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兩小時後,我在狹窄昏暗的山路上,拉着兩輪拖車往上爬,小信則在後面推。無奈坡度太陡,拉起來特別吃力。更何況我當年只有十六歲,哪兒受過這種苦啊。
拖車裏裝着一個長方形的東西,上面蓋了張草蓆,但那個東西沒有固定好。路面凹凸不平,那東西也隨之搖擺,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出去。
「小哥哥,你慢點兒……」身後的小信痛苦地說。
我趕緊站住腳,停了下來。
「拜託,休息一會兒吧……」
「也是……那就把木塊墊上吧。」
小信拿出拖車裏的木條,卡在輪胎下面。不這麼做,車就會順着斜坡衝下去。
我與小信並排坐在附近的大石塊上。月光在我們腳邊照射出歪曲的陰影。
夜晚的山路彷彿通往異世界的隧道。我只能勉強看見自己周圍的景色。剛走過的路也好,前方的路也罷,都融入黑暗之中。換作平時,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地方久留,但當時已經感覺不到恐懼了。因為我深知,不聽那男人的命令,才會發生更可怕的事。
「吃嗎?」
小信從口袋裏掏出一盒格力高的奶糖,分給我一粒。但我還是嚐不出味道。
「好渴啊……」
我一直在拉車,嗓子幹得不得了。
「要是能喝這個水就好了……」
小信邊說邊擰裙子,擰出了好多好多水。原來是沿着草蓆滴落的水,把她的連衣裙弄濕了。
開甚麼玩笑,我心想,我寧可去喝泥水。
「冰都化了呢……」
「因為天很熱啊。」
小信站起身,掀起了拖車上的草蓆。化了一半的冰塊反射着月光,亮晶晶的。
我與小信搬運的是那個冰凍河童。胖子命令我們把這個奇怪的東西處理掉。
「幫幫忙吧……小信一個人肯定不行。」
那樁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就被那個男人叫住了。
我無力逃跑,心臟狂跳,血液飛速奔流,從手指尖到腳趾尖。
「人類的世界就是這樣……無論去哪兒……都會遇上麻煩事……」
說着,胖子對着地上的阿德踹了一腳。阿德的身體正面朝上,面孔依然朝下。
「再不處理,事情肯定會變得更麻煩……你、信子,都上車。」他將啤酒箱丟進車裏,如此說道。
我完全懵了,半天沒動彈,好在小信推了我一把,我才順利走進車子。
胖子花了好久,才把他碩大的身體擠進駕駛座。變速杆到了他手裏,就好像小孩的玩具一般。
「去哪兒啊?」我對一旁的小信問。
她緊緊握着我的手,將食指豎在唇前。
「我也不知道……但現在還是甚麼話都別說比較好。」
胖子發動了引擎,大巴發出野獸般的咆哮。他肯定沒怎麼保養過這輛車,大巴好似亢奮的大型生物,呼嘯着搖晃起來。裝飾在窗玻璃上的泰國雙胞胎與大象人的照片都在上下起舞。
突然,一個涼涼的東西貼上了我的臉頰。那是小信的手指。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淚水竟然從眼裏流淌了下來,而小信正在幫我拭去淚水。
「放心吧……那個人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的。」
小信莞爾一笑,好似天使,雖然她少了右邊那顆門牙。
大巴開了二十來分鐘,走的一直是凹凸不平的山路。
停車後,胖子搖着身子下車,為我們打開了大巴的後門。青草的味道撲鼻而來,比車裏的惡臭好聞多了。
「出來吧……」
我們照辦了。下車一看,我們竟在森林深處。不,車子爬了一段山坡,所以現在應該在山裏。我藉着月光環視四周,發現周圍都是高大的樹木,彷彿身處巨大的鳥籠一般。
「去那間小屋,借輛拖車過來。」胖子遞給我一個手電筒說着,聽起來卻好像在自言自語。
一時間,我沒理解他的意思,但當我用手電筒照向他指的方向後,就立即明白了。離小路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木屋。那是在山上幹活的人用來存放工具、稍事休息的地方。
小屋後面停着一輛小拖車,胖子要我拿的就是那輛拖車吧。我穿過草叢緩緩走近,發現拖車拴在了小屋的柱子上。於是小信立刻從車上拿了把摺疊式鋸子,幫我切斷了繩索。
拖車裏有好幾塊髒兮兮的草蓆。我剛想把草蓆拿掉,遠處的胖子馬上大叫,讓我把蓆子也一塊兒拿去。我們明明離得那麼遠,他居然還能看清我的一舉一動。一想到這兒,我便脊背發涼。
「得……先等一會兒啊,真麻煩!」我們拉着拖車回到大巴旁邊後,男子如此說道。
幾十分鐘前發生的事,對他而言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我的心都快跳到喉嚨口了,可這位當事人呢?他看起來好像只是打死了一隻煩人的蟲子而已。
仔細想來,當時胖子並沒有表現出特別憤怒的模樣,他非常冷靜地傷害了那兩個男人(準確地說,是「殺死」了他們?)。沒錯!對胖子而言,殺人只是家常便飯,跟隨地吐口唾沫、站着小個便一樣司空見慣。
「我可不想被人類抓到……追殺我!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啦!煩死了……」
說着,胖子從車裏丟出一個碩大的東西。那是塊白色的長方形石頭,好似墓碑。
那正是凍着河童屍體的冰塊。他竟然用雙手直接把冰塊拿出冷櫃,丟了出來。
「丟掉算了……帶着也是個累贅……」
胖子將冰塊裝進拖車,再用草蓆蓋上,還往車上裝了八公升的燈油。
「小信……去把這玩意兒處理掉。沿着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一條小河……去河邊把它燒了……車子開不到那裏。」
小信露出驚訝的神色。
「只要燒乾淨就沒問題了……別擔心。」胖子的聲音意外地顯得無比溫柔。
小信沉默片刻,露出決心已定的表情。
「爸爸,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在警察採取行動之前……離開這個縣……明晚前一定要回老地方……」
胖子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塞進小信的手心,這大概是小信的交通費吧。
「也給小哥哥一點吧,總不能讓他幹白工呀。」
聽完小信的話,胖子哈哈大笑。他又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遞給了我。
「這份零工不錯吧?」
接過紙幣時,我碰到了胖子的手。他的手是如此冰涼,如此潮濕,簡直跟冰塊一樣。
「我和你……一定會再見面的……」
胖子的預言實在不是我想聽的。
他接着說:「再過不久……就是更適合我們生活的時代了……再忍耐一會兒就好了……」
他到底在說甚麼啊?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可不知為何,他的話竟在我的心底盤旋、迴轉。
我們一起目送着胖子的大巴遠去,然後開始在山路上拉起拖車來。
說實話,我也想過逃跑,但自己已經把祖父家的姓氏和地點都交代給小信了,他們要找到我簡直輕而易舉。身份都曝光了,怎麼能跟那個胖子為敵呢?
我沒有抱怨一個字,借助手電筒微弱的燈光,拉着那輛車子往前走。萬幸的是,路只有一條,不可能迷路。
「小信,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休息結束起身時,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問道,「你爸爸是怎麼搞到那具河童屍體的啊?」
小信還含着那顆糖。
「我昨天看到的時候就很納悶,那屍體做得很逼真。可……那不可能是真的吧?」
「不是啊,那是真的河童呀。昨天我不是跟你說了嗎?」
「河童真的存在嗎?難以置信……如果那是真的,那你爸爸還有甚麼好怕的?何必特意燒掉它呢?」
向一個孩子逼問的確很幼稚,果不其然,小信的表情愈發困惑了。
這事兒的確蹊蹺。就算那河童是假的,胖子也不用那麼緊張啊。相比起來,他剛才犯下的殺人罪要重得多。就算他是展示真品的商販,法律也不會就此給他減刑。那麼,小信為甚麼要堅稱那個河童是真的呢?
「小哥哥,我算是敗給你了……真拿你沒辦法!你說對了,那個河童是假的。電視上不是在放奧特曼和假面超人嗎?那個河童就是讓製作那些特攝片的公司做的。做得很精緻,但終究是假的呀,要是客人仔細觀察,就會露餡兒,所以我們就把它凍起來了。」小信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察覺到她仍在說謊,但我並沒有再追問下去。仔細想來,這本就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就算那是一具小孩的屍體……
「既然小信這麼說了,那就是這麼回事吧。對不起,我不會再問了。只是,這個河童的手……看上去很像小孩的手……」
我撂下這句話,回到了拖車前方。
「走吧,這麼辛苦的零工,還是速戰速決為好。」
我繼續拉車,小信在後面推。我們一言不發地走在山路上。碰到下坡路時,我還得用腳當剎車,免得它翻車。
不知過了多久,左邊的樹叢總算開始變得稀疏了,背後出現了一條閃閃發光的光帶。那是反射着月光的小河。四周依然昏暗,但我看出那是一條佈滿尖銳石子的溪流。胖子讓我們去的就是這兒吧。
「總算到了……現在幾點了?」我一邊用襯衫袖子擦汗一邊向後頭的小信問。
我出門時沒帶表,不知道時間。直覺告訴我,現在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多了。
小信一直沒吭聲,我還以為她累壞了,就沒再跟她搭話。但事實並非如此。
「你怎麼啦,小信?」
小信哭成了淚人,我趕緊衝到她身邊。
「啊……」
仔細一看,她的手臂上竟多出了好幾個牙印。由此可見,她是邊推車邊咬手腕,免得自己哭出聲來。
「你為甚麼要咬自己?」我着急地問。
「小哥哥……那個……」
豆大的淚珠在唇邊與她的鼻涕會合,她一定哭了很久吧。
「神明……根本不存在……」
「啊?你說這個幹甚麼?」
「我發愁的時候,拚命祈禱神明能幫我一把,可神明根本沒理我。所以神明不存在……」
「我……聽不懂……」
「可是,惡魔是肯定存在的,因為惡魔幫了我……」
說着,小信猛地掀開了拖車上的草蓆。原本厚厚的冰塊,在八月夏夜的烘烤下化了大半。
冰塊的表面融化後,透明度提升了不少。小信抱住冰塊,彷彿想用自己胸口的熱度融掉冰塊一樣。她哭着說:「他是我的弟弟……是我弟弟勇治……」
我與小信緊緊相依,靠在河岸邊的大石頭上睡着了。幾小時後我睜開眼睛,初次體驗到山間的黎明。
遠處的森林中躥出一縷朱紅色的光芒。一眨眼的工夫,太陽就升了起來,不消幾分鐘便掃清了黑暗。何等炫目的清晨,也許因為當時正好是夏天吧。
「全化掉了。」
我在朝陽下第一次看清了小信的弟弟的屍體。我們去掉了那些褻瀆死者的偽裝,現在看上去不那麼像河童了,但遺憾的是,也不那麼像人類的幼兒。他渾身漆黑,皮膚跟樹皮一樣皺巴巴的,好似在雪櫃裏腐爛的黃瓜,連蟲子都不想靠近吧。
我再三追問,可小信就是不告訴我她弟弟是怎麼死的。她只說,弟弟只有四歲,很喜歡唱歌,會叫小信「小姐姐」。
「我還有……一個問題……」
小信把汽油澆在弟弟身上,彷彿在清潔弟弟的遺體一般。
「那個胖子……真的是你爸爸嗎?如果是,那他應該也是勇治的爸爸吧?那個人怎麼能這麼對待自己的孩子呢……」
「別問了。」小信聲音中有着不合年齡的冷靜,「如果你實在想知道,我也能告訴你,可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甚麼問題?」
「小哥哥,你願意一直陪着我嗎?你願意一直留在我身邊保護我,永遠不離開我嗎?如果你做不到,我就不能告訴你。」小信膽怯地問。
我答不上來。
我連飛舞在我頭頂的蒼蠅都不敢趕,又怎麼能保護好別人呢?
「那你就看着吧。」漫長的沉默過後,小信開口說道。
她點亮打火機,靠近弟弟的遺骸。
小信到底想讓我看甚麼?是弟弟遲來的葬禮嗎?還是說,叫我這個旁觀者別多嘴看着就行……她到底是甚麼意思?我本想問,可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伴隨着一陣聲響,汽油猛然起火。我趕緊轉身才躲過一劫,火柱躥得比小信的頭頂還高。在高熱的灼烤下,遺骸的皮膚冒出無數個水泡。
「勇治!」小信哭着喊。
就在這時,我分明看見了……
包裹在火焰中的屍體頭部正在緩緩搖動,彷彿在掙扎着說,他不要死。
這應該是我的想像吧。殘留在屍體頭部的冰塊突然沸騰了,所以看起來像在搖動。
然而那時的我——想必小信也有同感——還以為那位小小的死者,是在拒絕再次面對死亡。