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電車停了。
站台另一邊,特快列車正在等候。許多乘客邁着急促的腳步在兩車間往來。
藤田上班時都坐普通列車。想節約時間時,換特快列車就能少經過幾個站。但最後還是得換地鐵,省不了太多時間,最多能趕上前一班地鐵。
片刻後,兩輛列車同時發車,在同一條線路上並排行駛了一會兒。剛才還站在他身邊的年輕男人,現在已在對面的那輛列車裏了。
普通列車加快了車速,超過了特快列車。透過車窗,能清楚地看見對面那輛車裏的人。彼此都能看見對方,卻故意不讓視線對上。
不久後便接近下一個車站。普通列車開始減速,特快列車倒是越開越快,超過了普通列車。兩車的距離越來越遠。不知不覺間,對面車上熟悉的臉逐漸遠去,看不見了。
藤田心想,人生,何嘗不是如此。
搭乘同一輛車,換乘,追趕,最終分道揚鑣,再也不會相交。
如此別離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兒時的朋友,同學,分手的戀人,他們坐上了不同的列車,去了遠方。母親也去了藤田去不了的地方。總有一天,智子也會……
電車停在了G站,吐出許多人後再次發車。再過不久就要經過那棟公寓了。然後,那個窗邊肯定還站着本村的身影。
今天別往那邊看,藤田如此心想。
一大早看見那個身影,便會一整天在腦中揮之不去。正因如此,藤田最近總會下意識地想起本村的事。藤田總是無法忘記,是他將本村置於裁員名單的最前列,最無情的人就是他自己。
然而,不看總覺得不妥。
本村被迫辭職,也不全是自己的責任。要是經濟沒那麼不景氣,本村肯定能繼續留在公司。只恨自己一個人是沒道理的。本村好歹也是個踏入社會的成年人,這點道理總歸懂的吧。乾脆回瞪他一眼吧!
僅在很短的時間內,各種感情在腦中飛速碰撞。誰知不等他作出最終的決定,磚瓦色的公寓就出現在了車窗外。他的視線下意識地朝那邊投去。
不可能!
電車理所當然地駛過公寓前。一看到那個擺着衝浪板的陽台,藤田險些叫了出來。
站在窗口的不是本村,而是另一個人。那人跟本村一樣,保持立正姿勢,一臉不悅,一直盯着藤田。一看到那個人,藤田便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媽、媽媽!
那是他的母親。
那長相,那表情,那姿態,那站姿——說「一模一樣」還不足以形容,簡直就是四年前去世的母親本人。頭髮白了一大半,背也有點駝了,身上穿着的白色開衫就是智子在母親節送的!
絕對沒錯。那是母親。有一次他出差順便回老家看了看母親,當時她就是這身打扮。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活着的母親。十個月後,母親便躺在棺材裏了。
頭一次看到窗邊的本村時,藤田還以為只是碰巧長得像的人而已。跟本村戴着一樣的眼鏡,長着一樣的臉型,留着一樣的髮型的人太多了。只是碰巧有個長得像的人站在了那兒……
所以當人影變成母親,道理也是一樣的。跟母親長得差不多,身形也差不多,穿着相同衣服的老婆婆,肯定也是隨處可見。
剛才那個房間,肯定住着一個長得很像本村的男人,以及和母親神似的老婆婆。他們被電車吵得受不了,才透過窗簾的縫隙瞪了電車一眼。一定是這樣的!藤田不住地勸說自己,可他立刻意識到,這套理論根本站不住腳。
那個人就是母親,因為是母親,所以知道。那就是生我養我的母親,年老衰弱的母親。
本村連續在那邊出現了四天,之後換成了母親每天目送藤田去上班。
藤田儘量不往房間所在的方向看,但還是忍不住望向那邊。車子開到磚瓦色的公寓附近時,他的視線就會情不自禁地往那邊瞟。看到神似母親的老婆婆後,他的心中便會充滿擔憂與負罪感。
有時候,目送人會毫無先兆地換成本村。他會跟以前一樣,站在窗簾後面,看着電車。
還好他們倆不會同時出現。要是看見他們並肩站着,自己肯定會發瘋的。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週,藤田開始相信,那兩個人影是靈魂。
自己沒能給母親送終,還缺席了母親的法事。母親一定在怨恨自己。本村也是。雖然沒辦法確認,但本村或許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吧?還一直對害他被裁員的藤田咬牙切齒。
然而,就算事情真是如此,為甚麼他們會出現在同一個房間裏呢?既然心中有怨,為甚麼不直接來找仇家呢?何必跑到陌生人家的窗邊呢?莫非那個房間裏,有甚麼東西能牽引死者的靈魂?
他真想下車,跑去那個房間看看裏頭到底住着甚麼人。可他無法鼓起勇氣。要是那兩個人真的出現在了他面前……
某天,他獨自回到家中,忽見信箱裏有一個厚厚的信封。寄信人是妹妹。打開一看,裏頭裝了不少老照片。
話說回來,妹妹曾打電話,說他們在法事之後分了分母親手裏的老照片。這些就是給他的吧。
「啊,好懷念啊……」藤田望着信封裏的照片,喃喃道。
去東京上大學之前的照片都在裏頭。不過最多的還是小時候的。照理說照片應該有很多才對,足夠裝一個大號信封,但和其他兄弟一起拍的照片,大多由他們取走了吧。當時不在場,也不好意思抱怨。
他一邊吃回家路上便利店買的便當,一邊翻閱那些充滿回憶的老照片。下次帶去醫院給智子看看好了。
在那些照片中,最讓藤田欣喜的就是大阪世博會時拍的照片。
腹部有一張可怕大臉的太陽塔、讓人聯想到大魚背鰭的蘇聯館、瞪大雙眼的史萊姆①狀的石油館。只是一張照片,就讓藤田想起了那些印象深刻的建築物。
大阪世博會召開時,藤田還是個孩子。對藤田那代人而言,世博會是畢生難以忘懷的回憶。大家會爭相記住那些展館的名字,就好像它們是電視與電影中出現的怪獸一樣。
這張照片是他們以太陽塔為背景拍的全家福。夏日炎炎,人頭攢動。那天的回憶,至今歷歷在目。
大阪世博會於一九七○年三月至九月舉行,藤田一家是趁暑假去的。當時他們住在大阪京橋附近的阿姨家。因為是為節省旅館費用而一家子去叨擾的,他還記得阿姨的臉色不太好看。
世博會的亮點很多,但藤田只對一樣東西感興趣,那就是美國館的「月之石」。那是阿波羅12號從月球帶回來的,大概跟磚頭差不多大。
「美國館要排好幾個小時哦,」上初中的表姐住得離會場很近,近水樓台先得月,已經去過很多次了,「其實日本館裏也有一塊,就是小了點兒,是尼克遜送的。」
藤田也知道。但日本館的月之石跟顆小石子似的,不夠大,魅力遠不及美國館的。再說了,漫畫周刊雜誌的卷頭彩頁介紹的都是美國館的石頭。對藤田而言,看美國館的石頭才有意義。
最終,他們決定早點去會場等候開門。只要門一開,就衝到美國館排隊。然而,當他們早上七點來到中央入口的北面時,門口早已是人頭攢動。大家都想到一塊兒去了。
藤田一家的情況非常不利。會場九點半開門。他們得跑去美國館,可弟妹還很小,父親很胖,雖馬力十足,但出不來速度。哥哥的體型跟父親差不多,也指望不上。
「放心吧,別看媽媽這樣,其實媽媽跑起來相當快的哦!」媽媽見藤田一臉愁容便如此安慰道。
但藤田並不相信她。他從沒見過母親跑步的樣子。
到頭來還是只能靠自己。藤田研究起提前拿到的會場地圖,懷着悲壯的心情,無數次確認美國館所在的位置。
不久後,會場開門了。人們魚貫而入。眼前就是天天在電視上出現的太陽塔,但沒人多瞥它一眼,都直奔法國館的方向。美國館就在澳大利亞館旁邊。
為了魂牽夢繞的月之石,藤田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可他終究是個孩子。一開始的幾十公尺是努力有成,再跑下去就沒爆發力了。他怎麼比得上那些為了一家老小奔跑的大男人呢。
藤田被好幾個大人超過,心情愈發絕望。
「哎喲,這就不行了嗎……康平也不過如此嘛。」
身後傳來母親的聲音。即使穿着不適合跑步的鞋子,母親卻全速跑向了兒子。
「媽媽先跑過去排着,你們可得跟上哦!」
話音剛落,身着連衣裙的母親便加速前進。
驚人的速度。身材矮小的母親以雷霆之勢超過了那些大男人。藤田能清楚地看見母親小腿的肌肉在收縮。
雖然落後許多,藤田仍舊追隨着母親的腳步。跑着跑着,他忽然好想笑。他也不知道這是為甚麼,就是莫名其妙地覺得好笑,很開心,很想笑。
藤田邊跑邊笑。母親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了人群中。但藤田依然笑着。
跑到美國館時,見母親正排在長長的隊伍中。事後,藤田聽說有不少世博會的工作人員用通行證提前進來排隊,所以人才會這麼多。
後來他們排了整整三十分鐘,不過藤田還是覺得很開心。
月之石放在半圓形的密閉容器裏。佈景也很有未來的氣息,非常時尚。石頭本身在強光的照射下,像一個灰色的塊狀物。說它是月亮的石頭吧,的確覺得稀罕,可如果說它只是上過油漆的普通石頭,好像也相差無幾。
之後,他們去逛了其他展館。其間妹妹在自動扶梯上跌倒哭泣;天氣炎熱,大人買了好吃的冰菠蘿;排了很久隊伍卻一下子結束的雲霄飛車……那天的有趣經歷,成了一家人後來津津樂道的話題。
但對藤田而言,世博會的記憶,就是母親全力飛奔的身姿。她穿着無袖的淺色花朵圖案連衣裙,挎着黑色的包,兩手用力揮舞,魄力驚人。也許母親有短跑天賦也說不定。
這樣的母親,獨自度過了晚年。她倒在了廚房的洗碗台上,都沒有人知道。鄰居發現時,她早已斷氣半天以上。
一想到這兒,藤田便悲痛不已。
那天母親為了他而奔走,可他卻沒為母親而奔走。他總想着,還有機會,總會有機會的,誰知子欲養而親不待……
母親的晚年,本應該更幸福的。然而,自己卻沒能為母親做些甚麼。
藤田望着照片,淚如泉湧。
第二天,電車照常行駛。
從幾天前開始,藤田上車後便背對着那棟公寓。他滿腦子都是智子,要是有更多煩惱的話,身子肯定會撐不住。萬幸的是,本村和母親只會出現在那個窗口。眼不見心不煩。
藤田轉過身去,盯着車廂裏的懸掛廣告。某藝人約會了,某官員搞援助交際②了,五年前、十年前也發生過的事情,被冠以戲劇性的標題,大肆宣傳。
不久後,電車抵達了G站。一批人下去,一批人上來。不過藤田所在的中間位置未受影響。
電車再次發動,藤田緊緊閉上雙眼。他已經背對公寓了,可要是不閉上眼睛,他還是放不下心。
他大概知道列車發車後多久會經過那棟公寓。本村和母親定能從擁擠的車廂中找到他,盯住他……這麼一想,藤田的後背與脖子就開始發燙。
突然,有甚麼東西頂住了他的後背,正好是列車經過那棟公寓的時候。
藤田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那感覺好像有人打了他的後背,逼他回頭似的。
背上的重量越來越沉。他緩緩回頭,發現一位穿着淺綠色大衣的婦女靠在他背上。不等他鬆一口氣,那婦女就像擱在牆邊的木棍一樣,緩緩倒了下來。藤田趕緊轉身,從背後撐住她。
「您沒事兒吧?」
也許是貧血。上下班高峰的電車裏常有因貧血倒地的人。
等他回過神,才發現車廂裏形成了一個以自己與婦女為中心的圓形空間。大伙兒都跟看到了瘟神一樣,遠離他們倆。車裏明明這麼擠,這麼大的空間是從哪兒來的啊。
藤田也不想摻和這種麻煩事,但事已至此又不能不管。他只好在下一站下車,把婦女扶到附近的長椅上。
仔細一打量,藤田發現這位婦女比自己年長一些,穿着打扮花枝招展,看上去很強勢。只是光看外表,無法判斷她的職業。
藤田環視四周,想找個工作人員來幫忙。畢竟他還得去上班,不能久留,還是把她交給工作人員照料為好。
「那孩子為甚麼會在那裏……」婦女如此喃喃道。
「你沒事兒吧?」藤田問道。
可婦女好像根本沒聽見藤田的呼喚,她面色鐵青,繼續喃喃道:「為甚麼由美子會在那兒……」
聽到這話,藤田忽然明白了她暈倒的原因,不禁望着她的臉問:「您是不是看見甚麼人了?」
「由美子……由美子她……」婦女意識朦朧,口齒不清。
「是不是那棟磚瓦色破公寓最右邊的那個房間?就是陽台上有衝浪板的那個?」
「為甚麼由美子會在那兒?」
片刻後,發現異常的工作人員來到長椅邊。藤田拜託他照料那位婦女後便走開了。
電車來了,但藤田並沒有上車。他在站台上站了一會兒,沉思片刻後,好像下定決心般,往反向列車的站台走去。
恐怕那位婦女也看見了,看見那棟公寓的那個房間的窗邊,站着某個她認識的人。
注釋:
①一種在電子遊戲與奇幻小說中時常出現的虛構生物,其身體結構相當多樣化,從流動的黏稠液體,到半固體的啫喱狀、具有彈性而能蹦跳移動。
②簡稱援交,是一個源自日本的名詞,最初指少女為獲得金錢而答應與男士約會,但不一定伴有性行為。然而,現今意義卻成為學生賣春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