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我與小信在山中告別。
我很擔心她,多次提議陪她一起下山,但被拒絕了。我連一個十歲的小姑娘都說服不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獨自下山。
因為我徹夜沒有回家,祖父家裏已是鬧得天翻地覆。他們倒沒擔心我可能被捲進神社的殺人案(那兩個人都死了),而是擔心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自殺了。
我沒有提起小信和那個胖子,只說上山後迷了路,大伙兒居然相信了。這也難怪,反正我是個精神不穩定的人,會做這種事也很正常,所以他們沒有再追問下去,給我減輕了不少負擔。
不久後,我又遇上了一件好事,由於走失一事而大受驚嚇的伯父向我父親表示照顧不了我。拜其所賜,我終於能回東京了。
雖然我的療養生活只持續了二十天不到,但療養的效果非常顯著。
回到東京之後,我又能像以前那樣過普通的生活了,泡沫塑料般的腦袋也漸漸恢復了正常。我不會覺得陽光那麼刺眼了,也不會覺得吃甚麼都是麵粉糊味兒了。
不久後,我重新上了一所公立高中。雖然比同齡人晚了一年,但還是享受到了愉快的高中生活。我的狀態穩定下來之後,母親的病情也日漸好轉。即使恢復起來要花上一段時間,也正往好的方向發展。
再後來,我考上了一所還算有名的大學,畢業之後進了家大型出版公司,高中時代的那段插曲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我過着極其普通甚至有點單調的生活,不過因為我是個健全的社會人,不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
但是,我一直沒有結婚。我談過好幾次戀愛,起初都很順利,可一旦進入討論結婚的階段,我的心就會突然涼透。也許是因為我心裏還想着小信吧。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我拋棄了小信的事實總是無法改變。
我會不時夢見小信說「神明不存在」時的那張臉。
「神明沒有救我,但惡魔救了我。」
睜開眼後,我總會思索這句話的含義。
可能只是我的想像,但最終我得出了一個結論。
恐怕是小信殺死了她的弟弟勇治。是故意所為,還是偶發的事故,只有她才知道。至少,她肯定參與了弟弟的死。
那個胖子肯定不是小信與勇治的親生父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認識小信的,也不知道他們兩人為甚麼會一起行動。也許他碰巧見證了勇治去世的一幕,藉機騙走了小信。一切都是我的想像,我沒有任何證據。
那應該是一年前發生的事。
週五晚上,我在池袋與同事吃了頓飯,準備打車回家。我在車站東口上了車。車開到荒川岸邊時,遇上了紅燈。
我無意間四下張望,只見土堤下面的僻靜小路上,停着一輛似曾相識的車。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以為是喝多了。然而,我再怎麼揉眼睛,眼前的景象都沒有改變。
我看到的,就是那輛百寶車。
與二十年前看到的如出一轍!車體側面依然是寫有「空前絕後!冰凍河童!如假包換!」字樣的橫幅。敞開的後門同樣透着微弱的燈光。
當時已經一點多了。我只猶豫了一瞬間,便毅然下了的士。
大巴周圍異常安靜,沒有傳出第一次見到它時的發電機的轟鳴與電影插曲的樂聲。車裏的電到底是哪兒來的呢?
我繞到大巴後面一看,果然有個坐在啤酒箱上的男人,但他看起來沒有當年那麼「大」了,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吧。他依然很胖,卻比我回憶中矮了很多。
胖子閉着眼睛,正戴着耳機聽音樂。
唯一能讓我感覺到時間流逝的,就是他頭上快要花白的頭髮,以及他正在使用的隨身聽。
入口附近放着個四四方方的餅乾桶,上面擱着塊硬紙板,用記號筆寫着「大人五百兒童三百」。我丟了枚五百日元硬幣進去,緩緩拉起門簾,走進車裏。
車裏的景象與以前沒有絲毫變化,自己好像穿越了一條時間隧道,回到了那天的神社。刺鼻的味道、擋住窗戶的照片——那對美麗的泰國雙胞胎、黛西與瓦爾萊特、大象人約翰·梅里克——也跟當年一模一樣。駕駛座後面依然有個大冷櫃,冷櫃的蓋子依然開着。
怎麼可能……
冰凍河童——小信的弟弟,那個可憐的勇治明明在我眼前被燒死了。他當時搖着頭,在滾滾黑煙中不斷縮小……
我戰戰兢兢地朝冷櫃看去。
裏頭依然是一塊墓碑似的冰塊,冰塊裏依然有一個河童。河童保持立正姿勢,腰上卷着蓑衣,頭頂白盤。它沒有尖尖的嘴巴,但臉頰凹得很厲害,看上去像嘴巴撅起一樣。
這個河童和我當年看到的有兩個不同點。第一個不同點是,眼前這個河童的胸部略微隆起,而第二個不同點則是,它沒有右門牙。
其實我早就察覺到了,因為冰櫃蓋子上寫着「河童」兩字的旁邊,多了「雌性」二字。
「我不是說了嗎……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不知不覺間,胖子已經來到了車門口。他依然眯着眼睛,嘴角揚起,露出駭人的微笑。
「我一看就知道……你跟我……是同類……」
胖子緩緩靠近我,大巴的地板發出噁心的響聲。
「小信……小信她怎麼了……」我看着冰凍河童問。
男子哈哈大笑,張開的嘴裏少了好幾顆牙齒。
「那孩子,嫁人了……她過得很幸福……她一直很想你呢。」
胖子站在我旁邊,與我一起凝視河童。
夏夜祭的每一幕都在我腦中緩緩復甦。但不可思議的是,我心中並沒有恐懼,而是有類似懷念的情感湧上心頭。
用手掌撫摸包裹着河童的冰塊,涼涼的、濕濕的感觸,讓我不禁回憶起小信的手。
那天小信抓着我手臂的手。
那天小信幫我擦去不自覺流下的淚水的手指……
「能不能把這隻河童讓給我?」
回過神來才發現,我竟說了一句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自己為甚麼要說這種話?難以置信,但我似乎又能明白。
「啊,行啊……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胖子興高采烈地說着,還用碩大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自覺地回以笑容,雖然笑得很尷尬。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讓她開心了……」
胖子的話語,在我腦中一遍又一遍地迴響。
之後,我的腦中蒙上了一層霧氣。
太陽又變得刺眼了,嘴裏的東西又變成了麵粉糊味兒。就好像魔術師用布蓋住了我的頭,喊了句「Owo,Three!」,把我虛度的二十五年統統變沒了一樣。
然而,我很幸福。
我辭去了出版社的工作,到一家小型倉儲公司任職,並主動提出希望單獨管理存放鮮魚和冷凍食品的冷櫃。
那個巨大的冷櫃跟普通人家的房子一樣大,在裏頭工作非常辛苦,很少有人願意去。
在冷氣與冰霜守護的巨大空間的角落,我和她過着平靜而安詳的日子。
我已經不再是旁觀者了,我能永遠陪着她,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
我想讓她更開心一點。對了。我想給沒怎麼上過學的她交幾個朋友,幾個人好呢?
懷着這個想法,我活在冰的世界中,直至今日。
現在的我,真的很幸福。
#昨日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