女人探出臉來。
「藤田是誰啊?……啊,是那個大叔啊!」女子看着藤田,微微一笑,但是眼睛卻沒笑,「你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淋成落湯雞了啊?」
「風把我的傘吹壞了,我乾脆把傘扔了。」藤田渾身濕透,好像有人對準他澆了一盆水似的。
「進來嗎?」
「不用了,就在這兒說吧。你還是不要隨便讓男人進屋為好。」
「那至少在玄關說吧。」
女人意外地和善。她將散亂的鞋子踢到一邊,給藤田騰出了一塊空間。
「今天有甚麼事啊?」
廚房的雪櫃扶手上掛着塊毛巾,女子拿起毛巾丟給藤田。那肯定是她用來擦手的吧,可藤田顧不上那麼多了,趕緊擦了擦臉上的雨水。
「不好意思……能不能把那個假人……讓給我啊?」
「為甚麼?」
「不為甚麼,請你割愛吧。」
藤田沒有解釋,因為解釋起來太麻煩。總而言之,他必須趁那個假人還沒有變樣之前把它摧毀。這就是藤田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不好意思。」女子思索片刻後回答道,「今天來問我要假人的人,大叔你是第二個。就剛才,有個穿得特別花枝招展的大媽來過。」
「你就讓給她了?」
「是啊,她願意出二十萬呢!而且還給現金哦!不賣是傻子好不好!」
藤田鬆了一口氣。
那天早上,他其實看見了那個假人,假人的模樣依然是世博會那天的母親。把假人摧毀,就意味着親手「殺死」那天的母親。
一想到這項工作之困難,藤田就不太敢來這棟公寓了。他在大雨中彷徨了許久,也猶豫了許久,所以才會變成落湯雞。
「那個人打算把假人怎麼樣啊?」
「我哪兒知道。不過,只要好好利用,那玩意兒還是棵搖錢樹呢。只是我太懶了,不高興折騰罷了。」
「總之,它已經不在你家了吧?」
藤田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
因為既不用親手毀掉有着母親模樣的人偶,也不必擔心在上班路上面對自己心中的負罪感了。
「是啊……這下你就放心啦?」女子調侃道。
第二天,藤田在醫院待了一整天。
因為藥物的關係,智子一直處於昏睡狀態。藤田請醫生儘可能減輕智子的痛苦。
每隔三小時,智子會微微睜開眼睛。而藤田則會握住她的手,對她微笑。智子也會安心一些,以微笑回應,接着再次陷入沉睡。
她的睡臉顯得如此疲憊,但很美。
入夜後,藤田回到家,邊吃飯邊看電視。新聞節目報導了兩起事件。
第一起事件是十五年前因殺害同一間夜店工作的同事而畏罪潛逃的女嫌疑人,在追緝時效將期滿之前投案自首了。
她整了容,偽裝成另一個人瞞天過海,卻突然受到了良心的苛責。被害者的名字叫由美子。
第二起事件發生在A川,一條大河川上。
有人一大早去A川上的大橋晨跑。跑着跑着,忽然瞥見水面上漂着一個女人,便立刻報警了。而同時,警方接到了十多個報警電話,但不可思議的是,每個人描述的浮屍各不相同。有說是老年男人的,有說是孩子的……
警方還以為有船翻了,便展開了大規模的搜救行動,卻沒發現一具屍體。然而,每個報警人都堅稱自己沒看走眼,這也成了今年秋天的一大不可思議案件。
只有藤田知道這兩件事的真相。女嫌疑人去自首的警局和A川,都在T線沿線。他看着電視心想,那個被詛咒的假人,一定已經沉入河底的淤泥中了。
秋去冬來,漫長的嚴冬開始了,這也是藤田這輩子度過的最寒冷的冬季。
二月的一個週六晚上,藤田來到不怎麼熟悉的U站,拐進站前的鬧市區。他照着手上的便條,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拉麵館。他掀開門簾,走進店裏。服務員們熱情地上前歡迎。
「這不是藤田課長嗎?」藤田在櫃臺坐下後,櫃臺裏的眼鏡男欣喜地喊道,那是藤田當年的同事本村。
「有人看見你在這兒工作,我就找過來了。」
「真沒想到您會大駕光臨……要來點甚麼呀?」
藤田點了碗醬油拉麵。本村很有活力地重複了藤田要的東西,將麵條丟進滾燙的熱水中。
許久不見,本村好像比在公司上班時神氣多了。他麻利地給年輕人傳達指令,看來成了這家店的中心人物。這份工作,興許很適合他。
「之前真是受您照顧了……請用吧,很好吃哦。」
本村將熱氣騰騰的碗擺到藤田面前。
「您的毛衣,一定很暖和吧?」見藤田脫去外套,本村如此感嘆道。
「不錯吧?」藤田捏了捏肩膀附近,如此笑道。
那是褐色的、上面有藍色線條的毛衣。
「不知道跟您說這話合不合適,現在我還十分慶幸當初離開了公司。」本村探出身子,湊近藤田,輕聲說道。
「不過……我聽說你過得很辛苦啊。」
「剛開始那會兒是挺辛苦的,畢竟不太習慣嘛,心情總是不太好。但現在不同啦!再努力個兩年,就能自立門戶了!這個連鎖店有這種制度的。」
本村比在公司時年輕多了。他並沒換眼鏡,但鏡片後的眼睛完全不一樣了。頭髮也短了不少。短袖襯衫下的一雙手臂顯得如此健壯。
「味道真不錯!」
藤田喝了口湯,又吃了口麵。
「是吧!下次記得帶上夫人一塊兒來哦!」
「嗯,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藤田想起智子也很喜歡吃拉麵。
吃完之後,藤田來到屋外。
寒風瑟瑟,他拉緊衣領,走向碰不到熟人的鬧市區。
抬頭一看,明亮的滿月當空照。
想當年,我曾親眼見過從那個遙遠星球來的石頭。如此一想,很不可思議地,幸福感便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