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那棟公寓很舊,入口處沒有自動鎖。大門四周雜亂地停放着單車與電單車,看來居民們的公德心不強。玄關一片昏暗,明明是秋天,樓裏卻有些潮。
藤田在公寓下看了看,確定那個有衝浪板的房間位於四樓最西側,是四○六號室。他本想借信箱上的名牌確認居民的姓名,誰知信箱上並沒寫名字。不過信箱的金屬門上留有被人猛捶過的痕跡。
電梯正好停在一樓,藤田坐上電梯來到四樓。也許有人在電梯裏打翻了果汁,地板黏糊糊的,每抬一次腳,都會發出揭透明膠似的聲音。
下電梯後,藤田朝能看見鐵軌的方向走,很快來到了四○六號室門口。門口果然沒掛名牌。
我到底想幹甚麼……
自己居然特意打電話給公司,說要遲到一會兒,真莫名其妙!不過事到如今,又不能這樣白跑一趟。
本村與他的母親會輪流站在這間屋子的窗邊。他原以為,能看到他們的人只有自己,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在電車裏暈倒的那位婦女,也看見了某個人。
也許這間屋子裏住着很多人,不過說屋子裏還有其他秘密,可能更合理。
藤田不知道這個秘密是甚麼,所以非常想搞清楚。這也是為了擺脫本村與母親對他心靈的折磨。
他猶豫片刻後,按下了門鈴。
「來了。」
過了許久,對講機裏終於傳來女性帶着疲倦的聲音。剛才她可能還在睡覺吧!對講機裏傳出的聲音有些破碎,就算是機器的緣故,她本人的聲音恐怕也相當沙啞。不過還好不是本村或母親的聲音,這已經讓藤田鬆了一大口氣。
「不好意思……我叫藤田。」
對話都已經開始了,藤田才發現,他都沒想好該說甚麼。該從何說起呢?
「我有點事情想問你。」
就在藤田本人也覺得這種說法很突兀時,門開了。看來房主沒甚麼戒心。
「甚麼事啊?」
一個年輕女子探出頭來。她素麵朝天,幾乎看不見眉毛。黝黑的皮膚上長了好多雀斑,果然是剛起來,雙眼皮閉了一半。看樣子大概二十五六歲吧。不過這種類型的女人,很難猜年齡。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的草窩頭。頭髮本身不長,卻混雜着暗沉的金色、褐色、濃灰色等顏色。動物園裏老獅子的鬃毛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藤田原本很緊張,可看到房主是這副打扮,他就懵了。很難想像這個女人會與本村和他母親有關。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其實是這樣的……」
藤田感覺到女子似乎有些目中無人,不過還是解釋了他一大早來訪的原因。他的腦海一片空白,根本無暇構思謊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原來如此!」
藤田說到一半時,女子探出了身子。她穿着印有史努比的運動衫,但看上去已經很舊了,小狗白色的臉上有好多裂紋。
「五千元!」待藤田大致說完,女子伸出一隻手說,「大叔的問題我統統回答你,只要你給錢就行。今年夏天我都到海邊玩了,快沒錢了。」
這交易真不知是合算還是不合算。藤田思索片刻後,還是掏出了錢包,抽出五張千元紙鈔遞給她。
「那,進來吧……家裏就我一個,不要客氣。」
女子打開房門。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氣味迎面而來。像是柑橘或殘花腐爛的味道。藤田頓時產生了恐懼。
屋裏一片狼藉,簡直跟盜竊案現場一樣。房門口有好幾雙鞋,天知道這屋子一共住幾個人。通往客廳的走廊裏堆滿了紮緊的垃圾袋,好似用來防止河川決堤的沙袋。
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屋裏的東西太多了。四疊大的廚房裏也堆滿了各種雜物。隨便亂放的廚具與食物的盒子也就罷了,還有脫下來的髒衣服和毛絨玩具(貌似是電玩中心的獎品),也散落在廚房裏。也許她就是所謂的「不會收拾東西的女人」吧。
「這裏要小心走哦!」
女子側身穿過垃圾袋與牆壁之間的細縫,進入裏面的屋子。這哪兒是「走」過去的啊,分明是「鑽」過去的。
隔壁是一間六疊大的房間,與雜亂無章的廚房相比,這裏算是整齊多了。這間屋子應該是她的主要生活空間,所以就算犧牲其他房間,也得保證這兒維持得漂亮。房間角落裏有一張洛可可風格的床,與整個房間的狀態格格不入。被子還維持着有人在裏面睡覺的形狀。
「我剛起,你隨便找個地方坐就是了。」
於是藤田便在塞滿漫畫的書架前坐下。他下意識地瞥了眼漫畫的封面。在一堆不認識的漫畫中,有幾本復刻版的《明日之丈》。藤田有一整套,不知現在塞到哪兒去了。
「那我就來回答大叔的問題吧。」女子坐在床上,點了根煙說道。
那是一根長長的薄荷煙。「大叔」這個稱謂還挺傷人的,但藤田都三十五歲多了,會被人叫作「大叔」也是在所難免吧。
「大叔,你相信詛咒嗎?」
女子用鼻子呼出一口煙。
「詛咒?像是『丑時參拜』的那種嗎?」
藤田腦中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夜深人靜的神社,身着白色和服的女人,一下,一下,用五寸釘將稻草人釘在樹上。
「你的想像力好貧瘠哦!不是這種啦!啊,真麻煩!你跟我來一下。」
女子站起身,從藤田面前走過,打開了通往隔壁房間的拉門。
那是一間四疊大的房間,已經完全變成雜物室了。衣架上掛滿了華麗的服裝,紙板箱把房間塞得滿滿當當,屋裏還有復古風格的大時鐘和亮橙色的俯臥式衝浪板,可見這個女人的興趣愛好有多廣泛。物品的種類之多,堪比二手商店的倉庫。
房間的窗邊,有一個面朝外站着的女人。一看到她的背影,藤田便倒吸一口冷氣。
「就是這個吧?你的母親……還是被裁掉的那個人?」
女子抓住窗邊人的肩膀,將它轉了過來。
是在做夢嗎?
眼前的人,就是母親。而且不是在電車上看到的晚年的母親,而是年輕時的母親。那是兒時為了自己在世博會會場狂奔的母親,是昨天看到的老照片上的母親。
「那個……我……我……」
萬千思緒,湧上心頭。
眼前的女人看上去跟母親一模一樣,但她不可能是母親。母親上了年紀,在四年前去世了。
所以這個女人應該是別人。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他得先打個招呼。然而,面對這張臉打招呼,卻又顯得見外了。
「冷靜點兒,大叔。這東西不是人。」說着,女子狠狠砸了母親的頭。
「喂!你怎麼能打我媽的頭啊!」
「呵!你不是拋棄她了嗎?敢情看到別人打還是會心疼的呀!」
女子撫摸着母親的臉頰,露出冷笑。母親的表情卻一點沒變。
「你這話也太沒禮貌了……甚麼拋棄……」
說到一半,藤田忽然不吱聲了。
從事實看,他的確是拋棄了母親,可是這個女人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大叔,你到這兒來看看。」
藤田照着她的話,來到母親旁邊。
湊近一看,母親的皮膚上有汗毛,也有小皺紋,怎麼看都是他熟悉的母親。可是母親一言不發,連根手指頭都沒動。不對,她甚至沒在呼吸。就好像有人照着某個瞬間的母親做了個精巧的人偶。但不可思議的是,她的眼睛一直對着藤田。
「我現在就告訴你這是甚麼東西。」
女子掏出手機,對着並排而立的藤田與母親,按下了拍攝鍵。
「你自個兒瞧瞧吧。」
女子出示的手機屏幕上,出現了自己的身影。可是,自己旁邊本該站着母親才對,但照片上卻是個白色的人偶。
而且人偶的做工並不精細。面部跟乒乓球的球拍似的,鼻子則是片等腰三角形的小木板。手是鋼絲做的,末端有一塊橢圓形的木板,以代表手掌。只有軀體比較像真人,可腰部以下的腳竟是一根很粗的支柱。怎麼看都是精品店用的簡易假人啊!
「怎麼會這樣?我看到的不是這樣的啊……」
藤田揉了揉眼睛,一會兒看液晶屏幕,一會兒抬頭看母親。
「因為那個東西被詛咒了。」女子揉了揉獅毛頭說道。
「詛咒……嗎?」
藤田重複了一遍,他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意味着甚麼。
「你看我的房間亂成這樣,應該知道我捨不得扔東西。甚麼東西都要放着,就算是別人丟掉的東西,只要我覺得不錯,就會撿回來。」
這種人並不罕見,智子也會撿些別人丟掉的東西,當然,情節沒這麼嚴重。
「兩個月前我在海邊撿到了這個假人,心想用它來晾潛水衣正好。」女子回到床邊,一屁股坐下,「雖然有些舊,但不妨礙使用呀!我就洗了洗,把它丟進房間了。幾天後我朋友來我家玩,一看到那個東西,嚇了一大跳,還哇哇大哭!我還以為她的腦子搭錯了呢!」
女子的語氣聽上去好像樂在其中。
「我的那個朋友曾經腳踩兩條船,對象是比她小的工薪族和貨車司機。最後她和那個工薪族分手了。在她眼裏,那個假人好像變成了工薪族。工薪族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她覺得自己挺對不起人家。」
藤田不明白女子到底在說甚麼。說實話,聽到「詛咒」這兩個字時,他的思維就停滯了。
「不過,在場的另一個姑娘卻說,她看到的是上吊自殺的弟弟。那姑娘也是號啕大哭,勸也勸不住。」
女子露出諷刺的笑容,把香煙掐滅在一個大煙灰缸裏。
「那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別急,讓我從頭說起……一開始我也不知道她們在說甚麼,可看到那個假人的朋友,都會說那種奇怪的話。有人說看見了初中同學,有人說看見了剛去世沒多久的爺爺。我這麼大大咧咧的人也開始覺得詭異了,於是去找了個通靈的人來看。」
「那個人說這個假人被詛咒了嗎?」
「沒錯。她說有人用古時的魔法給這個假人施了咒,所以假人能反映出人心中的愧疚。具體的細節我也不是很懂……反正就是,如果拋棄了某個人,又對那個人感到愧疚,這個假人就會變成那個人的樣子。是不是很神奇啊?」
藤田猶豫了。這話可不可信?照理說,這種事也太荒唐了。
但眼前的確就是母親,實在不能一笑了之。
「這麼嚇人的東西,你怎麼敢放在屋裏?」
「它又不會說話不會動,有甚麼好怕的。而且有這麼個東西還挺有趣的呢。」
她的神經大條,讓藤田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換作是他,絕不會將如此不吉利的東西放在身邊。
「那……你眼中的……假人……是甚麼樣的?」
對着「母親」說「假人」,讓藤田愧疚不已。
「很可惜,我只看到一個假人,它從沒在我面前變成過其他人,所以我才有膽子留着它……而且留着它能給我帶來不少好處,因為常會有大叔你這樣的人來找我。足不出戶,就能賺點零用錢!」女子冷冷地說道,「世上還是善心人多啊。不對,應該說是『膽怯的人』比較恰當吧。有人在電車裏看到了前妻,有人則看到了多年不見的孩子……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渴望知道真相,於是就找上門來了。」
平時擠滿人的車廂,浮現在藤田的腦海中。原來,戰戰兢兢看着這扇窗戶的人不止他一個。他們都是在上班路上,被提醒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
他總算明白了。
這個假人只不過是普通的假人,可如果是一個心中有愧的人,便會把它看成某個人。在電車裏暈倒的婦女也看見了某個人(那個人八成叫由美子),她可能對那個人懷有強烈的負罪感。
「豈有此理!」藤田猛砸牆壁一拳,「這種東西為甚麼不收進壁櫥呢!何必特意放在窗戶邊上,讓人看見呢!」
「我愛放哪兒就放哪兒,這是我的自由。」
「我因為這個假人……」
他本想說:我因為這個假人而非常苦惱!可他沒有說出口。因為這話只是將他的自私正當化的藉口。
藤田凝視着母親模樣的假人。
只有他才會看到這樣的假人,假人反映出他心中的負罪感。它會變成本村的樣子,也是這個原因吧。一聽說本村現在過得很辛苦,自己就覺得很愧疚。
「是誰下這種詛咒的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大概可以猜到吧!像是有人對拋棄自己的戀人懷恨在心,就把下了詛咒的假人送給對方。回想起來,我是在海邊附近的樹林裏撿到它的。上頭還蓋着樹葉和沙子,好像有人想把它藏起來一樣。收到假人的人肯定很怕,都不敢砸壞它,就乾脆把它扔掉了吧!」說着,女子又點了根煙,微微一笑,「光說這些就收你五千塊是不是稍微貴了點兒?要不給你一點優惠吧?」
「啊?」
「我允許你跟那個假人在小房間裏獨處十五分鐘。到我這兒來的人,都想跟假人獨處,我也不知道這是為甚麼。」
幾分鐘後,藤田與母親模樣的假人,面對面站在亂糟糟的儲物室裏。
一時之間,藤田感到難以置信,但他又無法否認,眼前的假人真的與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越打量越像在世時的母親,就像有人把世博會那天的母親帶來了似的。
藤田湊近了一些,發現母親的瞳孔裏有他的倒影。他又用手指戳了戳假人的手背,也是熟悉的感覺,那就是母親的肌膚。
藤田長嘆一聲。
女子說,造訪這房子的人都想跟假人獨處一會兒。他們跟假人獨處時做了甚麼呢?
是請求假人的原諒嗎?
是用各種藉口,解釋他們為甚麼要拋棄對方嗎?
還是一言不發,抱緊人偶呢?
這些方法也許能有效減輕心中的負罪感,如果嘗試一下,心理負擔或許也能輕鬆許多。然而,藤田並沒有那麼做。他只是呆呆地凝視着年輕時的母親。
隨風而逝的世博會的風景,在他腦中甦醒。
各種形態各異的展館。
擠滿了會場的人,人,人。
那個夏天,他和家人們的確去過那個地方。
還有那顆月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