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我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專心致志地創造了一個虛構的人格。
就像作家創造登場人物一樣(我聽說他們就是這麼塑造人物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需要創造的包括姓名、出生年月、學歷、家庭結構、興趣愛好……還有人生觀、喜歡甚麼類型的異性、對待老弱的態度、放假時做些甚麼、印象深刻的十件事。這些不能隨口亂編。我進行了實地考察、網上搜索,保證自己的故事不會出紕漏,也不會自相矛盾。
虛構人格創造完成後,我便將筆記本上的內容統統背了下來。背得滾瓜爛熟後,再把本子燒掉。
我決定住到自己一直很嚮往的地方——東京都的根津。
我以虛構的身份找了間空房子。入住時用的戶口複印件也是用複印機偽造的。假如房東讓我出示原件,我就沒轍了。不過,我找的那家房產甲介管理混亂,店老闆說只要複印件就行了。這樣也好,給我省了不少心。
你曾說,根津亂糟糟的,特別破舊。但我覺得根津別有一番風味。因為住在根津,徒步就能前往亂步作品中提到過的地方。
比如,上野的東照宮五重塔就是怪人二十面相的老巢,而夜晚的上野公園則是一寸法師提着女人的腿夜夜徘徊的地方,谷中是美女演員慘死的案發現場,而明智小五郎在《D坂殺人事件》中初次登場的地方就是本鄉的糰子坂。
我可是鐵杆的亂步迷。可能的話,我當然想讓貓頭鷹男出現在上野附近。
記得我們是十月的一個下雨天初次見面的,應該是在異人坂下的幽靈石階。那時我剛搬到根津沒多久,經常出門遛彎。
幽靈石階很不可思議,從下往上數是四十階,從上往下數卻只有三十九階。它位於小巷的盡頭,只有一公尺來寬。我沒來過這兒,卻對它一見傾心,上上下下地跑了很多趟。
「這條石階是不是很有意思啊?」
這就是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現在想來,你這樣的人應該不太會主動跟陌生人說話。你雖然是個熱血男兒,但也是個容易害羞的人。
「石階底部和頂部的那兩級非常薄,所以很容易數錯。」
這人怎麼這樣啊?我正在享受這種神秘的感覺,偏偏在這時給我劇透!當時我心想,這人肯定很沒女人緣。
不過你身材高大,頭髮蓬鬆微卷,和初期的明智小五郎頗有幾分相似,還有種知性的氣場。
天明明下着雨,你卻穿着涼拖。我想你大概就住在附近,於是便問你是不是東大的學生。因為幽靈石階前面就是座學生宿舍,而且沿着異人坂走到彌生坂後再往前走,就是東大的校園。
「嗯,我是工學部的。」你很不耐煩地回答。
我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你交個朋友,畢竟我們這個社會最信任高學歷的人了。跟你打交道能掩飾我的真實身份,要是把你這個東大高材生殺掉,說不定還能引起一場轟動呢。
「你是池之端便利店的人吧?」你略顯羞澀地問。
「你來我們店裏買過東西嗎?」
「嗯,因為那是離我家最近的便利店。」
在認識你的一個星期前,我在那家便利店謀了份差事。倒不是因為我缺錢,工作只是我融入這個地方的手段之一。就算這塊地方的生活節奏很慢,一個年輕人大白天瞎逛還是會引人注目。我的虛構人格是個非常踏實的人。店長一看我的簡歷,就決定錄用我了。這年頭到處都是自稱「自由職業者」的年輕人,他們都不願找個安穩的工作。這種社會風潮也幫了我的大忙。
打那天起,我們就開始經常結伴出遊。傍晚時分,你常會來我工作的地方。我們會一起吃飯、聊天,那段日子真的好快樂。
對了,我跟那位S田女士也是在便利店認識的。她在這裏打零工,從上午工作到傍晚,是個很熱心的大姐頭。我們上班的時間相同,所以她有時會教我業務。
她結過一次婚,前夫好賭,輸了很多錢。於是她揮別了前夫,獨自撫養兩個女兒。她自稱三十二歲,但報紙上說她已經三十八歲了。
她的確是個好人,唯一的缺點是很喜歡摸別人的身體。她總會找各種藉口碰我的肩膀和手臂。說實話,我還挺煩她這樣的。
「你有沒有在談戀愛啊?」
「年輕就是好啊!」
她總是邊說邊摸我的手臂,搞得我差點要尖叫。
對了,她的兩個女兒也讓我很頭疼。
大女兒上六年級,小女兒才兩年級。每天四點多,她們倆都會來便利店。因為剛放學,小孩都會有點嘴饞。S田女士會讓女兒拿點想吃的東西,自己隨後再把錢墊上。但女兒們總是趁其他店員不注意時偷東西。S田女士自己好像也察覺到了,但沒有明說。
店長也發現了這件事,可他不好意思當面指出,就讓我不動聲色地提醒一下,但我也不好開口啊,所以只好裝傻。
就是這種態度壞了事兒。S田女士默認我是「她這邊的人」,對我也愈發親暱起來。她碰我的頻率越來越高,還經常邀請我出去喝酒之類。不過我一次都沒答應。
如此想來,在根津的生活也不賴。雖然住的公寓實在很破,但我有你這個好朋友就夠了。在那裏生活個一年半載也不錯,換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格過日子還挺有意思。我終於能理解怪人二十面相了……這麼說,是不是玩笑開過頭了?
畢竟,你真的是個很好的朋友。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麼愉快,那麼有意思。你愛看書,也愛辯論,但不會刨根問底,這一點也頗合我意。
我們的波長很合吧。和你聊天的時候,我常常會不由得回歸本性。在你面前穩住我的虛構人格可是一樁苦差事。
你是個單純的熱血男兒,但也很喜歡與精神世界有關的話題。一旦順着這個話題往下聊,就會聊到「靈異」,而你總能閉着眼睛報出史威登堡①、勃拉瓦茨基夫人②等冷僻的人名。
其實,我對那種話題的喜愛程度不亞於你。但我的虛構人格故意對靈異知識不屑一顧,冷冷地回應你。事到如今,我也是悔不當初,也覺得這麼做很對不起你。
你曾說過,人有「變態能力」。我最喜歡這個話題了。當然,這裏的「變態」並不是對某種人的蔑稱,而是身體狀態發生變化的「變態」。
「我也不知道這個說法是真是假……」你用一如既往的語氣說道。
每次談起這類話題時,你都會像這樣給我打預防針。
「蝴蝶與飛蛾的幼蟲跟成蟲不是完全不一樣嗎?仔細想想,這樣的變化其實是非常了不起的。外形自不用說,它們吃的食物和生活空間也是截然不同的呢。」
那應該是十一月末我們前往不忍池岸邊散步時的事。我們經常去那兒散心。
「羽化成蟲之前,它們都會結繭。繭子裏的幼蟲會變成液態,然後再將身體重組。所以,只要切開繭子,就會有黏稠的液體流出來。再怎麼找,都無法在繭子裏找到成形的毛蟲。」
「不是吧……」
「我也不敢相信,但前一陣子看的書上就是這麼寫的。而且啊……」
你盯着我看了幾秒,彷彿在確定我能不能跟上你的思路。
「書上還說,人類的身體裏也有蝴蝶和飛蛾那樣的『零件』,理論上人類也是可以變態的。只要大腦發出相應的指令,或是環境出現相應的變化,人類就有可能『變態』哦。」你用儘可能淺顯易懂的語句說。
其實我還想追問,那些「零件」是在細胞裏還是在基因裏。
「我一想,覺得這個說法還挺有道理。不是有人說人類只開發了百分之三十的大腦嗎?要是能開發剩下的百分之七十,這個人就成天才了。可是我覺得,事情可能並不是這樣。」
你的表情好似一個發現了驚人事實的科學家。
「也許,我們當『人類』時只需要百分之三十的大腦……剩下的百分之七十,是變成別的生物時才用得上的部分。」
「別的生物?」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是超越人類的某種生物吧。」
聽到這話,我不禁停下腳步。扮演虛構人格時,我的一顰一笑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但那時,我卻不由自主地揚起了嘴角。
「哈哈哈,這怎麼可能!」
你誤會了我的微笑,可是你要知道,我的笑真的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
你在機緣巧合下,用簡單易懂的語言,解釋了我體內的變化。
說實話,在網上編故事之後,我一直很疑惑,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奈良事件發生後,我心中竟沒有絲毫愧疚。我都有些後怕了。可你一語點醒了夢中人。
我變態了。我從人類這一幼蟲狀態,變成了成蟲——貓頭鷹男。而網絡空間就是我的繭。
所以,我不可能對殺人產生負罪感,就像幼蟲化蝶後不再吃樹葉那樣,貓頭鷹男對殺戮毫無疑慮也是極其自然的現象。
我做夢也沒想到,點破這一切的人會是你,所以我笑了。
照你的理論,那時我的大腦構造包括:百分之三十原本的人格、百分之十的虛構人格與百分之六十的貓頭鷹男……所以貓頭鷹男最為強勢也是理所當然。
如果我們體內真有變態所需要的零件,那我總有一天會變成徹頭徹尾的貓頭鷹男吧。我會長出一雙能在夜晚看清物體的眼睛,還有能撕開柔軟獵物的爪子。要是真的變成那樣了,該有多美好啊。
那時,我真想縱聲大呼:
「咕——咕——咕——咕——咕——咕——咕——」
注釋:
①EmanuelSwedenb(1688~1772),瑞典科學家、神秘主義者、哲學家和神學家。
②MadamBlavatsky(1831~1891),十九世紀的「預言家」,曾預言彌勒將於1950年前後在亞洲出現。擅長占星術,傳說她出身俄羅斯貴族。先後旅經土耳其、埃及,最終定居歐洲。她的言論和著作影響了大量歐洲權貴。最終導致納粹前身「極北之地黨」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