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電車在炫目的朝陽中行駛。
前夜的颱風吹走了空氣中的塵埃。秋高氣爽,晴空萬里。濕漉漉的柏油馬路與民宅的屋頂反射着陽光,世界是如此美麗。
然而,藤田無暇欣賞這片美景。
他是不是還記恨着我啊?
在高峰時間的車廂,藤田抓着吊環,想起了那個男人。
電車行駛的高架和大樓的四層差不多高。視野很開闊,但看不到甚麼好景色。周圍到處都是商品房、小商店街、超市的招牌,從左到右,飛速流逝。
片刻後,電車停在了G站。
許多客人下車換乘另一條線路。剛以為可以喘一口氣,卻又有更多的乘客湧進電車。車廂完成了匆忙的新陳代謝,再次駛動。
今天會不會又在呢?
藤田的視線自然而然地投向窗外。絕對在,他確信,今天也一定會看見。不可能看不見。
一想到這兒,明明是在擠滿人的悶熱車廂,背後卻感到一陣寒氣。
今天,那個男人還是會站在那扇窗前,凝視飛馳而過的電車。而且,他定會瞪大眼睛,盯着自己。
離開G站後不久,周圍就不再有熱鬧的大馬路,而是一片公寓眾多的住宅區。不久後,沿着鐵路建造的磚瓦色舊公寓便映入眼簾。就是那棟樓最右邊的房間。
他果然在!
電車經過那個房間時,藤田又看見了那個站在窗邊的眼鏡男。在短短數秒時間裏,他們四目相對了。
男子穿着灰色西裝,胸前的口袋裏插着一支鋼筆。他戴着黑框眼鏡,撇着嘴,一臉不滿。頭髮三七開,但左後腦勺的頭髮因睡姿關係往上翹起。他顯得非常疲憊,臉色也不太好。
從今年初春前開始,藤田每天都能看見那張臉。藤田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本村。他甚至能聽見本村在呼喚自己。
今天果然在。
電車理所當然地駛過那棟公寓,眼鏡男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了視野中。但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好似一塊大石,壓在藤田的心頭。
三天前的早晨,藤田第一次看到了站在窗邊的本村。那天他也跟今天一樣,抓着吊環,呆呆地望着窗外,碰巧看見了那間屋子的陽台。
藤田上班都坐T線。不用換車,坐五十分鐘就能到單位了。途中,電車會與地鐵H線併線,接着鑽入地下,駛在水泥搭建的黑暗中。在那之前,他都會看着窗外的景色發呆。
這地方寸土寸金,G站附近的公寓有不少是貼着鐵路造的。建築物與鐵軌只有四五公尺的距離,電車如同穿過人家門前一般。
那天,從G站發車的電車,也一如往常地開過了那棟磚瓦色的公寓。
那個陽台的位置比電車低,應該是在三樓或四樓。陽台上擺着一塊破舊的衝浪板,還有好幾個花盆。通往房間的鋁框門是焦茶色的,玻璃後掛着白色的蕾絲窗簾。窗簾拉開了三分之一,後頭貌似站着一個男人。
藤田的視線被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男子呈立正姿勢,一雙眼睛盯着藤田,與他四目相對了一瞬。
是本村……嗎?
藤田瞠目結舌,倒吸一口冷氣。
那個人影,和本村太像了。可本村應該不住這兒啊。
前一天,藤田從年輕的部下那裏聽到了本村的近況。
「前一陣子我在U站附近的拉麵館裏見到了本村先生呢。」
那天加班後,部下邀請藤田一起去吃晚飯,不過藤田婉拒了,閒聊時提到了本村。
「他一邊洗碗,一邊挨罵,罵他的人比我還小呢。是不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機靈啊……不過我覺得,現在的工作的確不適合他。」
藤田邊聽邊想像那幅光景。
本村的確不太機敏,需要短時間掌握訣竅的工作,還真不太適合他。
「原來被裁掉的人過得這麼慘啊……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啊。」
年輕部下說着,和同事們消失在了燈紅酒綠中。藤田的心卻在隱隱作痛。
今年三月底,本村離開了公司。他並不是主動辭職的。
藤田的公司是做經銷的,主要銷售日用雜貨和一部分家電。公司規模並不小,無奈經濟長期不景氣,受了不少波及。
剛過完年,上頭就下達指示要裁員。課長藤田必須裁掉課裏業績最差的一名員工。
要決定裁掉誰,藤田也犯了愁。光看銷售業績,本村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就這麼簡單作決定,也的確會讓人排斥。
本村比藤田大三歲,有兩個孩子,小的那個有身體殘障。為了照顧孩子,本村一直會避免加班、休息天工作。正因為理解他的難處,藤田和同事們才沒對他提出太多的要求。然而,他的銷售業績不佳的確是個不爭的事實。
結果,本村還是不得不離職。最終決定的是藤田的上司,但把本村列在裁員名單最前列的的確是自己。雖說藤田也是無可奈何,但終究是心中有愧。
自己或許能掩護本村,他能理解本村是多麼想為家人付出。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長得像的人吧……
藤田回憶起剛才那個男人的身影。滿大街都是本村那樣的男人,自己只是碰巧看到了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時,藤田就是如此自我安慰的。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藤田都看見了那個男人。
他依然站在那個擺着衝浪板的窗邊,保持立正姿勢,日日如此。藤田甚至覺得,從第一次見到他時到現在,那個男人的姿勢就沒有變過。
而今天,那個男人還是站在窗邊。
越看越像本村,可本村不可能跑到那個房間去啊。而且本村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藤田甚至冒出了這個念頭。
他是不是還記恨着我啊?
就在這時,電車鑽進了地下,眼前的玻璃變成了一面不清晰的鏡子。他能依稀看見包圍在其他乘客中的自己,感覺本村正混在這群乘客裏,偷偷窺視着自己。
那天晚上下班後,藤田去了智子所在的醫院。
會客時間早就結束了,但智子住的是單間,所以護士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感覺怎麼樣啊?」藤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用爽朗的語氣說道。
就算他再苦再累,心情再差,來醫院探病時都得擠出一張笑臉來。
「今天感覺特別好,好到納悶為甚麼我會住在這種地方。」
智子坐在床上,正在織毛衣。褐色的毛線球好似生物般,在白色的床單上滾動着。
「感覺好也別太得意忘形哦。」
藤田邊說邊拿起毛線球。多麼令人懷念的觸感啊!用手掌按下去,就有柔軟的力量彈回來。藤田不禁想起了闊別已久的,智子乳房的觸感。
「再不織就到冬天啦,織毛衣要花很長時間呢。」
「我知道,但要是累壞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
「沒事啦。我要是累了,會休息的。」
智子的笑臉如沐浴在月光下般泛着白光。眼睛下的黑眼圈也不是很明顯,看來她的情況真的好起來了。
「頭髮看起來好滑哦……是不是洗過了啊?」
「嗯,今天三輪妹妹幫我洗的。」
三輪是負責看護智子的護士。她入行才兩年,卻非常機靈,做事也很讓人放心。智子比她大一輪以上,但因為兩人都喜歡同一個歌手,感情好得跟親姐妹一樣。這團毛線也是三輪在休息日抽空幫她買的。
藤田的工作總是非常忙碌,十一點多離開公司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他無法每天去醫院探望。親戚們住得也都很遠,只能指望醫院工作人員。這所醫院是別人介紹的,醫生護士都很和善。
智子在這裏已經住院三個多月了。病情也不是時好時壞,而是在緩慢惡化。由於查出來時,情況已經很嚴重,所以治好的希望非常渺茫。然而,渺茫並不等於零。為了這最後一線希望,智子仍在堅持治療。
「阿康,今天有甚麼有趣的事兒嗎?」智子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問道。
也許是因為年齡本就相同,而且又沒有孩子,他們仍在用戀愛時的叫法稱呼對方。
「說實話,還真沒甚麼特別的趣事。坐辦公室的,能有甚麼趣事呢。」
要是把下班時看到本村的事告訴她,她定會大吃一驚吧。這件事,打死他都不能說。
「小智你呢?」
「巡診時,坂崎醫生看到了這張照片,嚇了一大跳,他說當年每家每戶的小孩都有一張這個姿勢的照片。」
主治醫師坂崎醫生是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他是專門研究智子得的病的專家,在全國首屈一指。
「喂,你不是把這張照片給醫生看了吧?」藤田拿起床頭櫃上的老照片誇張地問。
那是小時候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和哥哥擺着奇怪的姿勢。
金雞獨立。一隻腳纏在另一隻直立的腳上,左手放在胸前,右手高舉頭頂。沒錯!就是阿松的招牌姿勢。這種東西,可不能隨隨便便讓外人看見。
藤田一邊苦笑,一邊打量自己兒時的黑白照片。
那是在故鄉老家的院子裏拍的。他穿着短褲和襪子,上身是白色的毛衣。那件毛衣是母親親手織的,胸前有一條粗粗的橫線。被智子一提醒,他便想起來了,那件毛衣是淺褐色的,胸前的那條線則是鮮艷的藍色。智子突發奇想,打算在住院時複製這件毛衣。
「媽看起來很年輕呢。」
在照片的一角,年輕的母親看着孩子們搗蛋,只能在一旁苦笑。這張照片顯得很自然,沒有矯揉造作之感。
「對了……對不起啊……」智子停下手來,很是愧疚地皺起眉頭,「都怪我不好,害你沒去成媽的法事……」
上週,母親的法事在故鄉舉行。藤田本該參加,卻因為智子身體不好沒去。為此,智子非常自責。
「這又不是你的錯,別道歉啦。」
「可是……要不是我沒生病……」
「你又不是故意生病的……兄弟姐妹他們也理解,你可別瞎想。」
智子看着照片,陷入沉思。她一定是在想婆婆的事吧。母親的死,也給智子造成了巨大的打擊。
「沒事的……媽會理解我們的。她不會讓我丟下你回老家的。」藤田輕輕握住智子纖弱的手,如此安慰道。因為是母親,所以相信她就是會這麼說。
母親是四年前在故鄉去世的。
包括藤田在內,她共生了四個孩子,卻沒有人送她最後一程。說好聽點,是沒辦法送她。
藤田有個大哥,下頭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全都散居在各地。大哥在名古屋,藤田與妹妹在東京,弟弟在沖繩。大家都依工作和配偶的情況選擇居所。
父親在七年前去世。之後,母親一直獨自住在故鄉。幾個孩子也討論過要不要把母親接過來同住,或是讓其中一個搬回故鄉,但誰都自顧不暇,再討論也是不歡而散。
所以子女們也希望母親能在故鄉多住一會兒。要是母親的腿腳不太方便那就無話可說,可她腰腿很好,生活自理應該不成問題。至少,他們都是這麼想的。
「我都一把年紀了,不想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母親倒是看透了他們的心思,主動說了這句話。母親素來聰明,怎會不懂孩子們的想法。她也不忍心看着子女們為了她而爭論不休。
事到如今,子女們也無法找母親求證了。
她是想留在熟悉的地方,一個人自由自在地過日子呢,還是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和子女生活在一起呢?
不等子女問清楚,她就孤零零地在故鄉去世了。死因是腦溢血。她死在了廚房,是上門做客的一位老婆婆發現的。
那位老婆婆覺得這是子女的失職,便在母親守靈期間,對藤田他們說:「你們的媽媽一直說她好寂寞。」
子女們無言以對。
他們甚至無法判斷老婆婆的話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他們也無可奈何啊。
所以,藤田一直不敢想像母親晚年的心境。
她一定怨恨我們這幾個靠不住的子女吧……
不,母親不會這麼想!
在熟悉的地方生活肯定比較輕鬆。
病發時,她該有多無助啊……
母親是孤零零地走的。事已至此,再多的藉口,都無法卸下藤田心中的重壓。
一想起母親,藤田便會心情凝重。一回憶起母親的音容笑貌,心中的芒刺便會扎得生疼。媳婦智子也是如此。
「等你好了,我們再去掃墓。總之,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專心養病。」藤田撫摸着智子泛着光的秀髮,如此說道。
智子的頭髮這麼漂亮,為甚麼會生病呢?她的病,簡直跟謊言一般。
「到時候,一定要多帶點媽最喜歡的桃子過去。」
智子彷彿也忘記了自己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