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和忍絕交。因為她把公彥家和墓地的地址告訴了我,我還是很感激她。就算看見了她的醜態,還是無法與她一刀兩斷,畢竟我那時還年輕。
之後,忍經常給我寫信、打電話。我們住得遠,不會經常見面。可她一旦邀約,我也不好意思推。我們還一起去有樂町看過電影。
仔細想來,我們的關係真是奇妙。我至今懷疑,自己跟那個人的關係能不能稱為「友情」。
第二年春天,我們的關係就開始扭曲了。
我加入美術社後一直在練素描。第二學期開學後,指導老師建議我嘗試一下油畫。我一點把握都沒有,但還是努力挑戰了。
老師說,想畫甚麼就畫甚麼,但風景畫太難了。因為戶外的景色非常複雜,包含了許多微妙的顏色,不是嗎?如果要完全再現你看到的景色,至少得需要好幾年時間。
於是我就想……畫公彥好了。
當然,我沒有見過公彥,最清晰的照片,就是書本上的黑白照片了。我在用石膏練習素描的時候畫了好多男人的臉。只要將他們混合起來,就能畫出非常寫實的公彥吧?
久美子小姐,你應該也明白吧?畫畫、創作的時候,最重要的莫過於感情。你對創作對象有多少感情,都能體現在最後的成品裏。我們甚至可以說,成品的好壞就取決於感情。我心想,最能讓我傾注感情的人就是公彥了,還有比這更好的題材嗎?
我在學校給公彥畫了一幅肖像畫,謊稱他是我親戚家的哥哥。作畫的過程真的好幸福。放假時我也會去學校,在活動室裏窩上一整天。
高一快結束時,我總算畫完了。簽名時,我對這幅畫非常滿意。我切身體會到了繪畫的樂趣所在。但除此之外,我並沒有甚麼非分之想。
朋友和老師的表揚只是意外的收穫而已。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幅畫會在東京的大賽中得獎……老師把美術社成員畫的優秀作品送去參賽,得獎作品會登上東京版的報紙,而我竟被選中了。
我當然很開心。但開心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我的繪畫才能得到了認可,而是因為我和公彥的齊心協力,得到了眾人的褒獎。
公彥的確死了,但他創造了我畫畫的契機,而且我的作品得到了他人的讚許。從某種角度看,這也說明公彥一直活在我心裏,不是嗎?
我想把這幅畫拿去給公彥看看,但畫實在太重了,我打算帶着刊登那條新聞的報紙去掃墓。
該不該通知忍呢?我猶豫了。我們曾一起去掃墓過很多次,雖然她只抱過墓碑一次,但我就是不太想通知她。因為我很清楚,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不開心。
她的確暗示過,不許我獨自一人去公彥的家或是墓地。雖然我們沒有明確下過約定,但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
我煩惱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一個人去。因為受到表彰的是我跟公彥的作品啊,所以我想跟他單獨慶祝。可是,我又怎會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那個地步呢。
我記得那天下着小雨,雨下了好久好久,所以天氣非常冷。
我很早就到了墓地,大概是九點多吧。我為甚麼要一大早跑去墓地呢?因為我還是心中有愧。萬一她心血來潮跑來掃墓,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因為她住在橫濱。
我第一次獨自來到了公彥的墓地,奉上鮮花與香火,在心中匯報:我們的畫得獎了。就在我準備掏出那張報紙時,突然察覺到周圍有人。我還以為是忍來了。
可一看,來人是位戴着細框眼鏡、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她穿着米色的雨衣,撐着酒紅色的傘。與我四目相對後,她面露微笑,深鞠一躬。
「謝謝你來掃墓。我是朔田公彥的母親。」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趕緊自我介紹,不住地低頭示意。
之後,我們在雨中聊了許久。伯母是位溫柔婉約的人,這也大大緩解了我的緊張情緒。
但我的確感覺到,伯母的話語與表情非常無力。我心想,白髮人送黑髮人果然是人間慘劇,好幾年過去了,父母心中的悲傷也不會減退半分。我悲從中來,便掏出包裏的報紙給伯母看。我想告訴她,公彥雖然死了,但他依然活在我心中,讓我畫出了這幅畫。
「天哪!」
伯母瞠目結舌地望着我的畫。
「畫得好像……就像那孩子走進了畫框一樣。」
伯母與公彥長得很像。她淚如泉湧,害得我也哭了出來。
「小姐,太感謝你了……這是公彥當年用過的東西,你要是不介意,就拿去做個紀念吧。」
伯母一邊用手絹擦眼淚,一邊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個小布袋。裏頭裝着一件小小的掛墜。她將掛墜放在我的掌心。那是件非常漂亮的掛墜,細細的鏈子上有個水滴形的墜子,多美啊。
我哪裏敢收,內心雖然想要,但那畢竟是公彥的遺物啊。
「沒關係,那孩子很愛漂亮,有很多這樣的東西。你就放心拿去吧。」
伯母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再拒接也不太好,所以還是收了下來。這件掛墜也成了我這輩子最珍貴的寶物……可我忘記了,忍平時會與伯母通信。
你是個叛徒!你利用了他人的好意,只為自己謀幸福!你就是個人渣!不久後,我便收到了一封寫滿詛咒的信。
寄信人自然是忍,伯母把遇見我的事告訴了她。當然,伯母並沒有惡意。
我趕緊回信給她,寫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告訴她,我會見到伯母只是個意外,自己也沒想到伯母會送掛墜給我。我們好不容易才成為朋友……可這封寫滿傷心之詞的信寄出去後,忍連電話都不願給我打了。
可是說實話,我其實是鬆了口氣。因為潛意識告訴我,我跟她不是一路人。
公彥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心裏有我的公彥,忍心裏也有她的公彥,我們只要愛只屬於我們自己的公彥就行了。
然而,這件事依然讓我煩惱了許久。被人討厭,原來是一件那麼費心費神的事啊。
對了,我總算能講一些和你的工作有關的事了。
畫過公彥之後,我對繪畫愈發着迷了。老師和同學也很看好我,我自己也覺得畫畫是件非常開心的事。我依然保持着每天畫十張素描的習慣。
我越是用心繪畫,就越覺得公彥近在咫尺。我會在日記裏寫信給他,也能去他家看看,去給他掃墓。當我拿起畫筆時,能跟心中的公彥暢所欲言。仔細想來,那段時期,就是我與公彥的第二個蜜月吧。
時光轉瞬即逝。我畢業了,進入了S美術大學。我的同學們都直升進了本校的大學,但我想繼續學習繪畫。我的家人之所以沒有反對,大概也是因為我拿過東京的大獎吧。
那是札幌奧運會剛落幕不久,聯合赤軍佔領了淺間山莊①……這兩件事啊,搞得社會雞犬不寧。而我也經歷了一件讓自己大受打擊的事。看到那封信時的感受,就好像有一個大鐵球砸中了心臟一樣——這麼說一點兒都不誇張。
我記得那時我屋裏還有暖爐,所以應該是二月。我的母親拿來一封信。剛看到寄信人時,我還沒反應過來。你猜那信是誰寄來的?
沒錯,就是忍。她都好久沒給我寫過信了。而且她的名字……不是三崎忍,而是朔田忍。公彥有個大他三歲的哥哥,而忍跟這位哥哥結婚了。
這個消息簡直是晴天霹靂,一時間我難以置信。幾年不見,她是怎麼接近公彥的哥哥,又是怎麼嫁進朔田家的?我根本無法想像。可看完她的信後,我便能大致想像出來了。
上頭說:我快生了。
如果是男孩,就叫他幸生。「幸生」是在札幌奧運會上包攬跳台滑雪金牌的運動員……那語氣真是美滋滋的。她還說,等孩子出生了,就讓孩子睡在公彥睡過的嬰兒床上,還要把公彥穿過的兒童服給他穿。可她的信裏沒有任何有關她丈夫的內容。這不是很不正常嗎?
如果忍真的和公彥的哥哥有了羅曼史,最後結婚了,那她應該在結婚時寫信告訴我啊。所以,忍壓根不在乎公彥的哥哥。她只是看中了他的血脈而已。
我也知道這麼說很沒禮貌,但我很確定,忍色誘了公彥的哥哥。公彥在日記中寫道,哥哥是個文靜的老實人,所以他應該很難拒絕主動送上門來的女人。
我彷彿能通過信紙聽到忍的笑聲。你不是有掛墜嗎?可我得到了公彥的血脈呢……
多可怕的人啊!但不可思議的是,我對她肅然起敬了。與其說是尊敬,不如說是佩服吧。
從某種角度看,她成了終極的「公彥收藏家」。她也許是想給我點顏色瞧瞧吧,可是會做到這個份兒上的人絕對不多見。
我回了一封信恭喜她,還說等孩子出生了,我會去看望他們。無論動機如何,他們終究成了幸福的一家人,那也是好事。
然而,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吊胃口?唉!誰能料到,忍會想得那麼遠。我完全沒察覺到她的用意,只是一門心思地畫啊,畫啊……
注釋:
①淺間山莊事件指的是1972年2月19日到2月28日,聯合赤軍在長野縣輕井澤町河合樂器的保養所「淺間山莊」犯下的綁架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